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 第2章

龍應台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布油漬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3碼頭上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曬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繫,卻有兩個兵跟着她,臂彎里是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着面孔悽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這裡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着破爛的棉衣,脫下來,裡面是光光的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檐可以逗留,於是乾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分,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麼叫歷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別無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着的五兩黃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攤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摟着嬰兒躺在攤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着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潰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瓜,一方面可以掙錢,一方面可以尋人——丈夫如果還活着,大概遲早會在碼頭上出現。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現,難民在建築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錘、繩子等等﹁建材﹂,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別多,於是她的攤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攤子不但什麼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善道。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餵奶,也做肩挑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騎着那輛送貨的男用腳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大門前,她就倚着腳踏車望向碼頭和海港。軍艦緩緩進港,軍艦緩緩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汽笛聲迴旋在海港上頭,繚繞不去。

穿着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

4美君回家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麼往水裡一撈,褲腿里滿滿是魚??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着,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對游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麼清的水嘛!﹂牛,她總說﹁游﹂,所以﹁牛奶﹂,就是﹁游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麼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着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着,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回去?回去看什麼呢?﹂﹁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牆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麼千島。﹂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里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一圈圍坐着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墳怕不好找??﹂﹁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着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遙祭也可以吧?﹂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我在台灣遙祭了五十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裡遙祭的嗎?﹂又是一陣安靜。

﹁??火燒船事件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着臉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着老城的記憶,彷佛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大人牽着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

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美君的表妹皺着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說,﹁這裡,﹂她指着那個島,﹁就是這裡。﹂她指的這個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是一片禿禿的黃土。

我們跳上泥濘的灘。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邊回憶邊說,﹁那個時候,是小表哥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美君看見的是兩塊破磚頭泡在水裡,就在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在線。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美君的白髮凌空飛揚,我緊緊扶着美君,滿耳呼呼的風聲,還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語音,﹁??爸爸——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說你很冷??﹂湖浪挾着些許水草,打着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土紅的表面已有綠苔。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像柔弱無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隨風沒入天水無色之中。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這是那年緝私船檢查私鹽的地方。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一團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着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美君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她望向車窗外,疲倦地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是嗎?﹂我伸出手去環着她瘦弱的肩膀。__

5上直街九十六號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謝謝你。有空再來玩。﹂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誰,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做出很有教養的樣子,矜持地說,﹁你好。﹂奇怪的是,連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裡去,她一路無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說,﹁這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海公祠,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從後視鏡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姣好的。

我問她,﹁你是應美君嗎?﹂她高興地答,﹁是啊。﹂﹁你是淳安人嗎?﹂她一臉驚喜,說,﹁對啊,淳安人。你怎麼知道?﹂天黑了,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我爸爸在哪裡?我媽媽呢?﹂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餘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鄉,我去幫她看一眼。

餘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齡人。幾年前三峽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萬人的遷移大費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鄉土不退。餘年春看得熱淚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被迫離開祖輩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鄉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會議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人家看不起的、倒霉的那種情況,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

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在這種思維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安人,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一個個大家族被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鄉僻壤。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語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錐之地的﹁難民﹂了。家裡沒有一張八仙桌可以帶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着你的人解釋:﹁嘿,我家餵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滿腹辛酸,淪為困頓襤褸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種開始。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幕:諫村是淳安遠近聞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非常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建,黛青瓦,雕樑畫棟。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隻雕花大衣櫃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遷的那天,拆房隊已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着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棟樑,幾位拆房隊的人把這位老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外,房子也就頃刻倒下了。2帶着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的餘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千島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祠堂、寺廟、學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鋪——哪一家比鄰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誰、店鋪什麼名號,巨細靡遺,一點不漏。餘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鄉親老人,一個一個詢問,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細細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打開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滾動條,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圖﹂,我第一次,看見屬於美君的新安江畫像。

面對着這張不可思議的圖,我問,﹁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裡嗎?﹂﹁知道,﹂餘年春說,﹁上直街九十六號。﹂他彎腰,把上直街九十六號指給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說,就在新安江畔。

﹁不會錯吧?﹂我問。

﹁絕不會錯,﹂老人十分篤定地說,﹁你看,美君的父親叫﹃應芳苟﹄,這圖上寫着嘍。﹂彎下腰細看,上直街九十六號的那一格,果真寫着﹁應芳苟﹂三個字。

﹁那麼,﹂我沉思着,﹁美君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的城門,有兩個石獅子守着的那座城門,走向杭州,然後從此回不了頭的,會是哪一個城門呢?﹂﹁在這裡。﹂老人用手指在畫上標出城門的位置。

三米長的滾動條,張開在一張狹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為窗子老舊,也只能透進來一點點。在這侷促而簡陋的房間裡,連一張書桌都沒有,他顯然得跪在地上作畫。餘年春一筆、一筆,畫出了全世界沒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這一代人魂縈夢系的水底故鄉。

回到千島湖畔的飯店,我開始看那水底淳安的錄像帶。

當地政府為了觀光的需要,派了攝影隊潛入幾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沒四十年之後,去看看水草中閉着歷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處,一片地心的漆黑;攝影隊的燈,在無邊無際的幽暗中,像一隻太小的手電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鬱郁的水藻微顫,一座老屋的一角隱約浮現,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實木——這,會是美君當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樑畫棟嗎?

緩慢的光,沒照到城門口那對石頭獅子,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他們仍在原來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頭一瞥的地方。

6追火車的女人美君緊緊抱着嬰兒離開淳安,在杭州上車時,火車站已經人山人海;車頂上綁着人、車門邊懸着人、車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貼着人。

火車往廣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個荒涼的小鎮,煤燒光了,火車不動了。於是有軍官出來當場跟乘客募款,搜集買煤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