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 - 第5章

還珠樓主



第二十五回 賽仙朔三次戲法元

小孟嘗二番逢矮叟

  法元酒飯用罷,便會賬下樓,去尋客店。剛剛走到江邊,忽見對面來了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喝得爛醉如泥,一手還拿着一個酒葫蘆,步履歪斜,朝着自己對面撞來。法元的功夫何等純熟,竟會閃躲不開,砰的一聲,撞個滿懷,將法元撞得倒退數尺。那老頭一着急,哇的一聲,將適才所吃的酒,吐了法元一身。明知闖了禍,連一句客氣話也不說,慌忙逃走。法元幾乎被那老頭撞倒在地,又吐了自己一身的酒,不由心中大怒。本想將劍放出,將那老頭一揮兩段。又想以自己身份,用劍去殺一個老醉鬼,恐傳出去被人恥笑。正想追上前去,暗下毒手。在月光底下,忽抬頭看見前面街道轉角處,站定一人,正是在那酒樓上所見的少年。便無心與那老頭為難,連忙拔步上前。怎奈那少年看見法元,好像知道來意,拔腳便走,兩下相隔有十幾丈遠。法元萬料不到陶鈞見他就躲,所以走得並不十分快。及至見陶鈞回身便走,忙急行幾步,上前一看,這巷中有三條小道,也不知那少年跑向哪一條去。站在巷口,不由呆了一陣。猛然想起剛才那個老頭有些面熟,好似在哪裡見過;又想起自己深通劍術,內外功俱臻絕頂,腳步穩如泰山,任憑几萬斤力量來撞,也不能撞動分毫,怎麼適才會讓一個醉鬼幾乎將自己撞倒?越想越覺那人是個非常人物,特意前來戲弄自己。再往身上一看,一件簇新的僧衣,被那老頭吐得狼藉不堪,又氣又惱。等了一會兒,不見酒樓遇見的那少年露面,只得尋了一個客店住下,將衣服用濕布擦了一擦,放在屋內向火處去烘乾。坐在屋內,越想越疑心那少年是那老頭的同黨。便定下主意:如果那少年並不在敵派教下,那就不愁他不上套,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收歸門下,以免被敵人利用;如果他已在峨眉派門下,便趁他功行未深、劍術未成之時,將他殺死,以除後患。

  法元打好如意算盤之後,就在店房之中盤膝坐定。等到坐完功課,已是三更時分,估量這件僧衣業已烘乾。正要去取來穿時,不料走到火旁一看,不但僧衣蹤影不見,連自己向秦朗要來的那十幾兩散碎銀子,俱已不知去向,不由大吃一驚。論起來,法元御劍飛行,日行千里,雖未斷絕煙火食,已會服氣辟穀之法,數日不飢。這塵世上的金銀原無什麼用處,只因在酒樓上秦朗會賬時,法元後走,恐怕難免有用錢的地方,特地給他留下十幾兩散碎銀子。也不知哪一個大膽的賊人,竟敢在大歲頭上動土,來開這麼一個玩笑。法元情知這衣服和錢丟得奇怪。自己劍術精奇,聽覺靈敏,樹葉落地,也能聽出聲響。何況在自己房內,門窗未動,全沒絲毫聲息,會將自己偷個一淨二光,此事絕非尋常賊盜所為,就是次一等的劍仙,也不能有此本領。明知有敵人存心和自己過不去,來丟他的丑。沒有衣服和銀子,漫說明天不好意思出門見人,連店錢都無法付。自己是有名的劍仙,絕不能一溜了事,其事又不能張揚,好生為難。猛想起天氣還早,何不趁此黑夜,上大戶人家去偷些銀兩,明日就暗地叫店家去買一身僧衣,再設法尋查敵人蹤跡。

  主意決定之後,也不開門,便身劍合一,從後窗隙穿出,起在空中,挑那房屋高的所在,飛身進去。恰好這家頗有現銀,隨便零整取了有二十兩銀子。又取紙筆,留下一張借條,上寫「路過缺乏盤資,特借銀二十兩,七日內加倍奉還,聲張者死」幾個字。寫完之後,揣了銀子,仍從原路迴轉店中,收了劍光坐下。剛喊得一聲:「慚愧!」忽覺腰間似乎有人摸了他一把,情知有異。急忙回頭看時,忽然一樣東西當頭罩下。法元喊聲:「不好!」已被東西連頭罩住,情知中了敵人暗算。在急迫中,便不問青紅皂白,放起劍光亂砍一陣,一面用手去取那頭上的東西。起初以為不定是什麼法寶,誰想摸去又輕又軟,等到取下看時,業已被自己的劍砍得亂七八糟,原來正是將才被那人偷去的僧衣。法元這是平生第一次受人像小孩般玩弄,真是又羞又氣又着急,哭笑不得。再一摸適才偷來的二十兩銀子,也不知去向。僧衣雖然送還,業已被劍砍成碎片,不能再穿。如要再偷時,勢又不能。敵人在暗處,自己在明處,估量那人本領,絕不在自己以下,倘再不知進退,難免不吃眼前虧,好生為難。猛一回頭,忽見桌上亮晶晶地堆了大大小小十餘個銀錁子,正是適才被人偷去之物。走上前一看,還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寫道:「警告警告,玩玩笑笑。羅漢做賊,真不害臊。贓物代還,嚇你一跳。如要不服,報應就到。」底下畫着一個矮小的老頭兒,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裝酒的葫蘆,並無署名。法元看完紙條,再細細看那畫像,好似畫的那老頭,和臨黑時江邊所遇的那老頭兒一樣。越看越熟,猛然想起,原來是他。知道再待下去,絕無便宜,不及等到天明,也顧不得再收徒弟,連夜駕起劍光逃走了。在路上買了一身僧衣,追上秦朗,迴轉慈雲寺去了。

  說了半天,這個老頭是誰呢?這便是嵩山二老中一老,名叫賽仙朔矮叟朱梅。此人原在青城山得道隱居,百十年前,在嵩山少室尋寶,遇見東海三仙中追雲叟白谷逸。兩人都是劍術高深,道法通神,性情又非常相投。從頭一天見面起,整整在嵩山少室相聚了有十年,於是便把嵩山少室作為二人研究元功之所。各派劍仙因他二人常在嵩山少室相聚,便叫他二人為嵩山二老。朱梅舉動滑稽,最愛偷偷摸摸和別人開玩笑。既有神出鬼沒之能,又能隱形藏真。有一位劍仙,曾送了他一個外號,叫賽仙朔。他的劍術自成一家,另見一種神妙。生平未收過多的徒弟,只數十年前在青城山金鞭崖下,收了一個徒弟,名叫紀登,便是前者多寶真人金光鼎去約請,被他避而不見的那一個。此人生得又瘦又長,他師父只齊他肚腹跟前。師徒二人走到一起,看去非常好笑。朱梅還有一個師弟,也是一個有名的劍仙,名喚石道人。法元原是石道人的徒弟,石道人因見他心術不正,不肯將真傳相授,法元才歸入五台派門下。所以法元深知朱梅的厲害,嚇得望影而逃。

  那朱梅是怎生來的呢?他原先本同東海三仙之中的追雲叟白谷逸二人每隔三年,無論如何忙法,必定到嵩山少室作一次聚會。今年本是他二人相會之期,忽然髯仙李元化專程騎鶴去到嵩山少室,告訴他說追雲叟煩他帶口信,今年少室之約,因事不能前來;同時還敦請他下山幫忙,去破慈雲寺,繼續準備日後與各異派翻臉時的事體等語。朱梅聽了這一番言語,自是義不容辭。他於是先到了四川青城山,考察了一番紀登的功課,知道較前進步,便勉勵了他幾句。那金光鼎原先與紀登本是總角之交,後來紀登被朱梅接引,洗手學道,二人雖然邪正不同,倒是常常來往。金光鼎去請紀登下山時,恰好朱梅正在那裡,問起根由,不但不准紀登與金光鼎相見,反申斥了他一頓。紀登無法,只得叫道童回復金光鼎,說是雲遊在外。朱梅在觀中待了幾日,靜極思動。心想各派都在網羅賢才,自己平生只收這一個徒弟,雖然肯用功上進,怎奈資質不厚,不能傳自己的衣缽。便想也去搜羅幾個根基厚的人,來做傳人。於是離了青城山,到處物色。順着蜀江下游尋訪,雖然遇見幾個,都不合他的意。前些日在漢陽江邊,用劍誅了一個水路的小賊。他便把賊人留下的小船,做起浮室泛宅上的生活。他生來好飲。本書中有三個愛吃酒的劍仙,一個是追雲叟,一個是醉道人,一個便是朱梅。他每日坐着小船在江邊沽醉,逍遙了數日。那日見陶鈞,便知是個好資質,一路跟下他來,故意將船泊岸,去試驗於他。朱梅早算就法元要經過此地,特意叫陶鈞在黃鶴樓相候,存心作弄法元一番。他把陶鈞引下黃鶴樓之後,便同陶鈞晤面,囑咐了幾句言語,約定第七日同往青城山去。這才假裝醉人,吐了法元一身酒。後來見法元進了一家客店,知道他還不死心,便跟蹤下來。到了晚間,飛身進了法元所住的店房,將他衣服、銀兩偷去。原是念在他從前師父石道人的分上,想警戒他知難而退,以免日後身首異處。及至見法元雖然有些畏懼,卻是始終不悟,又去偷盜人家,知道此人無可救藥,仍將盜來的僧衣和銀兩與他送還,留下一張紙條,作一個最後的警告。可嘆法元妄念不息,未能領會朱梅一番好意,所以後來峨眉鬥劍,死得那樣慘法。這且不提。

  補說陶鈞在黃鶴摟上用了幾句詐語,脫身下樓之後,且喜法元並不在後跟來,於是急忙順着江邊路上走去,赴那老頭之約。剛剛走出三里多地,便看見江邊淺灘上橫着那老頭所乘的小船,知道老頭不曾遠去,心中大喜。等到跑近船邊一看,只是一個空船,老頭並不在船上,心中暗恨自己來遲了一步,把這樣好的機會錯過。正在悔恨之際,忽然覺得身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連腰抓在手中,舉起掄了兩掄,忽然喊一聲:「去你的吧!」隨手一扔,將他扔出有三四丈高遠。要換了別人,怕不被那人扔得頭昏眼花,跌個半死。陶鈞起初疑心是黃鶴樓上遇的那個和尚,便使勁掙扎,偏偏對方力大無窮,一絲也不能動轉。他自隨趙心源學藝三年後,武功確實大有進步。及至那人把他扔了出去,他不慌不忙,兩手一分,使了一個老鷹翔集的架子,輕輕落在地上。向對面一看,站定兩個人:一個正是那夢寐求之的矮老頭;還有一個老尼姑,手持拂塵,慈眉如銀,滿面紅光,二目炯炯有神。不由心中大喜。正要趕上前去搭話,忽聽那老頭對那老尼姑說道:「如何?我說此子心神湛定,資質不差麼。」那老尼姑笑道:「老前輩法眼,哪有看錯的道理?」

  這時陶鈞已跪在老頭面前,口尊「師父」。老頭道:「快快起來,拜過雲靈山的白雲大師。」陶鈞連忙上前拜跪。白雲大師半禮相還。陶鈞又請教師父的姓名。老頭道:「我乃嵩山少室二老之一,矮叟朱梅是也。因見你根基甚厚,恐你誤入迷途,特來將你收歸門下。你要知道,此乃特別的緣法,非同小可。我生平只收你師兄一個徒弟,他僅能將我的道法劍術得去十之二三。你如肯努力精進,前途實在不可限量,完全在你好自為之而已。我同白雲大師,俱都是日內要往成都赴你師伯追雲叟之約。你急速回你寓所,收拾等候,七日內隨我同行。我先到青城山金鞭崖你師兄紀登那裡。你的那個朋友,雖然也向道心虔,可惜他的資質不夠做我的徒弟,再說他也無緣,想去也不行。你回去對他言明,叫他暫時不必入川。他過年將家事料理完竣之後,可到宜昌三游洞去尋俠僧軼凡。他若不肯收留,就說是我叫他去的。同時,叫他對俠僧軼凡說,他的徒弟趙心源,被西川八魔所迫,明年端午到魔宮赴會,人單勢孤,凶多吉少,叫他無論如何,要破例前去助他脫難。黃鶴樓上那個和尚,名叫金身羅漢法元,原先是你師叔石道人的弟子,也是一個劍仙,後來叛正歸邪。他必然仍要前來尋你,不要害怕,凡事有我在此。你此時回去,若遇着他,你只回頭便走,底下你就不用管了。到第七天早晨,你一人仍到這邊找我。現時就分手吧。」陶鈞俯首恭聽,等朱梅說完之後,便遵言拜別而去。不提。

  白雲大師原是從廬山迴轉,路遇朱梅,互相談起慈雲寺的事,才知道她也是接了髯仙李元化代追雲叟的邀請。朱梅很得意地告訴她收了一個好徒弟,因要試試陶鈞的定力同膽量,所以才突如其來地將他拉起空中。及見陶鈞雖然有些驚疑,並不臨事驚慌;尤其是看清楚之後,再行發話。這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態度,更為難得,所以朱梅很覺滿意。白雲大師因要先回雲靈山去一轉,便告辭先走。朱梅便去點化法元,上文業已說過。

  這裡陶鈞剛走到離許家不遠,忽見前面來了凶僧法元,在那裡東張西望,好似尋人的樣子。又見師父朱梅從一條小巷內步履歪斜,直往法元身上撞去。法元身法雖然敏捷非常,可是並未閃開,被朱梅一撞,幾乎跌倒,又吐了他一身,看去情形十分狼狽可笑。正疑心他師父要和法元比劍,打算看個熱鬧。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肩頭上一拍,說道:「你看什麼,忘了我的話麼?」回頭一看,正是自己師父,這一眨眼工夫,不知怎麼會從前面二十多丈遠的地方到了自己身後,正要答話,已不見師父的蹤跡。猛抬頭看見法元好似看見了自己,正往前走來,知道不好,慌不迭地連忙跑進巷內。且喜許家就在跟前,忙將身一縱,便已越牆而入,邁步進了廳堂。只見許鉞正在那裡愁眉不展,問起原因,許鉞只管吞吞吐吐不說實話,只說四川之游,不能同去,請他明日動身。陶鈞暗服師父果然先知,便把朱梅之言對他說了一遍。許鉞只是嘆氣,對陶鈞道:「恭喜賢弟!還未跋涉,就遇劍仙收歸門下。愚兄雖承他老人家指引門路,去投俠僧軼凡,但不知我有無這個福氣,得廁身劍俠之門呢。」陶鈞見許鉞神氣非常沮喪,好生不解,再三追問根由,許鉞終是不肯吐露隻字。陶鈞不便再往下追問,只是心中懷疑而已。許鉞也不再料理別事,每日陪着陶鈞,把武漢三鎮的名勝遊了一個遍。到第六天上,備了一桌極豐盛的酒席,也不邀約外人,二人就在家中痛飲。飯後剪燭西窗,越談越捨不得睡。

  一宵易過,忽聽雞鳴。陶鈞出看天色,冬日夜長,東方尚是昏沉沉的。陶鈞因與師父初次約會,恐怕失約,便想在東方未明前,就到江邊去等,以表誠敬。許鉞也表贊成,便執意要送陶鈞,並在江邊陪他。陶鈞因師父說過,許鉞與他無緣,惟恐師父不願意相見,便想用婉言謝絕。才說了兩句客氣話,許鉞忽然搶着說道:「賢弟你難道看愚兄命在旦夕,就不肯加以援手麼?」陶鈞聞言大驚,忙問是何緣故。許鉞嘆氣道:「你見我面帶愁煩,再三盤問,此時愚兄已陷入危險,因知賢弟的本領雖勝過愚兄,但絕不是那人的對手,所以不肯言明。第二日忽然想起令師可以救我,雖然說我與他無緣,但他既肯指引我的門路,可知他老人家尚不十分鄙棄我。恰好我的仇人與我約定,也是今日上午在江邊見面比試。所以我想隨賢弟同去,拜見令師,或者能借令師的威力,解此大難。我這幾日幾次三番想同賢弟說明,只因年輕荒唐之事,不好意思出口。如今事機急迫,愚兄只有半日的活命。現時天已快明,無暇長談,死活全仗賢弟能否引我去拜求令師了。」陶鈞見許鉞說時那樣鄭重,好友情長,也不暇計師父願意與否,便滿口應允。正待問因何與人結仇,這時見明瓦上已現曙色,許鉞又說到江邊再談,便把打好的包裹和銀兩提在手中,一同出門。路並不遠,到時天才微明。江邊靜蕩蕩的,一些聲息皆無,只有江中寒潮,不時向堤岸激潑。見小船不在,知道師父未來,二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嚴冬時節,雖然寒冷,且喜連日晴明,南方氣候溫和,又加以二人武功有根底,尚不難耐。坐定以後,許鉞便開始敘說以前結仇經過。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白露橫江

良朋談往事 青霓掣電

俠女報親仇

  許鉞道:「我家祖先世代在大明承襲武職,家傳九九八十一手梨花槍,在武漢三鎮一帶頗有盛名。我有一個族弟,名喚許錩,小時一同學藝,非常友愛。家父因見異族亡我國家,非常忿恨,不許在朝中為官。因此我弟兄將武藝學成之後,舍弟便出外經商,我便在家中閉戶力田,同時早晚用功習武。

  「八年前,舍弟忽然跑了回來,左手被人打斷,身上中了人家的暗器。問起情由,原來是他經商到長沙,走到一個大鎮場上,看見一個老婆子,帶着兩個女兒,大的不過也就十七八歲上下,在那裡擺把式場子。場上立着一面旗,上寫比武招婿,說話非常狂傲。這一老二小三個女人,在鎮上亮了三天的場,被她們打倒不少當地的有名教師。舍弟年輕,見獵心喜,便下去和那女人交手。先比拳腳,輸給人家。後來要求比兵刃,才一出手,那老婆子便上前攔住,說道:『小女連日比試,身體睏乏,兵刃沒眼睛,彼此受了傷都不好。況且適才貴客業已失敗在小女手中,就算這次贏了,也無非扯個平,算不得輸贏。莫如由老身代小女比試,如果老身輸了,立刻照約履行,以免臨時又來爭論。』舍弟欺那婆子年邁,她說的話也近情理,雙方同意之後,便動起手來,誰想打了半日,不分勝負,正在難解難分。那老婆子使一對特別的兵刃,名喚麻姑鋤,非常神妙,想是老年氣弱,看看有些支撐不住。舍弟眼看就要取勝之際,忽覺右臂一陣酸痛,手一松,一個失着,被那婆子一鋤,將他右手打折。當時敗下陣來,回到寓所一檢查,原來他無心中中了人家一梅花針。

  「要是明刀明槍輸了,自無話說。像這樣暗箭傷人,使舍弟變成殘廢,愚兄自然絕難容讓,便連夜同舍弟趕往那個鎮場,恰好走到半路相遇。愚兄那時除了自家獨門梨花槍外,又從先師孟心一那裡學了幾年內功,她們母女自然不是對手。先是那女子同我動手,因見她武藝相貌均好,不忍心要她的命;況且打傷舍弟的又不是她。少年輕狂,想同她開開玩笑。又在四五月天氣,穿得很單薄。我便用醉仙猿拳法同她動手,老是在她身旁掏掏摸摸,趁空在她褲腰上用鷹爪力重手法捏了一下,故意賣一個破綻與她。恰好她使了一個鴛鴦連環腿踢將過來,被我接在手中。只一些的工夫,她褲帶早被我用手指捏得已經要斷,她又用力一振,褲子便掉將下來。

  「在眾目之下,赤身露體,妙相畢呈。她羞得要哭出來。那婆子一面用衣服與她遮蓋,一面上前朝我說道:『我母女本不是賣武為生,乃是藉此招婿的。小女既輸在你手中,請你就照約履行吧。』我本為報仇而去,況且業已娶妻生子,不但未允,反說了許多俏皮話。那老婆子惱羞成怒,便和我動起手來。這時大家都兵刃拼命相持,還未到半個時辰,我也覺着左臂酸痛,知道她們又發暗器。偏偏那婆子倒霉,我中暗器時,她剛好使了一個吳剛伐桂的招數,當頭一鋤打到。我右手單舉着槍,橫着一擋。她第二鋤又到,我忍痛抖着槍使了一個怪蟒翻身,抖起斗大的槍花,只一絞將她兩鋤撥開,她露出整個的前胸,我當時取她性命,易如反掌。只因不願打人命官司,所以槍尖垂下,將她左腳筋挑斷,倒在地上。我才對她們說道:『許某向不欺負婦人女子,誰叫你們暗箭傷人?這是給你們一個教訓,警戒你們的下次!』說完,我便同舍弟回家。且喜那梅花針打中得不厲害,僅僅受了一些微傷。後來才知道,那老婆子是南五省的江洋大盜余化虎的老婆,有名的羅剎仙蔡三娘。她兩個女兒,一個叫八手龍女余珣姑,小的一個便是如今尋我為仇的女空空紅娘子余瑩姑。

  「上兩月,有一個湖南善化好友羅新,特意前來送信,說那余珣姑因我當眾羞辱於她,又不肯娶她為妻,氣病身亡。蔡三娘受傷之後,已成廢人;又因痛女情殷,竟一病而死。我聽了非常後悔,但也無濟於事。誰想她次女瑩姑立志報仇,天天跑到她母親、姊姊墳前去哭。偶然遇見羅浮山女劍仙元元大師,看她可憐,收歸門下。練成劍術之後,便要尋我報仇。

  「羅新從大師同派中的一個朋友那裡得來消息,他叫我加緊防備。恰好賢弟約我入川,訪師學劍,正合我意,原擬隨賢弟同行。那日賢弟出門,我正在門外閒立,忽然走過一個女子,向我說道:『這裡就是許教師的家中麼?』我便說:『姓許的不在家,你找他則甚?』她說:『你去對他說,我是來算八年前的舊賬的。我名叫余瑩姑,他如是好漢,第七天正午,我在江邊等他。如果過午不來,那就莫怪我下絕情了。』我聞言,知道她既尋上門來,絕不能善罷甘休。我就能逃,也逃不了一家老小,倒不如舍這條命給她。時隔多年,她已不認得我,樂得借七天空閒,辦理後事。便答道:『你不就是元元大師的高徒紅娘子麼?當年的事情,也非出於許某他的本心,再說釁也不是他開。不過事情終要有個了斷,他早知你要來,特命我在此等候。他因為有點要事須去料理,七日之約,那是再好不過,你放心,他屆時准到就是。』那女子見我知道她的來歷,很覺詫異,臨去時回頭望了我幾眼,又回頭說道:『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閣下就是許鉞,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應當今天就同你交手,可報殺姊之仇。只是我門中規矩,要同人拼死的話,須要容他多活七天,好讓他去請救兵,預備後事。第七天午前,我准在江邊等你,如要失信,那可不要怪我意狠心毒。』我明知難免一死,當下不肯輸嘴,很說了幾句漂亮話。那女子也還不信,只笑數聲而去。過後思量,知道危在旦夕,又知道賢弟能力不能夠助我,不願再把好朋友拖累上。先時不肯對你說明,就是這個緣故。」

  這時已屆辰初二刻,日光漸漸照滿長江。江上的霧,經紅日一照,幻出一片朝霞,非常好看。二人正說得起勁,忽見上流頭搖下一隻小舟,在水面上駛行若飛。陶鈞忙道:「師父的船來了,我們快去迎接吧。」許鉞遠遠向來船看了又看道:「來船絕不是朱老師,這個船似乎要大一些。」言還未了,來船業已離岸不遠,這才看清船上立着一位紅衣女子,一個穿青的少年尼姑。那紅衣女子手中擎着一個七八十斤的大鐵錨,離岸約有兩三丈遠,手一揚處,便釘在岸上,腳微一點,便同那妙齡女尼飛身上岸,看去身手真是敏捷異常。陶鈞正要稱羨,忽聽許鉞口中「唉」的一聲,還未及說話,那兩個人已經走到二人面前。那紅衣女子首先發言,對許鉞道:「想不到你居然不肯失信,如約而來。這位想必就是你約的救兵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何苦饒上好朋友做什麼?」陶鈞聞言,便知來人定是許鉞所說的紅娘子余瑩姑了,因惱她出言無狀,正要開口。許鉞忙拉了他一把,便對余瑩姑說道:「姑娘休得出言無狀。許某堂堂男子,自家事,自家了,豈肯連累朋友?這位小孟嘗陶鈞,乃是我的好友。他因有事入川,在此等候他的師父。我一則送他榮行,二則來此踐約。你見我兩人在此,便疑心是約的幫手,那你也和這位比丘同來,莫不成也是懼怕許某,尋人助拳麼?」余瑩姑聞言,大怒道:「我與你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死在臨頭,還要巧語傷人。今日特地來會會你的獨門梨花槍,你何不也在你家姑娘跟前施展施展?」說罷,腰中寶劍出匣,靜等許鉞亮兵刃。

  許鉞聞言,哈哈笑道:「想當初我同你母親、姊姊動手,原是你們不該用暗器傷我兄弟,我才出頭打抱不平。那時手下留情,並不肯傷她二人性命。你姊姊丟醜,你母親受傷,只怨她們學藝不精,怪得誰來?今日你為母報仇,其志可嘉。久聞你在羅浮練成劍術,許某自信武藝尚不在人下,若論劍術,完全不知。你如施展劍術,許某情願引頸受戮,那也無須動手。若憑一刀一槍,許某情願奉陪三合。」說罷,兩手往胸前一搭,神色自如。那穿青女尼自上岸來,便朝陶鈞望了個目不轉睛。這時見二人快要動手,連忙插嘴道:「二位不必如此。我也同貴友一樣,是來送行的。二位既有前嫌,今日自然少不得分一個高下。這事起因,我已盡知。依我之見,你們兩家只管比試,我同貴友做一個公證人,誰也不許加入幫忙如何?」許鉞正恐朱梅不來,陶鈞跟着吃苦,聞言大喜,連忙搶着說道:「如此比試,我贊成已極。還未請教法號怎麼稱呼?」那女尼道:「我乃神尼優曇的門下弟子,叫素因便是。瑩姑是同門師妹。她奉叔叔之命,到我漢陽白龍庵借住,我才知道你們兩家之事。我久聞許教師乃是武漢的正人俠士,本想為你們兩家解紛,但是這事當初許教師也有許多不對之處,所以我也就愛莫能助了。不過聽許教師之言,對劍術卻未深造。我們劍仙中人,遇見不會劍術的人,放劍去殺他,其原因僅為私仇,而那人又非奸惡的盜賊,不但有違本門中規矩,也不大光明,我師妹她是決不肯的。教師只管放心,亮兵刃吧。」許鉞聞言,感覺如釋重負,不由膽氣便壯了三分。他的槍原是蛟筋擰成,能柔能剛,可以束在腰上。一聲:「多謝了!」便取將出來,一脫手,筆桿一般直,拿在手中,靜等敵人下手。

  余瑩姑原有口吃毛病,偏偏許鉞、素因回答,俱都是四川、湖北一帶口音,說得非常之快,簡直無從插口,只有暗中生氣。及至聽素因說出比兵刃、不比劍的話,似乎語氣之間,有些偏向敵人,好生不解。自己本認為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原打算先把敵人嘲弄個夠,再放飛劍出去報仇。如今被素因說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話,又的確是本門中的規矩,無法駁回。越想越有氣,早知如此,不請她同來反倒省事。若不是臨行時師父囑咐「見了素因師姊如同見我,凡事服從她命令」的話,恨不得頂撞她幾句,偏用飛劍殺與她看。正在煩悶之間,又見許鉞亮出兵刃,立等動手,不由怒火千丈道:「大膽匹夫!你家姑娘不用飛劍,也能殺你報仇,快些拿命來吧。」言罷,道一聲:「請!」腳點處,縱出丈許遠近,左手掐着劍法,右手舉劍橫肩,亮出越女劍法第一招青鸞展翅的架勢,靜待敵人進招。那一種氣靜神閒、沉着英勇的氣概,再加上她那絕代的容華,不特許、陶二人見了心折,就連素因是神尼優曇得意弟子,箇中老手,也暗暗稱許她入門不久,功行這樣精進。

  這時許鉞在這生死關頭,自然是不敢大意,將手中長槍緊一緊,上前一縱,道一聲:「有僭!」抖起三四尺方圓的槍花,當胸點到。瑩姑喊一聲:「來得好!」急忙舉劍相迎。誰知許鉞槍法神化,這一槍乃是虛招。等到瑩姑舉劍來撩時,他見敵人寶劍寒光耀目,削在槍上,定成兩段。瑩姑的劍還未撩上,他將槍一縮,槍桿便轉在左手,順勢一槍桿,照着瑩姑腳面掃去。瑩姑不及用劍來擋,便將兩腳向上一縱,滿想縱得過去,順勢當頭與許鉞一劍。誰想許鉞這一槍桿也是虛招,早已料到她這一着。瑩姑剛剛縱過,許鉞槍柄又到手中,就勢一個長蛇入洞,對準瑩姑腹部刺到,手法神妙,迅速異常。許家梨花槍本來變化無窮,許鉞從小熬煉二十餘年,未有一日間斷。又從名師練習內功,升堂入奧,非同小可。瑩姑所學越女劍,本非等閒,只因一念輕敵,若非許鉞手下留情,就不死也帶了重傷了。許鉞這幾年來閱歷增進,處處虛心,極力避免結仇樹敵。深知瑩姑乃劍仙愛徒,此次但求無過,於願已足,故此不敢輕下毒手。槍到瑩姑腹前,瑩姑不及避讓,「呀」的一聲未喊出口,許鉞已將槍掣回。瑩姑忙將身體縱出去丈許遠近,再看身上衣服,已被許鉞槍尖刺破。又羞又惱,劍一指,縱將過來,一個黃河刺蛟的招數,當胸刺到。許鉞見她毫不承情,便知此人無可商量,便想些微給她一點厲害。知道劍鋒厲害,不敢用槍去迎,身子往右一偏,避開瑩姑寶劍,朝着敵人前側面縱將過去。腳才站定,連手中槍,一個金龍回首,朝瑩姑左脅刺到。這回瑩姑不似先前大意,見許鉞身子輕捷如猿,自己一劍刺空,他反向自己身後縱將過來,早已留心。等到許鉞一槍刺到,剛剛轉過身來,用劍照槍桿底下撩將上去。許鉞知道不好,已無法再避。自己這一條槍,費盡無數心血製造,平時愛若性命,豈肯廢於一旦。

  在這危機一發之間,忽然急中生智,不但不往回拖槍,反將槍朝上面空中拋去。接着將腳一墊,一個黃鶴沖霄燕子飛雲勢,隨着槍縱將出去。那槍頭映着日光,亮晶晶的,剛從空中向衰草地上斜插下來,許鉞業已縱到,接在手中。忽然腦後微有聲息,知道不好,不敢回頭,急忙將頭一低,往前一縱,刷的一聲,劍鋒業已將右肩頭的衣服刺了一個洞。如非避得快,整個右肩臂,豈不被敵人刺了一個對穿?原來瑩姑劍一直朝許鉞槍上撩去,沒想到許鉞會脫手丟槍。及至許鉞將槍扔起,穿雲拿月去接回空中槍時,瑩姑怎肯輕饒,一個危崖刺果的招數,未曾刺上。知道許鉞使這種絕無僅有的奇招,正是絕好機會,毫不怠慢,也將腳一蹬,跟着縱起。二人相差原隔丈許遠近,只因許鉞縱去接槍,稍微慢了一慢,恰好被瑩姑追上,對準後心,一劍刺到。寶劍若果迎着順風平刺出去,並無有金刃劈風的聲音,最難警覺。還算許鉞功夫純熟,步步留心,微聞聲息,便知敵人趕到身後,只得將身往左一伏,低頭躲去,肩頭衣服刺了一下。也顧不得受傷與否,知已避過敵人劍鋒,忽地怪蟒翻身,槍花一抖,敗中取勝,許家獨門拿手回頭槍,當胸刺到。瑩姑見自己一劍又刺了個空,正在心中可惜,不料敵人回敬這樣快法。這時不似先前大意,將身一仰,槍頭恰好從瑩姑腹上擦過。瑩姑順手掣回劍,往上一撩,但聽叮噹一聲,瑩姑也不知什麼響聲,在危險之中,腳跟一墊,平斜着倒退出去兩三丈遠。剛剛立起,許鉞的槍也縱到面前。原來許鉞始終不想傷瑩姑性命,回身一槍猛刺,正在後悔自己不該用這一手絕招。忽見瑩姑仰面朝天,避開自己槍尖,暗暗佩服她的膽智,便想就勢將槍桿向下一插,跌她一跤。誰知瑩姑在危險忙迫之中,仍未忘記用劍削敵人的兵刃。起初一劍刺空,敵人又槍法太快,無法避讓。及至仰面下去,避開槍頭,自己就勢撤回,一面往後仰着斜縱,一面用劍往上撩去。許鉞也未想到她這樣快法,急忙掣回手中槍,已是不及,半截槍頭,已被敵人削斷,掉在地上,痛惜非常。心一狠,便乘瑩姑未曾站穩之際,縱近身旁,一槍刺去。瑩姑更不怠慢,急架相還。

  二人這番惡鬥,驚險非常,把觀戰的素因和陶鈞二人都替他們捏一把汗。陶鈞起初怕許鉞不是來人敵手,非常焦急。及見許鉞一支槍使得出神入化,方信名下無虛,這才稍放寬心。他見這兩個人,一個是絕代容華的劍仙,一個是風神挺秀的俠士,雖說許鉞是自己好友,可是同時也不願敵人被許鉞刺死,無論內中哪一個在戰場上躲過危機,都替他們額手稱慶。

  深知二虎相爭,早晚必有一傷,暗中禱告師父快來解圍,以免發生慘事。誠於中,形於外,口中便不住地咕嚕。那素因起初一見陶鈞,神經上頓時受了一番感動,便不住地對他凝望。

  及至陶鈞被她看得回過臉去,方才覺察出,自己雖是劍仙,到底是個女子,這樣看人,容易惹人誤會。及至許、餘二人動起手來,便注意到戰場上去。有時仍要望陶鈞兩眼,越看越覺熟識。二人同立江邊,相隔不遠。素因先前一見陶、許二人,便知這兩人根基甚厚,早晚遇着機會,要歸本門。因無法勸解瑩姑,這才故意來做公證人,原是不願傷許鉞的性命。忽見陶鈞嘴唇亂動,疑心他是會什麼旁門法術,要幫許鉞的忙,便留神細聽。如果他二人已入異派,用妖法暗算瑩姑,此人品行可知,那就無妨用飛劍將二人一齊斬首。及至看陶鈞口中咕嚕,臉上神色非常焦急,又有些不像,便慢慢往前挨近。陶鈞專心致志在那裡觀戰,口中仍是不住地喚着「師父,你老人家快來」。素因耳聰,何等靈敏,業已聽出陶鈞口中念的是:「大慈大悲的矮叟朱梅朱師父,你老人家快來替他二人解圍吧!」素因聞言,大大驚異:「這矮叟不是嵩山少室二老之一朱梅朱師伯麼?他老人家已多少年不收徒弟了,如今破例來收此人,他的根基之厚可知。」不由又望了陶鈞一眼,猛看見陶鈞耳輪後一粒硃砂紅痣,不由大吃一驚,脫口便喊了一聲:「龍官!」

  陶鈞正在口目並用的當兒,忽聽有人喊他的乳名,精神緊張之際,還疑心是家中尊長尋來,便也脫口應了一聲道:「龍官在此!」便聽有人答言道:「果然是你?想不到在此相遇。」陶鈞聞言詫異,猛回頭,見那叫素因的妙年女尼,站近自己身旁,笑容可掬。不知她如何知道自己乳名?正要發問,忽聽素因口中說一聲:「不好!」要知許鉞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逐洪濤

投江遇救 背師言

為寶傾生

  話說陶鈞正奇怪素因女尼喚他的乳名,忽見有一個如匹練般的白光飛往戰場,陶鈞疑心她用飛劍去殺許鉞,嚇了一跳。回頭往戰場上看時,這兩個拼命相鬥的男女二人,已經有人解圍了。解圍的人,正是盼穿秋水的師父矮叟朱梅。不由心中大喜,趕將過去,同許鉞跪倒在地。素因原疑瑩姑情急放劍,知道危險異常,便飛劍去攔。及見一個老頭忽然現身出來,將瑩姑的劍捉在手中,不禁大吃一驚。定睛一看,認出是前輩劍仙矮叟朱梅。自己還在十五年前,同師父往峨眉摩天崖去訪一真大師,在半山之上見過一面,才知道他是鼎鼎大名嵩山二老之一。因是入道時遇見的頭一位劍仙,他又生得好些異樣,故而腦海中印象很深。當下不敢怠慢,急忙過來拜見。

  起初瑩姑同許鉞殺了兩三個時辰,難分高下。瑩姑到底閱歷淺,沉不住氣,幾次幾乎中了許鉞的暗算,不但不領許鉞手下留情,反而惱羞成怒。素因注意陶鈞那一會兒工夫,許鉞因為同瑩姑戰了一個早晨,自己又不願意傷她,她又不知進退,這樣下去,如何是個了局?便想索性給她一個厲害。一面抖擻精神,努力應戰;一面暗想誘敵之計。瑩姑也因為戰久不能取勝,心中焦躁。心想:「這廝太狡猾,不給他個便宜,決不會來上當的。」她萬沒料到許家梨花槍下,絕不能去取巧賣乖,一個假作聰明,便要上當。這時恰好許鉞一槍迎面點到,瑩姑知道許鉞又用虛中套實的招數來誘敵,暗罵:「賊徒!今番你要難逃公道了。」她算計許鉞必定又是二仙傳道,將槍交於左手,仍照上次暗算自己。便賣個破綻,故意裝作用劍撩的神氣,把前胸露出,準備許鉞槍頭刺過,飛身取他上三路。誰知許鉞功夫純熟已極,他的槍法,所謂四兩撥千斤,不到分寸,絕不虛撤。他見瑩姑來勢較遲,向後一退,陡地向前探劍,猛一運力,槍桿微偏,照准劍脊上一按,使勁一絞,但聽叮叮噹噹之聲。瑩姑撤劍進劍都來不及,經不起許鉞神力這一絞,虎口震開,寶劍脫手,掉在地上。同時許鉞的槍也挨着一些劍鋒,削成兩段,只剩手中半截槍柄。許鉞更不怠慢,持着四五尺長的半截槍柄,一個龍歸大海,電也似疾地朝着瑩姑小腹上點到。瑩姑又羞又急,無法抵禦,只得向後一縱,躲過這一招時,許鉞已將瑩姑的劍拾在手中,並不向前追趕,笑盈盈捧劍而立。瑩姑見寶劍被人拾去,滿心火發,不暇顧及前言,且自報仇要緊,便將師父當年煉來防魔的青霓劍從懷中取出。許鉞見瑩姑粉面生嗔,忽從腰間取出一個尺多長的劍匣來,便知不妙,未及開言,那瑩姑已將寶劍出匣,一道青光,迎面擲來。情知來得厲害,不及逃避,只得長嘆一聲,閉目等死。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聽「哈哈」一聲,好一會兒不見動靜。再睜眼時,只看見那日江邊所遇的矮叟朱梅,站在自己面前,一道白光匹練般正向那個少年女尼飛回。敵人所放的劍光已被朱梅捉在手中,如小蛇般屈伸不定,青森森地發出一片寒光。這時素因與陶鈞都先後來到朱梅面前拜見。許鉞才猛然想起,不是朱梅趕來,早已性命難保,自己為何還站在一旁發呆?便連忙向朱梅跪下,叩謝解圍之德。朱梅見眾人都朝他跪拜,好生不悅,連忙喊道:「你們快些都給我起來!再要來這些虛禮末節,我就要發脾氣了。」素因常聽師父說他性情古怪,急忙依言起立。那許鉞、陶鈞,一個是救命恩深,一個是歡喜忘形,只顧行禮,朱梅說的什麼,都未曾聽見。惹得朱梅發了脾氣,走過來,順手先打了陶鈞一個嘴巴。把陶鈞打了一個頭昏眼花,錯會了意,以為是師父一定怪他不該引見許鉞,一着急,越發叩頭求恕。許鉞見陶鈞無故挨打,他也替他跪求不止。誰想頭越叩得勤,朱梅的氣越生得大,又上前踢了陶鈞兩腳。然後迴轉身,朝着許鉞跪下道:「我老頭子不該跑來救你,又不該受你一跪。因不曾還你,所以你老不起來。你不是我業障徒弟,我不能打你,我也還你幾個頭如何?」

  這一來,陶、許二人越發膽戰心驚,莫名其妙,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朱梅跪在地上,氣不過,又把腳在身背後去踢陶鈞。陶鈞見師父要責打自己,不但不敢避開,反倒迎上前去受打,與師父消氣。只消幾下,卻踢了一個鼻青眼腫。素因早知究竟,深知朱梅脾氣,不敢在旁點明。後來見陶鈞業已被朱梅連打帶踢,受了好幾處傷,門牙都幾乎踢掉,順嘴流血,實在看不過去,便上前一把先將陶鈞扶起道:「你枉自做了朱梅師伯徒弟,你怎麼會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氣,最不喜歡人朝着他老人家跪拜麼?」這時陶鈞已被朱梅踢得不成樣子,心中又急又怕,素因說的話,也未及聽明,還待上前跪倒。許鉞卻已稍微聽出來朱梅口中之言,再聽素因那般說法,恍然大悟,這才趕忙說道:「弟子知罪,老前輩請起。」同時趕緊過來,把陶鈞攔住,又將素因之言說了一遍。陶鈞這才明白,無妄之災,是由於多禮而來。便不敢再輕舉妄動,垂手侍立於旁。

  朱梅站起身來,撲了撲身上的土,朝着素因哈哈大笑道:「你只顧當偏心居中證人,又怕親戚挨打,在旁多事。可惜元元大師枉自把心愛的門徒交付你,托你照應,你卻逼她去投長江,做水鬼,你好意思麼?」素因聞言,更不慌忙,朝着朱梅說道:「弟子怎敢存偏心?元元師叔早知今日因果,她叫瑩姑來投弟子,原是想要磨練她的火氣,使成全材。否則瑩姑身劍不能合一,功行尚淺,在這異派橫行之時,豈能容她下山惹事?師伯不來,弟子當然奉了元元師叔之命,責無旁貸。師伯既在此地,弟子縱一知半解,怎敢尊長門前賣弄呢!」陶、許二人這時才發覺面前少了一個人,那立志報仇的余瑩姑,竟在眾人行禮忙亂之際,脫身遠行,不知去向。朱梅既說她去投江,想必是女子心窄,見二劍全失,無顏回山去見師父,故而去尋短見。許鉞尤覺瑩姑死得可惜,不由「唉」了一聲。朱梅只向他望了一眼。及至素因說了一番話以後,陶、許二人以為朱梅脾氣古怪,必定聽了生氣。誰想朱梅聽罷,反而哈哈大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真和你的師父那老尼姑的聲口一樣。這孩子的氣性,也真太暴,無怪乎她師父不肯把真傳給她。」說罷,便往江邊下流走去。眾人便在後面跟隨。

  走約半里多路,朱梅便叫眾人止步。朝前看時,瑩姑果在前面江邊淺灘上,做出要投身入江的架勢。眾人眼看她往江心縱了若干次,身子一經縱起,仿佛有個什麼東西攔住,將她碰了回來,結果仍舊落在淺灘上,並不曾入水。瑩姑的神氣,露出十分着急的樣子。陶、許二人好生不解。卻見朱梅忽然兩手籠着嘴,朝着江對面輕輕說了幾句。陶鈞見師父這般動作,便知又和那日岳陽樓下一樣,定是又要朝着江心中人說話。再往前看時,只見寒濤滾滾,江中一隻船兒也無,好生詫異。再往江對岸看時,費盡目力,才隱隱約約地看出對岸山腳下有一葉小舟,在那裡停泊,也看不出舟中有人無人。朱梅似這樣千里傳音,朝對岸說了幾句,扭回頭又囑咐素因幾句話。素因便向許鉞說道:「解鈴須要系鈴人。許教師肯隨我去救我師妹麼?」許鉞早就有心如此,因無朱梅吩咐,不敢造次。見素因相邀,知是得了朱梅同意,自然贊同,便隨素因往淺灘上走去。兩下相隔只有二三丈,素因便大喊道:「師妹休尋短見,愚姊來也!」

  這時瑩姑還在跳哩,忽聽素因呼喚,急忙回頭一看,見素因同自己的仇人許鉞一同走來,越加羞愧難當,恨不得就死。便咬定牙關,兩足一蹬,使盡平生之力,飛起兩丈多高,一個魚鷹入水的架勢,往江心便跳。這一番使得力猛,並無遮攔,撲通一聲,濺起丈高的水花,將江下寒濤激起了一個大圓圈。瑩姑落在江中,忽又冒將上來,只見她兩手望空亂抓了兩下,便自隨浪漂流而去。許鉞起初見瑩姑投江,好似有東西遮攔,心知是朱梅的法術。素因叫他同來救人,疑心是示意他與瑩姑賠禮消氣。及至見瑩姑墜入江流,不知怎麼會那樣情急,平時水性頗好,當下也不及與素因說話,便奮不顧身地往江心跳去。數九天氣,雖然寒冷,且喜水落灘淺,浪力不大。許鉞在水中追了幾十丈遠,才一把抓着瑩姑的頭髮,一伸右手,提着瑩姑領口,倒踹着水,背游到江邊。將瑩姑抱上岸來,業已凍得渾身打戰,寒冷難禁。再看瑩姑,臉上全青,業已淹死過去。許鉞也不顧寒冷,請素因將瑩姑兩腿盤起,自己兩手往脅下一插,將她的頭倒轉,控出許多清水。摸她胸前,一絲熱氣俱無,知是受凍所致。正在無法解救,焦急萬狀,朱梅業已同了陶鈞走將過來。只見朱梅好像沒事人一般,用手往江面連招。不一會兒,便見對岸搖來一隻小船,正是當初朱梅所乘之舟。船頭上站定一個老尼姑,身材高大,滿臉通紅,離岸不遠,便跳將上來。素因連忙上前拜見,口稱:「師叔,弟子有負重託,望求師叔責罰。」那老尼道:「此事系她自取,怎能怪你?我無非想叫許檀越示恩於她,解去冤孽罷了。」朱梅道:「夠了夠了,快將她救轉再說吧。天寒水冷,工夫長了,要受傷的。」那老尼聞言,便回身從腰間取出兩粒丹藥,叫素因到小船上取來半盞溫熱水,撥開瑩姑牙關,灌了一陣,哇的一聲,又吐出了升許江水,緩醒過來。覺着身體被人夾持,回頭一看,正是自己仇人許鉞,一手插在自己脅下,環抱着半邊身體;一手在自己背上輕輕拍打。不由又羞又急,又惱又恨,也沒有看清身旁還有何人,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危急中戲弄於我!」言還未了,回手一拳。許鉞不及提防,被她打個正着,登時臉上紫腫起來,順嘴流血。瑩姑沒好氣地往前一縱,忽覺身子有些輕飄飄的,站立不穩。原來她從早上起來,忙着過江找許鉞報仇,一些食物未吃,便同勁敵戰了一早晨,又加上灌了一肚子江水,元氣大虧。縱時因用力太猛,險些不曾栽倒,身子晃了兩晃,才得站穩。正要朝許鉞大罵,猛聽有人喝道:「大膽業障!你看哪個在此?」瑩姑定神一看,正是自己師父、羅浮山香雪洞元元大師,旁邊立着素因同一個老頭兒,便是將才收去自己寶劍的人,還有適才相遇的那姓陶的少年。不由又驚又怕,急忙過來,跪在地上,叩頭請罪。

  原來瑩姑性如烈火,當初在羅浮山學藝時,元元大師說她躁性未退,只教她輕身功夫和一套越女劍法,不肯教她飛劍。瑩姑志在報仇,苦苦哀求,又托許多同門師叔兄輩說情,大師仍然不肯。羅浮山原是人間福地,遍山皆是梅花,景色幽奇。每到十月底邊,梅花盛開,一直開到第二年春天,才相繼謝落。瑩姑無事時,便奉大師之命,深入山谷採藥。

  有一年春天,忽然被她在後山中發現一個山洞,進口處很窄小,越走越深,越走越覺往上儘是螺絲形的小道,漸漸看見前面露出亮光,鼻端時時聞見梅花香味。瑩姑天性好奇,仗着自己手中寶劍鋒利,不怕毒蛇猛獸侵襲,便直往洞內走去。轉過一個鍾乳下垂的甬道,忽然前面現出一塊平坦的草原,上面有成千株大可合抱的千年老梅,開得正盛。忽見前面又有一片峭壁,寫着「香雪海」三個摩崖大字,下面有一個洞口。心想:「師父住的那洞,因為萬梅環繞,洞中有四時不謝之花,所以叫做香雪洞。這裡又有這個香雪海,想必也是因為梅花多的原故。這洞中景致,不知比那香雪洞如何?今日被我發現,倒要進去看看。如果比香雪洞還好,回去告訴師父,便搬在這裡來往,豈不更妙?」

  一面想,一面便往洞中走去。適才的洞,步步往上。這個洞,卻是步步往下。走了十幾步,見裡面有一座石屏。轉過石屏,隱約之間,看見前面有東西放光。走近前一看,什麼都沒有。那光從一塊石板底下發出,她便用手中劍把石板掘開,底下便現出一把一尺三寸長的小寶劍。估量是個寶物,取在手中,仍將石板蓋好。因洞中光線太暗,正要縱身到外看時,忽聽有腳步之聲,從外進來。疑心是洞中主人前來,不及逃出,便隱藏在屏風旁邊,看看來人是誰。暗處看明處,格外清楚。只見來人是兩個女子:前面走的一個,只穿了一條褲子,上身衣服全用樹葉做成,身材婀娜,眉目間稍含盪意;後面走的一個,穿着一身藍布衣服,臉容非常美麗,頸上拖了一串鎖鏈。二人走到屏風前面,便立定不走,爭論起來。穿樹葉的女子說道:「這三十六年的長歲月,如何熬得過去?我在寨主那裡,享不盡的無窮富貴。你師父所說不用她自己動手,便會有人用飛劍斬你,這句話,不過嚇嚇你罷了。如果不是你要回來取東西時,我們怕不走去有幾百里路麼?你怎麼又要害怕呢?」藍衣女子說道:「不是我害怕。我師父的厲害,我是深知的。適才蒙你相救,將我放出此洞。本不想回來取我這些寶物的,只因我當初辛苦得來,頗非容易,就連在洞中受這十幾年的活罪,也為這些東西而起。但是師父當日埋藏那些寶物時,曾說這些東西傳入人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知又要發生多少慘事,又不願把它毀壞,於是便拿來埋在這石頭下面。那時將師父當年煉來防魔的青霓劍埋在上面一層。因我劍術練成之後,為偷盜這些寶物,曾經犯戒殺人,本想將我殺死。是我苦苦哀求,又蒙定慧大師兄求情,才免我一死,追去我的寶劍,囚我在洞中三十六年,面壁參修。埋寶時節,曾對我言過,倘若我遇機逃脫,或者再存貪念,去盜寶時,自有人用那青霓劍取我首級。師父平日說話,無有不驗。我雖捨不得又跑回來,要叫我親手去掘那石板,我實在無此膽量。」那穿樹葉的女子聞言笑道:「我因你當年對我有許多好處,十餘年不見,後來才知你在此受罪,恰好寨主要求像你一般的人才,所以不遠千里,前來相救。多年不見,怎的就這麼膽小?你既害怕,你說出地方,待我替你去取如何?」藍衣女子道:「就在這石屏後面一塊石板底下,你須要小心在意才好。」穿樹葉的女子說道:「不妨事。」說罷,便轉過石屏。

  這時瑩姑得來的小劍,不住在手中震動,好似一個把握不住,便要脫手飛去似的。估量兩個女子絕非常人,自己恐怕不是來人對手,便不敢造次。又不知藍衣女子所說的寶物是什麼東西,很後悔適才掘石板時,沒有往下搜尋。見那兩個女子由左往屏後轉時,自己便輕腳輕手,由右往屏前轉。瑩姑膽子甚大,也忘了處境危險,還想偷看所說的寶貝,開開眼界,便隱身在壁腳黑暗所在,看二人動靜。只見那穿樹葉的女子,手中持了一杆鋼叉,叉尖上紅光閃閃。她用叉將石板掘開,在裡面撥了一陣,又掘起一塊小石板,從內中取出一個石匣,說道:「我說你師父故意恐嚇你不是?這不是你說的石匣麼?寶劍哪有呢?」穿藍衣的女子連忙接過石匣道:「想是寶劍已被師父取去。寶物既得,我們快走吧。」那穿樹葉的女子說道:「久聞你從前在明宗室靖王府中得這九龍銅寶鏡同這夜光珠時,曾傷了三個峨眉派劍客,殺死十幾條人命,乃是無價之寶。洞外光明,不如洞中黑暗,可顯此二寶神奇。何不取出,讓我開開眼界呢?」那藍衣女子好似受了人家恩惠,無法拒絕,很為難地把手中石匣打開。瑩姑在暗處看得很清楚。只見那石匣有八寸見方,四寸厚。裡面裝着一面銅鏡,鏡背後盤着九條龍,麟角生動非常,晶光四照,寒光射目。另外還有一粒徑寸的大珠,方一出匣,登時闔洞光明,照得清澈異常。那穿樹葉的女子接過鏡、珠二寶,正不斷連聲誇讚好寶,果然價值連城。那穿藍衣的女子忽然大驚失色,道一聲:「哎呀!不好!」便直往穿樹葉女子身後躲去。

第二十八回 得青霓

余瑩姑下山 認硃砂

秦素因感舊

  瑩姑以為藏在暗處,不會被人發現。誰想那夜光珠才一出匣,便好似點了千百支蠟燭一般,把洞中照得如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樹葉的女子一心觀寶,倒不曾留意。藍衣女子本自心虛,生怕師父飛劍前來,老是留神東瞧西望。瑩姑本在她身後,她猛一回頭,瞧見一個紅衣少女,一手拿着一口寶劍,正是當初她師父埋寶同時埋下的那口青霓劍。原說如若叛道,自有人用這口劍來殺她,焉得不膽裂魂飛呢!

  那穿樹葉女子也看見瑩姑站在面前,她久聞元元大師的厲害,也自心驚。見藍衣女子嚇得那樣,只得強打精神,先將兩樣寶物揣在身上,朝着瑩姑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前來窺探我們舉動!你可知鬼母山玄陰寨赤發寨主大弟子翹翹的厲害麼?」瑩姑知道此時示弱,難免受害,索性詐她一詐,便答道:「何方妖女,竟敢到本山私放罪人,偷盜寶物!我奉師父之命,在此等候多時。速速將二寶放下,還可饒你不死。」那穿樹葉女子還未及答言,瑩姑手中的青霓劍已在手中不住地蹦跳,手微一松,便已脫手飛去,一道青光過處,穿藍衣的女子「哎喲」一聲,屍倒洞口。蠻姑翹翹(即穿樹葉衣女子)登時大怒,抖手中叉,那叉便飛起空中,發出烈焰紅光,與那青霓劍斗在一處。瑩姑不會劍術,心知敵人厲害,暗暗焦急。正在無計可施,忽然洞外一聲斷喝道:「大膽妖孽,竟敢來山擾鬧!」言罷,元元大師已從洞外進來。翹翹知道大師厲害,收回叉,腳一蹬,一溜火光,徑直逃走。大師手一招,將劍收回。瑩姑見大師到來,心中大喜,正要開言,大師擺手道:「一切事情,我已盡知。死的這人,是你不肖師姊王娟娟,也是她自作自受,才有今日。她今日如果投奔異教,又不知要害人多少。這是天意假手於你,將她正法。我門下規矩甚嚴,你應當以此為戒。這口青霓劍,乃是我當年煉魔之物,能發能收。既然被你發現,就賜與你吧。你異日如果犯了教規,你師姊便是你的榜樣。此間乃是香雪洞的後洞,早晚時有瘴氣,於初修道的人不宜。快將你師姊掘土掩埋,隨我回去吧。」瑩姑無意中得了一口飛劍,又感激,又快活,埋了王娟娟之後,便隨大師回洞。大師又傳她運用飛劍之法。大師賜劍之後,日常總教訓不可任性逞能,多所殺戮,居心要正直光明,不可偏私。惟獨於她要報仇之事,總是不置可否。瑩姑見師父不加攔阻,以為默許,又有了這口飛劍,便打算求大師准她下山報仇。大師素日威嚴,對於門下弟子,不少假借辭色。瑩姑雖然性急,總不敢冒昧請求,便打算相機再托人關說。

  那湖南大俠善化羅新的姑娘,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同元元大師非常莫逆。每到羅浮梅花盛開時,定要到香雪洞盤桓一兩月。她很愛惜瑩姑,常勸大師盡心傳授。大師因當年王娟娟學成劍術之後,做了許多敗壞清規之事,見瑩姑性躁,殺氣太重,鑑於前事,執意不肯。就連青霓劍的賜與,也由於金姥姥的情面。本來她也未始不愛瑩姑的天資,不過不讓瑩姑碰碰釘子,磨平火氣之後,絕不傳她心法而已。瑩姑知道金姥姥肯代她進言,等到十月底邊金姥姥來到,瑩姑覷便跪求。金姥姥憐她孝思,果然替她求情。大師不大以為然。她說:「當初事端,其過不在許某,他不過不該存心輕薄而已。雙方比劍總有勝敗,況且瑩姑母親不該先用暗器,把人家兄弟打成殘廢。許某為手足報仇,乃是本分。他不曾傷人,足見存心厚道。又不貪色,尤為可取。她母女心地褊狹,自己氣死,與人何干?當初我因見她孤苦無依,又可惜她的資質,才收歸門下。你還怪我不肯以真傳相授,你看她才得一口現成飛劍,功夫尚未入門,就敢離師下山,豈不可笑?」金姥姥道:「你不是打算造就她麼?你何妨將計就計,准她前去。許某如果品行不好,落得假手於她,成全她的心愿;許某如果是個好人,你可如此這般,見景生情。如何?」大師這才點頭應允。寫了一封信,把瑩姑叫至面前,說道:「你劍術尚未深造,便要下山。這次為母報仇,雖說孝思,但這事起因,其罪不在許某。你既執意要去,你身劍不能合一,一個孤身女子,何處棲身?你可拿這封信去投奔漢陽白龍庵你同門師姊、我師姊神尼優曇的徒弟素因那裡居住。這信只許素因一人拆看,不許他人拆看。一切聽她教導,見她猶如見我一般。到了漢口,先打聽許某為人如何,如果是個好人,便須回省你母、姊自己當初的過錯,將這無價值的私怨取消。如果許某是個奸惡小人,你就與他無仇,也應該為世除害,那就任你自己酌量而已。我這口青霓劍當年用時,頗為得力。道成以後,用它不着,專門作為本門執行清規之用。你師姊之死,也就因犯了清規。今既賜你,如果無故失落,被異教中人得去,那你就無須回來見我。大師伯若要回湖南,讓她帶你同行,你孤身行路不便。你事辦完之後,便隨素因師兄在白龍庵修煉,聽我後命可也。」瑩姑從小生長綠林,又隨母親、姊姊週遊四方,過慣繁華生活。山中清苦寂寞好多年,聞得師父准她下山,滿心歡喜,當即俯首承訓,第二日,金姥姥羅紫煙帶了瑩姑,駕劍光直往漢陽白龍庵,將瑩姑放到地上,迴轉衡山。不提。

  素因見了大師的信,明白用意,便對瑩姑說道:「你的仇人許鉞為人正直,湘鄂一帶,頗有俠義名聲。照師叔信中之意,你這仇恐怕不能報吧?」瑩姑八年臥薪嘗膽,好容易能得報仇,如何肯聽。素因也不深勸,便叫瑩姑頭七日去與許鉞通知。瑩姑去後,忽然元元大師來到,便叫素因只管同她前去,如此如此便了。原來元元大師自瑩姑走後,便跟蹤下來。囑咐完了素因之後,走出白龍庵,正要回山,忽然遇見朱梅。朱梅便代追雲叟約大師往成都,同破慈雲寺。大師又談起瑩姑之事,雙方商量第七天上同時露面。大師駕了朱梅的小舟,在隔江等候。

  那瑩姑同許鉞打到中間,忽然一個瘦小老頭將青霓劍收去,大吃一驚。原盼素因相助,及見素因將劍光放出,又行收回,反倒朝那老頭跪拜,便知老頭來頭甚大,自己本想口出不遜,也不敢了。二劍全失,無顏回山,也不敢再見師父,情急心窄,便想躲到遠處去投江。元元大師正好在隔岸望見,瑩姑跳江幾次,被大師真氣逼退回身。正在納悶,回頭見素因趕到。大師知道素因有入海尋針之能,便想藉此磨折於她,任她去跳。誰想反是許鉞將她救起。後來大師過江,將瑩姑救醒。她在昏迷中,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了一拳,跳起來便罵。及至看見師父,又愧又怕,忙過來不住地叩頭請罪。大師道:「你才得下山,便背師訓。許檀越被你苦苦逼迫,你還敢用我的飛劍去妄報私仇,亂殺好人。若非朱師伯將劍收去,他已身首異處。他見你投江,也無非憐你一番愚孝,這樣寒天,奮不顧身,從萬頃洪濤中將你救起。你不知感恩戴德,反乘人不備,打得人家順嘴流血。我門下哪有你這種忘恩背本的業障?從此逐出門牆,再提是我徒弟,我用飛劍取你首級!」

  瑩姑聞言,嚇得心驚膽裂,惟有叩頭求恕,不敢出聲。素因是小輩,不敢進言相勸。陶、許二人也不敢造次。還是朱梅道:「算了,夠她受了。看我面子,恕過她一次吧。如今他二人俱是落湯雞一般,好在來路被我逼起濃霧,無人看見。我們就近到許家去坐一坐,讓他們更衣吃飯吧。」元元大師這才容顏轉霽道:「不是朱師伯與你講情,我定不能要你這個孽徒,還不上前謝過!」瑩姑才放心站起,狼狼狽狽走到朱梅面前,剛要跪下,急得朱梅連忙跺腳,大嚷道:「我把你這老尼姑,你不知道我的老毛病麼,怎麼又來這一套?」大師忙道:「你朱師伯不受禮,就免了吧。快去謝許檀越救命之恩。」瑩姑先時見許鉞幾番相讓,火氣頭上,並不承情。及至自己情急投江,到了水中,才知尋死的滋味不大好受,後悔已是不及。醒來見身在江邊,只顧到見仇眼紅,並不知是許鉞相救。適才聽師父之言,不由暗佩許鉞捨身救敵,真是寬宏大量。又見許鉞臉上血跡未乾,知是自己一拳打傷。頓時仇恨消失,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又經大師命她上前道謝,雖覺不好意思,怎敢違抗,靦靦腆腆地走了上前,正要開口。許鉞知機,忙向前一揖道:「愚下當初為舍弟報仇,誤傷令堂,事出無心。今蒙大師解釋,姑娘大量寬容,許某已是感激不盡,何敢當姑娘賠話呢!」瑩姑自長成後,從未與男子交談。今見許鉞溫文爾雅,應對從容,不禁心平氣和,把敵對之心,化為烏有。雖想也說兩句道歉話,到底面嫩,無法啟齒,福了兩福,臉一紅,急忙退到師父身旁站定。

  許鉞便請眾人往家中更衣用飯。朱梅道:「你先同陶鈞回去,我們即刻就到。」陶、許二人不敢再說,便告辭先行。才過適才戰場,轉向街上,便遇見熟識的人問道:「許教師,你剛從江邊來麼,怎麼弄了一身的水?適才那邊大霧,像初出鍋蒸籠一般,莫非大霧中失足落在江中麼?」陶、許二人才明白在江邊打了一早晨,並無一個人去看,原來是大霧遮斷的原故。隨便敷衍路人兩句,轉回家去。二人才進中廳,忽然眼前一亮,朱梅、元元大師、素因、瑩姑四人已經降下。許鉞髮妻故去已經四年,遺下衣物甚多。留下一兒一女,俱在親戚家附讀。家事由一個老年姑母掌管。便請眾人坐定,一面命人端茶備酒。急忙將姑母請出,叫她陪瑩姑去更換濕衣。自己也將濕衣重新換好,出來陪坐。大師已不食煙火食。素因吃素。朱梅、陶鈞倒是葷酒不忌,而且酒量甚豪,酒到杯空。移時瑩姑換好衣服出來,她在山中本未斷葷,常打鹿烤肉來吃,大師也命她入座。自己隨便吃了點果子,便囑咐瑩姑好生跟素因學劍,同朱梅定好在新正月前成都相會,將腳一登,駕劍光破空而去。瑩姑不知青霓劍是否還在朱梅手中,抑或被師父一怒收了回去,見師父一走,也不敢問,好生着急。素因見瑩姑坐立不安,心知為的是兩口寶劍,便對瑩姑道:「師妹的兩口寶劍,俱是當世稀有之物,加上元元師叔的真傳,賢妹的天資,自必相得益彰。適才元元師叔命我代為保管,早晚陪賢妹用功。從今以後,我的荒庵,倒是不愁寂寞的了。」瑩姑聞言,知二劍未被師父收去,才放寬心。這時陶、許二人都陪朱梅痛飲,殷殷相勸,無暇再講閒話。那素因心中有事,幾番要說出話來,見朱梅酒性正豪,知這老頭兒脾氣特別,不便插嘴攔他高興。那陶鈞在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