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莊園 - 第3章

喬治·奧威爾

「這是沒有的事!」莫麗反覆說着這一句話,但是她沒能直視克萊弗的臉,反而立刻拔腿向田野里跑去。

克萊弗心中泛起一個念頭。她沒有告訴其他動物,獨自來到莫麗的廄中,用蹄子翻開稻草。稻草下面藏着一小堆糖塊和幾捆不同顏色的綬帶。

三天後,莫麗失蹤了。好幾個星期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後來鴿子告訴大家,他們在威靈頓的另一邊看到了莫麗。她拉着一輛黑紅二色輕便馬車,馬車停在一家小旅店門外。一個穿着格子褲和長筒靴的紅臉胖男人——看上去像是店老闆——正撫摸着她的鼻子,並餵她糖吃。她的皮毛新近修剪過,前鬃上還掛着一條鮮紅的綬帶。鴿子們說,她看上去很享受。從此動物們再也不提莫麗的事了。

一月份,天氣變得惡劣起來。田地凍得像鐵一樣結實,什麼活也幹不了。大穀倉里召開了多次大會,豬忙着計劃下一個季節的工作。豬顯然要比其他動物聰明一些,於是大家都同意應該由豬制定相應的政策來應對莊園裡碰到的問題,不過他們的決策依然要經大多數動物投票同意。若不是因為斯諾鮑和拿破崙之間的爭執,這種決策安排應該運作得很好。可是只要在某個論點上有可能發生爭執,這兩頭豬就一定會有不同意見。如果他們中有一個提議多種幾畝大麥,另一個必然會提議多種幾畝燕麥;如果他們中有一個說某個地方最適合種圓白菜,另一個必然會說那裡不種薯類就浪費了。他們有各自的追隨者,相互之間也有一些激烈的爭論。在開會的時候,斯諾鮑通常能夠通過自己出色的演講贏得大多數的支持,而拿破崙更擅長在會議之外的時間為自己遊說到更多的選票。在綿羊那裡,拿破崙的策略取得了最大的成功。最近,不管適時與否,綿羊總是咩咩地叫着「四條腿好,兩條腿壞」,還經常以此來打斷大會。斯諾鮑曾在農舍找到幾本過期的《莊園主和畜牧業者》,並進行過深入研究、滿腦子都是創新和改良的計劃。他講起農田排水系統,窖藏飼料和鋼渣磷肥等概念時顯得很內行。他還制定了一個複雜的計劃,讓動物直接在田裡排便,並讓他們每天選擇一個不同的地方,這樣就可以省去運送糞便的勞力。拿破崙自己沒有擬定出任何計劃,私底下卻經常說斯諾鮑的那些計劃終會一場空,看上去拿破崙是在伺機而動。在他們所有的爭執當中,最為激烈的莫過於那個有關風車的爭議。

在廣闊的大牧場上,離莊園房屋不遠的地方,有座小山丘,那裡算是整個莊園的制高點。經過對那塊土地的勘察,斯諾鮑宣稱那裡是最適合建造風車的地方。風車可以推動一個發電機,並給整個莊園提供電力。這可以用來照明取暖,還可以帶動電鋸、割草機、切片器和電動擠奶器。動物們之前從未聽過這類事情(因為這是一座老式莊園,只有最原始的機器)。當斯諾鮑在描述有了那些奇妙的機器之後的夢幻場景時,動物們都聽呆了:那些機器替他們工作,他們就可以在田裡悠閒地吃草,或者通過閱讀和交流來提高心智。

幾周之內,斯諾鮑的風車計劃就全盤出爐了。機械方面的細節大都來自瓊斯先生的三本書:《一千件對居室有益的事》《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泥瓦匠》和《初級電學》。斯諾鮑的書房以前是一個小孵卵棚,鋪着光滑的木地板,非常適宜在上面作畫。他經常屋門緊閉,在裡面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他用石塊壓着打開的書,兩瓣蹄子夾着一截粉筆,在屋子裡快速走來走去,一邊畫着一道道的線條,一邊興奮地哼哼着。漸漸地,設計圖已經有了大量複雜的曲柄和齒輪,覆蓋了大半塊地板。其他動物根本看不懂是什麼東西,但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有的動物每天都至少來看一次斯諾鮑的設計圖。就連雞和鴨也來看,他們非常小心,生怕踩到地上的粉筆線條。只有拿破崙對此持迴避態度。一開始,他就聲稱反對風車計劃。然而有一天,拿破崙出人意料地也來檢查這個設計圖。他在棚里緩慢地走着,仔細查看每一處細節,還用鼻子嗅過那麼一兩次。然後他稍微站了一會,斜眼打量着設計圖。突然,他抬起腿,在圖上撒了泡尿,然後一聲不吭轉身離去。

整個莊園在風車這件事上截然分為兩派。斯諾鮑不否認建造它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採石砌牆,製作風車葉片,之後還需要製造發電機和電纜(至於如何完成這些程序,斯諾鮑不置一詞)。但他堅持這項任務可以在一年內完成。而且他還聲稱,在風車建成之後,可以節省大量的勞動力,因此動物們可以每周只上三天班。另一方面,拿破崙卻說,當前最為緊要的任務是增加糧食生產,如果把時間浪費在風車上,大家都會餓死。動物在這種情況下分為兩派,各自的口號分別是「擁護斯諾鮑的每周三日工作制」和「擁護拿破崙的糧食富足制」。本傑明是唯一一個不加入任何派系的動物。他既不相信糧食會更充足,也不相信風車會節省勞動力。他說,風車不風車的都無所謂,生活將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辛苦總是難免的。

除了風車之爭外,還有關於莊園防禦問題的爭議。大家都心知肚明,儘管人類在牛棚大戰中被擊敗了,但是為了奪回莊園並重新讓瓊斯接管,他們會有更為兇狠的侵犯。再加上他們打敗仗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鄉間,鄰近莊園的動物也越發不安寧,他們就更有理由這麼幹了。像往常一樣,斯諾鮑和拿破崙又產生了分歧。按照拿破崙的說法,動物們必須武裝起來並自學如何使用武器。而按斯諾鮑的說法,他們應該派出更多的鴿子,去煽動其他莊園的動物起義。一個爭辯說如果不能保衛自己,就註定要被征服;另一個說如果到處都有起義,他們也就不必自衛了。動物們先聽拿破崙的,再聽斯諾鮑的,然後就不知道到底誰說的對;事實上,他們發現,誰在講話,他們就會同意誰的看法。

一天,斯諾鮑終於完成了風車設計圖。就在這個星期天的大會上,就要針對是否建造風車進行表決。當動物們在大穀倉集合後,斯諾鮑便站起來,陳述了自己熱衷於建造風車的理由,儘管整個過程不時被綿羊的咩咩聲打斷。隨後拿破崙起身反駁,他輕聲說道,建造風車完全是扯淡,並號召大家不要支持他,說完就突然坐下了。他的發言僅僅持續了不到半分鐘,似乎對發言的效果毫不在意。這時,斯諾鮑又跳了起來,喝止了又開始咩咩亂叫的羊群,慷慨激昂地呼籲大家擁護風車的建設。此前,動物們對雙方的支持度基本沒有差異,但此時斯諾鮑的口才征服了他們。他用熱情洋溢的話語,描繪出一幅在大家卸下肩上沉重的勞作擔子之後動物莊園的新景象。此刻,他的設想已經不僅僅局限於割草機和切片器了。他說電除了可以讓每個動物的屋子都擁有電燈、熱水、涼水和電爐之外,還可以帶動脫粒機、犁、耙、軲轆、收割機以及打捆機。演講結束後,動物們將會如何表決已經顯而易見了。但就在這時,拿破崙又站了起來,用他特有的斜眼瞥了斯諾鮑一眼,發出了一聲吼叫,之前動物們從未聽他發出過這樣的吼叫。

倉外傳來一陣可怕的犬吠聲,緊接着,九條兇惡的狗,戴着銅釘項圈,一同跳進大穀倉。他們徑直衝向斯諾鮑,他只好從座位上跳起來,剛好躲過那些狗尖利的爪子。轉眼斯諾鮑跑到門外,這些狗就在後面追。動物們嚇得瞠目結舌,全都擠到門口,觀看這場追逐。斯諾鮑正在通往大路的牧場上狂奔。他用盡全身力氣跑着,而狗已經快追到他的後腳跟了。忽然他滑到了,眼看着就要被狗抓住了。可他又重新站了起來,用更快的速度飛奔。狗又一次追上了他,其中一條狗差不多就要咬住他的尾巴了,但斯諾鮑還是及時甩開了尾巴。然後他一個衝刺,在狗還差幾英寸就要追上他的時候,從籬笆的一個缺口竄了出去,再也看不到他了。

動物們在驚愕中跑回大穀倉。轉眼那些狗也跳着跑了回來。起初,大家都不知道這些傢伙是從哪裡來的,但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解答:他們就是先前被拿破崙從狗媽媽身邊帶走並偷偷養大的那九隻小狗崽。儘管現在他們還沒有完全長成,但也已經不小了,看上去像狼一樣兇猛。他們始終在拿破崙身邊。大家注意到,這些狗向拿破崙搖着尾巴,一如往日其他狗向瓊斯先生搖尾巴的樣子。

這時,拿破崙在狗的跟隨下,走上往日麥哲發表演說的講台。他宣布,周日早晨的動物大會就此告終。他說,這些會議毫無必要,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今後一切有關莊園工作的問題,將由一個由豬組成的特別委員會來解決,這個委員會由他親自掌管。今後他們將私下碰頭,然後再把決議告訴其他動物。在周日早晨,動物們仍然要集合,向莊園旗幟敬禮,合唱《英格蘭獸》,並接受下周的工作安排,但不會有什麼辯論了。

雖然驅逐斯諾鮑這事已經給了大家不小打擊,但這個通告讓他們更為驚恐。若非找不到合適的論點,一些動物早就開始抗議了。甚至連布克瑟也覺得大惑不解,他把耳朵向後貼平,抖動了幾下額頭的鬃毛,試圖理清思路,但最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有幾頭豬倒是想得很清楚。前排的四隻小豬發出反抗的尖叫,馬上跳起來準備發言。但是,突然間,臥在拿破崙身邊的那群狗發出一陣低沉恐怖的咆哮,於是那四頭小豬立即住口,回到了座位上。接着,綿羊又開始高聲咩咩地叫着「四條腿好,兩條腿壞!」叫聲持續了將近一刻鐘,這樣一來任何討論都沒法進行下去了。

隨後,斯奎拉被派出來,針對這個新的安排給大家一個解釋。

「同志們,」他說,「我相信這裡的每一個動物都對拿破崙同志所做出的犧牲心懷感激——他獨自扛起了多餘的工作。同志們,不要以為當領袖是一種享受!相反,這是一種深切而沉重的責任。沒有誰比拿破崙同志更堅定地相信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他也確實很樂意看到大家都能為自己做主。可是,有時候你們可能會做出錯誤的決定。同志們,之後我們會怎樣呢?想想如果你們決定追隨斯諾鮑和他那異想天開的風車計劃會怎樣呢?而斯諾鮑,就我們現在所知,不過是個犯罪分子。」

「在牛棚大戰中,他作戰很勇敢。」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勇敢是不夠的,」斯奎拉說,「忠誠和服從更為重要。至於牛棚大戰,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斯諾鮑的戰功被吹得太大了。紀律,同志們,鐵的紀律!這是我們今天的口號。一步走錯,我們的敵人就會回來。同志們,你們絕對不想讓瓊斯回來吧?」

這番話同樣無可辯駁。毫無疑問,動物們肯定不想讓瓊斯回來;如果星期天早晨的辯論有可能導致他回來,那麼辯論就一定要停止。布克瑟想了好一陣子了,用一句話說出了他的整體感受:

「如果拿破崙同志這麼說,那麼就一定是對的。」從此以後,他就把「拿破崙同志永遠正確」這句格言,當作他自己原來的座右銘「我會更加努力工作」的補充。

這時,天氣已經變暖,到了春耕的時節。斯諾鮑用來畫風車設計圖的那間小屋一直被封着,大家猜地板上那些設計圖早已被擦得一乾二淨了。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十點,動物們都聚集在大穀倉,接受他們下周的工作安排。他們把頭骨現在已沒有肉的老麥哲從果園裡挖了出來,安置在旗杆下的一個樹樁上,在那桿槍的一側。升旗之後,動物們要恭恭敬敬地列隊走過那個顱骨,然後才能走進大穀倉。現在,他們也不像以往一樣全體都坐在一起。拿破崙和斯奎拉,以及另一個叫米尼莫斯的豬,共同坐在講台的前面。米尼莫斯在譜曲作詩方面有着驚人的天賦。那九條年輕的狗在他們身後臥着,圍成一個半圓形。其他豬坐在他們的後面,別的動物面對着他們,坐在大穀倉中間。拿破崙用一種略顯粗暴的軍人風格宣讀下周的計劃,然後全體合唱一遍《英格蘭獸》就解散。

驅逐斯諾鮑之後的第三個星期天,拿破崙宣布要建造風車,動物們聽到這個消息多少有點吃驚。拿破崙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自己改變了主見,只是告誡大家,這項額外的任務意味着非常艱苦的工作,甚至有可能會減少他們的食物配額。不過,建設計劃全部都已準備好,並已經進入最後的細節部分。在過去的三周,一個由豬組成的特別委員會一直在為此工作。風車的建設,加上各種各樣的改進,預計需要兩年時間。

當晚,斯奎拉私下對其他動物解釋道,事實上,拿破崙從未反對過風車建設。相反,恰恰是他從一開始就支持這個計劃。斯諾鮑在孵卵棚的地上畫的那個設計圖其實是從拿破崙的文件中剽竊的。事實上,那個風車是拿破崙自己的發明。然後,有動物問道,為什麼他曾如此強烈地反對這項計劃?這時斯奎拉顯得非常詭秘。他說,這是拿破崙同志的謀略,他假裝反對風車建設,目的是趕走斯諾鮑,因為斯諾鮑是個危險分子,並有着極壞的影響。既然現在斯諾鮑已經逃走了,計劃也就可以順利無阻地進行了。斯奎拉說,這就是所謂的策略。他一連說了好幾遍:「策略,同志們,策略!」還一邊活蹦亂跳地搖着尾巴,一邊陶醉地笑着。動物們拿不準這個詞的含義,但斯奎拉說得如此令人信服,三條湊巧跟着他的狗又在恐怖地咆哮着,大家只好不再發問,接受他的解釋。

第六章

那一整年,動物們都像奴隸一樣工作。但是他們樂於工作,也甘於奉獻與犧牲,因為他們明白,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自己和後輩的利益,而不是為了那幫懶散成性、以偷竊為生的人類。

整個春天與夏天,他們每周都要工作六十小時。到了八月,拿破崙又宣布,星期天的下午也要工作。這項工作是完全自願的,但任何動物如果缺勤,就會減掉一半的口糧。即便這樣,大家還是會發現有些工作就是干不完。收成比上一年要差一些,而且,由於沒有及時地完成耕作,本該在初夏種上薯類的兩塊地也沒有播種。可以預見,即將到來的冬季會是一段艱苦的日子。

風車建設產生了意外的困難。莊園裡有很好的石灰石礦,同時又在一間屋子裡發現了大量的沙子和水泥,因此所有的建築材料均已齊備。但起初動物們無法解決的問題是,該如何把石頭打到適合的大小。似乎除了動用鶴嘴鎬和撬棍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是動物們又都不會使用這兩種工具,因為他們無法僅靠後腿站立。幾個星期徒勞無功的努力之後,才有動物想出一個好主意,就是利用重力。在石礦的礦床中,到處都是那種因太大而無法直接使用的大石頭。動物們用繩子把石頭綁住,然後由牛、馬、羊及所有能抓住繩子的動物——在一些關鍵時刻,甚至豬也會搭把手——一起拖着石頭,極其緩慢地運送到採石場的坡頂。從那裡,他們把石頭推到崖下,石頭就摔成了碎塊。運送這些碎石相對來說就簡單一些了。馬一整車地拉,羊一塊一塊地拖,甚至連穆里爾和本傑明也套上一輛舊車,儘自己的一份力量。到暮夏時分,石頭儲備已經充足,然後,在豬的監督下,風車建設開工了。

但採石是一個緩慢而艱辛的過程。把一塊大石頭拖到坡頂往往需要精疲力竭地幹上一整天,而有時把石頭推下崖又摔不碎。要是沒有了布克瑟,恐怕什麼也幹不成,他的力量似乎與其他所有動物合在一起相當。每當動物們被大石頭拖着一起滑下山坡而發出絕望的哭喊時,總是靠布克瑟竭力拉住繩索才能將巨石穩住。他一英寸一英寸吃力地爬坡,呼吸變得急促,蹄尖緊扣着地面,汗水打濕了他寬厚的脊背。看到這些,動物們無不滿懷敬佩。克萊弗有時會告誡他小心不要太過勞累,但布克瑟從來都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他的兩句箴言「我會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崙同志永遠正確」似乎已經足以解答任何問題。他已經同那隻小公雞約好,把先前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叫醒他,調整為提前四十五分鐘。在所剩不多的空閒時間裡,他還會獨自來到採石場,裝一筐碎石,僅憑他一己之力拖到風車基地。

雖然工作很辛苦,但那個夏天動物們過得還不算太壞。儘管他們所得的糧食不比瓊斯時期多,但至少也不比那時少。現在他們只需要養活自己,不再需要供養那五個奢侈的人,與這種優越感相比,許多挫折都顯得微不足道。另外在很多情況下,動物們干起活來更加高效省力。比如鋤草這種工作,動物們做得要遠比人類徹底。而且,既然現在沒有動物偷盜,就不需要用籬笆把牧場和農田分開,這樣就節省了大量維護籬笆和柵欄門的工作。然而,夏季過後,各種意料之外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他們需要煤油、釘子、繩線、狗餅乾和馬蹄鐵,但莊園裡無法生產這些東西。後來,又需要種子和化肥,以及各種工具,最後,還有風車用的機器。對於如何獲取這些東西,動物們就無從想象了。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在動物們集合接受任務分配時,拿破崙宣布,他已經確立了一項新政策。從現在起,動物莊園將與鄰近的莊園展開貿易,當然這不是為了任何商業目的,只是為了獲取某些急需的物資罷了。他指出,風車所需要的東西凌駕於其他任何事物之上。因此,他正打算賣掉一堆牧草和當年小麥收成的一部分,往後如果再需要錢的話,就只能賣雞蛋了,因為在威靈頓,雞蛋總是有市場的。拿破崙還說,母雞應該樂於做出這樣的犧牲,這是她們對建設風車所做出的特殊貢獻。

動物們又一次感受到一種隱隱的不安。永不與人往來,永不與人交易,永不碰錢——這些難道不是瓊斯被驅逐後的第一次動物大會上的決議嗎?所有的動物都記得通過了這樣的決議,或者至少他們認為自己是記得的。曾在拿破崙廢除動物大會時提出反對的那四隻小豬膽怯地開口了,但他們很快在狗可怕的怒吼中噤聲。緊接着,像往常一樣,綿羊又開始咩咩地叫着「四條腿好,兩條腿壞!」短暫的尷尬局面就這樣順利地應付過去了。最後,拿破崙抬起前蹄讓大家肅靜,宣布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任何動物都無須從事與人類打交道這樣的工作,這顯然也是大家最討厭的工作。他願意以一己之力肩負起這項重任。有一位溫伯爾先生,他是威靈頓的一個攬生意的人,已經答應來擔任動物莊園與外界事務的中介人,並將在每周一早晨來動物莊園接受任務。拿破崙照例以一句「動物莊園萬歲」結束了他的講話。動物們唱完《英格蘭獸》就解散了。

之後,斯奎拉在莊園裡轉了一圈來使動物們安心。他保證說,以前根本就沒通過什麼反對貿易和金錢的決議,這類決議甚至從未提出過。這純粹是臆想,追本溯源,很可能是斯諾鮑散布的謠言。可一些動物還是有些許疑惑,但斯奎拉狡猾地問道:「你們敢肯定這事不是你們做夢的時候想到的嗎,同志們?你們對這樣的決議有過任何記錄嗎?寫在哪兒啦?」既然可以確定這類東西並沒有文字記錄,動物們便確信是他們自己搞錯了。

溫伯爾先生每周一都如約而至。他是個一臉奸詐的小個子,留着八字鬍。他經營的業務不大,卻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使他能比別人預先想到動物莊園會需要一個經紀人,並且佣金不會少。動物們帶有幾分恐慌地看着他來來去去,並儘可能避開他。不過,看到四條腿站立的拿破崙在向兩條腿站立的溫伯爾發號施令,他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這在一定程度上讓他們對這種新的安排感到安心。他們同人類的關係的確今非昔比了。人們對動物莊園的憎恨並沒有因為莊園的興盛而有所消解,反而恨之更甚。人們都堅信,動物莊園遲早會破產,尤其是那個風車項目將註定失敗。他們經常在小酒店相聚,互相之間用圖表來證明風車必定會倒塌;或者,即使真的能建成,也永遠無法正常運轉。但是,他們對於動物們自行管理事務的能力卻不由刮目相看了。表明這種態度的其中一個現象就是,他們開始使用動物莊園這個名稱,不再有意把它稱作曼娜莊園了。他們也不再支持瓊斯,而瓊斯自己也早就對奪回莊園失去了信心,並移居到該郡的另一個地方。儘管動物莊園只通過溫伯爾與外界聯繫,但不斷有傳言說拿破崙將與福克斯伍德的皮爾金頓,或者品徹菲爾德的弗里德里克簽訂一份明確的商業協議——但是,據傳,不會和兩家同時簽訂協議。

大約也就在這段時間,豬突然搬到農舍里住了下來。動物們似乎又想起他們早先通過的一項決議反對這麼做。斯奎拉也再一次做到讓大家確信根本就沒有這個決議。他說,豬就是整個莊園的大腦,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工作環境,這是切實需要的。而且,對於領袖(最近他談到拿破崙已經開始使用「領袖」這一稱呼了)的尊嚴而言,住在房子裡要比只是住在一個豬圈裡更為合適。儘管這樣,當一些動物聽說豬不僅在廚房裡吃飯,把會客室當作娛樂室,而且還睡在床上時,還是為此感到不安。布克瑟照例說了一句「拿破崙同志永遠正確」便不再關心此事。但是克萊弗卻認為她記得有一條明確的戒律反對在床上睡覺,於是她跑到大穀倉的後牆,試圖在那裡題寫的七誡中,找出答案解決自己的疑惑。當她發現自己只認得幾個字母時,她找來了穆里爾。

「穆里爾,」她說,「你幫我念一下七誡的第四條。它不是說決不能睡在床上嗎?」

穆里爾有些吃力地拼讀着那些文字。

「上面寫的是,『任何動物都不能睡在床上,如果床上鋪了床單的話。』」她終於讀出來了。

太奇怪了,克萊弗從來不記得第四條戒律提到過床單;但既然牆上是這麼寫的,那它一定原本就是如此。這時,斯奎拉在兩三條狗的陪伴下湊巧經過這裡,正好能給整個事情一個合理的解釋。

「同志們,如此說來,你們已經聽說了我們豬現在都睡在農舍里的床上吧?」他說,「可為什麼不能呢?我確信,你們不會認為真的有條戒律反對睡床吧?床的意思僅僅是指一個睡覺的地方。從適當的角度看,畜欄里的一堆稻草就是一張床。這條戒律反對的是床單,床單是人類的發明。我們撤掉了農舍里床上的床單,裹着毯子睡覺。這幾張床也非常舒適!但是,同志們,我可以告訴你們,就我們現在必須從事的所有腦力工作而言,所需的舒適度更甚。你們不會不讓我們休息吧,同志們?你們不會想讓我們因為太過勞累而失職吧?確定你們誰都不想讓瓊斯回來吧?」

針對這一點,動物們馬上給出確定的答案,並且再也不提豬睡到農舍床上的事情了。而且幾天後,當豬宣布說往後他們要比其他動物晚一小時起床時,大家也沒有為此抱怨。

一直到秋天,動物都非常勞累,但卻很快樂。這一年他們已經過得很艱難了,再加上賣掉了一些牧草和小麥,過冬的糧食儲備也不夠充足,但風車補償了這一切。此時,風車已經完成了差不多一半。秋收之後,有好一陣子都是乾燥晴朗的好天氣,動物們干起活來比以前更賣力。他們心裡想的是,只要能讓牆再增高一英尺[1],那麼終日來回搬運石頭就是值得的。布克瑟甚至在夜間也會出來,在中秋的月光下獨自工作一兩個小時。在空閒時間,動物們會繞着那已經完成一半的工程走來走去,讚嘆那筆直結實的圍牆,同時為他們居然能造出如此偉岸的工程而感到欣喜。只有老本傑明對風車沒什麼熱情,同往常一樣,除了那句神秘的「驢都長壽」之外,不肯多說一句話。

伴隨着凜冽的西南風,十一月來臨了。因為天氣太潮濕,沒有辦法和水泥,不得不中止風車的建設。後來,在一個晚上,狂風大作,吹得連莊園裡房子的地基都在震,還吹落了大穀倉頂上的一些瓦片。雞從睡夢中醒來,惶恐地叫着,因為她們同時都夢到了遠處的一聲槍響。早晨,動物們走出房間,發現旗杆已經被吹倒,果園邊的一棵榆樹像蘿蔔一樣被連根拔起。就在他們還在注意這些的時候,所有動物的喉嚨中都爆發出一聲絕望的哭喊。一幅駭人的場景呈現在他們面前:風車變成了一堆廢墟。

他們不約而同地衝到了事發現場。平日裡很少走路的拿破崙沖在了最前方。是的,全部躺倒在地基上的正是他們的奮鬥成果,那些他們費了很大力氣弄碎並運來的石頭散落得到處都是。起初,大家都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在那裡悲傷地盯着那些塌下來的散亂的碎石。拿破崙一言不發地走來走去,偶爾在地面上嗅一嗅。他的尾巴變得僵硬,劇烈地搖擺着,這是他大腦快速活動的一種表現。他猛地站住,好像打定了什麼主意。

「同志們,」他平靜地說,「你們知道這是誰幹的嗎?你們知道昨晚推到我們風車的仇敵是誰嗎?斯諾鮑!」他突然雷鳴般地嘶吼道:「這是斯諾鮑乾的!多麼險惡的用心,想通過破壞我們的計劃來為他可恥的被逐報仇,這叛徒趁天黑偷偷爬到這兒,摧毀我們近一年的勞動成果。同志們,此時此地,我宣布判處斯諾鮑死刑。任何動物若能讓他伏法,將授予『二級動物英雄』稱號,另加半蒲式耳蘋果。如果能活捉他,將得到一蒲式耳蘋果!」

動物們得知斯諾鮑居然犯下如此罪行時,感到極度震驚。他們怒吼一聲,開始思索如果斯諾鮑再回來的話,該如何活捉他。差不多就在同時,他們在小山丘不遠處的草地上發現了豬蹄印。那些腳印只延伸了幾碼的距離,但看上去,方向朝着籬笆上的一個洞。拿破崙深深地嗅了嗅蹄印,便宣稱這些蹄印是斯諾鮑的。在他看來,斯諾鮑很可能是從福克斯伍德莊園方向來的。

「別再耽擱了,同志們!」檢查完那些蹄印後,拿破崙叫道,「還有活要干。就從今天早晨開始,重建風車。而且,我們要在整個冬天進行建設,風雨無阻。我們要讓那個卑鄙的叛徒知道,想破壞我們的工作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記住,同志們,我們的計劃絕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要堅持到實現它們的那一天。前進,同志們!風車萬歲!動物莊園萬歲!」

[1]

英尺,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等於12英寸,合0.3米。

第七章

這是一個嚴酷的寒冬。風暴天氣剛過去,又下起了雨夾雪,接着又是大雪。然後是一場嚴重的霜凍,直到二月份才見緩和。動物們都在為重建風車全力以赴,因為他們非常清楚,外界正關注着他們,如果風車不能按時完工,那些嫉妒的人便會幸災樂禍。

一些心懷惡意的人佯裝不相信是斯諾鮑毀壞了風車。他們說,風車之所以會倒塌,是因為圍牆還不夠厚實。動物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不過,大家還是決定這次要用3英尺厚的牆來取代上次的1.8英尺的牆。這也意味着要採集更多的石頭。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採石場積雪成堆,無法幹活。在隨後乾燥的霜凍天氣,倒是取得了一些成果,但這真是一項令人痛苦不堪的工作。動物們也不像以前那樣對此充滿希望。他們一直都在挨凍,還常常要挨餓。只有布克瑟和克萊弗還鬥志昂揚。儘管斯奎拉常常做一些精彩的演講,通常是服務的樂趣和勞動的尊嚴之類的話題,不過,還是布克瑟的精力和他永遠高呼的「我會更加努力工作」讓動物們更受鼓舞。

一月份,食物開始短缺。穀物配給驟減,不過有通知說要配給額外的土豆來彌補。隨後卻發現大部分土豆已經被霜凍壞了,原因是蓋得不夠厚。土豆開始變軟,失色,只有一小部分還可以吃。有一段時間動物們只能靠吃糠麩和甜菜度日,饑荒似乎就要降臨。

對外界隱瞞這一事情是極其必要的。風車的倒塌讓人們有了底氣,他們針對動物莊園捏造出了一些新的謊言。他們再次散布謠言說,動物們正因為饑荒和疾病而掙扎在死亡邊緣,他們無休止地爭鬥,已經到了同類相食和吞食幼崽的地步。拿破崙很清楚,要是食物短缺的事情泄露出去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於是他決定利用溫伯爾先生散布一些相反的言論。迄今為止,溫伯爾每周光顧時,動物與他幾乎都沒什麼接觸;但這一次,有一些動物被選中(大多數是綿羊),他們接到指示,要在溫伯爾能夠聽到的地方,裝作不經意地聊起有關食物配給增加的事情。不僅如此,拿破崙還下命令,給貯藏室里已經幾乎空了的大箱子裝滿沙子,用所剩不多的糧食蓋在上面。然後找了個適當的藉口,帶溫伯爾走過貯藏室,讓他能夠瞥見那些大箱子。這招果然奏效,溫伯爾不斷地向外界傳達說,動物莊園根本不缺糧食。

然而,將近一月底的時候,事情就再明顯不過了,他們必須從別的地方獲取一些額外的糧食。這些日子,拿破崙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整天都待在農舍中。農舍的每一道門都由面目猙獰的狗把守。當他出現,也會以一種儀式感很強的方式出現,六條狗簇擁在他四周,如果誰走得太近,他們便發出惡吼。甚至在星期天早晨,他也常常不露面,而是由另外一頭豬來宣布命令,通常會是斯奎拉。

一個星期天早晨,斯奎拉宣布,所有要開始下蛋的雞必須上交他們的雞蛋。通過溫伯爾,拿破崙已經簽訂了一份每周提供四百枚雞蛋的合同。用這些雞蛋所賺的錢可以買回足夠的糧食,莊園就可以維持到夏季,到那時,境況就會有所好轉。

雞聽到這話,爆發出一陣強烈的抗議。儘管她們之前接到過警告,說必須做出這樣的犧牲,但她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真的發生。她們剛準備好春季用來孵小雞的蛋,因此抗議道,此時把蛋拿走無異於謀殺。這是自瓊斯被驅逐之後,莊園裡第一次出現反叛的氣息。在三隻年輕的黑色米諾卡雞的帶領下,她們決定盡全力去挫敗拿破崙的計劃。她們的做法是飛到房樑上下蛋,這樣雞蛋落地後就摔得粉碎。拿破崙立即採取了強硬措施。他下令停止向雞供應口糧,同時頒布法令,任何動物,只要給雞提供哪怕一粒糧食,都將被處以死刑。由狗來執行這些命令。僵持五天之後,雞投降了,回到了她們的窩裡。在這期間,共有九隻雞死去。她們遺體被埋葬在果園中,對外則宣稱她們死於球蟲病。溫伯爾對此事並不知情,雞蛋按時足量交付,每周都會來一輛食品店的車,把雞蛋拉走。

這段時間大家都沒有再見過斯諾鮑。有傳言說他躲在附近的一個莊園裡,不是福克斯伍德就是品徹菲爾德。此時,拿破崙與其他莊園主的關係也比以前稍有改善。碰巧院子裡有一堆木材,十年前在清理一片山毛櫸樹叢的時候就堆在了那裡。於是溫伯爾建議拿破崙把它賣掉,還說皮爾金頓先生和弗里德里克先生都非常想買。可拿破崙在這兩者之間猶豫不決。大家都注意到,每當他似乎要與弗里德里克先生達成協議時,就有傳言說斯諾鮑躲在福克斯伍德;每當他傾向於和皮爾金頓合作時,就有傳言說斯諾鮑在品徹菲爾德。

在初春時節,突然發現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斯諾鮑經常在晚上秘密潛入莊園!動物們惶恐不安,躺在房間裡難以入睡。據說每天晚上他都在夜幕的掩護下偷偷爬進來,無惡不作。他偷走穀物,打翻奶桶,打碎雞蛋,踐踏苗床,咬掉果樹的樹皮。無論何時,只要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通常都會歸咎於斯諾鮑。要是窗子壞了或者水道堵了,會有動物斷定這是斯諾鮑在夜裡乾的。貯藏室的鑰匙丟了,所有動物都堅信是被斯諾鮑扔到了井裡。非常奇怪的是,當他們發現鑰匙是被誤放在糧食袋下面時,仍然對先前的判斷堅信不移。奶牛們異口同聲地宣稱,在她們睡覺的時候,斯諾鮑偷偷溜進牛棚,擠走了她們的奶。那些在曾在冬天給他們帶來麻煩的老鼠,也被說成是斯諾鮑的黨羽。

拿破崙下令針對斯諾鮑的活動進行一次全方位的調查。他在狗的護衛下,開始對莊園裡所有的房屋進行仔細巡查,出於恭敬,其他動物與拿破崙保持着一段距離,遠遠尾隨着他。每走幾步,拿破崙都要停下來嗅一嗅地面,他說通過氣味可以分辨出斯諾鮑的足跡。他嗅遍了每一個角落,從大穀倉、牛棚、雞窩到菜園,幾乎到處都有斯諾鮑的蹤跡。每到一處,他就把鼻頭伸到地上,深深嗅幾下,然後便用一種可怕的聲音叫道:「斯諾鮑!他來過這兒!我能很清楚地聞到!」「斯諾鮑」三個字一說出口,所有的狗都齜牙咧嘴地發出令人生畏的咆哮。

動物們徹底嚇壞了。斯諾鮑就像一個看不見的陰影,籠罩在他們周圍,用各種危險的手段威脅着他們。那天晚上,斯奎拉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臉上帶着一種惶恐的表情,說他有一些重要的消息要公布。

「同志們!」斯奎拉一邊略帶神經質地跳着,一邊喊道,「發現了一件最為可怕的事情。斯諾鮑已經把自己賣給了品徹菲爾德莊園的弗里德里克,那人甚至現在都在策劃攻打我們,想要奪取我們的莊園!這次攻擊開始後,斯諾鮑將會是他的嚮導。更加糟糕的是,我們曾經以為斯諾鮑造反是因為他的虛榮和野心。但我們搞錯了,同志們,你們知道真正原因是什麼嗎?他一直都是瓊斯的密探。我們剛剛發現一些他留下的文件,裡面的信息證實了這一點。依我看,這解釋了不少問題,同志們。幸虧在牛棚大戰中,他的陰謀沒有得逞,但我們難道看不出來他是想讓我們失敗並徹底遭到毀滅嗎?」

動物們聽得目瞪口呆。比起斯諾鮑毀壞風車,現在說的這一惡行要嚴重得多。但是他們在完全接受這一點之前,遲疑了好幾分鐘。他們都記得,或者是認為自己記得,他們曾看到,在牛棚大戰中,斯諾鮑曾沖在最前面,在每一輪攻勢之前都是他在重整旗鼓,即使子彈擦過他的脊背,他也從未退縮。起初,他們實在難以看出,這怎麼能說明他和瓊斯是一夥的,就連很少質疑的布克瑟也大惑不解。他臥在地上,前蹄彎在自己身子下面,閉上眼,費了很大力氣去梳理他的思路。

「我不相信,」他說,「斯諾鮑在牛棚大戰中作戰英勇。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戰鬥一結束,我們不是馬上就授予他『一級動物英雄』稱號嗎?」

「這是我們的失誤,同志們。因為我們現在才知道,事實上他試圖誘使我們滅亡。這一切在我們發現的秘密文件中都寫得很清楚。」

「但是他負傷了。」布克瑟說,「我們都看到他流着血在跑。」

「這也是陰謀的一部分!」斯奎拉叫道,「瓊斯的子彈只不過擦傷他的皮而已。如果你識字的話,我就會讓你看看他自己寫的原話。他們的陰謀,就是在關鍵時刻,讓斯諾鮑發出一個逃跑的信號,把莊園拱手讓人。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同志們,我甚至敢說,要是沒有我們英勇的領袖拿破崙同志的話,他早就成功了。難道你們不記得,當瓊斯一伙人攻入院子的時候,斯諾鮑突然轉身而逃,還有很多動物隨他而去嗎?還有,難道你們不記得,就是在那個瀰漫着恐慌、千鈞一髮的時刻,拿破崙突然衝上前去,大喝一聲『人類滅亡』,隨即就咬住了瓊斯的腿?你們肯定記得這些吧,同志們?」斯奎拉一邊大聲叫着,一邊左蹦右跳。

既然斯奎拉把這一場景描述得如此生動,動物們似乎記得的確有這麼回事。無論如何,他們記得在戰鬥的關鍵時刻,斯諾鮑轉身逃走是確有其事。但布克瑟還是覺得有一點不舒服。

「我不相信斯諾鮑從一開始就是個叛徒,」他終於說道,「他之後做了什麼是另一回事。但我認為他在牛棚大戰中是一個好同志。」

「我們的領袖,拿破崙同志,」斯奎拉用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語氣宣布,「已經堅決地表明——堅決地,同志們——斯諾鮑從最一開始就是一個密探,是的,遠在我們打算起義之前就是了。」

「啊,那就不同了!」布克瑟說,「如果是拿破崙同志說的,那就一定是對的。」

「這才是真正的革命精神,同志們!」斯奎拉大叫道,但大家注意到他用自己滴溜溜的眼睛很討厭地瞥了布克瑟一眼。他剛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下來強調了一句:「我警告莊園裡的每一個動物都睜大眼睛。我們有理由認為,此時有許多斯諾鮑的密探正潛伏在我們之中。」

四天之後,在傍晚時分,拿破崙讓所有的動物在院子裡集合。集合完畢後,拿破崙從農捨出來,佩戴着他的兩枚勳章(他最近授予自己「一級動物英雄」和「二級動物英雄」稱號),他那九條大狗蹦躂着圍在他身邊,發出的惡吼讓所有動物毛骨悚然。動物們默默地蜷縮在自己的位子上,似乎預感到將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拿破崙站在那裡,用嚴厲的目光向下面掃了一眼,接着就發出一聲尖叫。那幾條狗立刻一躍而上,咬住四頭豬的耳朵拖着他們走,那四頭豬在疼痛和恐懼中大聲哀嚎。他們被拖到了拿破崙腳下,豬的耳朵流血了,狗嘗到了鮮血的滋味,興奮地發狂了好一陣。讓所有動物都震驚的是,有三條狗撲向了布克瑟。布克瑟看到他們撲來,伸出大蹄子,在半空中踏住一條狗,把他踩在了地上。這條狗尖叫求饒,另外兩條狗夾着尾巴逃了回去。布克瑟看着拿破崙,想知道是該把這條狗踏死還是放他走。拿破崙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喝令布克瑟放掉那條狗。於是布克瑟抬起蹄子,狗帶着傷哀嚎着逃跑了。

騷動立即平息下來。那四頭豬哆哆嗦嗦地等候發落,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歷數着他們的罪狀。拿破崙命令他們坦白自己的罪行。他們正是反對廢除星期天大會的那四頭豬。沒等再催,他們就招供道,自從斯諾鮑被驅逐後,他們就與他保持着秘密聯繫,曾與他勾結在一起毀壞風車,並和他達成協議,要將動物莊園拱手讓給弗里德里克先生。他們還補充說,斯諾鮑曾私底下向他們承認,過去的這些年他一直是瓊斯的密探。他們的招供剛一結束,那幾條狗就衝上去咬穿了他們的喉嚨。拿破崙厲聲喝問,還有沒有別的動物要坦白什麼。

在雞蛋事件中曾試圖帶頭叛亂的那三隻雞走上前去,說斯諾鮑曾在夢中煽動他們去抵制拿破崙的命令。她們也被處死。接着一隻鵝上前供認,他在去年秋收時,私藏了六穗穀子,並在當天晚上偷偷吃掉。隨後,一隻羊坦白說她曾在飲水池裡撒尿,並說這是斯諾鮑指使她這麼幹的。另外兩隻羊交代,他們曾謀殺過一隻老公羊,他們在他正患咳嗽的時候,追着他繞着一堆野火跑,而這隻公羊是拿破崙的忠實信徒。這些動物都被當場處死了,招供和行刑儀式就這樣進行着。拿破崙的腳邊壘起了一大堆屍體,空氣中瀰漫着血腥味。自從瓊斯被驅逐之後,第一次聞到這樣的氣味。

等這一切過去之後,剩下的動物,除了豬和狗之外,都擠成一團爬走了。他們感到震驚和害怕。他們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使他們更害怕——是與斯諾鮑結盟的動物的那種背叛,還是剛剛目睹的殘忍刑罰。過去,這種血流成河的場景也並不鮮見,但這一次,對他們來說要恐怖得多,因為這次發生在他們同類之間。從瓊斯離開莊園至今,還沒有出現動物殺害動物的情形。他們甚至連老鼠都不曾殺害。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小山丘上,建成一半的風車正矗立在那兒,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躺下來依偎在一起,好像是在取暖。克萊弗、穆里爾、本傑明、奶牛、綿羊,以及一群鵝和雞——除了那隻貓之外——每個動物全都在這兒。那隻貓在拿破崙命令集合的時候,突然失蹤了。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只有布克瑟仍然站着。一邊心煩地踱來踱去,一邊用那又長又黑的尾巴不斷抽打着自己的身軀,偶爾發出一聲驚愕的嘶鳴。最後他說話了:

「我不明白。我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的莊園之中。這一定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什麼。要解決這個問題,照我看來,唯有更加努力工作。從今往後,每天早上我要提前一個小時起床。」

說完,他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採石場。到了那兒,連着裝了兩車石頭,並且拉到風車那裡,一直干到晚上。

動物們都擠在克萊弗周圍,沉默不語。他們躺着的地方,可以俯瞰整個村莊,視野能夠遍及動物莊園的絕大部分:延伸向大路的長長的牧場、牧草場、樹叢、飲水池、耕種過的田地里長出的茁壯而碧綠的新麥,以及莊園裡紅色的屋頂和煙囪里冒出的裊裊輕煙。這是一個晴朗的春日傍晚,夕陽的光輝灑落在草地和那有些破爛的籬笆上。帶着某種驚訝,他們忽然想到這是他們自己的莊園,莊園的每一英寸土地都是他們自己的,而在此之前,他們從未發覺這個莊園是如此可愛。克萊弗飽含熱淚向山坡下望去。如果她有辦法說出此刻的想法的話,她一定會說,幾年前他們致力於推翻人類的時候,想要建立的並不是這樣一個世界。在老麥哲第一次鼓動大家起義的那個晚上,他們所嚮往的並不是這種恐懼和殺戮的情形。如果她對未來有什麼構想的話,那麼將會是這樣一幅畫面:在這個社會裡,沒有飢餓和鞭笞,全體平等,各盡所能,強者保護弱者,就像在麥哲演講的那天晚上,她用自己的前腿保護着那群失去母親的小鴨子一樣。她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會處在這樣一個相反的境地:當那些兇狠咆哮的狗四處亂跑時,當看到自己的同志在坦白了罪行後被撕成碎片時,誰都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從來沒有過反叛和違命的念頭。儘管這樣,她明白,他們還是要比瓊斯時期好得多,而且,防止人類捲土重來還是當下最重要的任務。無論發生了什麼,她仍然要忠心耿耿,努力工作,堅持完成交付給自己的任務,服從拿破崙的領導。可是,她,以及所有其他的動物寄託希望並為之勞作的,並不是今天這番場景。他們建造風車,甘冒瓊斯的槍彈,也不是為了今天這些。這就是她的想法,可是她無法言說。

最後,她覺得有一種方法可以代替言語來表達她的想法,於是她開始唱《英格蘭獸》。圍在她身邊的動物跟着她一塊唱了起來。他們從頭到尾唱了三遍,曲調非常和諧,但唱得柔緩而傷感,以前從未用這種方式唱過這首歌。

他們剛剛唱完第三遍,斯奎拉就在兩條狗的陪同下走了過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他宣布,拿破崙同志頒布了一項特殊命令,《英格蘭獸》已經廢止。從今往後,禁止再唱這首歌。

動物們都驚呆了。

「為什麼?」穆里爾叫道。

「因為不再需要了,同志們,」斯奎拉冷冷地說,「《英格蘭獸》是一首起義歌曲,但起義已經完成。今天下午對叛徒的處決是最後的行動,內敵外敵均已被擊垮。在《英格蘭獸》中,我們表達了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希冀,但這個社會現在已經建立起來了。很明顯,這首歌已經不會再有任何意義了。」

雖然他們感到害怕,但有些動物可能還是會提出抗議。不過就在這時,羊群又照例咩咩地叫了起來:「四條腿好,兩條腿壞!」持續了好幾分鐘,也就終結了可能的爭論。

於是,再也聽不到《英格蘭獸》這首歌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於寫詩的米尼莫斯寫的另外一首歌,開頭是這樣的:

動物莊園,動物莊園,

你將永遠不受侵犯!

每個星期日早晨,升旗儀式結束後,大家就唱這首歌。但不知怎麼,動物們總是覺得,這首歌無論是歌詞還是旋律,都無法與《英格蘭獸》相媲美。

第八章

幾天之後,那次行刑引起的恐懼平息了,有些動物才記起——或者他們以為自己記得——第六條戒律是:「任何動物不能殺害其他動物。」雖然他們誰也不敢在狗和豬的耳邊提起這個話題,但是他們還是覺得上次那種殺戮與這一戒律相悖。克萊弗請求本傑明給她念一下第六條戒律,但本傑明像往常一樣,表示不願意介入這類事情,於是她又找來穆里爾。穆里爾把那條戒律讀給她聽,上面寫的是:「任何動物不能殺害其他動物,如果沒有理由的話。」不知怎麼,對於最後這八個字動物們都沒什麼印象。但現在他們明白,他們並不曾違犯那條戒律,因為殺死那些和斯諾鮑勾結的叛徒,理由實在是太充足了。

這一整年,動物們的工作甚至比上一年還要辛苦。為了重建風車,不但要築起比上次厚一倍的牆,還要按預定日期完工。再加上莊園的日常工作,任務驚人的繁重。動物們不止一次感受到,他們的工作時間比瓊斯時期更長,吃得卻和那時一樣差。在每個星期天早上,斯奎拉會用蹄子捏住一張長長的紙條,宣讀各類糧食產量數據,有的增產了百分之二百,有的增產了百分之三百,還有的增產了百分之五百。動物們覺得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尤其在他們已經記不清起義之前是什麼樣的情況下。不過有些時候,他們仍然會覺得不如少給點數字,多來點糧食。

現在所有的命令都由斯奎拉或者另外一頭豬發布。拿破崙則兩周都難得在公眾面前出現一次。當他出現的時候,不僅要帶着他的狗隨從,還會帶着一隻黑色小公雞,作為他的號手在前面開道。在拿破崙講話之前,小公雞要先高叫一聲「喔——喔——喔!」據說在農舍的房間中,拿破崙也有自己專屬的一部分。他在兩條狗的伺候下單獨用餐,而且還要使用原本放在客廳玻璃櫥櫃中的皇冠德貝餐具。另有通知說,每年拿破崙的生日也要鳴槍慶祝,與其他兩個紀念日一樣。

現在,對拿破崙的稱呼已經不能是簡單的「拿破崙」了。提到他永遠要用正式的稱呼「我們的領袖拿破崙同志」。那些豬還喜歡給拿破崙加上一些其他頭銜,比如「動物之父」、「人類克星」、「羊群保護神」、「小鴨子的良友」,等等。斯奎拉演講的時候,總是要淚流滿面地盛讚拿破崙的智慧和善良,以及他對普天之下所有動物的熱愛,尤其是對那些還生活在其他莊園中遭受奴役並不自知的不幸的動物。每一項成就,每一點好運氣,通常都要歸功於拿破崙。你會經常聽到一隻雞對另一隻雞講:「在拿破崙同志的領導下,我六天下了五枚蛋。」或者兩頭正在飲水的奶牛說:「多虧拿破崙同志的英明領導,這水味道真好!」米尼莫斯寫的一首名為《拿破崙同志》的詩很好地詮釋了莊園裡動物們的整體感受,詩的全文如下:

孤兒的良友!

幸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