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 - 第6章

還珠樓主



第三十二回 彌天星雨

兩次破金蠶 徹地金光

一番誅丑怪

  這時法元通知俞德等,正同眾人陪着綠袍老祖在大殿會商如何應敵。先前龍飛自邱林逃走後,本要約同綠袍老祖同俞德等三人,各將煉成的法寶,先往碧筠庵去施展一番,殺一個頭陣。法元總說曉月禪師到後,再作通盤計劃。好在幫手能人,俱都來了不少,慈雲寺已如銅牆鐵壁一般,進可以戰,退可以守,樂得等人到齊,把勢力養足,去獲一個全勝。

  龍飛性情暴躁,心中不以為然,執意要先去探個虛實。當下約同俞德,帶了柳宗潛,前往碧筠庵。剛剛走到武侯祠,便見前面白霧瀰漫,籠罩里許方圓,簡直看不清碧筠庵在哪裡。可是身旁身後,仍是清朗朗的,疑是峨眉派的障眼法兒。正要將九子母陰魂劍放出,往霧陣中穿去,忽然從來路上飛來萬朵金星。這時正在丑初,天昏月暗,分外鮮明。俞德一見大驚,忙喊:「道兄仔細!」一面說,一面把龍飛拉在身旁,從身上取出一個金圈,放出一道光華,將自己同龍飛圈繞在金光之中。龍飛便問何故。俞德忙叫噤聲,只叫他在旁仔細看動靜便了。二人眼看那萬朵金星飛近自己身旁,好似那道光華擋住它的去路。金星在空中略一停頓,便從兩旁繞分開來,過了光華,又複合一。龍飛耳中但聽得一陣吱吱之音,好似春蠶食葉之聲一般。那萬道金星合成一簇之後,更不遲慢,直往那一團白霧之中投去。在這一剎那當兒,忽見白霧當中冒出千萬道紅絲,與那一簇金星才一接觸,便聽見一陣極微細的哀鳴,那許多碰着紅絲的金星紛紛墜地,好似正月里放的花炮一般,落地無蹤,煞是好看。而後面未接觸着紅絲的半數金星,好似深通靈性,見事不祥,電掣一般,撥回頭便往來路退去。那千萬道紅絲好似白霧中有人駕駛,也不追趕,仍舊飛回霧中。把一個俞德看了個目定口呆,朝着龍飛低喊一聲:「風緊,快走!」龍飛莫名其妙,還待問時,已被俞德駕起劍光帶回來路。

  俞德到了慈雲寺前面樹林,便停了下來,朝着龍飛說道:「好險哪!」龍飛便問:「適才那是什麼東西,這樣害怕?」俞德輕輕說道:「起初我們看見那萬道金星,便是綠袍老祖費多年心血煉就的百毒金蠶蠱。這東西放將出來,專吃人的腦子。無論多厲害的劍仙,被它咬上一口,一個時辰,准死無疑。適才金身羅漢請大家等曉月禪師到後再說,我見綠袍老祖臉上跟你一樣,好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果然他見我們走後,想在我們未到碧筠庵之前,將金蠶蠱放出,咬死幾十個劍俠,顯一點奇蹟與大家看。誰想人家早有防備,先將碧筠庵用濃霧封鎖,然後在暗中以逸待勞。放出來的那萬道紅絲,不知是什麼東西,居然會把金蠶制死大半。綠袍老祖這時心中不定有多難受。他為人心狠意毒,性情特別,不論親疏,翻臉不認人。我們回去,最好晚一點,裝作沒有看見這一回事,以防他惱羞成怒,拿我們出氣,傷了和氣,平白地又失去一個大幫手。我看碧筠庵必有能人,況且我們虛實不知,易受暗算,今晚只可作罷,索性等到明張旗鼓,殺一個夠本,殺多了是賺頭,再作報仇之計吧。」

  龍飛聞言,將信將疑,經不住俞德苦勸,待了一會兒,方各駕劍光,回到寺中。見了眾人,還未及發言,綠袍老祖便厲聲問道:「你二人此番前去,定未探出下落,可曾在路上看見什麼沒有?」俞德搶先答道:「我二人記錯了路,耽誤了一些時間。後來找到碧筠庵時,只見一團濃霧,將它包圍。怎麼設法也進不去,恐怕中了敵人暗算,便自迴轉,並不曾看見什麼。」綠袍老祖聞言,一聲怪笑,伸出兩隻細長手臂,如同鳥爪一般,搖擺着栲栳大的腦袋,睜着一雙碧綠的眼睛,慢慢一步一步地走下座來,走到俞德跟前,突地一把將俞德抓住,說道:「你說實話,當真沒有瞧見什麼麼?」聲如梟號一般。眾人聽了,俱都毛髮悚然。俞德面不改色地說道:「我是毒龍尊者的門徒,從不會打誑語的。」綠袍老祖才慢慢撒開兩手。他這一抓,幾乎把俞德抓得痛徹心肺。綠袍老祖回頭看見龍飛,又是一聲怪笑,依舊一搖一擺,緩緩朝着龍飛走去。俞德身量高,正站在綠袍老祖身後,便搖手作勢,那個意思,是想叫龍飛快躲。龍飛也明白綠袍老祖要來問他,絕非善意,正待想避開時,偏偏智通派來侍候大殿的一個凶僧頭目,名喚盤尾蠍了緣的,正端着一盤點心,後面跟着知客僧了一,端了一大盤水果,一同進來,直往殿中走去,恰好走到綠袍老祖與龍飛中間。法元要打招呼,已來不及。了緣因在了一前頭,正與綠袍老祖碰頭,被綠袍老祖一把撈在手中。了緣一痛,手一松,當的一聲,盤子打得粉碎,一大盤的肉包子,撒了個滿地亂滾。在這時候,眾人但聽一聲慘呼,再看了緣,已被綠袍老祖一手將肋骨抓斷兩根,張開血盆大口,就着了緣軟脅下一吸一呼,先將一顆心吸在嘴內咀嚼了兩下。隨後用嘴咬着了緣胸前,連吸帶咬,把滿肚鮮血,帶腸肝肚肺吃了個淨盡。然後舉起了緣屍體,朝龍飛打去。龍飛急忙避開,正待放出九子母陰魂劍時,俞德連忙縱過,將他拉住道:「老祖吃過人心,便不妨事了。」再看綠袍老祖時,果然他吃完人血以後,眼皮直往下耷,微微露一絲綠光,好似吃醉酒一般,垂着雙手,慢慢回到座上,沉沉睡去。眾人雖然兇惡,何曾見過這般慘狀。尤其是雲母山女崑崙石玉珠,大不以為然,若非估量自己實力不濟,幾乎放劍出去,將他斬首。知客僧了一也覺寺中有這樣妖孽,大非吉兆。法元暗叫智通把了緣屍首拿去掩埋,心中也暗暗不樂。

  到了第二天,大家對綠袍老祖由敬畏中,便起了一種厭惡之感。除法元外,誰也不敢同他接近說話。而綠袍老祖反不提起前事,好似沒事人一般。俞、龍二人見不追問,才放了心。到了晚間,又來兩個女同道:一個是百花女蘇蓮,一個是九尾天狐柳燕娘,俱都是有名的淫魔,厲害的妖客。法元同大眾引見之後,因知綠袍老祖愛吃生肉,除盛設筵宴外,還預備了些活的牛羊,與他享用。晚飯後,大家正升殿議事之際,忽然一陣微風過處,殿上十來支粗如兒臂的大蜡,不住地搖閃。燭光影里,面前站定一個窮道士,赤足芒鞋,背上背着一個大紅葫蘆,斜插着一支如意金鈎。眾人當中,一多半都認得來人正是峨眉門下鼎鼎大名的醉道人。見他單身一人來到這虎穴龍潭之中,不由暗暗佩服來人的膽量。法元正待開言,醉道人業已朝大眾施了一禮,說道:「眾位道友在上,貧道奉本派教祖和三仙、二老之命,前來有話請教。不知哪位是此中領袖,何妨請出一談?」法元聞言,立起身來,厲聲道:「我等現在領袖,乃是綠袍老祖。不過他是此間貴客,不值得與你這後生小輩接談。你有什麼話,只管當眾講來。稍有不合理處,只怕你來時容易去時難,有些難逃公道。」醉道人哈哈大笑道:「昔日太乙混元祖師創立貴派,雖然門下品類不齊,眾人尚不失修道人身份。他因誤信惡徒周中匯之言,多行不義,輕動無明,以致身敗名裂。誰想自他死後,門下弟子益加橫行不法,姦淫殺搶,視為家常便飯,把昔日教規付於流水。除幾個潔身自好者改邪歸正外,有的投身異端,甘為妖邪;有的認賊作親,仗勢橫行。我峨眉派扶善除惡,為世人除害,難容爾等胡作非為!現在三仙、二老同本派道友均已前往辟邪村玉清觀,明年正月十五夜間,或是貴派前去,或是我們登門領教,決一個最後存亡,且看是邪存,還是正勝!諸位如有本領,只管到十五晚上一決雌雄。貧道此來,赤手空拳,乃是客人,諸位聲勢洶洶何來?」

  言還未了,眾中惱了秦朗、俞德、龍飛等,各將法寶取出,正待施放。醉道人故作不知,仍舊談笑自如,並不把眾人放在心上。法元雖然怒在心頭,到底覺得醉道人孤身一人,勝之不武。忙使眼色止住眾人道:「你也不必以口舌取勝。好在為日不久,就可見最後分曉。明年正月十五,我們准到辟邪村領教便了。」醉道人答道:「如此甚好。貧道言語莽撞,幸勿見怪。俺去也。」說罷,施了一禮,正要轉身,忽聽殿當中一聲怪笑,說道:「來人慢退!」醉道人未曾進來時,早已留心,看見綠袍老祖居中高坐。此時見他發話攔阻,故作不知,問道:「這位是誰?恕我眼拙,不曾看見。」綠袍老祖聞言,又是一聲極難聽的怪笑,搖擺着大腦袋,伸出兩隻細長鳥爪,從座位上慢慢走將下來。眾人知道醉道人難逃毒手,俱都睜着大眼,看個究竟。法元心中雖然不願意綠袍老祖去傷來使,但因他性情特別古怪,無法阻攔;又恨醉道人言語猖狂,也就惟有聽之。不過醉道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便暗使眼色,叫眾人準備。那綠袍老祖還未走到醉道人身旁,只見一道匹練似的金光飛進殿來,便聽一人說道:「醉道友,這班妖孽不可理喻,話已說完,還不走,等待何時?」眾人情知來了幫手,那道金光來去迅速非常。

  這一剎那間,看殿上,醉道人已不知去向。眾人便要追趕。綠袍老祖一聲長嘯,從腰中抓了一把東西,往空中灑去。法元、俞德忙喊眾人快收回劍光法寶,由老祖一人施為。眾人用目看時,只見綠袍老祖手放處,便有萬朵金星,萬花筒一般,電也似疾,飛向空中。接着綠袍老祖將足一蹬,無影無蹤。俞德、龍飛、秦朗三人飛往空中看時,只見最前面一道青光,飛也似的逃走。後面這萬朵金星,雲馳電掣地追趕。看看已離青光不遠,忽見萬朵金星後面,飛起萬道紅絲,比金星還快,一眨眼間,便已追上那萬朵金星。好似遇見勁敵,想要逃回,後路已被紅絲截斷。在空中略一停頓,萬道紅絲與萬朵金星碰個正着。但聽一陣吱吱亂叫之聲,那萬朵金星如同隕星落雨一般,紛紛墜下地來。接着便是一聲怪嘯,四面鬼哭神號,聲音悽厲,愁雲密布,慘霧紛紛。俞德喊一聲:「不好!諸位快降下地來,切莫亂動!」一面將圈兒放起,化成畝大光華,將眾人圍繞在內。只見地面上萬朵綠火,漸漸往中央聚成一叢。綠火越聚越高,忽地分散開來。綠火光中,現出綠袍老祖栲栳大的一張怪臉,映着綠火,好不難看。綠袍老祖現身以後,便從身上取出一個白紙幡兒,上方繪就七個骷髏,七個赤身露體的魔女。幡一搖動,俞德等三人便覺頭昏目眩,非常難過。綠袍老祖正待將幡連搖,忽地一團丈許方圓的五色光華往幡上打到,將幡打成兩截。那五色光華也同時消滅。接着一道匹練似的金光從空降下,圍着綠袍老祖只一繞,便將綠袍老祖分為兩段,金光也便自迴轉。倏地又見東北方飛起一溜綠火,飛向老祖身前,疾若閃電,投向西南方而去。這一幕電影,把三人看了個目定口呆。俞德知事不祥,喊一聲:「快走!」收起圈兒,不由分說,拖了秦、龍二人,飛回慈雲寺而去。

  這裡再說醉道人,見綠袍老祖搖擺着往自己身旁走來,便知不好,正準備迎敵時,忽被一道金光引出。剛剛出了寺門,便聽那人說道:「醉道友,你快往迴路誘敵,待我與頑石大師除此妖孽。」醉道人即便答應。回頭看那人時,只見此人身若十一二歲幼童,穿着一件鵝黃短衣,項下一個金圈,赤着一雙粉嫩的白足,活像觀音菩薩座前的善財童子,並非峨眉本派中人,看去非常面熟,卻是素昧平生,好生驚奇。這時,後面綠袍老祖已將金蠶放出,那人只顧催醉道人快走。醉道人也不及請問來人姓名,便駕起劍光,往前逃走。偶然回頭看後面追的萬朵金星發出唧唧之聲,漫天蓋地而來,知是金蠶蠱,暗自驚心。看看被那些金蠶追上,忽見蠶後面又飛出千萬道紅絲,把金蠶消滅了個淨盡。便迴轉劍光,來看動靜。只見一道金光過處,將綠袍老祖分為兩段。知是那人所為,心中大喜。急忙走近前看時,只見地上倒着綠袍老祖的下半截屍身,上半截人頭已不知去向。剛才用金光救自己出險的那人,同頑石大師正在說話。頑石大師一見醉道人迴轉,便趕上前來說道:「醉道友,快來拜見這位老前輩,便是雲南雄獅嶺長春岩無憂洞內極樂童子李老前輩。這次若非老前輩大發慈悲,這綠袍老祖妖孽的金蠶,怕不知道要傷若干萬數生靈,而我們也不知有多少同道要遭大劫呢!只是我多年煉就,全仗它成名的一塊五雲石,生生被業障斷送了。」

  醉道人聞言,才知這人便是當年青城派鼻祖極樂真人李靜虛。昔日陪侍長眉真人,曾經見過,怪不得面熟。那時真人劍術自成一家,與峨眉派鼻祖長眉真人不相上下。因為收錯了兩個徒弟,胡作非為,犯了教規,他卻不像混元祖師那樣庇護惡徒,親自出來整頓門戶,把惡徒擒回青城,遍請各位劍仙到場,按家法處治。從此無意收徒傳道,退隱到雲南雄獅嶺長春岩無憂洞靜參玄宗。數十年工夫,悟徹上乘,煉成嬰兒,脫去軀殼,成了散仙,從此便自號極樂童子。本想在洞中一意精進,上升仙闕,一來外功未滿,二來青城派劍法尚無傳人,終覺可惜,打算物色一位真正根基深厚、心端品正的人承繼道統。那日偶遇玄真子,談起各派情形,知道不久各派在成都有一場惡鬥。便來到成都,想到他們兩下住處,都去觀察一番,順便看看有無良緣者在內。他剛到慈雲寺,便見綠袍老祖居中高坐,即此一端,已分出兩家邪正。剛離慈雲寺,又遇見神尼優曇,說綠袍老祖妖法厲害,知道真人有煉就三萬六千根乾坤針,請他相助一臂之力。真人因不願偏袒一方,只答應除去綠袍老祖,代世人除害。因算就綠袍老祖要將金蠶放出來害人,先將碧筠庵用霧封鎖。後來從霧中放出乾坤針,將金蠶除了一小半。知道綠袍老祖決不甘心,便在暗中監視。今晚見醉道人冒險入寺,又見頑石大師跟在後面,便上前去相見。他叫頑石大師藏在暗處,聽他招呼,再行動手。然後進去將醉道人救出,叫他逃走誘敵,他後面用乾坤針去殺金蠶,以防逃走,而絕後患。後來綠袍老祖展動修羅幡,頑石大師知道厲害,便想乘其不備,從暗中用五雲石將他打死。誰想幡倒被它打折,五雲石受妖幡污穢,也同歸於盡,真成了一塊頑石,把多年心血付於一旦,好不可惜。

  醉道人拜見真人之後,又謝了相助之德。真人道:「為世除害,乃是分內之事,這倒無須客氣。不過這妖孽煉就一粒玄陰珠,藏在後腦之中,適才不及施放,便被我將他斬死,被一個斷臂的妖人,連頭偷了逃走,必定拿去為禍世間。我做事向來全始全終,難免又惹下許多麻煩了。」醉道人聽罷真人之言,便恭恭敬敬地請真人駕臨辟邪村去,相助破慈雲寺。真人道:「你們各派比劍,雖有邪正之分,究竟非妖人可比。我當初曾因收徒不良,引為深憾,怎好意思代死去的朋友(指混元祖師)整頓門戶?況且他們很少出類拔萃之人能同你們抵敵,這個我萬萬不能奉陪。」醉道人不敢勉強,便請真人駕到辟邪村小坐一會兒,好讓一班後輩瞻仰金容。真人也本想看看峨眉後進中根行如何,答應同去。朱梅早已聽人說遠遠半空中滿天金星,同萬道紅絲相鬥。出來看時,已認出是真人的乾坤針,正破金蠶。便回來招呼眾人,迎上前去。才離觀門不遠,便見醉道人和頑石大師陪着真人駕到,當下接了進去。

  真人遍觀峨眉門下,果然有不少根行深厚之人在內,尤以周輕雲和金蟬為最好。但是一個是餐霞大師愛徒,一個是齊漱溟前生愛子,俱與他無緣。知道峨眉派門戶將來一定能夠發揚光大,好生讚賞,愈加動了覓一個佳材,以傳衣缽之想,不願見各派劍仙自相殘殺。坐了一會兒,便要走。眾人挽留不住,只得隨送出了觀門。真人袍袖一展,一道金光,宛如長虹,照得全村通明,起在空中,便自不見。矮叟朱梅向不服人,自問也望塵不及。其餘眾人,更是佩服不已。

第三十三回 秘笈誤

良朋三世重逢

始結師生完夙孽 寒月森

劍氣四俠傾蓋

同施身手探慈雲

  眾人回觀之後,醉道人把前事說了一遍。又說自己業經擅作主張,與他們訂下十五之約。他們人雖眾多,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人物在內。但不知他們所請的人到齊沒有。矮叟朱梅道:「哪裡會到齊?如今來的,差不多俱是無名之輩。那厲害的,如許飛娘、曉月禪師、毒龍尊者,俱都還未露面呢。」眾人談了一會兒,便議定由玉清大師、醉道人、頑石大師、髯仙李元化四人,分班每日前往慈雲寺探看虛實。

  轉眼光陰,便到了正月初五。雙方陸續又來了不少幫手。辟邪村玉清觀來的是:餐霞大師弟子女空空吳文琪同女神童朱梅,東海三仙之一玄真子的大弟子諸葛警我,東海三仙之一苦行頭陀的大弟子笑和尚,神尼優曇的大弟子素因等。慈雲寺那邊來的是:許飛娘門徒三眼紅蜺薛蟒,曉月禪師的兩個門徒通臂神猿鹿清、病維摩朱洪,武當山金霞洞明珠禪師,飛來峰鐵鐘道人等。許飛娘因有特別原因,不能前來。曉月禪師日內准到。法元聞訊之後,稍放寬心。

  到了初九那一天,追雲叟白谷逸才到了辟邪村。眾人上前,分別拜見之後,追雲叟又謝了矮叟朱梅先到之情。隨後便問素因與玉清大師:「令師神尼優曇何不肯光降?」素因答道:「家師說此番比試,不過小試其端,有諸位老前輩同眾道友,已盡夠施為,家師無加入的必要。如果華山烈火禪師忘了誓言,西藏毒龍尊者前來助紂為虐時,家師再出場不晚。但是家師已着人去下過警告,諒他們也決不敢輕舉妄動了。」追雲叟聞言道:「烈火、毒龍兩個業障接着神尼警告,當然不敢前來,我們倒省卻了不少的事。許飛娘想必也是受了餐霞大師的監視。不過這到底不是根本辦法,我向來主張除惡務盡,這種惡人,絕沒有洗心革面的那一天,倒不如等他們一齊前來,一網打盡的好。」說罷,女神童朱梅忽然走將過來,朝着追雲叟跪了下去,隨將手中一封書信呈上,起來侍立一旁。追雲叟接過餐霞大師書信,看了一遍,點了點頭,朝着矮叟朱梅說道:「朱道友,這是餐霞大師來的信。她說這次教她兩個門徒到成都參加破慈雲寺,一來為的是讓她們增長閱歷。二來為的是好同先後幾輩道友見見面,異日積外功時,彼此有個照應。三來她門徒女神童朱梅在幼小時,原是你送去托餐霞大師教養,當時她才兩歲,餐霞大師要你起名,你回說就叫她朱梅吧,說完就走了,於是變成和你同名同姓。你何以要讓她與你同名,以及你二人經過因果,我已盡知,所以托我給你二人將惡因化解,並把她的名字改過,以免稱呼上不方便。你看好麼?」矮叟朱梅面帶喜容道:「這有什麼不好,我當初原是無心之失,不意糾纏二世,我度她兩次,她兩次與我為仇。直到她這一世,幸喜她轉劫為女,我才將她送歸餐霞門下。如今你同餐霞替我化解這層孽冤,我正求之不得呢。」

  這一番話,眾人當中,只有一二人明白,連女神童朱梅本人也莫名其妙。不過她在山中久聞三仙、二老之名,並且知道一老中,有一個與她同名同姓。不知怎的,日前見了矮叟朱梅以後,心中無端起了萬般厭惡此人之感,自己也不知什麼原故。現在聽追雲叟說了這一番話,估量其中定有前因,又不敢問,儘是胡猜亂想。

  忽聽追雲叟說道:「人孰無過?我輩宅心光明,無事不可對人言,待我把這事起因說了吧。在百數十年前,矮叟朱梅朱道友同女神童朱梅的前生名叫文瑾,乃是同窗好友。幼年同是巍科,因見明末奸臣當道,無意做官,二人雙雙同赴峨眉,求師學道。得遇峨眉派鼻祖長眉真人的師弟水晶子收歸門下,三年光陰,道行大進。同時,師父水晶子也兵解成仙。有一天,二人分別往山中採藥,被文道友在一個石壁里發現了一部琅嬛秘笈,其中儘是吐納飛升之術。文道友便拿將回來,與朱道友一同練習。練了三年工夫,俱都練成嬰兒,脫離軀殼,出來遊戲。山中歲月,倒也逍遙自在。當時文道友生得非常矮小,朱道友卻是儀表非凡。道家剛把嬰兒練成形時,對於自己的軀殼,保護最為要緊。起初他二人很謹慎,總是一個元神出遊,一個看守門戶,替換着進行。後來膽子越來越大,常有同時元神出遊的時候,不過照例都是先將軀殼安置在一個秘密穩妥的山洞之中。也是文道友不該跟朱道友開玩笑,他說那琅嬛秘笈乃是上下兩卷,他拿來公諸同好的只是第一卷,第二卷非要朱道友拜他為師,不肯拿出來。朱道友向道心誠,不住地央求,也承認拜文道友為師。文道友原是一句玩笑話,如何拿得出第二捲來?朱道友卻認為是文道友成心想獨得玄秘,二人漸漸發生意見。後來朱道友定下一計:趁文道友元神出遊之時,他也將元神出竅,把自己軀殼先藏在山後一個石洞之中,自己元神卻去占了文道友的軀殼,打算藉此挾制,好使文道友將第二卷琅嬛秘笈獻了出來。等到文道友回來,見自己軀殼被朱道友所占,向他理論,朱道友果然藉此挾制,非叫他獻出原書不可。等到文道友賭神罰咒,辨證明白,朱道友也打算讓還文道友軀殼時,已不能夠了。

  「原來借用他人軀殼,非功行練得極深厚,絕不能來去自如。這一下,文道友固然嚇了個膽落魂飛,朱道友也鬧了個惶恐無地,彼此埋怨一陣,也是無用。還是朱道友想起,雙方將軀殼掉換,等到道成以後,再行還原。這個法子同打算原本不錯,等到去尋朱道友本身軀殼時,誰想因為藏得時候疏忽了一點,被野獸鑽了進去,吃得只剩一些屍骨。文道友以為朱道友是存心謀害,誓不與朱道友甘休。但是自身僅是一個剛練成形的嬰兒,奈何他不得。每日元神在空中飄蕩,到晚來依草附木,口口聲聲喊朱道友還他的軀殼。山中高寒,幾次差一點被罡風吹化。朱道友雖然後悔萬分,但也愛莫能助。日日聽着文道友哀鳴,良心上受刺激不過,正打算碰死在峨眉山上,以身殉友。恰好長眉真人走過,將文道友元神帶往山下,找一個新死的農夫,拍了進去。朱道友聽了這個消息,便將他接引上山,日夕同在一處用功。叵耐那農夫本質淺薄,後天太鈍,不能精進。並且記恨前仇,屢次與朱道友拼命為難,想取朱道友的性命,俱被朱道友逃過。他氣忿不過,跳入捨身岩下而死。

  「又過了數十年,朱道友收了一個得意門徒,相貌與文道友生前無二,愛屋及烏,因此格外盡心傳授。誰想這人心懷不善,學成之後,竟然去行刺朱道友。那時朱道友已練得超神入化,那人行刺未成,便被朱道友元神所斬。等到他死後,又遇見長眉真人,才知果然是文道友投生,朱道友後悔已是不及。

  「又隔了若干年,朱道友在重慶市上,看見一雙乞兒夫婦倒斃路側,旁邊有一個兩歲女孩,長得與文道友絲毫無二。這時朱道友已能前知,便算出來果是文道友三次托生。當時原想將她帶回山中撫養,又鑑於前次接二連三地報復不休,將來難免麻煩;欲待不管,一來良心上說不過去,二來見這女孩生就仙骨,資稟過人,如被異教中人收了去,同自己冤冤相報,還是小事,倘或一個走入歧途,為禍世間,豈不孽由己造?自己生平從未帶過女徒弟,為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黃山餐霞大師。當下便買了兩口棺木,將女孩父母收殮,將這女孩帶往黃山,拜託餐霞大師培養教育。餐霞大師見這女孩根基厚,頗為喜歡,當下便點頭應允。那女孩因在路上受了風寒感冒,頭上有些發熱。朱道友的丹藥本來靈異,便取了一粒,與那女孩調服。那女孩服了朱道友靈藥之後,不消片刻,便神志清醒過來,居然咿呀學語,眉目又非常靈秀,餐霞大師與朱道友俱各歡喜非常。朱道友見那女孩可愛,便用手撫弄。誰想那女孩前因未昧,一眼認清朱道友面目,惡狠狠睜着兩隻眼,舉起兩隻小手,便往朱道友臉上一抓,竟自氣暈過去。朱道友知她懷恨已深,自己雖用許多苦心,難於解脫,不由得嘆了口氣,回身便走。餐霞大師因這女孩沒有名字,忙將朱道友喚轉,叫他與女孩取名。朱道友為紀念前因起見,又不知那女孩生身父母名姓,便說就叫她朱梅,說完走了。直到今日,才與這女孩二次見面。這便是女神童朱梅與朱道友的一段因果。

  「這女神童朱梅因今年在華山去除毒蟒,誤中了白骨箭,得服肉芝之後,把她生來惡根,業已化除淨盡。雖然異日絕不會再發生什麼舉動,但是你們兩人俱都應當由我把話說明。因為峨眉派着眼門戶光大,女神童朱梅是後輩中最優良的弟子。她的險難也太多,很有仰仗朱道友相助的時候。我既受餐霞大師委託,與你們兩家化解,依我之見,莫如朱道友破一回例,收這女神童為門下弟子,以後如遇危險,朱道友責無旁貸,努力扶她向上,把昔日同門之好,變為師生之誼。把她的名字,也改過來,以便稱呼。了卻這一件公案,豈不兩全其美?」

  矮叟朱梅聞言,微笑不語。那女神童朱梅這才恍然大悟,聽到前生傷心處,不由掉下兩行淚珠來。她自服了肉芝之後,久已矜平躁釋,再加餐霞大師日常訓導之力,心地空靈已極。平日常聽師父說,自己根行甚厚,異日必可大成,但是多災多難。師父三十年內便要飛升,巴不得有這一個永遠保鏢的,時常照護於她。見追雲叟要叫她拜矮叟朱梅為師,這種莫大良機,豈肯失之交臂。一時福至心靈,便不等招呼,竟自走了過來,朝着追雲叟與朱梅二人雙膝跪下,口稱:「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矮叟朱梅見她跪倒,想起前因,不禁淚下。也不像往日滑稽狀態,竟然恭恭敬敬站起,用手相攙,說道:「你快快起來。我昔日原是無心之失,適才你也聽師伯說個明白。你我昔為同門,今為師生,自與尋常弟子不同。此後只要你不犯教規,凡我力量所能及者,無不盡力而為。你的名字,本可不改,因不好稱呼,你前生原姓文,我看你就叫朱文吧。我除你一人外,並無女弟子。你以後仍在黃山修煉,我隨時當親往傳授我平生所學。」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面三寸許方圓的銅鏡,說道:「這面鏡子,名喚天遁。你拜師一場,我無他傳授,特把來賜與了你。有此一面鏡子,如遇厲害敵人,取將出來,按照口訣行事,便有五色光華,無論多麼厲害的劍光法寶,被鏡光一照,便失其效用,同時敵人便看不見你存身之處。此乃五千年前廣成子煉魔之寶,我為此寶,尋了三十年,才得發現。你須要好生保管,不可大意。過一日,我再將口訣傳授於你。」女神童朱梅跪接寶鏡以後,又謝了師父賜名之恩。小輩劍俠中,俱都代女神童朱梅慶幸這一番異數,彼此又互賀了一回。從此,女神童朱梅,便改名朱文。不提。

  追雲叟與矮叟朱梅率領眾劍俠,在辟邪村玉清觀又住了數日,不覺已是燈節期近。到了十三下午,醉道人回來,報道:「後日便是十五,他們那裡請的主要人物,如曉月禪師、毒龍尊者、烈火祖師、萬妙仙姑許飛娘等,俱都一個未到,不解何故。」追雲叟聞言,尋思一會兒,仍囑咐他們四人隨時留意打探,不可輕敵妄動。

  這時候最難受的,是小一輩的劍俠。初來時,以為一到便要與慈雲寺一干人分個高下,一個個興高采烈。誰想到了成都,一住已有二十天,不見動靜。每日隨侍各位老前輩,在玉清觀中行動言語俱受拘束,反不如山中自由自在。金蟬性質最為活潑淘氣,估量就是到了十五,有眾位老前輩在場,自己又有姊姊管束,未必肯讓他出去與人對敵。臨來時,母親賜給他一對鴛鴦霹靂劍,恨不能擇個地方,去開個利市。無奈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打算約請兩個幫手,偷偷前往慈雲寺去,殺掉兩個妖人,回來出出風頭。姊姊靈雲又寸步不離,難以進行,好生焦悶。偏巧這日醉道人奉命走後,齊靈雲因女神童朱文約她下棋,靈雲便要金蟬前去觀陣。金蟬假裝應允,等到齊、朱二人聚精會神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

  小弟兄中,他同周輕雲、孫南、張琪兄妹、苦行頭陀的大弟子笑和尚最說得來。他因張琪兄妹年幼,劍術未成,不便約人家涉險。先去找着了輕雲、孫南,又對笑和尚使了個眼色,四人一同走到觀後竹園中,各自尋了一塊石頭坐下。輕雲、笑和尚便問他相邀何事。金蟬道:「我到此最早,轉眼快一月了。起初原想到此就同敵人廝殺,誰想直到現在,並未比試交手。每日住在觀中,好不氣悶死人。我看到了十五那日,有諸位老前輩在場,未必有我們的事做。適才聽醉師叔說,他們那邊厲害一些的一個未來,現在所剩的,儘是一些飯桶,這豈不是我等立功機會?我本想約朱文姊姊同去,她起初和我感情再好不過,也曾經幫過我的大忙。自從斬罷妖蛇,身體復元之後,竟變成大人了。又跟我姊姊學了一身道學氣,也不和我玩了。我若找她同往慈雲寺,她不但不去,恐怕還要告訴姊姊。我想我跟三位師兄師姊最莫逆,情願把功勞分給你們三位一半。今晚三更時分,同往慈雲寺,趁他們厲害的人未到以前,殺一個落花流水,豈不快活煞人?不知你們三位意下如何?」孫南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以追雲叟那麼大法力,尚主持重,這樣大事,豈是幾個小孩子所能辦的?但是他知道金蟬小孩脾氣,不敢駁回,只拿眼望着別人,不發一言。輕雲天資穎異,在餐霞大師門下,入門雖淺,功夫最深。新近又跟玉清大師學了許多法術,藝高人膽大。雖然覺得事情太險,但去否都可,並不堅持一面。

  那笑和尚本是書中一個主要人物,他的出身甚奇,留待後敘。年才十四五歲,為苦行頭陀生平惟一弟子。五歲從師,練就一身驚人藝業。性情也和金蟬差不多,長就一個圓臉,肥肥胖胖,終日笑嘻嘻,帶着一團和氣。可是他膽子卻生來異乎尋常之大。再加以苦行頭陀輕易未收過徒弟,因他生有異質,便不惜把自己衣缽盡心傳授,平日又多所獎勵。此次奉命前來到場,曾有信與二老,說他可以隨意聽候調遣,那意思就是他均可勝任。他本領大,心也大,自然是巴不得去闖個禍玩玩。他聽完了金蟬之言,見孫南、周輕雲俱不發言,便站起身來說道:「金蟬師弟所說,正合我意。但不知孫師兄、周師姊意下如何?」輕雲本是無可無不可的,見笑和尚小小年紀這般奮勇,怎肯示弱,當下也點頭應允。孫南見二人贊同,便也不好意思反對。又商量了一會兒,定下三更時分,一同前往。金蟬又叫笑和尚到時故意約自己同榻夜話,以免靈雲疑心攔阻,不叫他去。

  四人剛把話說完,齊靈雲、朱文、吳文琪三人一起,又說又笑,並肩走入後園。見他四人在這裡,靈雲便上前問金蟬道:「怎麼你不去看下棋,就溜走了?跑到這後園做甚?你打算要淘氣可不成。」金蟬聞言,冷笑道:「怎麼你可找朋友玩,就不許我找朋友玩?適才我要看笑師兄的劍法,同他來到後園一會兒工夫,孫師兄同周師姊也先後來到,我們互談自己山中景致。難道說這也不是麼?」靈雲正要回答,吳文琪連忙解勸道:「你們姊弟見面就要吵嘴,金蟬師弟也愛淘氣,無怪要姊姊操心。不過小弟兄見面,親熱也是常情,管他則甚?」靈雲道:「師姊你不知道。這孩子只要和人在一起,他就要犯小孩脾氣,胡出主意,無事生非,闖出禍來,我可不管了。」金蟬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誰要你管?」說完,不等靈雲開言,竟自走去。靈雲過來,剛要問笑和尚,金蟬與他說些什麼。笑和尚生平從不會說假話,也不答應,把大嘴咧着,哈哈一聲狂笑,圓腦袋朝着眾人一晃,無影無蹤。

第三十四回 小靈猴僧舍宣淫

女崑崙密室被困

  眾人見他這般滑稽神氣,俱都好笑。孫、周二人也怕靈雲追問,俱各託故走開。靈雲越發疑心金蟬做有文章,知道問他們也不說,只得作罷。雖然起疑,還沒料到當晚就要出事。她同朱文、吳文琪二人又密談了一會兒,各自在月光底下散去。

  靈雲回到前殿,看見金蟬和笑和尚二人並肩坐在殿前石階上,又說又笑,非常高興,看去不像有什麼舉動的樣子。金蟬早已瞥見靈雲走來,故意把聲音放高一點,說道:「這是斬那妖蛇的頭一晚上的事情,餘下的回頭再說吧。」猛回頭看見靈雲,便迎上前來說道:「笑師兄要叫我說九華誅妖蛇的故事,今晚我要和笑師兄同榻夜話,功課我不做了。姊姊獨自回房去吧。」靈雲心中有事,也巴不得金蟬有此一舉,當下點頭答應。且先不回房,輕輕走到東廂房一看,只見坐了一屋子的人,俱都是晚輩師兄弟姊妹,在那裡聽周淳講些江湖上的故事。大家聚精會神,在那裡聽,好不熱鬧。靈雲便不進去,又從東偏月亮門穿過,去到玉清大師房門跟前,正趕上大師在與張琪兄妹講演內功,不便進去打擾。正要退回,忽聽大師喚道:「靈姑為何過門不入?何不進來坐坐?」靈雲聞言,便走了進去。還未開言,大師便道:「昔年我未改邪歸正以前,曾經煉了幾樣法寶。當初若非老伯母妙一夫人再三說情,家師怎肯收容,如何能歸正果?此恩此德,沒齒不忘。如今此寶留我這裡並無用處。峨眉光大門戶,全仗後起的三英二雲。輕雲師妹來此多日,我也曾送了兩件防身之物。靈姑近日紅光直透華蓋,吉凶恐在片刻。我這裡有一件防身法寶,專能抵禦外教中邪法,特把來贈送與你,些些微物,不成敬意,請你笑納吧。」說罷,從腰間取出一個用絲織成的網子,細軟光滑,薄如蟬翼,遞在靈雲手中。說道:「此寶名為烏雲神鮫絲,用鮫網織成,能大能小。如遇妖術邪法不能抵敵,取出來放將出去,便有畝許方圓,將自己籠罩,不致受人侵害,還可以用來收取敵人的法寶,有無窮妙用。天已不早,你如有約會,請便吧。」靈雲聞言,暗自服她有先見之明,當下也不便深說,連忙接過,道謝走出。想去尋輕雲再談一會兒,這時已是二更左近,遍找輕雲不見。西廂房內燈光下,照見房內有兩個影子,估量是笑和尚與金蟬在那裡談天,便放了寬心,索性不去驚動他們。又走回上房窗下看時,只見坐了一屋子的前輩劍仙,俱各在盤膝養神,做那吐納的功夫。靈雲見無甚事,便自尋找朱文與吳文琪去了。

  話說金蟬用詐語瞞過了姊姊,見靈雲走後,拉了笑和尚,溜到觀外樹林之中,將手掌輕輕拍了兩下。只見樹林內輕雲、孫南二人走將出來。四人聚齊之後,便商量如何進行。輕雲、孫南總覺金蟬年幼,不肯讓他獨當一面。當下便派笑和尚同孫南做第一撥,到了慈雲寺,見機行事。輕雲同金蟬做第二撥,從後接應。笑和尚道:「慢來,慢來。我同金蟬師弟早已約定,我同他打頭陣。我雖然說了不一定贏,至少限度總不會叫金蟬師弟受着敵人的侵害。至於你們二人如何上前,那不與我們相干了。」輕雲、孫南見笑和尚這般狂妄,好生不以為然。輕雲才待說話,笑和尚一手拉着金蟬,大腦袋一晃,說一聲:「慈雲寺見。」頓時無影無蹤。他這一種走法,正是苦行頭陀無形劍真傳。輕雲、孫南哪知其中奧妙,又好氣,又好笑。知道慈雲寺能人眾多,此去非常危險,欲待不去,又不像話,好生為難。依了孫南,便要迴轉,稟明追雲叟、朱梅等諸位前輩劍俠,索性大舉。輕雲年少氣盛,終覺不大光鮮。況且要報告,不應該在他二人走後。商量一陣,仍舊決定前往。當下二人也駕起劍光,跟蹤而去。二人剛走不多一會兒,樹旁石後轉出一位相貌清癯的禪師,口中說道:「這一干年輕業障,我如不來,看你們今晚怎生得了!」話言未了,忽見玉清觀內又飛出青白三道劍光,到樹林中落下,看出是三個女子。只見一個年長一點的說道:「幸喜今晚我兄弟不曾知道。朱賢妹與吳賢妹,一個在我左邊,一個在我右邊,如果妖法厲害,可速奔中央,我這裡有護身之寶,千萬不要亂了方向。天已不早,我們快走吧。」說罷,三人駕起劍光,徑往慈雲寺而去。三人走後,這位禪師重又現身出來,暗想:「無怪玄真子說,峨眉門戶,轉眼光大,這後輩中,果然儘是些根行深厚之人。不過他們這般膽大妄為,難道二老就一些不知麼?且不去管他,等我暗中跟去,助他們脫險便了。」當下把身形一扭,也駕起無形劍光,直往慈雲寺而去。

  且說慈雲寺內,法元、智通、俞德等自從綠袍老祖死後,越發感覺到峨眉派聲勢浩大,能人眾多,非同小可。偏偏所盼望的幾個救星,一個俱未到來。明知眼前一干人,絕非峨眉敵手,心中暗暗着急。就連龍飛也覺着敵人不可輕侮,不似初來時那般趾高氣揚、目空一切了。似這樣朝夕盼望救兵,直到十三下午,還沒有動靜。法元還好一點,把一個智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由得命手下一干凶僧到外面去迎接來賓,也無心腸去想淫樂,鎮日短嘆長吁。明知十五將到,稍有差池,自己若干年的心血創就的鐵壁銅牆似的慈雲寺,就要化為烏有。起初尚怕峨眉派前來擾鬧,晝夜分班嚴守。過了十餘天都無動靜,知道十五以前,不會前來,漸漸鬆懈下來。寺中所來的這些人,有一多半是許飛娘輾轉請託來的。除了法元和女崑崙石玉珠外,差不多俱都是些淫魔色鬼。又加上後來的百花女蘇蓮、九尾天狐柳燕娘兩個女淫魔,更是特別妖淫。彼此眉挑目逗,你誘我引,有時公然在公房中白晝宣淫,簡直不成話說。

  那智通的心愛人兒楊花,本是智通、俞德的禁臠。因在用人之際,索性把密室所藏的歌姬舞女,連楊花都取出來公諸同好。好好一座慈雲寺,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無遮會場。法元雖然輩分較尊,覺得不像話,也沒法子干涉,只得一任眾人胡鬧。眾人當中,早惱了女崑崙石玉珠。她本是武當派小一輩的劍仙,因在衡山採藥,遇見一西川八魔的師父南疆大麻山金光洞黃腫道人,見石玉珠長得美秀絕塵,色心大動,用禁錮法一個冷不防,將她禁住,定要石玉珠從他。石玉珠知他魔術厲害,自己中了暗算,失去自由,無法抵抗,便裝作應許。等黃腫道人收去禁法,她便放出飛劍殺他,誰想她的飛劍竟不是黃腫道人敵手。正在危急之間,恰好許飛娘打此經過,她見石玉珠用的飛劍正是武當嫡派,便想藉此聯絡,但又不願得罪黃腫道人。當下把混元終氣套在暗中放起,將石玉珠救出險地,自己卻並未露面。石玉珠感飛娘相救之恩,立誓終身幫她的忙,所以後來有女崑崙二救許飛娘的事情發生。飛娘也全仗女崑崙,才得免她慘死。這且留為後敘。

  這次石玉珠接了飛娘的請柬,她姊姊縹緲兒石明珠曾經再三勸她不要來。石玉珠也明知慈雲寺內並無善類,但是自己受過人家好處,不能不報,執意前來赴約。起初看見綠袍老祖這種妖邪,便知不好。一來因為既經受人之託,便當忠人之事,好歹等個結果再走;二來仗着自己本領高強,不致出什麼差錯。誰知蘇蓮與柳燕娘來了以後,同龍飛、柳宗潛、狄銀兒、莽頭陀這一班妖孽晝夜宣淫,簡直不是人類。越看越看不慣,心中厭惡非常,天天只盼到了十五同峨眉分個勝負之後,急速潔身而退。那不知死活進退的小靈猴柳宗潛,是一個色中餓鬼,倚仗他師父七手夜叉龍飛的勢力,簡直是無惡不作。這次來到慈雲寺,看見密室中許多美女同蘇、柳兩個淫娃,早已魂飛天外。師徒二人,一個把住百花女蘇蓮,一個把住九尾天狐柳燕娘,朝夕取樂,死不撒手。旁人雖然氣忿不過,一則懼怕龍飛九子母陰魂劍厲害,二則寺中美女尚多,不必為此傷了和氣,只得氣在心裡。原先智通便知道石玉珠不能同流合污,自她來到,便替她早預備下一間淨室,撥了兩個中年婦女早晚伺候。她自看穿眾人行徑後,每日早起,便往成都名勝地點閒遊,直到晚間才回來安歇。天天如此,很少同眾人見面。眾人也知道她性情不是好惹的,雖然她美如天仙,也無人敢存非分之想,倒也相安。

  這日也是合該有事。石玉珠早上出來,往附近一個山上尋了一個清靜所在,想習內功。到了上午,又到城內去閒遊了一會兒。剛剛走出城關,她的寶劍忽然叮噹一聲,出匣約有寸許,寒光耀眼驚人。這口寶劍雖然沒有她煉的飛劍神化,但也是周秦時的東西。石玉珠未成道以前,曾把來做防身之用。每有吉凶,輒生預兆,先做準備,百無一失。上次衡山採藥,因覺有了飛劍,用不着它,又嫌它累贅,不曾帶去,幾乎中了黃腫道人之暗算。從此便帶在身旁,片刻不離。今天寶劍出匣,疑心是慈雲寺出了什麼事,便回寺去看動靜。

  進寺後,天已快黑。看見法元等面色如常,知道沒有什麼,也不再問,談了幾句,便告辭回房。剛剛走到自己門首,看見一個和尚鬼頭鬼腦、輕手輕腳地從房內閃將出來。石玉珠心中大怒,腳一點,便到那和尚跟前,伸出玉手,朝着和尚活穴只一點,那和尚已不能動了。石玉珠喝道:「膽大賊禿,竟敢侵犯到我的頭上來了!」說罷,便要拔劍將他斬首。那和尚被她點着活穴,尚能言語,急忙輕聲說道:「大仙休得誤會,我是來報機密的,你進房自知。」石玉珠見他說話有因,並且這時業已認清被擒的人是那知客僧了一,知道他平日安分,也無此膽量敢來胡為,也不怕他逃,便將手鬆開,喝道:「有何機密,快快說來。如有虛言,休想活命!」了一道:「大仙噤聲。你且進房,自會明白。」石玉珠便同他進房,取了火石,將燈掌起。只見桌上一個紙條,上面寫着「龍、柳設計,欲陷正人,今晚務請嚴防」十幾個字,才明白他適才是來與自己送信的。心想:「龍飛師徒雖然膽大,何至於敢來侵犯自己?好生不解。」想了一想,忽然變臉,定要了一說個明白。了一雖是智通門下,他為人卻迥乎不同,除了專心一意學習劍術外,從沒有犯過淫邪。他見連日寺內情形,知道早晚必要玉石俱焚,好生憂急。今天偶從龍飛窗下走過,聽見龍飛與柳宗潛師徒二人因愛石玉珠美貌,商量到了深夜時分,用迷香將石玉珠醉過去,再行無禮。了一聽罷這一番話,心想:「石玉珠雖是個女子,不但劍術高強,人也正派。慈雲寺早晚化為烏有,我何不藉此機緣,與她通消息,叫她防備一二,異日求她介紹我到武當派去,也好巴結一個正果。」拿定主意以後,又不敢公然去說,恐事情泄漏,被龍飛知道,非同小可。便寫了一個紙條,偷偷送往石玉珠房中。偏偏又被石玉珠看見,定要他說明情由,才放他走。了一無法,只得把龍飛師徒定計,同自己打算改邪歸正、請她援手的心事,說了一遍。石玉珠聞言,不禁咬牙痛恨。當下答應了一,事情證實之後,必定給他設法,介紹到武當同門下。了一聞言,心中大喜,連忙不停嘴地稱謝。因怕別人知道,隨即告辭走出。

  石玉珠等了一走後,暗自尋思,覺得與這一干妖魔外道在一起,絕鬧不出什麼好來;欲待撒手而去,又覺着還有兩天就是十五,多的日子都耐過了,何在乎這兩天?索性忍耐些兒,過了十五再走。不過了一既那樣說法,自己多加一分小心罷了。她一人在房內正在尋思之時,忽然一陣異香觸鼻,喊一聲:「不好!」正要飛身出房,已是不及,登時覺得四肢綿軟,動彈不得。忽聽耳旁一聲狂笑,神思恍惚中,但覺得身體被人抬着走似的。一會兒工夫,到了一個所在,好似身子躺在一個軟綿的床上。情知中了人家暗算,幾番想撐起身來,怎奈用盡氣力,也動轉不得。心中又羞又急,深悔當初不聽姊姊明珠之言,致有今日之禍。又想到此次來到慈雲寺,原是應許飛娘之請,來幫法元、智通之忙。像龍飛師徒這樣胡鬧,法元等豈能袖手不管?看他們雖將自己抬到此間,並未前來侵犯,想必是法元業已知道,從中阻止,也未可知。想到這裡,不由又起了一線希望。便想到萬一不能免時,打算用五行真氣,將自己兵解,以免被人污辱。倘若得天見憐,能保全清白身體,逃了出去,再尋龍飛等報仇不晚。石玉珠本是童女修道,又得武當派嫡傳,雖然中了龍飛迷香之毒,原是一時未及防備,受了暗算,心地還是明白。主意打點好後,便躺在床上,暗用內功,將邪氣逼走,因為四肢無力,運氣很覺費力。幾次將氣調純,又復散去,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將五行真氣,引火歸元,知道有了希望,心中大喜。這才凝神定氣,將五行真氣由湧泉穴引入丹田。也顧不得身體受傷與否,猛地將一雙秀目緊閉,用盡平生之力,將真氣由七十二個穴道內迸散開來,這才將身中邪毒驅散淨盡。只因耗氣傷神太過,把邪氣雖然驅走,元氣受了大傷。勉強從床上站起身來,一陣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住。好在身體已能自由,便又坐將下來,打算養一會兒神再說。睜眼看四面,俱是黑洞洞的。用手一摸坐的地方,卻是溫軟異常,估量是寺中暗室。又休息了一會兒,已能行動。知道此非善地,便將劍光放出,看清門戶與逃走方向。

  這一看,不由又叫了一聲苦。原來這個所在,是凶僧的行樂密室之一,四面俱是對縫大石,用銅汁灌就,上面再用錦繡鋪額。查看好一會兒,也不知道門戶機關在哪裡。把一個女崑崙石玉珠,急得暴跳如雷。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忽聽身後一陣隆隆之聲,那牆壁有些自由轉動。疑心是龍飛等前來,把心一橫,立在暗處,打算與來人拼個你死我活。那牆上響了一陣,便現出一個不高的小門,只見一個和尚現身進來。石玉珠準備先下手為強,正待將劍放起,那和尚業已走到床前,口中叫道:「石仙姑我來救你,快些隨我逃走吧。」

第三十五回 密室困崑崙

艷艷紅霞

飛劍驚芒寒敵膽 禪林逢異教

漠漠黃霧

迅雷忽震散妖氛

  石玉珠聽去耳音甚熟,借劍光一看,果是了一。便問他怎能知道自己在此。了一道:「外面來了不少峨眉派的劍仙,我們這邊人已死了好幾個。現在已不及細述根由,快隨我逃出去再說吧。」石玉珠聽說出了變故,不及再問詳情。當下了一在前,石玉珠在後,剛走到暗穴門口,忽地暗中飛來一個黑球。了一喊聲:「不好!」將頭一偏,正打在他肩頭上,覺得濕乎乎的,濺了一臉,聞着有些血腥氣,好似打進來的是個人頭,幸喜並未受傷。石玉珠因在暗處,免受了暗算,當下身劍合一,從洞中飛身出來。了一也飛起劍光,出了暗穴。二人才得把腳站定,忽見前面一晃,突然站定一個小和尚,月光底下看去好生面熟。只見那小和尚道:「原來是你!」再一晃,業已蹤跡不見。石玉珠見那小和尚來去突兀,好生奇怪,便問了一寺中光景。了一答道:「適才我從你房內出來,對面便遇見那個小靈猴柳宗潛朝我冷笑,他隨即往你窗下走去。我正要搶到前頭與你送信,忽然後面有人咳嗽一聲,我回頭看時,正是那龍飛同蘇蓮、柳燕娘三人在我身後立定。他帶着滿臉兇橫,朝我警告道:『你要多管閒事,休想活命!』我只得閃過一旁。後來見他用迷香將你迷倒,由蘇、柳兩淫婦抬往密室以內。那密室原是四間,各有暗門可通,十分堅固。全寺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機關,能夠進出自如。早先原是我師父與楊花的住室,現在給與龍飛享用。我因聞聽師父說過,那迷香乃是龍飛煉來採花用的,人聞了以後,兩三個時辰,身體溫軟如綿,不能動轉。知道你必遭毒手,我便偷偷去告訴金身羅漢法元,請他前來阻止。等到法元趕到柳宗潛房中,解勸不到幾句,便同龍飛口角起來,幾乎動武。這時,後殿忽然先後來了六七個峨眉劍仙,同前殿幾位劍仙動起手來。無心再打家務,同往前殿迎敵。誰想來人年紀雖輕,十分了得。當中有一個女子,尤其厲害,才一交手,便將草上飛林成祖斬為兩段,鐵掌仙祝鶚、小火神秦朗也受了重傷。後來金身羅漢法元與龍飛趕到,俞德也從後殿出來,俞德將紅砂祭起,龍飛也將九子母陰魂劍放出。這兩人法寶果然厲害。紅砂放將出去,便是紅塵漫漫,陰風慘慘。那九子母陰魂劍更是一派綠火,鬼氣森森。誰想那女子早有防備,從手上放出一個東西,化成畝許大的五色祥雲,將同來的人身體護着。所有法寶,俱都奈何他們不得。後來俞德出主意,將紅砂儘量放起,四面包圍,將他們困住再說。我偷空溜了出來救你。以我之見,這慈雲寺內,儘是一群妖邪,今晚雖然得勢,但是也不能把敵人怎麼樣;況且來人儘是一些年輕小孩子,尚且如此大的本領,三仙、二老更不必說。我看今晚情勢,來的這些人雖然被困,定有能人來救,眼看大勢危險萬分。但不知你有何高明主見?」

  石玉珠聞言,沉思了一陣,說道:「無論他們行為如何,我總是應了萬妙仙姑許飛娘之請而來。就是有仇,也只有留為後報,不能在今晚去尋他們算賬,反為外人張目。我已無心在此留戀,打算再待一會兒,便迴轉仙山,異日飛娘道及此事,也不能怪我有始無終。至於你同智通,本有師生之誼,相隨多年。雖然他多行不義,看他這情急勢孤之時,遽然棄之而去,情理上太說不過去。你莫如姑盡人事,以聽天命,往前殿相機行事,真到無可挽回之時,再行退下也還不晚。如果恐怕遭遇危險,我當在暗中助你脫險便了。」了一道:「我也並非是貪生怕死之人,見人家勢危力薄之時,昧良心棄之而去。只恨我當初眼力不濟,誤入旁門。等到知道錯誤,已來不及,欲待中途退出,必有生命危險。惟有暫時隱忍,以待機會。去年有一個姓周的年輕舉子,同來的還有十六個年輕舉子,俱因誤入密室,被我師父將他們一齊殺死,只剩這姓周的一個。因為楊花、桃花兩個淫婦求情,才饒他全屍,關在石室之內。我因見那人根基甚厚,本想設法救了他一同逃走。誰知到了第二天晚上,大雷大雨,我在天方亮時去看,此人業已逃走。我當時急忙退出,也不敢聲張,恐怕他逃走不遠,又被擒回。過了不多幾天,便來了一個年輕女子,把多臂熊毛太斷去一臂;一鴛鴦劍靴,幾乎把俞德踢了個透心穿。我師父同俞德那般厲害,居然被她大獲全勝之後從容逃走。這才勾起峨眉派舊恨。雙方雖明定交手日期,俱都暗中準備,勢不兩立。我便知慈雲寺早晚要化為灰燼,便想退身之計,只苦無門可入。承仙姑不棄,答應替我介紹到武當門下。現在已決定改邪歸正,不過我受智通傳授劍法,早晚必要圖報。今晚這個局面,絕非像我這般能力薄弱之人所能迎敵,徒自犧牲,實無益處。我暫時不想到前面去,我自有一番打算,你日後自知我的心術。」

  石玉珠聞言,也覺他言之有理。只因自己好奇心盛,想到前面去看看來的這些青年男女,都是什麼出奇人物,便同了一訂下後會之期。正要往前面走時,忽聽震天的一個大霹靂,就從前面發出,震得屋瓦亂飛,樹枝顫動。石玉珠便知事情不妙,一時顧不得再和了一說話,飛身往前殿走去。原打算將身體藏在大殿屋脊上去觀陣,誰知到了屋脊上面一看,空中地上,俱都是靜悄悄的,全無一些動靜。那院中兩行參天古柏,在月光底下,迎着寒風颯颯,響成一片濤聲。夜色清幽,全不像個殺人的戰場。側耳一聽,大殿中人聲嘈雜,好似爭論什麼,也看不見被俞德紅砂圍住的青年男女在什麼地方。正要探頭往殿中看去,忽地一道青光,從殿中飛將出來。石玉珠何等機警敏捷,連忙運動自己劍光迎敵。才一接觸,便將敵人飛劍斬為兩截,餘光如隕星一般墜下地來。石玉珠不知殿中是仇是友,剛要退轉身去,忽聽腦後一聲斷喝道:「峨眉後輩,休得倚勢逞強,反覆無常。你們既不守信義,休怪老僧手辣。」話言未了,大殿內又飛出七八個人,將石玉珠團團圍住。

  石玉珠定睛一看,正是法元、智通、俞德、龍飛、蘇蓮、柳燕娘這一干人。說話的那一個和尚,生得面如滿月,身材高大,正是那黃山紫金瀧暫居的曉月禪師。那龍飛本打算與曉月禪師敘罷寒溫之後,便往密室去尋石玉珠的快活,現在見她脫身出來,好生詫異,那石玉珠見了仇人,本要翻臉,估量自己人單勢孤,他們都是同惡相濟,難免不吃眼前虧,只得暫時隱忍。九尾天狐柳燕娘本是在殿中與龍飛談話,忽見月光底下映出一個人影,疑是峨眉派中人,還有餘黨在此。便想趁個冷不防,給來人一個暗算,好遮蓋剛才戰敗之羞。她練的原是兩口飛劍,頭一口劍已被金蟬削為兩段,這口劍又毀在石玉珠手內。欲待不依,自己能力有限,不敢上前,惟有心中忿恨而已。法元正愁石玉珠被龍飛所困,又不聽勸解,異日難免再與武當結下深仇,留下隱患。今見她安然逃出,好生痛快,便裝作不知前情,搶先說道:「原來是石道友,都是自己人,我們到殿中再說吧。」石玉珠見曉月禪師之後,便隨同進了大殿。石玉珠留神往殿中一看,只見殿中情形很是雜亂:林成祖、柳宗潛業已被人腰斬。受輕重傷的有好幾個。一干凶僧,正在忙着收殮屍身,打掃血跡。才知道了一之言不假。適才那一個晴天霹靂,一會兒工夫,來人便在那時退去,真是神妙迅速,心中佩服已極。

  大家入座之後,石玉珠便問法元:「怎麼今晚會傷了這許多人?」法元聞言,長嘆一聲,便把適才經過說了一遍。作者一支筆,難寫兩家話。峨眉派小弟兄們如何大鬧慈雲寺,以及如何出險,這些熱鬧情節,只得在這裡補敘。諸位欲知其詳,看我寫來,閒話少說,書歸正傳。

  原來今晚峨眉派小兄弟們無形中暗自分成兩組,各自為謀。頭一組又分成兩起:第一起是金蟬與笑和尚,二人自從在辟邪村玉清觀外的樹林之中,按照預定計劃商量停妥之後,笑和尚說了一聲「慈雲寺再見」,不等周輕雲、孫南二人答言,一手拉了金蟬,腦袋一晃,駕起劍光,不消片刻,便到了慈雲寺。久聞各位前輩劍仙言說,慈雲寺機關密布,誤入緊要重地,就是精通劍術,也難免身入羅網,因此不敢大意。到了寺前,便先看出五行生剋,由中央戊己土降下劍光,落在殿房屋脊之上,恰好這殿便是法元眾人集會之所。那法元因盼曉月禪師等的救兵不到,正在發愁,偏偏了一又來報告,說是七手夜叉龍飛和小靈猴柳宗潛師徒、百花女蘇蓮、九尾天狐柳燕娘四人商量詭計,用迷香將女崑崙石玉珠困在密室石洞之中,供其淫樂。法元聞信大驚,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不但對不起人,並且還要因此與武當派結下深仇,那還了得!聞報之後,急忙往龍飛師徒房中勸解,請他二人急速收手,不要胡為。

  他走了不多一會兒,金蟬、笑和尚二人雙雙來到。笑和尚見大殿之上,坐立着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三山五嶽的劍客異人,連同寺內凶僧不下數十個,仗着藝高人膽大,打算在人前顯耀。便囑咐金蟬道:「師弟,你且伏在這鴟首旁邊,休要亂動。待我下去搗一個小亂,如果我將敵人引出,你便將你的鴛鴦霹靂劍放將出去,殺一個落花流水。」他原是怕金蟬涉險,才這樣說的。金蟬到底年輕,信以為真,自然依言埋伏。笑和尚駕起無形劍,輕輕走到大殿之中,忽地現出身形,笑嘻嘻地說道:「諸位檀越辛苦。化緣的來了。」言罷,合掌當胸,閉目不動。

  這時鐵掌仙祝鶚、霹靂手尉遲元、草上飛林成祖、小火神秦朗、披髮狻猊狄銀兒、三眼紅蜺薛蟒、通臂神猿鹿清、病維摩朱洪、明珠禪師、鐵鐘道人、本寺方丈智通以及他門下四大金剛等,俱都在場。那法元邀來的武當滄浪羽士隨心一、有根禪師、癩道人、諸葛英等四位劍仙,因那日醉道人前來訂約,知道為期尚早,又見綠袍老祖那般凶邪,寺中眾人多有淫惡行為,意趣不投,原想回山不管。只因當初與法元交情甚厚,已答應了人家幫忙,說不出「不算」二字。住了兩日,耐不慣寺中煩囂,託故他去,說是十五頭一天一定趕到。法元苦留不住,徑自作別走去。俞德是在晚飯時,喝酒有了幾分酒意,勾動了酒字底下的那個字。他和莽頭陀最說得來,便拉了他往後面密室中,一人選了一個美女,互相比賽戰術戰略去了。除了以上六人不在外,慈雲寺全體人眾正談得很起勁時,忽然殿中現出了一個小和尚,也不知從哪裡進來的。眾人見笑和尚唇紅齒白,疑心是寺中徒弟,還不在意。

  那智通早已認清來人不是本寺人。起初因未看清來人如何進殿,年紀又小,還未想到是峨眉派中人,疑心是到本寺來掛單的和尚徒弟,無意中溜進大殿。見他那樣不守規矩,神態滑稽,又好氣,又好笑。以自己的身份,犯不着和他慪氣,便向四金剛道:「前面這群東西,越來越糊塗了,難道不知我和眾位仙長在此儀事,怎麼會讓這掛單禿驢的小和尚擅入大殿?還不與我拉了出去!」四金剛聞言,哪敢怠慢。頭一個無敵金剛賽達摩慧能,邁步上前。心想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和尚還經得起動手,打算用手抓起,再走到殿外,將他扔出廟外。他這一種想頭不要緊,差點沒把自己的命就此送掉。笑和尚聽智通說完話,偷偷用目四外一看,見有一個身材高大、凶神惡煞般的凶僧朝自己走來。因不知來人本領如何,便想了一條妙計對付。那智通剛說完話,忽然想起自從去年周雲從逃走,毛太、俞德受傷,就不准別廟僧人前來掛單。況且從前殿到大殿,隔了好幾層殿宇,有不少的暗藏機關,到處又有人把守,這個小和尚如何能夠溜了進來?而且態度安詳,神態又非常可笑,好似存心前來搗亂似的。情知有異,正要止住慧能,那慧能已將笑和尚抓在手中,要往殿外走去。正好笑自己多疑,忽聽一聲大叫道:「疼死我也!」再看慧能,業已栽倒在地。那小和尚忽然合掌當胸,口念「阿彌陀佛」。原來慧能抓起笑和尚,正要往殿外走去,忽覺手臂上猛地一涼,奇痛異常。撲搭一聲,一條抓人的手臂業已同自己分家,斷了下來。接着小肚腹間中了一拳。負痛已極,不由狂叫一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眾人見慧能手臂被人斬去,並未看出來人用的什麼兵刃,好生奇怪。智通等見這小和尚竟敢傷人,心中大怒,十幾道劍光同時飛出,那笑和尚見了這般景況,哈哈大笑,便往殿外一縱,眾人急忙收了劍光,追將出來。只見月明星稀,清光如晝。再找笑和尚時,業已蹤跡不見。

  大家抬頭往四處觀看,忽見殿脊上站定一人,高聲說道:「你們這群凶僧業障,快來讓小爺發個利市吧!」月光下看清來人又是一個小孩子。這樣寒天,赤着雙足,穿了一雙多耳麻鞋,一身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