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3章

阿瑟·克拉克

  周圍都是裸露的石頭牆,只偶爾有些混凝土牆面。斯托姆根明白了,自己原來是在某個棄置不用的礦井裡,沒有哪個監獄比這更管用了。此前他對自己被綁架的事並不怎麼擔心。他一直覺得無論發生什麼,超主都會動用巨大資源很快找到並解救他,現在他不那麼有把握了。他已經失蹤好幾天,但什麼也沒有發生。卡列倫的能力看來也有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藏在遙遠陸地之下的某處,超主的科技手段或許無法找到他。

  另外兩個人坐在桌邊,昏暗的房間裡空蕩蕩的。斯托姆根進屋時,他們抬頭看着他,目光裡帶着好奇和顯而易見的敬重。其中一個人把一塊三明治推給他,斯托姆根立刻接受了。儘管餓得夠嗆,他仍覺得自己的午餐應該豐富些,大概他的看守們吃得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一邊吃,一邊掃視了一下身邊的三個人。喬不只是塊頭大,甚至還是一個頭領,其他人顯然只是他的助手。兩個人沒什麼特徵,只有聽他們講話斯托姆根才能知道他們是哪裡人。

  不太潔淨的杯子裡倒上了酒,斯托姆根就着它咽下最後一口三明治。等到他感到自己多少可以把握局面了,才把頭轉向那位波蘭巨人。

  「好吧,」他平靜地說,「大概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了吧,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喬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得直言相告,」他開口道,「這跟溫萊特毫無關係。他跟其他人一樣蒙在鼓裡。」

  斯托姆根對此有所預料,儘管他不知道喬如何揣測出他的想法。他早就懷疑自由團內部或周圍存在一股極端勢力。

  「我好奇的是,」他說,「你們是怎麼綁架我的?」

  他沒打算得到回答,但對方早有準備,甚至急於回答他,又讓他有些錯愕。

  「整個兒就像好萊塢驚悚大片,」喬來了勁頭。我們不清楚卡列倫是不是在守護你,因此我們採取了細緻的防範措施。你被空調帶進去的毒氣熏倒了,這很容易。然後我們把你弄到車上,也毫無麻煩。我得說明,這一切並不是我們的人幹的。我們雇了一些,嗯,專業人員。卡列倫可能會抓住他們——實際上他也應該抓得住他們,但他什麼也得不到。車離開你的住所後就進了一條隧道,離紐約不到一千公里,它按時從另一端出來,仍帶着那個受了麻醉、酷似聯合國秘書長的人。片刻後一輛拉着金屬貨箱的大卡車從對面駛來,開往一個飛機場,把那些貨箱裝上飛機,貨運完全是合法經營。如果那些箱子的貨主知道是怎麼被我們利用的,我想準會大吃一驚。

  「同時,完成任務的那輛小車繼續執行規避動作,往加拿大邊境開。也許卡列倫現在已經抓到它了,這我既不清楚,也不關心。你知道——希望你讚賞我的開誠布公——我們的所有計劃取決於一點。我們很清楚卡列倫能眼見耳聽,了解地面發生的一切。他看不到地面以下的事情,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學。所以他不會知道發生在隧道里的轉移行動,就算最後知道也太晚了。我們這麼做自然有些冒險,但我們還有一兩個保全措施沒用上,得留着日後再用,泄露出去太可惜了。」

  整個故事喬講得津津有味,斯托姆根忍不住笑了。同時,他也深感不安:這個計劃的確很巧妙,很可能騙過了卡列倫。斯托姆根甚至無法肯定超主是否對他進行過某種保護性監視。喬呢,很顯然,他也不清楚。他如此坦白,或許也是為了試探斯托姆根的反應。現在,無論他的內心感覺如何,他都要保持自信,沉着冷靜。

  「你們真是一群笨蛋,」斯托姆根輕蔑地說。「竟然以為這樣就能騙得過超主。說到底,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喬遞過一支煙,見斯托姆根拒絕,就自己點上,往桌子邊上一坐。桌子發出斷裂的吱嘎聲,讓他慌忙跳了下來。

  「我們的意圖十分明確,」他說,「我們發現爭論毫無用處,應該採取其他手段。原來就有一些地下運動,無論卡列倫有多大勢力,他會發現對付我們不太容易。我們為自己的獨立而戰。別誤解我的意思,不會有任何暴力行動,至少一開始不會。但超主要使用人類的代表行使統治,我們能讓他們統治得極不舒服。」

  估計就從我開始了,斯托姆根想。他懷疑對方只講了全部故事的一小段。他們真以為這種強盜手段能對卡列倫產生一丁點兒的影響嗎?另一方面,良好組織的抵抗運動會使生活變得異常艱難,這一點兒不假。喬的手指觸到了超主統治的弱點。說到底,他們的所有命令是通過人類代理人發布的,如果這些代理人被嚇得不再聽從命令,整個體系就崩潰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因為斯托姆根相信卡列倫很快就會找到解決辦法。

  「你們打算把我怎麼樣?」斯托姆根最後問,「我是人質,還是別的什麼?」

  「別急,我們會照料你的。我們要等幾天,有人要造訪你。在這之前,我們會儘量讓你開開心心的。」

  他用自己人的語言說了句什麼,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拿出了一副嶄新的撲克牌。

  「特別為你淘來的,」喬解釋說,「我在《時代》雜誌上讀到,你很擅長玩撲克牌。」他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希望你錢包里有不少現金,」他不安地說,「我們都沒想過看一看。總之,我們不收支票。」

  斯托姆根忍住驚訝,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的看守。隨即,此情此景引發的真正幽默讓他心領神會,所有公務煩擾好像突然一下子從他的肩上卸掉了。從此往後,該凡·瑞伯格出頭露面了。無論發生什麼,他都無能為力——眼下,這幫想入非非的罪犯正急着要跟他玩牌哩。

  猛然間,他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好多年他都沒這樣笑了。

  溫萊特說的無疑是真話。凡·瑞伯格愁眉苦臉地琢磨着,他可能懷疑某些人,但他不知道是誰綁架了斯托姆根。他也不贊成綁架這種做法:凡·瑞伯格機敏地想到,自由團里的極端分子過去一直給溫萊特施壓,讓他採取更積極的策略。現在他們自己動手了。

  毫無疑問,綁架過程組織得很完美。斯托姆根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要想找到他希望渺茫。但他有件事情要做,凡·瑞伯格想,還必須趕緊做。雖說他經常插科打諢,但內心對卡列倫卻是敬畏有加。一想到要近距離接觸超主,他就滿心恐懼,但看來沒有別的選擇。

  通信設備占據了大樓的整個頂層。一台台傳真機一字排開,伸向遠處,有的靜默着,有的頻繁地發出咔咔聲。無盡的生產統計、普查反饋和世界經濟體系的所有簿記事項通過這些機器滾滾而來。上面,在卡列倫飛船上也應該有一個類似的房間。在那兒,來回取閱地球發給超主的信息的那個傢伙,到底什麼形狀?凡·瑞伯格想到這兒,只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陣發涼。

  不過今天他對這些機器和它們的日常工作不感興趣。他走進那間只有斯托姆根使用的私人小屋。門鎖已按他的指示砸掉了,通信部主管在那兒等着他。

  「這是一台普通電傳打字機,標準的打字鍵盤,」主管對他說,「還有一台傳真機,你可以發送圖片或表格,但你說過用不着這個。」

  凡·瑞伯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好了。謝謝你。」他說,「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你過會兒再把門鎖好,所有鑰匙都交給我。」

  等通信主管離開,他才在電傳打字機前坐定。他知道,自從卡列倫和斯托姆根通過每周一次的會面處理大部分事務後,這台機器就不怎麼用了,它成了應急通聯線路。他期望很快就能收到回復。

  遲疑了片刻,他開始用笨拙的手指打出自己的信息。機器發出輕輕的嗚嗚聲,打出的文字在變暗的屏幕上閃了幾秒鐘。打完字,他向後一倚,等待回答。

  過了不到一分鐘,機器就又呼呼響了起來。凡·瑞伯格早就懷疑監理人根本不睡覺。

  信息不長,也沒什麼用。

  無信息。所有事務全部由你做主。卡。

  太痛苦了,其中沒有任何讓人滿意的成分,凡·瑞伯格發覺自己身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

  三天來斯托姆根仔細分析了綁架自己的人。喬多少有點兒地位,另外兩個就什麼也不是了,任何非法活動都能召集一幫這種人。自由團的理念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關心的是怎麼混日子,儘量少幹活。

  喬這個人比較複雜,儘管有時候斯托姆根覺得他像個大孩子。他們玩起牌來無休無止,間或就某個政治問題激烈爭吵一番,而斯托姆根很快發現,這個波蘭大個子從未認真考慮過他為之奮鬥的目標。情緒衝動又極端保守,這兩種東西如烏雲蔽日,影響了他的判斷力。他的國家多年來為獲得獨立而戰,完全改變了他,讓他依然生活在過去的年月里。在有序的生活方式中,這種人已經派不上用場,他本人可謂前朝遺物。如果有一天這類人消失了,世界會安全些,但也會變得缺乏生氣。

  現在,斯托姆根相信卡列倫沒辦法找到他,這沒什麼可懷疑的了。他還對幾個看守虛張聲勢,但他們並不相信。他很清楚他們把自己關在這兒是為了觀察卡列倫的反應,現在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可以走下一步計劃了。

  被劫持四天後,喬告訴他有客人造訪,斯托姆根並不驚訝。幾個看守變得愈發坐立不安,這讓他們的囚徒猜出個大概:行動的頭目看到已無危險,終於親自來提審他了。

  喬禮貌地招手請他進屋,他們已經圍坐在搖搖晃晃的桌子旁等着他了。喬的腰裡別着一支從未見過的大號手槍,很有些賣弄,讓斯托姆根覺得好笑。那兩個幫凶不在,就連喬都顯得有些拘謹。斯托姆根立刻覺察對面這些人的官階高得多,讓他想到自己見過的一張俄羅斯革命初期列寧與戰友們的照片。這六個人有着同樣的智力、冷酷和鐵一般的決心。喬那一類人其實無害:真正的幕後策劃者原來在這兒。

  斯托姆根敷衍地點了下頭,朝唯一的一張空椅子走過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樣子。坐在對面的一位年齡較長、體型結實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用一雙灰眼睛緊緊盯着他。這讓斯托姆根很不舒服,只能違背自己的意願先開了口:「看來你們是來談條件的。要多少贖金呢?」

  他注意到後面有人在速記本子上記下了他的話。一切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領頭的回話了,聲音悅耳,帶着威爾士口音。

  「隨便你怎麼說,秘書長先生。但我們要的是信息,不是現金。」

  這樣看來,自己是戰俘,這是一次審訊了。斯托姆根想。

  「你很清楚我們的動機是什麼,」對方接着說,嗓音柔和輕快,「如果你願意,叫我們抵抗運動也行。我們認為地球遲早要發動一場獨立之戰,但我們發現鬥爭只能以間接手段進行,比如暗中破壞或拒不聽命。我們挾持你,部分是要卡列倫明白,我們目的明確,組織周密,但更主要是因為,你是唯一能告訴我們有關超主信息的人。你是個明白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們合作,你就可以獲得自由。」

  「你們具體想知道什麼呢?」斯托姆根謹慎地問。

  那雙超凡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深處,這種眼神斯托姆根一生從未見過。接着,那歌唱般的聲音又響起了:「你知道超主到底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東西嗎?」

  斯托姆根差點兒笑了。

  「相信我,」他說,「我跟你一樣,也急於了解真相。」

  「那麼,你可以回答我們的問題了?」

  「我沒答應什麼,但可能吧。」

  喬解脫般地舒了一口氣。屋子裡出現了一陣期待的窸窣聲。

  「對你跟卡列倫見面的情境,我們只粗略了解。」那人接着說,「你或許可以仔細描述一下,別漏掉任何重要的線索。」

  這倒是個無害的要求,斯托姆根想,以前他就回答過多次,於是便表示出願意合作的樣子。這兒的幾個人腦子機敏,也許能發現點兒新東西。隨便他們從他這兒榨取任何新鮮信息——只要他們分享它。至於說這類信息會對卡列倫造成什麼傷害,他是絕不相信的。

  斯托姆根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鉛筆和一個舊信封。他一邊快速畫着草圖,一邊說:「當然,你們知道,這個小型飛行器沒有明顯的推進裝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倫的飛船上。它進入船體——你們無疑看過望遠鏡拍攝這個操作過程的影片。門就打開了——如果你把它叫門的話——我走進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塊屏幕。平面布局就像這樣。」

  他把草圖推給威爾士人,但那雙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臉上,他看見這雙眼睛的深處發生了某種改變。屋裡一團死寂,但他聽到喬在自己身後猛地吸了一口氣。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惱火地看着對方,這一看,讓他漸漸明白過來。他把信封搓成一個球,扔在了腳下。

  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那雙灰眼睛讓他如此錯愕了。對面的人是個瞎子。

  凡·瑞伯格沒有再聯絡卡列倫。大部分部門的工作——發送統計資料、摘要國際新聞等事務都在自動進行着。巴黎的律師們還在為世界憲法議案爭吵不休,但這暫時也跟他無關。要到半個月後,監理人才會索要這一議案的最終草案,如果到那時還沒完成,卡列倫無疑會採取他認為合適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舊沒有半點消息。

  那部標為「僅限緊急」的電話響起的時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聽筒,越聽越驚訝,隨即扔下它,沖向敞開的窗戶前。驚恐的喊叫聲由遠而近,街上的交通幾近癱瘓。

  千真萬確,卡列倫的飛船,那超主一成不變的象徵物,現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尋了一回也沒看見一絲蹤影。接着,突然之間,似乎天幕瞬間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飛來,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雲,低低擦過紐約的摩天樓頂。

  這撲面而來的怪獸不禁讓凡·瑞伯格連連退縮。他也清楚超主這艘飛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懸太空是一回事,看着它像惡魔驅遣的烏雲飛過頭頂,絕對是另一回事。

  在這片局部的日蝕中,他看着飛船拖着巨大的陰影朝南飛去,最後消失。沒有聲音,連空氣中的颯颯響聲都沒有,凡·瑞伯格發現,雖然飛船飛過時顯得很近,但離他頭頂至少有一公里。接着,大樓受到聲波的撼動開始戰慄,不知哪裡的窗玻璃向內炸開,傳來清脆的聲響。

  身後的辦公室里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但凡·瑞伯格沒有動。他趴在窗台上,望着南面的天空,無限之力的降臨把他給嚇癱了。

  斯托姆根說話時,感覺自己的思維同時在兩個層面進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羈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們能幫自己揭開卡列倫的秘密。這是種危險的遊戲,讓他驚奇的是自己又有些得意。

  大部分問話都是那個威爾士盲人提出來的。看着這個頭腦敏銳的人嘗試解開一個個問題的答案,測試然後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棄了的推測,實在讓人覺得有趣。現在,威爾士人仰坐在那裡,嘆了口氣。

  「我們走進死胡同了,」他氣餒地說。「我們需要更多事實,這就得行動,而不是爭論。」那雙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視着斯托姆根,過了一會兒他神經質地敲起了桌子。這讓斯托姆根發覺他開始變得沒有把握了。然後,他又說話了。

  「你從來沒有費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況。秘書長先生,我真有點兒奇怪。」

  「你到底想說什麼?」斯托姆根冷冷地問,掩飾着自己的興趣,「我已告訴過你,我跟卡列倫會面的那間屋子只有一個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們設計幾種器械,」對方審慎地說,「或許可能讓我們發現點兒什麼。我不是科學家,但我們可以考慮考慮這件事。如果給你自由,你願意協助我們完成這個計劃嗎?」

  「讓我最後再說一遍,」斯托姆根憤怒地說,「明確一下我的立場。卡列倫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會為他的敵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終計劃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計劃是與人為善的。」

  「有什麼真正的證據呢?」

  「他的全部行動,從他的那些飛船到來之日起。我敢說你分析來分析去,也找不出一件人類沒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頓了片刻,任思緒返回過去的年月,他笑了起來,「要想找個單獨的例子證明——我該怎麼說呢?——超主們的仁慈,想想他們剛來的一個月內推行的『虐待動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說我以前對卡列倫存有疑慮,這下也完全消除了。儘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這項命令給我帶來的麻煩最多!」

  這絲毫沒有誇大其詞,斯托姆根想。整個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對殘暴行徑的痛恨。這一點,以及他們對公正和秩序的熱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導情感,至少憑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這樣判斷。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倫表示出憤怒來,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憤怒。「你們可以隨意互相殺戮,」他的信息這樣寫道,「這是你們之間和你們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卻獲取食物和出於自衛,如果你們殺戮那些與你們同處一個世界的動物,就將受到我的問責。」

  沒人確切知道這項禁令涉及的範圍有多廣,也不知道卡列倫如何執行它。但他們沒有等待太久。

  大鬥牛場內座無虛席,鬥牛士和服務生們正式出場。看來一切如常:燦爛的陽光在傳統服飾上迸發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歡迎着他們寵愛的選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樣。人群中偶爾有人抬起頭,焦慮不安地望着天空,望向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處那艘孤零零的銀色形體。

  鬥牛士進入自己的地盤,公牛噴着響鼻沖入競技場。騎手們驅趕着瘦骨嶙峋的馬匹迎戰敵人,馬兒卻嚇得鼻孔大張,在陽光下原地打轉。第一支投槍一閃,射向目標——與此同時,響起一種地球上從未聽到過的聲音。

  這是一萬人因疼痛發出的叫喊聲,他們受了同樣的傷——當這一萬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毫髮無損。但鬥牛就此結束,所有的鬥牛活動均告完結,因為消息在飛速傳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熱鬥牛迷們受此一驚,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賭注,再就是倫敦的《每日鏡報》也來添亂,往傷口上撒了把鹽:它建議西班牙人把板球當作新的全民體育運動。

  「你可能是對的,」那個威爾士老傢伙說,「也許超主的動機是好的——按照他們的標準,因為有時候跟我們的標準相同。但他們是外來者,不請自來,把我們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摧毀了理想,還有幾代人浴血奮戰得以保護的國家主權。」

  「我來自一個小國,它也曾被迫為自由而戰,」斯托姆根反駁說,「但我支持卡列倫。你們可以騷擾他,甚至可以耽擱他,讓他不能按期實現他的目的,但到頭來什麼也改變不了。無疑你們很真誠,相信自己的事業。我可以理解你們害怕世界國家到來之日,那些小國的傳統和文化遭到毀滅。但你們錯了:墨守成規無濟於事,超主到來之前主權國家已行將就木,超主們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沒人能夠挽救它,也不該有人挽救它。」

  沒人答話。對面的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威爾士人半張着嘴坐在那兒,雙眼毫無生氣,看上去就是瞎子。他邊上的人也沒有動,凝固在緊張而不自然的姿勢中。斯托姆根嚇得喘不上氣,站起身向門邊退去,這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默。

  「說得很好,雷吉,謝謝你。現在我們該走了。」

  斯托姆根轉過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與目光平齊的位置有個普普通通的小球——無疑,這是超主啟動的某種神秘力量的來源。斯托姆根隱約覺得他聽到了一種嗡嗡聲,就像懶洋洋的夏日裡一群蜜蜂發出的聲音。

  「卡列倫!謝天謝地!你到底做了什麼?」

  「別擔心,他們沒事兒。算是一種麻醉吧,但比麻醉輕多了。他們不過是比正常時間慢個幾千年。我們一走,他們連發生了什麼事兒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們留在這兒,等警察來處理嗎?」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讓他們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陣奇怪的輕鬆。他朝小屋和裡面幾個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別。喬單腳立在那裡,傻傻地盯着虛空。斯托姆根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伸手向口袋裡摸去。

  「謝謝你的款待,喬,」他說,「我得給你留點兒什麼做紀念。」

  他從一堆紙片裡翻找着,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數字。然後,他在一塊稍微乾淨些的紙上仔細寫下:

  曼哈頓銀行:

  支付喬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紙條放在波蘭人身邊,卡列倫問道:「你這到底是幹什麼?」

  「我們斯托姆根家的人從不賒欠。那兩個傢伙玩牌耍賴,但喬規規矩矩,至少我沒抓到他做手腳。」

  出門時他感到十分輕鬆快活,就像年輕了四十歲。金屬球移到一旁讓他通過。他覺得那應該是一種機器人,這也解釋了卡列倫如何能夠透過頭頂上那麼厚的岩層找到他。

  「照直走一百米,」小球用卡列倫的聲音說,「然後左轉,直到我給你下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