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信件集 - 第3章

喬治·奧威爾



在肯特郡採摘啤酒花時寄給丹尼斯·科林斯的信(1931年9月4日)

親愛的丹尼斯:

我希望這種差事離我而去後不要去找你,因為我們在駭人的雪海之中四處晃蕩,沒法工作,也沒有工作,還得想辦法用潮濕的木頭生火。第一次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後,我就一直在這裡。這次經歷真讓我失魂落魄。我們四個人每人身上帶着4先令出發,到第三天,我們才賺了1先令,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們是怎麼生活的。第一天,我們一直走到布羅姆利,然後在田間紮營,之後繼續爬艾德山。其中兩個人去了貧民窟的臨時收容所,我和同伴紮營在樹林裡。第二天,我們穿越賽文歐克斯到達席爾,為了找份工作,從一個農場走到另一個農場,大概走了10英里。最後,我們在一所沒有完工的房屋中睡覺,然後繼續前往西莫靈。因為下着大雨,我們在收容所睡了一宿。第二天,我們下山來到這裡,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們一路上的食物大都是靠乞討得來的,除了香煙,也不缺什麼。不過,戶外夜宿的寒冷和難受要比你想象的還糟。我把這些都記在日記里,稍後再進行補充,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寄一份給你。

和我一起的同伴挺有意思。他26歲,在少管所待了三年,去了軍隊兩年,進了三次監獄,結了婚又喪偶。他看起來就是個典型的小偷,也確實是個小偷,但是真的很招人喜愛。

至於這次的採摘啤酒花,完全是個騙局。只是因為有很多什麼都願意做的臨時工,才得以繼續。東倫敦人相當喜歡到鄉村旅行。這裡的工錢是6蒲式耳[1]啤酒花給1先令。工作時間9到10個小時,一個非常熟練的採花工在這麼長時間裡可以摘20蒲式耳,也就是3先令4便士。我累得半死才堅持工作了一整天,也是唯一的一整天,卻只摘了10蒲式耳,希望之後能爭取每天摘15蒲式耳。實際上,有些農場的工錢是8蒲式耳1先令。最近通過的一項法令要求農場主給他們的採花工提供適宜的住所,這就讓人猜想他們以前究竟住的是什麼房子。我們這兒,四個人住在一個12英尺寬的錫制小屋,窗戶上沒裝玻璃,

四面都能進雨吹風,裡面只給了一大堆乾草。我們一晚上都在瑟瑟發抖,直到早上5:45起床,生火,沏茶,急匆匆地趕去地里,一直摘到12:30,然後有半小時吃飯休息時間。之後,繼續採摘,直到下午5點。有很多人為了生火和剃鬍須的事情而爭鬥。吃過晚飯,大概9點鐘上床睡覺。所有這些工作,一周大概能有15先令。不過,短期來講,還是挺有意思的,我至少可以寫一篇讓報紙大賣的文章。

等我找個舒服的地方坐下後(我已經有10天沒坐過椅子了),給你寫一封更有趣的信,不過,現在我這有一兩條收集來的實用經驗。好好留着,誰知道哪天你也會走這條路呢。

用木頭生火燒水時,將一條木片放在水裡能去除水中的煙熏味。

要製作燒水用的罐子(也叫作「桶」),最可靠的錫應該是鼻煙盒的錫,最好兩磅重。不過,很難弄到手,因為大多數煙草商都不產鼻煙。

星期六晚上總能從屠夫那討點肉來吃。

露天夜宿時,把外套脫下來蓋在身上比直接穿着衣服暖和。

至於新詞,這裡有一些,不過,我覺得它們只是當前的俚語,不是真正的本地話。

「招攬(生意)」的意思是「生火」。

「老人形啤酒杯」(也可以說成「成為老人形啤酒杯」)的意思是「流浪者」。

「聊天」的意思是「卑鄙的傢伙」。

「小馬」的意思是「屎」。

「當船長」的意思是「露天夜宿」。

「得到」是一個有辱罵意味的詞(名詞),意思不確定

還有,我之前以為「同韻俚語」[2]差不多消失了,但在這兒,偶爾還能聽到人們說。「墓中穴」表示剃鬚,「熱十字小麵包」表示太陽。記得把隨信附帶的東西給你父親,他可能會感興趣。過一段時間再給你寫信。

摯友

埃里克·A.布萊爾

附言:過去流浪漢們常常在乞討過的人家房門上做記號,表示他們受到何種待遇,關於這個我又詢問了碰到的流浪漢。不過,似乎這種風俗已經消失,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這種事。

[1]

蒲式耳,英美制計量單位。英制1蒲式耳約為36.3升。

[2]

同韻俚語,用來表示單詞或詞組的俚語,並且與該詞押韻。

在阿爾庫維耶雷時寄給詹姆斯·漢利[1]的信(1937年2月10日)

韋斯卡省,阿爾庫維耶雷鎮

歐斯庫里歐山

伊比利亞社會主義青年團

指揮官科普[2]

親愛的漢利先生:

謝謝你的來信。信到我手裡時已經拆封了,所以我想我妻子[3]肯定已經看過,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都是她在幫我處理信件。這封信我寫不了太長,實在抱歉——我在這裡過得並不太習慣——但不管怎樣,非常感謝你的來信。很高興你喜歡那本書[4]。我估計它3月10號才會正式出版,那時我應該還在前線,不知道到時會有什麼反響。戈蘭茨[5]覺得書里的一些內容可能有些偏激,也許會冒犯讀者。不過即使這樣,我覺得仍然值得冒險。

你真摯的

埃里克·布萊爾

[1]

詹姆斯·漢利(James

Hanley,1897-1985),英國小說家。

[2]

即喬治·科普(George

Kopp,1902-1951),出生於俄羅斯的比利時人。他曾是奧威爾在西班牙時的指揮官,是個土木工程師。

[3]

即艾琳·布萊爾(Eileen

Blair,1905-1945),奧威爾的第一任妻子。

[4]

指《通往維根碼頭之路》,這本書於1937年3月8日出版。

[5]

即維克托·戈蘭茨(Victor

Gollancz,1893-1967),英國出版家、共產主義者、人道主義者。他於1927年創建了自己的出版公司,出版包括喬治·奧威爾在內的一些作家的書。他是左翼書社的創始人之一。

艾琳·布萊爾致倫納德·穆爾[1](1937年2月11日)

倫敦東南10區,格林尼治

克魯姆山24號

親愛的穆爾先生:

謝謝你的來信。同你一樣,我也認為戈蘭茨應該把《通往維根碼頭之路》的第一部分單獨出版,但願他真的會這麼做。

聽說《通往維根碼頭之路》最終被左翼書社選中了,這真是個好消息!我很想現在就拿到一本,因為可能下周我就要去西班牙了——不管怎樣,下下周之前我希望能出發。這些天我在城裡收拾準備,為了避免遺漏一些本該完成的事,我走之前會去你辦公室一趟。不過現在先處理一些吧。

我跟我丈夫的銀行談過了,所有寄到他們那兒的給他的支票,他們都將記入他的賬戶。所以你能不能把給他的支票都寄到位於赫特福德郡鮑爾多克鎮的巴克萊銀行?寄給那裡的經理就好。雖然這樣會給你添些麻煩,但我想這樣是明智的,因為寄往西班牙肯定很不保險。銀行在巴塞羅那給我們預留了一些信貸額度,我需要時能取些錢。

我在巴塞羅那的住址是:巴塞羅那市蘭布拉斯大道洲際酒店。在那裡我應該能跟我丈夫保持密切的聯繫。

我現在能想到的唯一剩下的事是贈書。我丈夫建議我請你來幫他寄書,收件人名單附在後面。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收到左翼書社的版本——如果有的話,他們可以寄到上面這個地址,和贈書一起給我哥哥勞倫斯·奧肖內希。我當然想在走之前親自做這些事,不過我丈夫可能月底休假,他希望我儘量早些到巴塞羅那。

萬分感謝!

真摯的

艾琳·布萊爾

附言:請給以下地址各寄一本《通往維根碼頭之路》:

理查德·瑞斯先生,西區,切舍姆普萊斯9號。(請轉寄)

亨利·米勒先生,巴黎14區,維拉蘇哈18號。

辛克萊爾·菲爾茨女士,西北區,戈德斯格林,奧克伍德路1B。

丹尼斯·柯林斯女士(轉P.雅各斯女士),紹斯沃爾德鎮附近,雷登,福威斯。(請轉寄)

傑弗里·戈爾先生,西北6區,菲茨羅伊公園,埃爾姆斯。

亞當女士[2],赫特福德郡,鮑多克鎮附近,沃林頓,斯托爾斯。

R.M.布萊爾先生&女士,薩福克郡,紹斯沃爾德,蒙太古之家。

勞倫斯·奧肖內希先生,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員,西南10區,格林尼治,克魯姆山24號。

還請寄兩本給埃里克·布萊爾女士,西班牙,巴塞羅那,蘭布拉斯大街,洲際酒店。

如果有富餘的左翼書社出版的書,請寄給勞倫斯·奧肖內希先生。

萬分感謝!

真誠的

艾琳·布萊爾

[1]

倫納德·穆爾(Leonard

Moore,1887-1968),喬治·奧威爾的文學經紀人。

[2]

即內莉·利莫新,奧威爾的姨媽。

艾琳·布萊爾在巴塞羅那時寄給母親的信[1](1937年3月22日)

巴塞羅那

蘭布拉學業街10號

英國區

我最親愛的媽媽:

我在信封里裝了張剛在戰壕里寫給你的「信」!信結束得很倉促,而且似乎還弄丟了一張信紙。我的筆跡看上去很難辨認,但這畢竟是一封在真正的前線寫的信,你得讀上很多遍才能明白我大概在說什麼。我非常享受在前線的時光。假如這兒的醫生再好一些的話,那麼我不管怎樣都會留下來做一名護士的(在看到醫生之前,我確實嘗試過留下)。前線仍還很平靜,所以他們有時間把我訓練得更專業些。但是這裡的那位醫生極度無知而且非常邋遢。他在蒙弗洛里特的這家小醫院包紮村民們被割傷的手指,處理可能出現的一切急救或戰鬥負傷。只要窗戶是開着的,用過的舊布條就會被隨手丟出窗外。若窗戶是關着的,布條就會彈落到地板上。人們也從來沒見他洗過手。所以我想他必須要有一個受過訓練的助手(我看到過一個,是個男的)。埃里克去找他看過,他說沒什麼大礙,只是過於疲憊,而且又感冒什麼的。的確,埃里克是太累了,好在天氣已有好轉。不過休假又被推遲了,因為不久前韋斯卡前線一個兵團發動了一次進攻,損失慘重,所以現在休假是不可能了。獨立工黨派遣團團長鮑勃·愛德華茲[2]要出去幾周,這段時間就由埃里克來指揮,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很有趣。我在前線的探訪結束得很順利,科普覺得我還能多待幾個小時,就安排了一輛車在3:15送我離開蒙弗洛里特。於是我和埃里克在10:00的時候去睡了會兒,科普3:00來叫醒了我。希望我起來後喬治[3](我不記得這封信是寫給埃里克他們家還是寫給你們了)接着去睡。這樣他連續睡了兩個好覺,氣色也好了很多。這次來訪對於我似乎很不真實,因為這裡沒有任何燈光,也沒有蠟燭和火把。人們在漆黑中起床,在漆黑中入眠。昨晚我就是在黑暗中出門的,在幾乎沒到膝蓋的泥地中一路跋涉,直到把那些奇怪的建築遠遠地拋在身後,我才看到了軍事委員會上空的微光,科普已經在他的車旁等着我了。

周二,我經歷了在巴塞羅那的唯一一次空襲。空襲很有意思。西班牙人平時格外喧鬧,也喜歡相互推擠,但此時在緊急情況中卻非常安靜有序。雖然也並不是特別緊急的情況,但相比於往常,

炸彈落在了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這已經足夠引起人們的恐懼了。好在這次的傷亡很小。

之前我想要做些改變,而現在的我又開始享受在巴塞羅那的生活了。你可以接着把這封信寄給埃里克和格文,謝謝他們給我寄了東西。那3磅茶葉我已經收到了,我會好好品嘗的。鮑勃·愛德華茲給我講,他的獨立派遣團就快要全軍覆沒了。而且也像往常一樣,總是在有人要啟程去巴黎的最後時刻,我才寫下這些給埃里克的話。我的支票簿仍不在身邊,不過他會在兩周之內收到10英鎊[4]的支票。此外,埃里克要是能把那些比塞塔[5]給芬納·布羅克韋[6]的話,我會很感激的。(為了避免像上一封信一樣鬧笑話,我讓他換10英鎊的比塞塔,然後親手帶給芬納·布羅克韋。這裡物價很低,不過我幫獨立工黨派遣團墊了不少錢,他們需要很多東西,卻沒有錢來買。我還借給了約翰[7]500比塞塔,他身上已經一無所有了。我自己另外存了5英鎊,現在匯率還不錯,這些錢可以在我們再次穿越邊境的時候備用,隨便是誰都可以用。)

我希望大家都很好。希望能儘快收到你們報喜的信。格文上次給我寫了封激情洋溢的長信,我讀過之後竟也想同所有人一起,為英格蘭而吶喊了。在英屬殖民地那邊,我想應該也是這樣熱鬧。有一次,一個服務員給我點了支煙,我稱讚他的打火機很漂亮。他立馬回答我說:「對,當然了,這是英國貨!」然後他把火機遞給了我,想我會端詳一番。那是個登喜路牌打火機——我想肯定是在巴塞羅那買的,因為那邊有很多像這種牌子的打火機,不過這些並不算太流行。而且埃里克的指揮官科普一直很想要的李派林牌辣醬油[8],我竟然在巴塞羅那意外地發現有賣的,而且他們還賣克洛斯&布萊克威爾牌的泡菜。這些東西都不貴,只可惜好吃的英國果醬早早就賣完了。

看望過喬治後,我相信我們在冬天前會回到家的,也許還會早些。有時間的話你可以給姨媽[9]另寫一封信。我從未收到過她的信,埃里克也沒有,這讓我們很是擔心。她肯定在沃林頓生活得很不開心吧。另外,喬治想要一個煤氣爐,讓我立馬就寫信去訂一個。但我想還是等到我們回來之前再訂吧,而且我還沒有收到穆爾支付那本書[10]預付金的消息。說到這兒,這讓我想起來,人們對這書的評論比我預計的要好些,我想隨後應該還會有更有趣的評論。

昨晚我在浴缸里泡了個澡,真令人興奮。我這連續三天的晚餐都很豐盛,不知以後我會不會懷念現在天天喝咖啡的生活。每天我大概喝三杯咖啡,喝酒也頻繁些了。儘管理論上說我的伙食費很寒酸,但有時我還是會去一些人人都喜愛的餐館,他們的菜餚雖然很少,但是都很美味。每天我都想早點回家,這樣可以寫信或者寫些別的東西。但實際上每天真正到家時,都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這兒的咖啡館開到凌晨1:30,人們大約在10點的時候開始喝晚餐後的咖啡。但這裡的雪利酒簡直令人無法下咽,我本來還想帶幾桶回家的!

告訴瑪德[11]我愛她,有時間我會給她寫信的。還有那些我沒法一一寫信給他們的人,替我向他們問個好吧。(這封信也是寫給三個「奧肖內希」[12]的,所以我用的是「你們」,而非「他們」。)這肯定又是一封無聊的信吧。我應該,或者說我本來是想,把我的生活寫得更生動有趣些的。

我愛你們

艾琳

[1]

奧威爾在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的期刊《西班牙革命》的辦公室寫下這封信。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期間成立的一個共產主義政黨。

[2]

鮑勃·愛德華茲(Bob

Edwards,1905-1990),英國人。1935年時,他還是不成功的獨立工黨議員。1955—1987年,他是工黨與合作黨雙料議員。1937年1月,愛德華茲作為獨立工黨的派遣團團長前往西班牙,與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建立聯繫。隨後在同年3月離開西班牙去往格拉斯哥參加獨立工黨會議。此後因為英國政府禁止英國人參與西班牙內戰,而無法返回西班牙。

[3]

艾琳在這裡最開始時寫的是「埃里克」,後來卻寫上了「喬治」。艾琳的哥哥勞倫斯·弗雷德里克·奧肖內希博士也叫埃里克(小名),他是個有名的胸外科醫生。奧肖內希博士的妻子格文也是個醫生。

[4]

英鎊,英國國家貨幣和貨幣單位名稱。1英鎊=240便士(舊制),約為人民幣10元。

[5]

在《致敬加泰羅尼亞》這本書的一個註腳里,奧威爾寫道:比塞塔的匯率大概是「4便士」。500比塞塔約等價於8英鎊6先令8便士或41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