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 第3章

龍應台



火車又動了,然後沒多久又會停,因為前面的一截鐵軌被撬起來了,要等。等的時候,美君說,旁邊有個媽媽跟一路抱在懷裡的四、五歲大的孩子說,﹁寶寶,你等一下哦,不要動。﹂女人爬過眾人的身體,下了車,就在離鐵軌幾步之遙的灌木後頭蹲下來小解,起身要走回來時,車子突然開了。

﹁我們就眼睜睜看着那個女人在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車廂裡頭也大哭,找媽媽,但是誰都沒辦法讓火車停下??﹂﹁你記得她的臉嗎?﹂我問。

﹁我記得她追火車的時候披頭散髮的樣子??﹂美君半?

不說話,然後說,﹁我常在想:那孩子後來怎麼了?﹂火車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兩個傳令兵抱着孩子擠下了車。

想到那個追火車的女人,她決定把懷裡的嬰兒交給衡山鄉下的奶奶。這樣的兵荒馬亂,孩子恐怕擠也會被擠死,更別說在密不通風的車廂里得傳染病而暴斃。一路上,死了好幾個孩子和老人。

應揚,讓奶奶抱着,在衡山火車站,看着美君的火車開走。他太小,連揮手都還不會。

美君繼續南下,到了廣州。丈夫,帶着憲兵隊,駐守着廣州天河機場。

7不能不遇見你我到了廣州。

問廣州人,﹁聽過天河機場嗎?﹂搖頭。沒有人知道。

問到最後,有個人說,﹁沒聽過天河機場,但是有個天河體育中心。﹂到了天河體育中心。龐大的體育館,四邊的道路車水馬龍,哪裡還有一點點軍用機場的影子?可是一轉身,大馬路對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牆,旁邊是個空曠的巴士轉運站,而這堵老牆上寫的字,讓我吃了一驚。﹁空軍後勤廣州辦事處﹂,好端端寫在那裡,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後不再使用的正體字。

好了,那真的是這裡了。

美君的丈夫龍槐生,帶着他的憲兵隊嚴密防守天河機場。不多久,他認為是自己一生最光榮的任務來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總統搭中美一號蒞天河機場,時有副總統李宗仁、行政院長閻錫山等高級首長在機場相迎,在此期間夜以繼日督促所屬提高警覺,以防不測。﹂我翻着槐生手寫的自傳,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已經下野,不是總統了,而且,五月的時間你也記錯了吧?那時首都南京已經易幟,上海即將失守,蔣介石搭着太康艦和靜江輪來回於浙江沿海和台灣各島之間,到處考察形勢,思索將來反攻的據點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沒去廣州啊。你看,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蔣的日記寫的是他對澎湖的考察:昨晡在賓館附近沿海濱遊覽,瞭望對岸之漁翁島,面積雖大但其標高不過五十公尺,亦一沙灘樹木極少,植物難產。聞動物除印牛種較壯大外,余亦不易飼畜,以其地咸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颱風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實為台灣、福州、廈門、汕頭之中心點,不惟台灣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熱甚悶,入浴晚課,聽取夏功權廈門情形報告,後十時就寢。3三十歲的憲兵連長龍槐生在認真駐守天河機場的時候,自然不會知道,那巨大的歷史棋盤,已經定局,他也是一個過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難的人潮,流過天河機場前面的大馬路,往黃埔碼頭涌過去。他並不知道,在他眼前涌過去的人潮里,有來自山東的五千個中學生,流亡了幾千里,他們的校長們正在和國軍的將領協商,孩子們要怎樣才能搭上前往台灣的船。那個﹁其地咸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颱風甚多﹂的澎湖島,正張口等着他們到來。

這年,香港科技大學的校長、創下高溫超導世界新紀錄而著名的物理學家朱經武,才七歲,喜歡玩泥巴、抓泥鰍、把破銅爛鐵亂湊在一起發熱發電。他跟着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個老祖母,從武漢坐船搭車,一路南下,臨出門前還把一隻小黃狗抱在身上,帶着走天涯。沒想到狗一上火車,從窗口一躍而出,不見蹤影,小小經武差點哭了出來。

朱爸爸是美國華僑,上波特蘭的航空學校,學習飛機駕駛。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二十六歲意氣風發的朱甘亭熱血奔騰、日夜難安,於是決定人生大急轉:他把自己心愛的哈雷重型機車送給一個好友——好友被他的﹁壯士斷腕﹂嚇了一跳;朱甘亭轉身就離開了舊金山,飛到南京,報名加入了中國空軍。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這個時候,朱家到了廣州;朱甘亭上尉讓家人先到黃埔碼頭,直接在船上等候,因為他負責剩餘物資的處理,必須押一箱空軍後勤的黃金上船。他說,我隨後就趕到,船上相會。

﹁可是,﹂經武說,﹁我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來。碼頭上滿滿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難民,而船馬上要開了,爸爸還不見。我媽又急又怕,祖母也滿臉憂愁。到最後,清晨兩點,爸爸終於出現了,氣急敗壞的,趕得滿頭大汗。原來,爸爸的吉普車,經過天河機場時,不知怎麼裝黃金的箱子掉了下來,散了一地,被駐守天河機場的憲兵隊給攔住,不管怎樣就是不讓他帶走,他交涉到半夜,還是不放行,最後只好空手趕了過來。﹂﹁什麼?﹂我問,﹁你是說,天河機場的憲兵隊?﹂﹁對啊,﹂經武答說,﹁那一箱黃金就被憲兵隊拿走了。他自己也差點脫不了身。他如果沒趕上船,我們大概從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後的命運——包括我自己,很可能就兩樣。﹂﹁慢點慢點朱經武,﹂我說,﹁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黃金?﹂他笑了,有點得意,﹁可以這麼說。﹂﹁不要笑,我記得龍爸爸的自傳好像有提到黃金。你等等。﹂在港大柏立基學院的寫作室里,我從書架上把父親的自傳重新拿下來,找到了天河機場那一頁: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廣州停留待命,負責天河機場警戒。並在機場到香港的沿路加派雙哨,以確保機場安全。時有一走私集團劉姓首腦,拿出黃金五百兩私下賄賂,要我放行二十輛卡車私貨,我雖未負__緝私任務,但立即嚴詞拒絕,並報請上級處理。

我指着這一段,一字一句念給朱經武聽,然後反問他,﹁怎樣?朱爸爸那時不姓劉吧?﹂8追火車的小孩在夜車裡,從廣州東站駛往衡陽站。晚上十一點發車,清晨五點鐘可到。

總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這個裡程數,我開過。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就是開車去的,從法蘭克福開到仍在圍牆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進入東德區,所謂公路其實就是一條被鐵絲網、探照燈和監視塔所圍起來的一條出不去的隧道。接近關卡檢查哨時,看到穿着制服的邊境守衛,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都是回鄉的人吧?廣州東站的候車室里,起碼有上千的人,聚在一個大堂里,聽見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話。很多民工,帶着鼓鼓的麻袋——都是那種紅藍白三色條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掛。出來打工的人,這很可能是兩三年才一次的回鄉。家裡的孩子,可能都認不得自己了。

人們安靜地上車,一入廂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鋪位,就把燈滅了。

燈滅掉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就沒入鐵輪轟轟隆隆的節奏里。行駛中的夜行火車永遠是浪漫的,車廂像個秘密的、無人打擾的搖籃,晃着你疲倦的身體;韻律勻勻的機械聲,像一頂溫柔的蚊帳,把你密密實實地罩在搖籃里。

美君從廣州站上車,李佛生,那兩位淳安一同出來的莊稼少年之一,陪着她走。廣州半年,美君看見了更多的生死離散;她決心回到衡山,無論如何把孩子帶出來,系在身邊。可是,她還沒想到,分隔半年,孩子也不認得她了。

我在二○○九年走的這五百二十一公里鐵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美君走過的鐵路。

美君的火車在清晨到了衡陽,不走了。前面到衡山的鐵軌被爆破,斷了。

火車裡的人,心急如焚,面臨抉擇:是坐在車裡等,還是下車走路?

那個時代,每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重要的片刻的決定,都可能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

清晨五點,我跨出衡陽火車站,冰涼的空氣襲來,像猛烈的薄荷,一下子激醒了我。大霧鎖城,一片白茫茫。天色猶暗,車站前廣場上已經站了很多人,這時紛紛湊上前來,口裡低低呼着地名:攸縣!攸縣!

祁陽!祁陽!

長寧!長寧!

永州!永州!

永州?我趕快看那個呼喊﹁永州﹂的人,迷霧裡站着一個駝着背的老先生。

怔怔地站在那裡,我看着他:如果現在跟着他走,沒多久我就會到了永州,那是柳宗元寫﹁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的地方啊。為了柳宗元,我特別跟着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廣場邊那個寫着﹁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一眼。

應揚來接我。車子駛出了有路燈的衡陽市區,進入鄉間公路,車燈照出去,像在濕漉漉的雲里游泳一樣,上下前後遠近,只有茫茫霧氣,路都看不見。如果突然有個大坑,車子會直衝進去。

美君很快地做了決斷:下車走路。

她帶着佛生,下了火車,開始沿着鐵軌往北走。從衡陽到衡山,沿着鐵軌走,大約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見,鐵軌斷成一截一截的,枕木燒得焦黑。美君走得腳起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來,讓她扶着走。走到第二天,遠遠看見了衡山車站,她心裡一鬆懈,腿就軟了下來,摔在鐵軌上。

我沒有想到,二○○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幾乎一樣。木頭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層多年累積陳舊的灰,從外面望進去,朦朧朦朧的,有一個老人拿着掃把畚箕專心地掃地。冬日淡淡的陽光,從窗格子裡射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直長到剪票口。剪票口,也不過是兩條木頭扶手。

這時南下北上都沒車。候車室里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牆上一個大壁鍾,我想,我幾乎可以聽見那分針繞圈遊走的聲音,也看得見那陽光在地面上移動的速度。

我穿過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樣,走到月台上,立在鐵軌邊,看那鐵軌往前伸展,伸展到轉彎的地方。這就是美君和應揚分手的月台。

我有一種衝動。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鐵軌上,趴下來,耳朵貼着鐵軌,聽六十年前那列火車從時光隧道里漸漸行駛過來、愈來愈近的聲音。

然後它愈走愈遠。

美君和佛生離開了鐵軌,沿着泥土小路到了山凹里的龍家院。那兒滿山遍野是油桐樹,開滿了花苞,還沒有綻放。水田現在已干,稻子半高,但是荒蕪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來幾個鄉親,美君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這是槐生的杭州媳婦,咧開嘴來笑着和她打招呼。一個肩上用一根扁擔扛着兩隻水桶的族兄,還把水桶擱下來,就在那狹小的田埂上,問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問她戰爭打到了哪裡。

我站在龍家院的田埂上,應揚跟挑水過來的大嬸介紹:﹁這是我妹妹。﹂他說﹁妹妹﹂的時候,第二個﹁妹﹂字也用四聲,說的很重,聽起來就是﹁這是我妹魅﹂。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龍家院的族人,都姓龍。應揚一個一個介紹給我:這一位,是你的哥哥。

這一位,你應該叫表姊。

這一位,是你的叔叔??

圍了一圈人,各種親屬的稱謂,全用上了。

﹁我記得你媽媽,杭州小姐,燙了頭髮的。﹂一個老婆婆說。

﹁對,我也記得,她還從城裡帶了一個收音機來。﹂一個叔叔說。

﹁她很好,穿旗袍,來這裡住破房子,一點也不嫌。﹂我站在那棟門窗都空了的紅磚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經沒有人住,茂盛的野草長在屋頂上,也長在屋前和屋後的野地里。就是這一棟頹敗的紅磚房,美君來接她的孩子龍應揚。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後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滿面驚恐地瞪着眼前這個要帶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鬧,又踢又打,怎麼也不肯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