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3章

肯·福萊特

她的臉色一沉,乾脆地說:「也許吧。」她不喜歡聽他說什麼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來的意思是說,要是湯姆從來沒造過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進城裡的房子了,他們可以把錢省下來,埋在壁爐下,就用不着操什麼心了。

湯姆把目光移開,又咬了一口鹹肉。他們值得慶賀一番的,但他們有點小彆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勁嚼了一會兒糙肉,這時聽到了馬蹄聲,他側耳細聽。騎馬人來自大路方向,他躲開村落,抄着近路,正穿過樹林朝這裡走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騎着一匹小馬,快步來到跟前,翻身下馬。他的樣子像是扈從,一種尚未取得資格的騎士。「你們的老爺來了,」他說。

湯姆站起身來。「你是說珀西老爺?」珀西·漢姆雷是全國一個很重要的大人物。他是這塊谷地和許多其他地方的領主,而且是他花錢蓋的這所房子。

「是他的公子,」那扈從說。

「威廉少爺。」珀西之子威廉將在婚後住進這所房子,他的未婚妻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阿蓮娜。

「都一樣,」那扈從說,「他正在大發雷霆。」

湯姆的心往下一沉。即使在最好的時刻,跟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的主人打交道都十分困難,而在他發脾氣的時候,簡直就無可奈何了。

「他為什麼會生氣呢?」

「他的新娘拒絕了他。」

「伯爵的郡主?」湯姆驚詫地說。他感到一陣恐懼:他剛剛還在想,他的前途多麼有保障。「我原以為這事已經說定了。」

「我們大家原來也這麼想——看來,不包括阿蓮娜郡主,」那扈從說,「她一見到他,就宣稱,她絕不會嫁給他和一隻山鷸。」

湯姆憂心地蹙起了眉頭。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就我的記憶,那小伙子長得不賴。」

埃格妮絲說:「在她的地位,似乎那沒什麼兩樣。要是伯爵家的小姐可以想嫁誰就嫁誰,我們大夥不是要讓吟遊詩人和黑眼強盜統治了嘛。」

「那姑娘也許還會變主意,」湯姆抱着一線希望說。

「要是她母親用樺木棒教訓她一頓,也許還可以,」埃格妮絲說。

那扈從說:「她母親已經過世了。」

埃格妮絲點了點頭。「所以嘛,她就不諳世事了。不過我想不通她父親幹嗎不能強制她。」

那扈從說:「他好像有一次答應過,絕不把她嫁給她恨的人。」

「這種保證真蠢!」湯姆忿忿然地說,「一個有權勢的男人怎麼會這樣把自己捆在一個女孩子的胡思亂想上?她的婚姻能夠結成軍事聯盟,還能帶來跟男爵一樣的收入……甚至正建造的這所房子。」

那扈從說:「她有個兄弟,所以她嫁給誰沒那麼要緊。」

「即使這樣……」

「何況伯爵是個犟脾氣,」那扈從接着說,「他答應過的事絕不反悔,哪怕跟小孩子許下的諾言,」他聳了聳肩,「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湯姆看了看還沒蓋好的房子的矮牆。他還沒有存下足夠的錢讓全家過冬,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顫。「也許小伙子會再找一位新娘跟他住在這裡。他有整整一郡供他挑選呢。」

阿爾弗雷德用有點嘶啞的成人嗓音說道:「我的主,我想這就是他了。」大家全都隨着他的目光越過田野望過去。一匹馬從村里急馳而來,在小路上踏起一團塵土。馬的高大和速度之快觸發了阿爾弗雷德的驚嘆。湯姆以前看過這麼大的馬,阿爾弗雷德大概還沒有。那是一匹戰馬,肩高直到人的下頜,寬度也成比例。這樣的戰馬不是英格蘭本地種,而是越海運來的,價格極其昂貴。

湯姆把沒吃完的麵包放進皮圍裙的前兜里,然後對着太陽眯起眼睛越過田野眺望。那馬耳朵向後,鼻孔張開,但在湯姆看來,馬頭高揚,說明並沒有完全失去控制。完全可以肯定,隨着馬越跑越近,騎手身體後仰,拉緊了韁繩,那匹高大的戰馬似乎減慢了一點速度。這時湯姆可以感到馬蹄敲擊地面在他腳下引起的震動。他四下張望尋找着瑪莎,想把她抱起來,躲開危險的道路。埃格妮絲也想到了這點。可是到處都看不到瑪莎的身影。

「在麥地里,」埃格妮絲說,湯姆已經猜到了,而且正大步跨過田邊。他的目光搜尋着起伏的麥浪,心裡直害怕,可是仍然看不見孩子。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法讓馬慢下來。他跨上小路,朝着疾馳的馬走去,一邊大張開兩臂。那馬看見了他,昂起頭以便看得更清楚,眼瞅着放慢了速度。接着,讓湯姆揪心的是,騎手用馬刺催馬快跑。

「你這該死的蠢貨!」湯姆吼叫着,不過那騎手並沒聽見。

就在這時,瑪莎從麥地里走出來,在湯姆前面幾步的地方,踏上了小路。

霎時間,湯姆站在那兒驚呆了。跟着,他往前一躍,邊高聲喊叫,邊揮動手臂;然而那是一匹戰馬,訓練的就是要向人群衝鋒,此時當然不肯退縮。瑪莎站在狹窄的小路當中,簡直被那壓頂而來的大馬嚇傻了。湯姆閃過一個念頭,覺得他毫無希望趕在奔馬之前救出她了。他猛地轉向一邊,胳膊觸到了矗立的麥子;就在最後一瞬間,馬突然拐向另一側。騎手的馬刺擦過瑪莎的柔發;一隻馬蹄在她的光腳旁的地面上踏下一個圓坑;那馬一掠而過,在他們父女身上濺下灰塵,湯姆一把抓過她,把她抱在懷裡,緊靠着他那怦怦直跳的心。

他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會兒,鬆了一口氣,四肢癱軟,衣服里都濕透了。他隨即感到怒火直衝,憎恨那騎在高頭大馬上滿不在乎的愚蠢年輕人。他氣沖沖地抬起頭來。這時威廉少爺正在放慢馬匹的速度,向後挺坐在馬鞍上,兩腳的馬刺向前提着,在韁繩上來回擺動。那馬繞過工地。它一擺頭,猛然躍起,不過威廉仍穩坐在鞍上。他放馬踱着小步,然後指揮馬小跑着轉了一大圈。

瑪莎放聲大哭。湯姆把她交給埃格妮絲,等候着威廉。那少爺身高體健,大概有二十來歲,長着黃頭髮和細眼睛,那樣子就像總在眯着眼睛看太陽。他穿着黑色緊身短上衣和黑色緊身褲,下着皮靴,靴帶交錯繫着直到膝蓋。他穩穩騎在馬上,似乎對剛剛發生的事無動於衷。這個蠢小子甚至不曉得他剛才幹了什麼,湯姆想着,心裡很不是滋味。我真恨不得扭斷他的脖子。

威廉在柴堆前勒住馬,往下看着蓋房子的人。「這裡誰是頭兒?」他說。

湯姆本想說,要是你剛才傷了我的小女兒,我早就把你殺了,但他壓下了自己的怒氣。真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他走到馬前,拽住馬嚼子。「我是這裡的匠師,」他硬邦邦地說,「我叫湯姆。」

「這所房子用不着了,」威廉說,「把你的人打發了吧。」

這正是湯姆擔心害怕的事。但他仍然抱着希望,威廉只是由於一時氣惱做出了魯莽的決定,還是可以勸他改變主意的。他竭力用友好和理智的口氣說話。「不過,已經幹了這麼些工作了,」他說,「何必把已經花費的白白廢掉呢?你總有一天用得着這所房子的。」

「用不着你來教我怎麼處理我自己的事情,建築匠湯姆,」威廉說,「你們全都給解僱了。」他猛地一提韁繩,但湯姆還拽着馬嚼子。「鬆開我的馬,」威廉用威脅的口吻說。

湯姆咽下了那口氣。有一陣子威廉想讓馬抬起頭來。湯姆伸手到圍裙兜里,掏出了他吃了半截的那塊麵包。他把麵包拿給馬,馬低下頭咬了一口。「在你走之前,我還有話要說呢,我的老爺,」他和氣地說。

威廉說:「放開我的馬,不然我就要你的腦袋。」湯姆直視着他,儘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氣。他個頭比威廉高,但是,如果這位少爺拔出劍來的話,任憑高矮都是一樣的。

埃格妮絲畏懼地囁嚅着:「照着老爺吩咐的做吧,當家的。」

一陣死寂。別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地呆立着觀望。湯姆明白,謹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剛才威廉差點騎馬踩了他的小女孩,這事激得他狂怒了,於是帶着再爭一下的心理說道:「那你就得付我們工錢。」

威廉提了下韁繩,湯姆仍牢牢抓住馬嚼子,而那馬卻直把鼻子伸進湯姆的圍裙兜,還要再吃一點。「去找我父親要你們的工錢去吧!」威廉氣惱地說。

湯姆聽到那木匠用害怕的聲音說:「我們會這麼做的,老爺,多謝你了。」

可憐的膽小鬼,湯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顫。然而,他還是強制自己說道:「如果你想解僱我們,你就必須付我們工錢,這是照規矩辦事。你父親住的地方從這裡要走兩天,等我們走到那兒,他也許不在呢。」

「有的人還沒你這麼犯上都給處死了,」威廉說。他氣得滿臉通紅。

湯姆從眼角瞥見那扈從把手放到了劍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棄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裡憋着氣,實在解不開那疙瘩,儘管他心慌得很,還是沒法讓自己鬆開馬嚼子。「先付我們錢,然後殺掉我,」他不在乎地說,「你可能會為此受絞刑,也許不會;但你早晚總有一死,到時候,我會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獄。」

威廉臉上輕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變得蒼白。湯姆莫名其妙:是什麼把這小子嚇住了?當然不是因為提到絞刑:一個老爺殺害了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絞刑的。他是怕地獄嗎?

他們互相盯視了一會兒。湯姆詫異地看着威廉那副氣惱和輕蔑的表情化成了驚慌和擔心,心裡鬆了口氣。最後,威廉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皮口袋,扔給他的扈從,說道:「給他們錢。」

到了這會兒,湯姆要進一步擴大他的好運。當威廉再次提起韁繩,那馬抬起強有力的腦袋,往一旁走開時,湯姆跟着馬往前走,手還拽着馬嚼子,一邊說道:「解僱要付一周的全工錢,這是規矩。」他聽到就在他身後,埃格妮絲深深吸了口氣,他明白,她認為他繼續糾纏簡直是發瘋。但他一點不鬆口,「壯工六便士,木匠和每個建築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來,比他認識的人全都快。

那扈從用詢問的眼光看着他的主人。威廉賭着氣說:「好極了。」

湯姆鬆開了馬嚼子,往後退開。

威廉掉轉馬頭,猛踢馬刺,那馬往前一躥,跳上小路,穿過麥地跑開了。

湯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納悶他剛才從哪兒來了那股勁。那樣子頂撞威廉老爺實在是發瘋。他能活過這一關真是走運。

威廉的戰馬的蹄聲漸漸在遠處消失了,他的扈從在一塊木板上倒光了那錢袋。當一塊塊銀幣在陽光下蹦跳着落下時,湯姆感到一陣勝利的激動。是有點發瘋,然而卻起了作用:他總算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掙來了工錢。「連老爺們也要按規矩辦事,」他有點自言自語地說。

埃格妮絲聽見了他的話。「我只希望你永遠別想從威廉老爺手裡找活幹了。」她惱怒地說。

湯姆衝着她微笑着。他明白她因為剛才嚇壞了,說話有點難聽。「別老皺眉頭了,要不,等孩子生下來,你就只有變味的奶餵孩子了。」

「除非你這一冬有活干,我可沒東西給全家吃了。」

「冬天還早着呢,」湯姆說。



他們在那村子裡待了整整一夏天。後來,他們才察覺這一決定是個可怕的失誤,但當時看來還是蠻明智的,因為湯姆、埃格妮絲和阿爾弗雷德在地里收莊稼,每人每天都能掙一便士。秋天來了,得搬家時,他們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銀便士,還養了一頭肥豬。

他們第一夜在一個村莊教堂的前廊里度過,第二夜,他們發現了一家鄉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們的熱情接待。第三天,他們來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帶,那是一大片亂蓬蓬的矮樹林,他們走的那條路比一輛牛車寬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長得挺茂盛的草,此時正在枯萎,路兩邊全是橡樹。

湯姆背着的背包里裝着他的小型工具,他的錘子都吊在他的腰帶上。他左臂下夾着捲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着鐵釺,當手杖用。他很高興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個工作說不定就是蓋大教堂呢。他可能當上匠師,下半輩子就待在那兒,他蓋的教堂是那麼奇妙,可以保證他上天堂。

埃格妮絲用繩子把一口鍋子背在背上,裡面裝着他們不多的一點家當。阿爾弗雷德提着他們蓋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頭、一把扁斧、一把鋸子、一隻小錘、一把在皮革和木頭上鑽孔的錐鑽,還有一把鏟子。瑪莎太小拿不了什麼東西,只是在腰裡別着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着冬衣。不過,她有一個任務是趕豬,他們要在一個市場上賣的。

全家在無邊無際的樹林裡走着,湯姆一直關照着埃格妮絲。她的懷孕期已經過半,不但背上背着重負,肚子裡也相當沉重。可是她的樣子一點也不累。阿爾弗雷德也沒問題:他正處在有力氣沒處發的年齡。只有瑪莎累壞了,她的兩條細腿還只是用來蹦跳着玩的,不是用來走遠路的,她不時落在後面,因此別人只好停下來等她和那頭豬趕上來。

湯姆一邊走着,一邊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樣先畫出一條拱廊,這很簡單:兩根立柱支撐一個半圓。然後他又想象第二個,和第一個完全一樣。他在腦子裡把這兩個湊在一起,就構成了一條深深的拱廊。隨後再加一個,加一個,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連結在一起,就組成了一條通道。這是一座建築的本體,上面再蓋上屋頂遮雨,還有兩堵牆來支撐屋頂。一座教堂就是一條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進就是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項改進是窗戶。如果牆壁很結實,上面就可以掏洞。這些洞上面要圓,兩側要直,窗台要平——和原先的拱廊一個形狀。在拱頂、門、窗上都用類似的輪廓,是增加建築物美觀的一種辦法。整齊劃一是另一種辦法,湯姆設想了十二個一式的窗戶,間距相等,沿着拱廊的兩側排列下去。

湯姆努力想象着窗戶上的裝飾,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來,因為他覺得有人正盯着他,他想,這種念頭真蠢,既然森林裡飛禽走獸成群結隊,那些鳥啦、狐狸啦、山貓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黃鼬啦什麼的,當然都在看着他哪。

中午時分,全家在一條小溪旁坐了下來。他們喝着清純的溪水,吃着冷鹹肉和在林中地上揀來的酸蘋果。

下午,瑪莎累得走不動了。在一處地方,她落在後面有一百步遠了。湯姆停住腳步等她趕上來,想起了阿爾弗雷德在這個年齡時的情景。他當時是個漂亮的金髮男孩,又結實又勇敢。湯姆看着瑪莎趕着豬慢慢地走,心中夾雜着疼愛和憐惜。這時從她前面的低矮的樹叢中躥出一個影子。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太突然,湯姆簡直無法相信。那個在路上猛然出現的人舉着一根木棒。湯姆喉嚨里就要發出一聲駭人的呼叫,但還沒來得及喊出,那人已經掄起木棒朝瑪莎打去。木棒正擊中她的頭的側面,湯姆同時聽到一聲悶響,她像個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湯姆往回沿着大路朝他們跑去,他的腳步蹬踏在堅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戰馬的蹄子,像是要讓他的兩條腿儘快地帶着身子朝前奔。他一邊跑,一邊看着前面發生的一切,猶如看着畫在教堂牆頂上的畫,因為他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卻無力去改變什麼。那個襲擊者無疑是個強盜,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緊身短上衣,下面光着雙腳。他看了一陣子湯姆,湯姆看清他的臉破了相,十分醜陋:他的雙唇給切掉了,大概是因為犯了撒謊之類的罪名而遭到刑罰,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圍布滿刀疤經常咧着的怪樣子。要不是瑪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軀,湯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那強盜的目光從湯姆身上移開,盯住了那頭豬。他飛快地蹲下身去,把豬提起來,夾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動掙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盤根錯節的矮樹叢中去了,湯姆全家唯一值錢的家當就這麼給搶走了。

湯姆隨即跪在了瑪莎身邊。他把他那寬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試她的心跳,心臟跳得平穩而有力,他最怕的事總算沒發生;可是她的眼睛閉着,金髮里閃着殷紅的鮮血。

埃格妮絲隨後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瑪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額,然後狠狠地瞪了湯姆一眼。「她不會死的,」她勉強擠出了這句話,「去把豬搶回來。」

湯姆利落地解開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別在腰帶上的鐵頭錘子。他的右手還拿着鐵釺。他能看見那賊踩倒的灌木,他能聽見那豬在林中嚎叫。他猛衝進矮樹林。

地上的蹤跡引着他很容易地追了下去。那強盜塊頭不小,又挾着一頭掙扎扭動的豬跑着,所以在一路踩倒的花草、灌木和幼樹上留下一條寬寬的小路。湯姆在他後面緊追,一心要狠狠地抓住那人,打他個半死。他快步踩過一叢小白樺,猛衝下一個山坡,濺着水跨過一片水窪,來到一條窄路上。他在這兒站住了腳。那賊可能往左跑,也許往右跑了,這裡沒有踩倒的花草來指路了;但湯姆聆聽一下,就聽到豬在他左邊的什麼地方嚎叫。他還聽到身後有人穿過樹林跑來——準是阿爾弗雷德。他朝着豬的方向追去。

小路把他引到一處低地,然後拐了個急彎並且開始爬坡。他這時能清楚地聽到豬叫了。他朝山上跑,喘着粗氣——成年累月地吸進石頭粉塵傷害了他的肺。小路突然平緩,他看見了那賊,就在二三十碼以外,像是有鬼追着似的在拼命跑。湯姆抖擻精神就要直衝上去。只要他繼續追,一定能追上,因為一個挾着豬的人沒法跑得和空手的人一樣快。可是在這時候,他的肺難受起來。離那賊還有十五步遠,然後還有十二步。湯姆把鐵釺高舉在頭頂當做一根長矛。再近一點,他就投出去。十一步,十步——

他的鐵釺還沒有出手,他從眼角瞥見了一個戴着綠帽子的瘦臉小子,從路邊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要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一根沉重的木棒攔在他面前,他就像故意似的撲到了棒上,跟着就摔倒了。

他的鐵釺掉了,但還握着大錘。他就勢一滾,單膝跪地立起了身。這時他看到了他們是兩個人:一個戴綠帽子的,還有一個禿頂,留着亂糟糟的白鬍子。他們朝湯姆跑來。

他側跨了一步,掄起大錘朝綠帽子打去。那人躲了一下,但大鐵錘着實地砸在他肩上,他疼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一手握着那條胳膊,像是斷了。湯姆還沒來得及舉起大錘再狠狠地砸第二下,那禿頂人已經來到跟前,於是他把大錘朝那人臉上揮去,砸裂了禿頂的腮幫。

兩個人都捂着傷處跌倒在地。湯姆看得出那兩人都沒法再起來打他了。他轉過身來。那賊還在小路上奔跑。湯姆又去追他,顧不得自己胸口的悶痛。但他剛邁了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叫喊,聲音很熟悉。

阿爾弗雷德。

他收住腳步,回頭去看。

阿爾弗雷德在對那兩人拳打腳踢。他猛揍戴綠帽人的腦袋,接連打了三四拳,然後又踢那禿頂的小腿。但那兩個人鑽到他跟前,讓他無法施展開拳腳狠揍。湯姆猶豫起來,不知是去追豬還是回去救兒子。這時,禿頂在後邊踹了阿爾弗雷德腿上一腳,絆倒了他,小伙子摔在地上,兩個人就壓在他身上,接連不斷地打他的臉和身子。

湯姆跑了回來。他全身沖向禿頂,把那傢伙直摔到灌木叢中,然後轉過身朝綠帽子掄起大錘。那人已經被狠砸過一次,只能用一條胳膊。他閃過第一錘,不等第二錘到來,就一頭鑽進矮樹林去了。

湯姆轉身看到禿頂沿路跑走了。他又瞧相反方向:挾着豬的賊已經不知去向。他咒罵了一句刻毒的難聽話,那豬是他這個夏季全部積蓄的一半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氣。

「我們打了他們三個!」阿爾弗雷德興致勃勃地說。

湯姆看着他。「可是他們搶走了咱們的豬,」他說。他氣得像是酸蘋果酒在燒胃。春天時他們剛省下了足夠的錢就買了豬仔,餵了整整一夏天。一頭肥豬能賣到六十便士。再加上一點白菜和一口袋糧食,夠全家過一冬,還能做上一雙皮鞋和一兩個錢袋。這筆損失可是場大災難。

湯姆忌妒地看着阿爾弗雷德,這小子已經恢復了追趕和打鬥的疲勞,正不耐煩地等着。湯姆想,那是多久以前了?我當時跑得像風一樣快,簡直感覺不出心跳加速,從我像他那麼大年紀以來……已經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仿佛就在昨天。

他站起身來。

他摟着兒子的寬肩膀,一路往回走。小伙子比他父親還要矮一頭,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趕上,可能還會長得更高大。湯姆想,但願他的智慧也能增長。他說:「連傻子也會打架,但聰明人懂得怎麼躲得遠遠的。」阿爾弗雷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走下小路,越過那片小窪,開始爬坡,沿着那賊留下的蹤跡往回走。他們穿過那叢小白樺時,湯姆想到了瑪莎,又憋了一肚子氣。那強盜居然把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小孩子打得昏死過去。

湯姆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他和阿爾弗雷德就出現在大路上了。瑪莎還躺在原處,沒動過地方。她的眼睛還閉着,不過頭髮上的血已經幹了。埃格妮絲跪在她旁邊——讓湯姆驚訝的是,母女倆旁邊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他突然想到難怪今天早上他曾經覺得被人盯着,原來這森林裡有不少人呢。他彎下身子,又把手放到瑪莎的胸口上。她的呼吸正常。

「她很快就會醒過來的,」那陌生婦人用內行的口氣說,「她會嘔吐一陣子。然後就沒事了。」

湯姆好奇地打量着她。她跪着俯身向瑪莎。她相當年輕,大概比湯姆要小十來歲,穿着短皮衣,露出了褐色的柔軟四肢。她的面孔姣好,深棕色的頭髮在額前留着劉海。湯姆感到一陣欲望。她抬起眼看着他,讓他吃了一驚:她長着一雙蜜金色的異常的眼睛,眼窩深陷,目光專注,使她的整個面容有一種神秘的樣子,他覺得她一定明白了他剛才的想法。

他移開目光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卻碰上了埃格妮絲的視線。她不滿地看着他,說:「豬呢?」

「還有另外兩個強盜,」湯姆說。

阿爾弗雷德說:「我們揍了他們,可是搶豬的那個跑了。」

埃格妮絲面色嚴峻,但是再也沒說什麼。

那陌生婦人說:「我們可以把這小姑娘挪到陰涼地方,不過手腳要輕點。」說完就站起身,湯姆這才注意到她的矮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瑪莎。她那幼小的身體在他懷裡簡直沒有分量。他抱着她沿路走了幾步,把她放在一棵老橡樹下的一片草地上。她還是軟弱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