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信件集 - 第2章

喬治·奧威爾

你可愛的兒子

E.A.布萊爾

[1]

奧威爾在英國薩塞克斯郡伊斯特本市的聖塞普里安預備學校給母親寫下這些信件。

[2]

瑪姬(Marjorie

Frances),奧威爾的姐姐,出生於1898年4月21日。

[3]

多格(Togo),奧威爾家的一隻硬毛小獵狗,後來跑丟了。

[4]

柯克帕特里克(Colin

Kirkpatrick),奧威爾在聖塞普里安預備學校的夥伴,後來成了一名銀行家和商人,在羅德西亞定居。

[5]

E.A.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奧威爾的原名。

[6]

艾薇兒(Avril

Nora),奧威爾的小妹妹,出生於1908年4月6日。

[7]

威爾克夫人(Mrs.Vaughan

Wilke),校長的妻子,也是聖塞普里安預備學校的所有者。威爾克夫人還出現在奧威爾的散文《這,這就是快樂》中。

[8]

比奇角(Beachy

Head),位於英格蘭東南沿岸,是著名的「自殺勝地」,也是1690年法國海軍戰勝英荷軍隊的戰場。

[9]

霍爾上校(Colonel

Hall),1912年末到1915年下半年,奧威爾一家住在英國的希普萊克,霍爾上校是他們當時的鄰居。

在復活節時寄給母親的信和圖畫[1](1912年2月25日)

我親愛的媽媽:

謝謝你的來信,可惜信我還沒來得及看就被人撕掉了。要是你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告訴我,就寫在下封信里吧,希望下次不會被撕掉。周三的那節講月亮的課非常有意思,我們過得很開心。而且席勒[2]先生還用一個塗了些糖的足球,向我們展示了什麼是月食。

好像我之前在家裡存了些普通郵票,如果有就把它們寄給我。這兒有個男孩兒叫莫倫斯三世,他想從英國寄信,卻沒有郵票,所以很需要幾張。

噢,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們還上了節超精彩的課,講各種各樣的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我們看了鋼鐵、摺疊小刀和其他類似東西的製造過程,還看了肥皂是怎麼做的。還有些別的東西,好多呢!但我沒時間一一跟你講了。

我法語和英語得了第五名,拉丁語得了第一,算術是第二名。

給你很多的愛

E.A.布萊爾

[1]

這封信同樣寫於聖塞普里安預備學校。少年奧威爾在寫這幾封信時,出現了不少拼寫錯誤。

[2]

席勒(Robert

L.Sillar),即奧威爾的散文《這,這就是快樂》中的「布朗先生」,教地理和繪畫,深受學生愛戴。

在寄宿學校時寄給母親的信和圖畫[1](1912年3月17日)

我親愛的媽媽:

謝謝你給我寫信,請告訴我小豬是什麼顏色的。我們4月3號就能回來了,然後5月1號再回學校。

你什麼時候才能儘快有一隻你自己的黑色小貓呢?

我們這兒又有很多人來踢球了,周四的時候有6個,有一個是我們曾見過的踢得最好的,不過兩邊都沒有進球。

你在泰晤士河上見過有人為了去比賽而練習划船嗎?我希望大家都好,動物們好嗎?我拉丁語和算術得了第一名,英語和法語是第三名。

替我跟家人說我愛他們。這有一隻好大好大的船,這是它快要沉了的樣子。你看,它的桅杆都豎起來了。

給大家很多的愛

E.A.布萊爾

[1]

這封信同樣寫於聖塞普里安預備學校,依然出現了不少拼寫錯誤。

我當業餘流浪漢時的第一次歷險——致郎西曼(1920年8月)

我親愛的郎西曼[1]:

我有點空閒時間,我感覺一定要給你說說我第一次當業餘流浪漢的歷險。像大多數流浪漢一樣,我也是愛好所致。當我到達德文郡一個又破又小的地方——錫頓樞紐站時,邁納斯[2]因為轉車也來到這兒。他來我所在的車廂說,那個一直纏着要和我坐同一個車廂包間的厚臉皮城裡人要求見我。由於身在一堆陌生人中,我只好起身出去找這個人,但這時火車啟動了。需要兩隻手才能夠進入移動的火車,而我一手拿旅行袋和皮帶等,只能用一隻手。簡單地說,就是我被落下了。我發了一封電報,說我可能會遲到(這輛火車隔天到)。大概兩個半小時後,我在北路的普利茅斯等到了一輛火車,可是當天晚上卻沒有到盧港的車次。那時,天色已很晚,郵局關門了,我沒辦法打電話。我檢查了一下我的財政狀況,我的錢只夠付剩下的車費,我總共有大約7.5先令[3]。所以,我要麼餓着肚子去每晚6先令的基督教青年會睡一晚;要麼吃點東西,但沒有睡覺的地方。我選擇了後者,寄存了旅行袋後,我用6先令買了12個小圓麵包。九點半時,我偷偷地溜進了某個農戶的田間——幾塊地夾雜在成排的貧民房舍中間。在那樣的光線下,我看起來像個四處巡邏的士兵——一路上,還有人問我有沒有退役。最後,我在菜園附近的一塊地里的角落歇下來。我突然記起,經常有人在別人的地里睡兩個星期,還「沒有任何明顯的生活來源」——尤其是我這種只要做什麼大動作,隔壁的狗就汪汪亂叫的情況。這個角落裡有一棵大樹可供棲息,有灌木叢可以藏匿,但真的寒冷難耐;我沒有蓋的,帽子就是枕頭,「用戰袍(捲起的斗篷)裹住自己」躺在地上。我打了個盹,一直發抖到凌晨一點左右,然後調整了我的綁腿,之後就長睡了一覺,結果錯過了4:20的火車,晚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只能繼續等7:45的那趟。醒來時牙齒還在咯噔打戰。到了盧港之後,我還被迫在烈日下走了4英里[4];我對這次歷險十分自豪,但絕對不會「重蹈覆轍」了。

摯友

埃里克·A.布萊爾

[1]

這是一封奧威爾從康沃爾郡波爾佩羅寄給斯蒂文·郎西曼(奧威爾在伊頓公學的同班同學)的信。

[2]

即羅傑·邁納斯,他是奧威爾在伊頓公學創辦的《選舉時代》校報的成員。

[3]

先令,英國的舊輔幣單位、奧地利的舊貨幣單位和肯尼亞、索馬里、烏干達、坦桑尼亞的貨幣單位。舊制1先令=12便士,新制1先令=5便士。

[4]

英里,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等於5280英尺,合1.6公里。

致丹尼斯·科林斯[1](1931年8月16日)

親愛的丹尼斯:

我說過會給你寫信。除了下層階級,我都沒有特別感興趣想報道的,我實際是寫信告訴你我在沃威克教堂見到的一個鬼魂。在我忘記細節之前,我得先在紙上畫下來。看下方的示意圖:

(喬治·奧威爾畫的沃威克教堂的鬼魂)

上方就是我所記得的沃威克教堂。1931年7月27日,大概下午5點20分時,我正坐在標記着「」號的位置,順着虛線箭頭的方向望去。我無意間朝我肩膀上方瞥了一眼,看到一個身影沿着另一條箭頭線走過,消失在石屋後,猜想是進了教堂院子。我當時沒有直接盯着它看,所以沒能看清楚,只覺得是個男人的身形,矮小、駝背,身穿淡褐色的衣服;應該說是一個工人。在我印象中,他路過時朝我這裡看了一眼,但是,我一點也記不得他有什麼特徵。他路過時,我什麼都沒想。但幾秒鐘以後,我突然意識到,剛才那人走過時沒有一點聲響。於是,我尾隨他進入教堂院子,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沿路正常範圍內都沒有人——這距離我看到影子時大概只有20秒鐘;不管怎樣,我在那條路上只看到兩個人,一個都不像剛才的身影。我往教堂里望去,裡面只有一個身穿黑衣的牧師和一個工人,我記得那個工人一直在鋸木頭。而且,相比剛才的身影,他太高了一點。所以,這個身影就這樣消失了。或許是一場幻覺。

我從月初就一直在小鎮上。我已經計劃好去采啤酒花,但是得等到九月初才開始。同時,我的工作也很繁忙。最近遇到了一家新報紙的一位編輯,這份報紙計劃於10月出版,我希望能從他們那謀些事來做——雖不足以維持生計,但至少對我的生活有所幫助。我最近一直在對流浪漢做一些調查。之前認識的三個流浪漢朋友,一個據說被車碾死了;另一個開始酗酒,然後消失了;最後一個正在汪茲沃思服刑。今天碰到一個人,他六周前還是一名金匠,但因為右手食指受到毒物腐蝕,沒辦法,只能切除上關節的一部分;這也意味着他以後要在大街上乞討為生。小小的事故便摧毀了一個用雙手努力工作的人的生活,實在是太可怕了!說起雙手,他們說,連續摘幾個星期的啤酒花就能讓你的手殘廢——不過,等我親自做了之後再描述給你聽。

你有沒有試過往聖經公會某個商店的窗戶里看一眼?我今天就這樣做了,看到巨大的牆面上寫着標語「最便宜的羅馬天主教聖經,5先令6便士。最便宜的新教聖經,1先令」,以及「杜埃版本缺貨」,等等。我說,願他們長久奮戰;只要這片土地上還有這種精神,我們就能免受羅馬天主教的毒害——順便提一下,這家商店剛好在聖保羅教堂外面。要是你什麼時候在聖保羅教堂附近,又感覺心情陰鬱的話,可以走進這家商店,看看印度第一位新教主教的雕塑,定能讓你哈哈大笑。等我有消息再給你寫信。我現在把信寄去紹斯沃爾德。

摯友

埃里克·A.布萊爾

[1]

丹尼斯·科林斯

(1905—?),旅行家兼收藏家,奧威爾一生的朋友。

致丹尼斯·科林斯(1931年8月27日)

親愛的丹尼斯:

請原諒我用鉛筆寫信,字跡也很潦草,因為我正在一間旅社[1]里寫這封信。這間索斯沃克的旅社睡一晚7便士——可以說,看着也值這個價;我想這是倫敦唯一一家這麼便宜的旅社。我們明早要動身去采啤酒花:坐2便士的有軌電車到布羅姆利,剩餘路程徒步前行。

這兩天在特拉法爾格廣場上露營很有意思。每年這個時候,這裡大概有兩百多流動人口。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背靠北牆,全天都有茶喝,因為附近一家咖啡館提供免費開水,或者花1便士買一滿壺水(順便說一下,這裡的壺叫「桶」)。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那兒,本來打算在聖馬丁教堂過夜,但是,因為要排一個小時的隊才能有好位子,所以我們決定留在廣場。記住我的忠告:永遠都不要在特拉法爾格廣場上睡覺。午夜之前,我們還勉強覺得舒適,除了一件事——每隔5至10分鐘,警察就會過來,叫醒睡着的人,還讓坐在地上的人站起來。每隔10分鐘,便會聽到有人說,「兄弟,留神,『條子』(警察)來了,收起你的床快走」,等等。然後,警察說「喂喂,起來。要坐就坐凳子上」,諸如此類的話。兩百多個人只有四十條凳子,不過我們也休息了一會,因為警察一走我們又開始睡覺。過了午夜,空氣中的寒冷變得刺骨。也許有十來個人睡着了,其他人在街上慢慢溜達,偶爾坐下來歇息——整整四個小時都這樣。凌晨四點,有人扯了一大堆報紙廣告,拿來當毯子用。「兄弟,給你,縮在這破『羽絨被』下吧。我們躺在這些白色法袍下真他媽像牧師!之前我把《首相戲劇性的訴求》圍在我脖子上。這應該可以讓你暖和一點,是吧?」我們把自己裹進一個大的報紙包裹里,相對暖和一些,但是並沒有暖和到可以睡着的程度(除了警察的干擾之外)。我懷疑,兩百多個人里有沒有超過十個或二十個人夜裡真正睡着了一會兒。早上5點鐘,我們都去了聖馬丁大街上的斯圖爾特咖啡店。據了解,你可以花2便士買一杯茶,從5點到9點一直坐那兒;或者可以更便宜些,經常會有兩三個人總共才有2便士,他們合起來買一杯茶一起喝。早上7點之前,你可以把頭趴在桌子上睡覺,之後,店主會叫醒你。這是特拉法爾格廣場「睡覺者」的普遍規律。和我在一起的兩個傢伙連續7周都這樣,有的人全年都這樣。他們利用清晨的打盹來彌補無眠的夜晚。特拉法爾格廣場上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的規矩非常奇怪,作為人類學家的你一定很感興趣。從早上到中午,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甚至在噴泉里刮鬍子),除非你睡着了又被警察叫醒。中午到晚上9點,你可以坐在凳子上或者雕像的底座上,但你要是坐地上,就得讓你走開。9點以後,就不可以坐在雕像的底座上。晚上9點到午夜之間,警察每隔5分鐘便會叫醒睡着的人;過了午夜,則變為半小時一次。所有這些都沒有明確的原因。

昨晚大概8點的時候,一個女人過來痛聲哭嚎。她好像是個妓女,有人和她發生了關係後沒付錢就溜了,本該是6便士一次。看來,廣場上兩百多人中的十幾個女人,一半都是妓女;但是,她們是為失業者服務的妓女,通常掙的都很少,所以只能在廣場上過夜。6便士是平常的價格,然而,她們在這種刺骨寒冷的幾小時裡做這種事,為的只是一支煙。這些妓女和那些貧困潦倒的婦女和睦相處。但是,今早在斯圖爾特咖啡店裡,一個在科文特加登過夜的老太婆咒罵兩個妓女。這兩個賺夠了錢,在床上睡了幾個小時,還吃了一頓很好的早餐。她們每次再要一杯茶時,老太婆都會大吼,「又要被人上一次!這是你們為了一個硬幣,就讓他媽的老黑上你們一次換來的。」等等這樣的話。

今天和昨天過得差不多,由於我們還要等待長長的一天,於是今晚我決定去弄一張床。我的同伴已經去了聖馬丁教堂,他們更願意把錢花在一頓有肉的早餐上。這是一個相當骯髒的地下室,像地獄一樣悶熱,空氣中混雜着尿、汗和奶酪的味道。

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應該是什麼勞工,但看上去有肺病。他在火苗前不斷地高聲吟誦着詩歌。很明顯,他真的很享受。你應該聽聽他念的詩:

還從未有過杜鵑迎春,

聲聲啼得如此震動靈魂,

在遙遠的赫布利底群島

打破過大海的寂寥。[2]

他描述自己「因顧慮而像個病夫」[3]。我應該喜歡他朗誦「啊!聖潔的希望!高遠的謙遜。」[4]我還碰到其他一些奇怪的人,等我有時間再寫給你看,還有倫敦同性戀的普遍存在以及逃票者。這次我聽到的歌曲是《哈利路亞,我是個乞丐》,我想應該是美國人寫的。還有一首這樣的歌:

敲啊,敲啊,敲啊敲,

我是這行的好能手,

這兒敲一點,那兒敲一點,

我四處在敲打。

敲打=乞討。或許是一首歌舞雜耍的老歌。

希望這封信不要顯得太混亂,太難辨認。等我有了更多消息,並且有一個更適合寫作的地方時再給你寫信。如果你兩周都沒有收到我的信件,那很可能我已經因為乞討而被捕了,因為和我在一起的同伴都是相當老練的「乞討人」,和小偷小摸的人是半斤八兩。

摯友

埃里克·A.布萊爾

[1]

即索斯沃克橋路的旅社。

[2]

選自威廉·華茲華斯的詩歌《孤獨的割麥女》(The

Solitary

Reaper),飛白譯本。

[3]

原句應該是「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is

sicklied

o』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

And

enterprises

of

great

pith

and

moment」,選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哈姆雷特的獨白。朱生豪的譯本中這一整句的譯文是「所以,(理智)能使我們成為懦夫,而(顧慮)能使我們本來輝煌之心志變得黯然無光,像個病夫。」

[4]

出自英國詩人亨利·沃恩的詩歌Friends

Depar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