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2章

阿瑟·克拉克

  除了這類獨立的事件,人類已經接受了超主,將其看做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最初的震驚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段時間,世界又恢復了常態。瑞普·凡·溫克爾猛醒之後將會發現人類世界的最大變化,是某種緘默期盼的出現,人類在引項等待超主亮相,走出閃光的飛船。

  五年後,人們還在等待。斯托姆根覺得,這正是所有禍患的起因。

  像往常一樣,斯托姆根的車一駛進發射場,就被一群拿着相機的觀光客圍住了。秘書長最後跟自己的助手說了幾句,就拎着公文箱走出了觀望的人群。

  卡列倫從不讓他久等。人群里發出「噢」的一聲,天上出現了一個銀色的氣泡,以驚人的速度膨脹着,一股氣浪吹開了斯托姆根的外衣,轉眼間一艘小飛船已經停在五十米外,離地面幾厘米的高度,就像怕受到地球污染似的。斯托姆根緩步向前,看着無縫船體上那熟悉的折皺,接着,那扇讓世界頂級科學家倍感困惑的門在他面前打開了。他走進飛船,進入裡面唯一的、光線柔和的房間。入口封上了,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聲音和光線都被擋在外面。

  五分鐘後門又開了。雖然感覺不到任何運動,但斯托姆根知道自己已在離地面五十公里的高空,而且是在卡列倫飛船的正中央。他置身於超主們的世界:他們正在他的周圍忙着各自的神秘事務。他比任何地球人都離他們更近,但對他們的外形特徵並不比下面的千百萬同胞知道得更多。

  不長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小會議室,除了屏幕下方的一對桌椅,裡面什麼都沒有。這些東西似乎有意不去泄露它們製造者的任何信息。視覺屏幕上空空如也,它一直就是這樣。有時候斯托姆根夢見屏幕上一下子活了起來,揭開讓全世界困惑不解的秘密。但這夢一直沒有實現:那黑暗的長方形後面隱藏着全部的神秘。當然,那後面還有力量和智慧,對人類的理解和寬容,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則是對下面星球上的小動物戲謔般的喜愛。

  隱蔽的柵格後面傳出一個沉着、和緩的嗓音,斯托姆根對它十分熟悉,儘管地球人只聽過一次。語調深沉渾厚,給人一種強烈的尺寸感,唯一能顯示的就是卡列倫的體格特徵。卡列倫很高大,或許比常人大得多。確有一些科學家分析過他唯一的一次講話錄音,認為聲音是機器發出的。斯托姆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好吧,雷吉,我聽了你們的短暫會談。你對溫萊特先生是怎麼考慮的?」

  「他是個誠實的人,雖然他的很多追隨者談不上這一點。我們拿他怎麼辦?自由團本身沒什麼危險,但有些極端分子公開鼓吹暴力行動。我考慮過在我房子裡放上個警衛。不過,我希望沒這個必要。」

  卡列倫避開話題不談,有時候他就是這樣令人惱火。

  「到今天,世界聯邦細則已經出台一個月了。百分之七反對我,這數字有實質性上升嗎?那百分之十二回答不知道的,有變化嗎?」

  「還沒有。但這並不重要。讓我擔心的是總體感覺,甚至在你的支持者中也存在。現在該結束這種神秘感了。」

  卡列倫嘆了口氣。這聲嘆息相當完美,卻略顯做作。

  「這也是你的感覺,對吧?」

  這個問句不過是變相的陳述,用不着斯托姆根回答。

  「我真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鄭重其事地接上話,「這種態勢給我的工作造成多大困難?」

  「對我的工作也沒什麼好處,」卡列倫帶着某種情緒說,「我希望人們別再把我當作獨裁者,我不過是一名公僕,盡力執行殖民政策,但並未參與它的擬定。」

  這番描述倒挺感人,斯托姆根琢磨這裡頭有多少真實成分。

  「你能至少給我們點兒理由嗎?你到底為什麼躲着不見人呢?我們不理解這一點,這讓人苦惱不已,流言四起。」

  卡列倫的笑聲豐滿而深沉,只不過太渾厚了,不太像人聲。

  「我現在還能是什麼樣呢?機器人理論還那麼時興嗎?我寧可變成一堆電子管,也不要變成蜈蚣那類東西,對了,昨天我讀《芝加哥時報》,看到了那個卡通畫!我正想找找它的原作呢。」

  斯托姆根咬緊嘴唇。的確,有時候卡列倫會這樣輕視自己的職責。

  「這是嚴肅的事情。」他語帶責備。

  「我親愛的雷吉,」卡列倫反駁說,「只有把人類的事情看得不那麼嚴肅,我一度擁有的可觀心智才能保住一點點殘餘。」

  斯托姆根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招對我沒什麼大用,對吧?我得下去說服自己那幫人,儘管你不露面,也並不是要隱瞞什麼。這件事不簡單。好奇是人類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你永遠也克服不了。」

  「這是我們來地球後遇到的最棘手的問題,」卡列倫承認道,「你既然相信我們在處理其他問題上的智慧,也應該相信我們有能力處理這件事!」

  「我相信你,」斯托姆根說,「但溫萊特不相信,他的支持者也不信。如果他們曲解了你不願意露面這件事,你能怪他們嗎?」

  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斯托姆根聽到輕微的響聲(什麼東西在爆裂?),或許是監理人的身子輕輕挪動了一下造成的。

  「溫萊特和他那伙人為什麼怕我,你知道嗎?」卡列倫問道。他的聲音變得憂鬱,就像在大教堂天頂迴蕩的管風琴音符。「各種宗教里都能找到他這種人。他們知道我們代表着理性和科學,不管他們對自己的信仰多有把握,他們都會害怕我們將顛覆他們的神明。用不着刻意謀略,只消輕輕一點。科學可以消滅宗教,對其置之不理如同證偽它的教義一樣有效。據我所知,雖然從未有人證明宙斯或托爾神不存在,但他們的信徒現在已經不多了。溫萊特這些人也害怕,害怕我們知道他們信仰起源的真相。他們想知道我們已經觀察人類多久了,我們是否目睹了穆罕默德從麥加逃亡麥地那,或者摩西為猶太人立法,我們是否知道他們虔信的故事全都是假的。」

  「那你們知道嗎?」斯托姆根低聲說,一半是對着自己。

  「這些,雷吉,是折磨他們的恐懼,雖然他們從不會公開承認。相信我,毀滅人類的信仰不會為我們帶來快樂,但世界上的全部宗教不可能都是真的,這他們清楚。人類遲早會了解真相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至於我們保持神秘這件事,你說得不錯,的確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但這不是我們能控制得了的。我跟你一樣,對必須藏而不露感到遺憾,但理由很充足。不過,我還是試試問一下我的——我的上級——他們的答覆會使你滿意,或許也可以平息一下自由團。好了,現在我們可回到議程上,再開始記錄嗎?」

  「怎麼樣?」凡·瑞伯格不安地問,「你這次走運不走運?」

  「我也說不清,」斯托姆根疲倦地回答,把文件往他的桌上一扔,癱坐在椅子上,「卡列倫正在跟他的上級請示,天知道他們是誰。他不給任何承諾。」

  「聽我說,」瑞伯格冷不丁說道,「我剛想起來件事。我們有什麼理由相信卡列倫後面還有人呢?要是所有這些我們所謂的超主,現在都在地球上空他們的飛船上呢?也許他們沒地方可去,但又對我們隱瞞了事實。」

  「倒是挺有創意,」斯托姆根笑了一下,「但這推測跟我稍有了解的——或者說我認為我了解的——卡列倫的背景,有點兒矛盾。」

  「那你到底了解多少呢?」

  「他經常談及他在這兒的職位是臨時性的,妨礙了他的真正工作,我想大概是數學一類的。有一次我援引阿克頓關於權力腐敗的話,談到了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話題。我想看看他有何反應。他發出那種瓮聲大笑,說,『我沒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危險。第一,這兒的工作一結束,我就立刻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越快越好,那地方離這兒有不少光年;第二,我不擁有絕對權力,怎麼說也沒有。我只是個監理人。』當然,他也許在糊弄我。我實在不敢肯定。」

  「他長生不死,是嗎?」

  「是的,以我們的標準是這樣,不過他害怕未來的什麼東西,我想象不出是什麼。對他我只了解這麼多。」

  「這也不足以下結論。我推測他的小型艦隊在太空里遭遇迷航,正在尋找新的落腳點。他不想讓我們知道他人單勢孤。也許其他所有飛船都是自動駕駛的,裡面沒有人。所有飛船里都沒有人。它們不過是裝扮出來的假象。」

  「你啊,」斯托姆根說,「科幻小說讀太多了。」

  凡·瑞伯格笑了一下,有點發窘。

  「『太空入侵』並非全如預料,對吧?我的推斷足以解釋為何卡列倫一直不肯亮相。他不想讓我們知道再沒有其他超主了。」

  斯托姆根搖頭表示異議,但他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

  「你的解釋總是異想天開,不真實。儘管我們只能推測它們的存在,監理人的背後肯定有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對人類已經了解了很長時間。卡列倫本人一定研究我們好幾百年了。比如,他的英語講起來一套一套的,當我們的老師綽綽有餘!」

  「你發現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嗎?」

  「哦,經常有,不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認為他有超凡的記憶力,只是有些東西他懶得去學罷了。比如,英語是他唯一完全理解的語言,但最近這兩年他學了不少芬蘭語,用來跟我取樂。誰能這麼快學會芬蘭語呢!他能大段背誦芬蘭史詩《英雄的國土》,我會的那幾句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還知道所有在世政治家的生平經歷,我偶爾能夠辨別他的引經據典。他的歷史和科學知識看來十分全面——你知道我們已經從他那兒學了不少東西。不過,就個人而論,我並不覺得他的天資超出了人類成就的範圍,只是沒人能夠像他那樣通秉全才。」

  「這多少也是我的看法,」凡·瑞伯格贊同地說,「圍繞卡列倫我們能一直爭論下去,但最後還得回到老問題上——這鬼東西幹嗎不露面?等他露面了,我才能繼續我的推斷,自由團也能接着譴責下去。」他抬眼看着天花板,一副桀驁不馴的神情,「在某個黑夜,監理人先生,我期盼着哪個記者駕駛火箭飛抵你的飛船,從後門爬進去,帶着他的相機。那得多勁爆啊!」

  就算卡列倫正在聽,他也不會對此做任何表示。當然,他總是這樣。

  他們到來的第一年,超主的出現帶給人類生活方式的變化沒有預想的那樣大。到處都有他們的影子,但這影子謙恭而溫和。雖然地球上幾乎所有大城市都能看見一艘銀色的飛船在天頂閃閃發光,但過了不久,人們就把它當成太陽、月亮和雲朵一樣的自然風景了。大多數人只是模模糊糊覺得,是超主讓他們的生活水準穩步提升。他們偶爾想到這件事時——這種情況很少——便會發現這些沉靜的大船有史以來第一次給全世界帶來和平,因而心懷感激之情。

  不過這些好處都是消極而不引人注目的,接受後便馬上被忘掉了。那些超主仍然疏遠,不讓人類看見他們的臉孔。卡列倫可以求得尊敬和愛戴,但他若繼續實施現有政策,就不會贏得任何更深的東西。對那些只用聯合國總部的無線電電傳打字機溝通的天神,人們無法不心生痛恨。卡列倫和斯托姆根之間的交流從未公之於眾,有時候斯托姆根自己也鬧不懂,為何監理人認為有必要進行那些會談。或許他覺得至少需要與人類中的一員建立直接接觸,也許他發現斯托姆根需要這種形式的支持。如果這解釋行得通的話,秘書長會很感激,就算被自由團蔑稱是「卡列倫的跟屁蟲」,他也不在乎了。

  這些超主從未同任何國家和政府單獨打過交道:他們找上聯合國,就選定了它,教會人類如何安裝必要的無線電設備,通過秘書長之口發布他們的指令。蘇聯代表曾十分恰當地指出,這種做法在相當大的程度和場合下有違聯合國憲章。卡列倫似乎不以為意。

  讓人驚奇的是,發自空中的指令讓很多弊端、愚行和罪惡頓然消失。超主到來後,各個國家明白它們沒必要再彼此害怕,甚至在那次核彈攻擊實驗之前,他們就料到現有的武器根本無法對付一個任意穿越星球的文明。這樣,人類走向幸福的唯一障礙立刻就被清除掉了。

  超主們似乎對各種政府體制沒什麼興趣,只要它們不對民眾施壓,不腐敗就行。地球仍然保持着民主制、君主制、溫和的獨裁政治以及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這令很多思想簡單的人大感驚訝,他們一直確信,自己的制度才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另一些人相信卡列倫不過是在等待時機推出一種體制,掃清現存的所有社會制度,因而懶得進行小型的政治改革。不過,這種看法與其他有關超主的猜測一樣,純屬憑空臆想。無人了解他們的動機,也無人清楚他們將把人類引向何種未來。

03

  幾天來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這事兒有點兒不對頭,照理他很快就要永遠擺脫纏身的公務了。他為人類工作了四十年,為人類的統治者又幹了五年,回顧一生時,很少有人能成就這麼多雄心大業。問題也許就出在這兒:退休之後的日子無論多長,他都不會有新的目標為生命增添激情了。瑪莎死了,孩子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從那以後他跟這個世界的紐帶看來也變弱了。這也許因為,他開始認同那些超主,反倒疏遠了人類。

  這又是一個難眠之夜,他的腦子像失控的機器在不停狂轉。睡意不能強求,他只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進他那簡樸住宅的屋頂花園。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屬的住宅都遠比他的豪華,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來說,這地方已經綽綽有餘了。他已官至高位,無論是個人財產還是公務禮儀,都不能再為他的聲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幾乎有些沉悶,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里外,紐約城的燈光在地平線上閃耀,恰似破曉前凝凍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類中只有他才到達過的高度。雖然很遠,但他仍能看見卡列倫的飛船在月色中熠熠發光。不知監理人此時在做什麼,他相信超主是從來不睡覺的。

  高天之上,一顆流星像長矛一樣刺破天穹。一道朦朧的光影停頓片刻,隨即消失,只留下漫天星辰。這是個嚴酷的警示:在以後的一百年內,卡列倫仍將帶領人類朝向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標前進,而四個月後,就會有另一個人成為新的秘書長。斯托姆根處之泰然,但如果他想了解那塊厚厚的屏幕背面藏着什麼,時間已所剩不多。

  只是這幾天他才敢於承認,超主的神秘感開始困擾他。在此之前,對卡列倫的信任還讓他沒什麼疑慮,但現在,有點兒諷刺的是,自由團的抗議活動已經開始影響他了。他們揚言人類在遭受奴役,這已不僅是一種宣傳。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並不真的希望回到過去的日子。人類已經習慣了卡列倫那種不易察覺的統治,但他們已經按捺不住,急於想知道是誰在統治他們。怎麼能因此責怪他們呢?

  儘管自由團最大,但它僅僅是反對卡列倫的眾多團體中的一個,這些團體進而也反對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們的目標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為立場,有的只是宣洩自卑的感受。他們的感覺就像十九世紀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倫統治一樣。侵入者為地球帶來和平和繁榮,但誰又知道這要付出多大代價?人類歷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兩個民族之間,縱使簽訂最和平的條約,其結果也往往是落後的群體被消滅。國家如同個人一樣,面對無法抵禦的挑戰可能喪失鬥志。而蒙着一層神秘面紗的超主文明,就是人類所面臨的最大挑戰。

  隔壁房間的傳真機發出輕微的響聲,吐出一份中央新聞社發來的每時簡報。斯托姆根踱進房間,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幾頁紙。在地球的另一面,自由團授意刊發了一個算不上獨創的頭條:《人類被怪物統治了?》。接着這句提問,報紙援引道:「在馬德拉斯會議上,自由團東方分部主席克里施南博士說,『超主們的行為很好解釋:他們的長相定然相當怪異,令人憎惡,因此不敢露面。我質疑監理人,希望他來否定這一點。』」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簡報。就算這是真的,又能怎麼樣呢?這種推測早就有過,他從沒有把它當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種生物形式會奇怪得讓他無法馬上接受,或許,他倒有可能覺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說服卡列倫相信這一點,超主們或許會改變他們的政策。他們一來到地球,報紙上就鋪滿了人們憑想象繪製的畫,他們的嚇人程度肯定連那些畫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於結束這個事態,並不完全是出於對繼任者的體諒,主要還是出於人類的好奇心,他最終坦承了這一點。他已經把卡列倫看作一個人,還要弄清卡列倫到底是何種生物,才會覺得滿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沒有按時上班,這讓皮特·凡·瑞伯格感到驚訝,也有點兒不高興。秘書長到自己辦公室前常常會到其他地方辦點兒事,但一般都會留下話說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這天早上有好幾個急件需要呈報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電話到六七個部門詢問也沒有找到他,最後只得作罷。

  到了中午他更覺不安,便派車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鐘後,警笛響起,一輛警察巡邏車疾速駛進羅斯福大道。車裡一定有新聞社的知交,因為在凡·瑞伯格還在老遠望着帶來消息的警車時,收音機里就開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經成為聯合國的代理秘書長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裡有那麼多麻煩事,他會樂於研讀報紙上有關斯托姆根失蹤事件的反應。在斯托姆根失蹤前的一個月,全世界的新聞界劃分成了兩大針鋒相對的陣營。西方媒體總的來說支持卡列倫的計劃,讓所有的人都成為世界公民。另一方面,東方國家陷入了一場猛烈、但很大程度上是人為操縱的國家尊嚴癲狂症。他們中的一些國家獨立後剛度過一代人的時間,感到這是在詐取自己的勝利果實。對超主的指責遍及各地,氣勢洶洶:經過謹小慎微的一段時間後,媒體很快發現怎麼糟踐卡列倫都行,什麼也不會發生。現在的媒體也變聰明了。

  大多數攻擊雖然連喊帶叫,但並不代表廣泛大眾。即將永久消失的邊境線上在增兵添崗,但士兵互相間僅用眼神就能傳遞友善。政客和將軍們或許會勃然動怒,但幾百萬靜靜等待的民眾卻覺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將到來,歷史上漫長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結束了。

  現在,斯托姆根失蹤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囂一下子停息了,整個世界發現他們失去了唯一的聯繫人,超主出於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只通過他同地球說話。報紙和電台的評論員們都像得了失語症一般,但一片靜默之中還是聽得到自由團的聲音,他們急於聲辯,為自己撇清干係。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間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然後,整個意識恢復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去摸索床邊的開關。

  黑暗中他的手觸摸到的是光滑的石頭牆,涼涼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兒,這意外的衝擊讓他的大腦和身體僵住了。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覺,跪在床上,用指尖探索這面完全陌生的牆壁。

  正摸着,他突然聽到「咔嗒」一聲,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邊。他瞧見一個男人的側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閃,門又很快關上,黑暗重現。一切發生在轉眼之間,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這房間裡的任何東西。

  片刻之後,他又被一束強烈的手電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光束朝他的臉上掃過來,停了一會兒,然後照到整個床鋪上——他這才看見,那床不過是幾塊粗木板架起的床墊而已。

  黑暗中,一個柔和的聲音操着純正的英語對他講話,語音中有種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時無法分辨。

  「哦,秘書長先生,我很高興你醒來了。希望你感覺一切正常。」

  最後那句話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於想問的問題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望着黑暗,沉靜地問道:「我失去知覺多長時間了?」

  對方笑了。

  「好幾天了。我們得到許諾說,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我很高興看到這是真的。」

  一方面為了爭取時間,另一方面也為了測試一下身體的反應是否正常,斯托姆根將兩條腿懸在床邊。他睡衣仍穿在他的身上,只是給揉得皺巴巴的,上面好像還沾了不少灰土。移動時他感到有些頭暈,雖然沒有太多不適,但足以讓他相信自己的確被麻醉過。

  他轉過來對着光。

  「這是什麼地方?」他嚴厲地問,「溫萊特知不知道?」

  「好了,不要太激動,」那個影子回答,「我們現在不談這個。我想你一定很餓。穿上衣服去吃飯吧。」

  一束橢圓形的光掃過屋子,斯托姆根這下才知道這屋子有多大。它幾乎算不上一間屋子,牆壁都是裸露的石塊,草草打磨成型。他發現自己是在地下,或許是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他就有可能是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手電光照亮了搭在一個包裝盒上的一堆衣服。

  「應該足夠你穿了,」黑暗裡的聲音說,「洗衣是這兒的一大問題,所以我們帶來了你的幾件外套和半打襯衣。」

  「你們真夠細心的。」斯托姆根並沒有在開玩笑。

  「遺憾的是沒有家具和電燈。這地方有些方面還算方便,只是缺少康樂設施。」

  「什麼方便?」斯托姆根一邊問,一邊穿上襯衣。奇怪,手指觸摸着熟悉的衣物,竟會讓他感到一種安慰。

  「就是——方便,」那聲音說,「順便說一句,我們大概要在一起待很長時間,你就叫我喬好了。」

  「不管你的國籍是什麼,」斯托姆根反問道,「你是波蘭人,對嗎?我想我可以念出你的真名。並不比很多芬蘭名字更難念。」

  停頓了一小會兒,燈光也閃動片刻。

  「是的,我本該預料到這一點,」喬順從地說,「你大概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對我的職位來說,算是個有用的愛好吧。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美國長大,但離開波蘭時你已經......」

  「行了,」喬堅定地說,「已經足夠了。我看你已經穿好衣服了——謝謝你。」

  斯托姆根為小小的勝利有些得意,他走向門口時,門自動打開。喬往邊上靠了一下讓他過去。不知道抓他的人帶了槍沒有,應該帶了的,周圍或許還有喬的同黨吧。

  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有一盞油燈照着,顯得有些昏暗。斯托姆根這才看清喬的模樣,他大概五十歲上下,體重應該有兩百多磅。從那布滿污跡的、不知是哪個部隊的作戰服,到他左手上那枚大得嚇人的圖章戒指,他身上的東西都是超大號的。他這個塊頭帶不帶槍都無所謂了。斯托姆根想:如果自己能從這地方出去,要想找他也不會太難。他意識到喬也一定十分清楚這一點,又不免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