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4章

阿瑟·克拉克

  他急匆匆往前走,儘管他知道沒什麼必要。小球還懸在走廊里,大概是在為他做殿後。

  一分鐘後他遇到了第二個球,它在走廊的拐角處等着他。

  「你還要走半公里,」它說,「靠左側走,直到我們再碰頭。」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後才走到了外面。一開始他還納悶,小球是怎麼跑到自己前面去的,後來他才猜到,一定有一個機器人組成的鏈條,從礦井深處一直連到地面。出口處一群警衛像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站立着,他們的頭上懸浮着又一個無處不在的小球。幾米之外的山坡上停着那架小飛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見卡列倫的。

  他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強烈的陽光。然後,他看見四周到處是破破爛爛的採礦機械,遠處還有一條廢棄的鐵路一直通向山那邊。幾公里外,茂密的森林盤亘在大山腳下,極目之處,斯托姆根看到一個大湖泛着點點波光。他猜測自己的位置應該在南美的某個地方,雖然他說不清這個判斷的依據來自何處。

  登上小飛行器後,斯托姆根最後看了一眼礦井出口和邊上那些凝固的人。艙門在他身後關閉,他長出了一口氣,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里。

  過了一陣等他平靜下來,他才發自心底地吐出那個字:「餵?」

  「很抱歉我沒能立刻趕來救你。不過你看,等所有頭目全湊齊了多麼重要。」

  「你的意思是說,」斯托姆根幾乎語無倫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兒?要是我想——」

  「你先別急,」卡列倫回答,「至少讓我說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喪地說,「我聽着呢。」他開始懷疑自己不過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里的誘餌。

  「我用一個——大概用『示蹤器』稱呼它最為合適——一直在監視着你,」卡列倫說,「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錯,我無法在地下跟蹤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里的偷梁換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輛車停止反應後,這計劃也就露餡了,我很快就再次確定了你的位置。接下來就是坐等時機了。我很清楚,一旦認為我找不到你,那些頭目就會到這兒來,我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可你放了他們!」

  「目前為止,我還無法確定這個星球上的二十五億人中誰是這個組織的真正領導。現在確定了他們的位置,我就能跟蹤他們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動,如果我喜歡,還能監視到他們行動的細節。這比把他們鎖起來強多了。他們無論採取什麼行動,都會出賣餘下的同黨。他們被有效地壓制了,他們也知道這一點。解救你的事情將成為他們的一個不解之謎,你就這樣在他們眼前消失了。」

  小屋裡迴蕩起那渾厚的笑聲。

  「整個事情就像一齣喜劇,但目的很嚴肅。我關心的不僅是這個組織的幾十個人,我還要考慮這件事對各地的其他組織產生的影響。」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會兒。他不太滿意,但能理解卡列倫的看法,因此漸漸消了氣。

  「很遺憾,在我離任的前幾周還得做這件事,」他最後說,「從現在起我要在家裡安排警衛。下一個遭綁架的就輪到皮特了。順便問一句,他幹得怎麼樣?」

  「我這一周仔細觀察了他,故意沒有幫他。總體來說他幹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運氣了。」斯托姆根說,仍然有些忿忿不平,「還有,你從你的上級那兒得到什麼答覆了嗎,關於對我們露面的事?我敢肯定,這是你的敵人反對你的最有力口實。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如果見不到超主,我們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們。』」

  卡列倫嘆了口氣。

  「沒有。我沒得到答覆。不過我知道那答覆是什麼。」

  斯托姆根沒有繼續追問。以前他可能會那樣做的,但現在,一個計劃的模糊構想第一次在他心裡變得清晰起來。審訊者的話再次回到了他的腦際。是的,也許可以發明一種儀器......

  強迫之下被他拒絕的事情,自由之時他會願意嘗試一下。

04

  直到幾天前,斯托姆根都沒有認真考慮過他現在正在計劃的行動。回想那次荒誕可笑的綁架,簡直就像一出三流電視劇,但它可能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看法。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身體上的暴力事件,這跟在會議室里進行的唇槍舌劍差別太大了。病毒肯定進入了他的血液,或者,他只不過超出自己的預料,提前進入了智力衰退期。

  純粹的好奇也是強大的動因,而且他決意從玩弄了他的把戲中扳回一局。現在已經十分清楚,卡列倫把他當成了誘餌,就算理由多麼光明正大,斯托姆根也不打算立刻原諒監理人。

  皮埃爾·杜瓦爾看見斯托姆根走進他的辦公室,並未表示驚訝。他們是老朋友,秘書長親自造訪科學部主任也是常事。如果卡列倫或他的下屬把監控儀器轉到這裡來,他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兩個人談了些公事,交換了幾句政治傳聞,隨後,斯托姆根有些猶豫地談到了正題。來訪者說話時,這個老法國人仰坐在椅子裡,不停地向上揚起他的眉毛,一毫米又一毫米,直到快跟額發攪到一塊兒了。有一兩次他好像要說話,但又忍住沒說。

  等斯托姆根說完,科學家緊張地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

  「你覺得他在偷聽嗎?」他問。

  「我不認為他能聽見。他在我身上裝了他所謂的示蹤器,用來保護我。但那東西在地下不好使,這就是我到你這座地牢里來的原因。這裡能阻隔各種輻射波,對吧?卡列倫不是魔術師。他知道我在哪兒,但僅此而已。」

  「希望你想得沒錯。除此之外,要是他發現你在幹什麼的話,不會有麻煩嗎?他遲早會發現的,這你知道。」

  「我願意冒這個險。再說,我們互相很了解。」

  這會兒,物理學家擺弄着鉛筆,眼睛望着空中。

  「這是個十分完美的難題,我喜歡它。」他簡短地說,隨後低頭在抽屜里找出一個巨大的記事本,斯托姆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本子。

  「好了,」說着,他在本子上狂寫起來,那字就像某些個人速記一樣潦草難辨,「我得搞清楚所有事實。關於你們會面的那間屋子,你知道什麼都告訴我。包括所有細節,無論看上去多瑣碎,都別漏掉。」

  「實在沒什麼可描述的。屋子是金屬的,大概有八平米,四米高。一邊有個一米見方的屏幕,正下面就是一張桌子,我還是畫給你吧,這樣還快一些。」

  斯托姆根飛快地畫着他十分熟悉的房間,然後把畫推給杜瓦爾。這讓他一下子回想起上次他這麼做時的情形,不免渾身激靈了一下。不知道那個瞎眼的威爾士人和他的同夥們怎麼樣了,對他的突然離去又作何反應。

  法國人研究着他的草圖,緊皺眉頭。

  「你能告訴我的就這些?」

  杜瓦爾嫌惡地擤了一下鼻子。

  「採光呢?你完全是在黑暗中嗎?還有通風設備、取暖......」

  這種急脾氣讓斯托姆根莞爾一笑。

  「整個天花板都是亮的,至少按我的判斷,空氣是從通話柵格那兒進來,我不知道是如何排氣的,或許氣流是按時置換的,可我沒注意到。沒有任何加熱器,但屋子裡總是正常溫度。」

  「那意思,換句話說,是水汽已經凍死,但二氧化碳還沒有。」

  這個老掉牙的笑話只能讓斯托姆根勉強一笑。

  「我覺得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他最後說,「至於那個載我去見卡列倫的機器,我坐的那個屋子平淡無奇,跟升降梯的籠子一樣,要是沒有沙發椅和桌子,兩者就毫無區別了。」

  幾分鐘的沉默。物理學家在記事本上小心翼翼地畫着一個個微小裝飾花邊,斯托姆根看着他畫,思忖着為什麼像杜瓦爾這樣比自己更有才華的人,卻從未在世界科學領域做成什麼大事。他想起一位朋友在美國國務院作出的不太友好、或許也不甚準確的評斷:「法國出產世界上最好的二流人物。」杜瓦爾就是這句話的一個佐證。

  物理學家滿意地對自己點着頭,探身過來,用鉛筆指着斯托姆根。

  「你為什麼會覺得,雷吉,你所謂的這個卡列倫的屏幕,就是一個屏幕?」

  「我一直覺得它是,它看上去的確像個屏幕。它還能是什麼呢?」

  「你說它像一個屏幕,你的意思是,它像我們的那種屏幕?」

  「就是。」

  「我覺得它本身很可疑。我相信超主自己的機構不會使用實體屏幕這樣粗糙的東西。他們也許會在空中直接生成圖像。卡列倫怎麼可能不嫌麻煩地使用電視系統?最簡單的解釋常常是最好的解釋,你說的視覺屏幕會不會僅僅是一塊單向玻璃?」

  斯托姆根很為自己氣惱,坐在那裡好一會兒不發一言。回顧往事,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質疑過卡列倫的說法,但現在往回想,什麼時候監理人說過他使用電視系統了?他只不過自以為是罷了。整個事件就是一個心理學上的圈套,他完全被欺騙了,當然,這要假設杜瓦爾的推測是正確的。但他又一次跳到結論上了:還沒人證明過任何事情。

  「如果你是對的,」他說,「我就該把那塊玻璃砸了——」

  杜瓦爾嘆息一聲。

  「瞧這些科學的門外漢!你以為那是不用炸藥就能砸碎的東西嗎?如果你真砸碎了它,你相信卡列倫會與我們呼吸同樣的空氣嗎?讓他活在氯氣環境中,這對你們兩個不都好嗎?」

  斯托姆根感到有點愚蠢。他本該想到這一點的。

  「那麼,你有何見教?」他有些惱火地問。

  「我想考慮考慮。首先我們要看看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了解一下那個屏幕是什麼材料做的。我要派幾個自己人干。還有,你去會見監理人時帶着手提箱吧?是你現在拿的這隻嗎?」

  「是。」

  「這個夠大。我們不用換了,免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卡列倫已經習慣它了。」

  「你想讓我做什麼?」斯托姆根問,「藏一個X光機帶去?」

  物理學家咧嘴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得策劃一下。我過半個月會告訴你。」

  他又笑了起來。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麼?」

  「當然,」斯托姆根立刻接上說,「想起你在德國占領期間非法製造收音機。」

  杜瓦爾有點兒掃興。

  「哦,我以前的確提過一兩次。但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

  「要是你被逮到,我可不知道你要用這些裝備做什麼。」

  「什麼?你不是一直嚷嚷,說科學家要為其發明承擔社會責任嗎?真的,皮埃爾,我真為你害臊。」

  斯托姆根放下那個厚厚的打印文件夾,鬆了一口氣。

  「感謝上帝,終於定下來了,」他說,「想到這幾百頁紙掌握着人類的未來,真是不可思議。世界聯邦!從沒想過在我有生之年能親眼得見!」

  他把文件夾放進手提箱。手提箱的後面離那塊矩形的黑色屏幕不到十厘米,他下意識地不時用手指摸那鎖扣,這是內心緊張的反應,但他不打算在見面結束前按下隱藏的按鈕。有可能出錯,儘管杜瓦爾發誓說卡列倫絕不會發現,可誰說得准呢?

  「還有,你說你有消息要告訴我,」斯托姆根接着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急切心情,「是關於......」

  「是的,」卡列倫說,「我幾個小時前收到了一個決定。」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斯托姆根猜測着。監理人不可能跟遠方的老家取得聯繫,他的基地遠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也許——按凡·瑞伯格的推斷——他只是諮詢了某種可以預測任何政治行動後果的大型計算機。

  「我並不認為自由團及其黨羽會對此滿意,」卡列倫繼續說,「但這會化解緊張局面。我們不用記錄這些。」

  「你經常跟我說,雷吉,無論我們外形上與人類有多大差別,人類都會很快適應我們。這顯示你缺乏想象力。也許在你來說是這樣,但你想過沒有,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沒受到過任何程度的教育,他們被各種偏見和迷信所蠱惑,根除它們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我們對人類心理有所了解,這一點你會認同吧?我們十分清楚在世界現有發展水平下,向人類顯露真容會發生什麼。我不能講太詳細了,就算跟你也不能,所以你應該接受我的分析,相信它。不過,我們可以做一個明確的允諾,能讓你滿意些。五十年後,也就是從此兩代人以後,我們會從飛船上走下來,人類最終會看見我們的樣子。」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會兒,領會着監理人的話。如果說卡列倫的言辭曾經給過他些許滿足,現在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感受到。實際上,自己的不完全勝利多少讓他有些困惑,一時間失去了信心。真相會隨時間的推移而大白天下,他的所有謀劃都毫無必要,也許也不明智。如果他繼續執行下去,恐怕只是出於私心,因為他活不過五十年。

  想必卡列倫看出了他的猶豫,接着說道:「我很遺憾這讓你感到失望。但至少,你不必為不遠的將來所出現的政治問題負責了。或許你認為我們的擔心缺乏根據,但相信我,我們掌握足夠的證據,證明其他任何方法都充滿危險。」

  斯托姆根身子前傾,呼氣急促。

  「那麼說,你們被人類看到過!」

  「我沒這麼說,」卡列倫馬上回答,「你們的地球不是我們監理的唯一一個星球。」

  斯托姆根不能被他就這麼打發了。

  「有很多傳說,說地球在過去曾被其他外來物種光顧過。」

  「我知道。我讀過歷史研究部的報告,認為地球就像宇宙的一個十字路口。」

  「可能有些外星物種曾經來過,而你們對此一無所知,」斯托姆根說道,希望引他上鈎,「你們已經觀察我們好幾千年了,我看這不太可能吧。」

  「我覺得不可能。」卡列倫回答,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這一刻,斯托姆根拿定了主意。

  「卡列倫,」他突然說,「我要就此起草一個聲明,呈交你來批准。但我保留就此事繼續糾纏你的權力,一旦發現機會,我會盡全力去弄清你的秘密。」

  「我很明白,」監理人說,輕輕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嗎?」

  「一點兒也不。但我劃了條線,排除核武器、毒氣或任何可能損害我們友誼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