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4章

肯·福萊特

阿爾弗雷德撿起追人時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睜大眼睛望着,張着嘴,不過沒說話。他比阿爾弗雷德小三歲左右,模樣很特別,湯姆注意到,他一點也沒有他媽媽那種性感的美。他膚色白皙,頭髮棕紅,湛藍的眼睛有點暴出。湯姆認為,他有一種傻子似的又警覺又呆滯的樣子;那種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長成白痴。阿爾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視下顯然挺不舒服。

就在湯姆看着的時候,那孩子從阿爾弗雷德的手裡把鋸子抓過去,一聲不響地察看着,像是那玩意讓他詫異。阿爾弗雷德被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弄得很生氣,把鋸子又奪了回來,那孩子也就無所謂地鬆了手。那母親說:「傑克!注意點你的舉止。」她好像很尷尬。

湯姆看着她。那男孩一點都不像母親。「你是他媽媽嗎?」湯姆問。

「是的。我叫艾倫。」

「你丈夫呢?」

「死了。」

湯姆很奇怪。「你一個人走路?」他不相信地說。這森林對他這樣的漢子都很危險;一個孤身女人幾乎難以活命。

「我們不是過路人,」艾倫說,「我們就住在這林子裡。」

湯姆大為震驚。「你是說你是——」他閉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強盜,」她說,「不錯。你以為所有的強盜都像偷你們豬的那個豁嘴法拉蒙嗎?」

「是的,」湯姆說,他原想說的是我從來沒想到強盜居然是個美婦人。他禁不住好奇地問:「你犯過什麼罪?」

「我詛咒過一個教士,」她說着,移開了目光。

湯姆覺得這聽起來算不上什麼罪名,不過也許那教士特別有權勢或者特別敏感;也許艾倫根本不想道出實情。

他看着瑪莎。她一會兒就睜開了眼。她覺得莫名其妙,還有點害怕。埃格妮絲跪在她身旁。「別害怕,」她說,「什麼事也沒有。」

瑪莎坐起來,嘔吐了一陣。埃格妮絲摟着她,等着那陣痙攣過去。湯姆心服了:艾倫的預言還真靈驗。她還說過瑪莎一會兒就好了;大概也會兌現的。他全身一陣鬆快,對自己這麼動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兒沒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還得把淚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倫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雙淡金色的眼睛能夠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斷一根橡樹的嫩枝,捋下上面的葉子,用來擦瑪莎的臉。她的臉色依舊很蒼白。

「她需要休息,」艾倫說,「讓她躺一會兒,躺夠一個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時間。」

湯姆瞥了一眼太陽。離天黑還早呢。他安頓下來等着。埃格妮絲摟着瑪莎輕輕地搖着。那小男孩傑克這時把注意力轉向了瑪莎,還是用那種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湯姆想多了解艾倫。他想不出怎麼樣才能說服她講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讓她走開。「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呢?」他含糊其辭地問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後來她就講開了。

她告訴他們:她父親原是一名騎士,一個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歡動粗的人,他想要幾個兒子,可以陪他騎馬、打獵和摔跤,跟他一塊喝酒,狂飲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倫就特別不高興,後來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個,可是他這第二個妻子不能生育。他開始看不起艾倫的繼母,最後終於把她打發走了。按理他是個粗暴的人,但在艾倫眼裡他從來不是那樣,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個妻子。艾倫的繼母走了以後,她在一個幾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長大。她把頭髮剪短,隨身帶着匕首,學會了不跟小貓一起玩,不照顧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瑪莎這般大的時候,她就會往地上吐痰,吃蘋果核和用勁踹馬肚子,讓馬屏住氣,任她把肚帶再勒緊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屬於她父親一夥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雞,而所有不跟着他們走的女人都叫挨豬操的,雖說她當時並不清楚——也不大在乎——這些污辱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這秋日的午後,聽着她的聲音在和煦的空氣中娓娓而談,湯姆閉上眼睛,想象着她還是髒臉蛋、平胸脯的小丫頭,跟她爸爸那幫粗豪漢子坐在長桌的周圍,喝着淡啤酒,打着飽嗝,唱着關於燒殺掠奪、強姦婦女,以及戰馬、城堡和處女的歌謠,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着短髮的頭,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着。

要是她始終是一個平胸脯的小丫頭,她大概會過着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們另眼看待她的時候了。當她說出「給我滾得遠遠的,要不我就割下你們的蛋子餵豬吃」的時候,他們不再放聲大笑了。當她脫下羊毛上衣,只穿着長亞麻布內衣躺下睡覺的時候,有些男人要盯着她看了。當他們在樹林裡撒尿的時候,他們要轉過身去背對着她,這在以前可沒有過。

一天,她看到她父親和教區教士在密談——這是很少有的事——他還不斷地望着她,似乎她正是談話的內容。第二天早上她父親對她說:「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們的話去做。」接着他就吻了她的額頭。她不明白他到底怎麼了——難道是上了年紀心腸變軟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駿馬——她不肯騎適合女人騎的馴馬,也不肯騎小孩子的小馬——就跟着兩名武裝士兵出發了。

他們把她帶到一個女修道院,把她留在了那裡。

那兩個人走了以後,整個修道院就聽她一個勁狂叫亂罵。她捅了女院長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親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腳,縛在驢背上又送了回去。她們把她關在懲戒室里,直到女院長的傷口癒合。關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裡一樣漆黑,裡邊有水可喝,但沒有東西可吃。她給放出來後,又走回了家。她父親又把她送了回去,這次她先挨了一頓鞭子,然後才被關進懲戒室。

不用說他們最後總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見習修女的衣服,循規蹈矩,學會了祈禱,儘管她從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視聖徒,而且對別人教給她的那一套有關上帝的事一點也不信。但她學會了讀書寫字,掌握了音樂、數學和繪畫,她本來在父親家講法語和英語,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語。

說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並不算壞。那是單一性別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規矩禮法,那倒是她完全習慣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體力工作,艾倫很快就被指定去餵馬,不久,她就成了馬廄的負責人。

儉樸從沒讓她憂心。服從可來之不易,但她畢竟還是學會了。第三條規矩是貞潔,從來沒讓她覺得有什麼麻煩,雖說她不時為了激怒女院長,說她要引着另一個見習修女見識一下歡樂——

埃格妮絲這時打斷了艾倫的故事,她領着瑪莎去找一條小溪洗洗她的臉和上衣。她還帶着阿爾弗雷德以防不測,雖然她說她不會走到聽不見的地方。傑克站起來要跟着去,但埃格妮絲堅決要他留下來,他似乎聽懂了,因為他重新坐了下來。湯姆明白,埃格妮絲成功地引開了她的孩子,讓他們沒法聽見這種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湯姆作陪。

艾倫接着說,一天,女院長的馴馬瘸了,當時她已從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橋修道院正好在附近,於是女院長就從他們那兒借了一匹馬。她回來之後,吩咐艾倫把借來的馬還回去,同時把那匹瘸走馬帶回來。

在修道院的馬廄里看得見搖搖欲墜的老王橋大教堂,艾倫在那兒遇見了一個小伙子,他那副樣子就像挨過鞭子的自負青年。他自有那種年輕人的瀟灑優雅和抽動鼻子的警覺,不過又怯懦膽小,仿佛一切好玩的心思全給驅除得一乾二淨了。她和他說話,他聽不懂。她又試着講拉丁語,但他又不是修士。最後她用法語講了幾句,他立刻喜笑顏開,同樣用法語做了回答。

艾倫從那以後再沒回女修道院。

從那天起,她就住在森林裡,開頭是在一個用樹枝和樹葉搭起的窩棚里,後來是在一個乾燥的山洞裡。她並沒有忘記在她父親家裡學會的那些男子漢的技能:她仍然能獵鹿、捕兔和射天鵝;她能取出獵物的內臟,洗淨並做熟獸肉;她甚至還知道怎麼刮擦和鞣製皮毛給自己做衣服。她除去吃獵物,還吃野果、堅果和蔬菜。至於她所需的其他東西——鹽、羊毛衣、斧頭或者新刀——她只好去偷。

最糟糕的時候是傑克降生……

可是,那個法蘭西人怎麼樣了?湯姆想問。他是傑克的父親嗎?如果是,他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但他從她表情上可以明白,她不打算講那部分故事,看來她是那種不會輕易聽人勸說就改變自己意願的人,因此他只好把這些問題埋在心裡。

那時候,她父親已經去世,他的部下也都作鳥獸散了,因此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親無故。在傑克要出生的時候,她在她山洞的洞口點起了徹夜的篝火。她的食物和飲水都在手邊,她的弓箭和刀可以防備狼和野狗的攻擊;她甚至還有一件厚厚的紅斗篷,那是從一個主教那兒偷的,可以用來包裹嬰兒。但她對分娩時的痛苦和畏懼毫無準備,好長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嬰兒生下來健康又強壯,她自己也活了下來。

之後的十一年,艾倫和傑克過着簡樸的生活。只要他們留心備足了蘋果、堅果和醃肉或熏肉供冬季之需,別的必需的東西森林裡應有盡有。艾倫時常想,要是沒有國王、爵爺、主教和行政官,那麼大家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感到美滿幸福。

湯姆問她是如何對付別的強盜的,諸如豁嘴法拉蒙之類的男人。要是他們半夜爬到她身上想強姦她會怎麼樣?他想不出來。這時他的下邊硬挺了起來,雖然他從來沒在一個女人不願意的時候上她的身,哪怕他妻子。

別的強盜都怕她,艾倫告訴湯姆,一邊用她那發光的淺色眼睛望着他,他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把她當做了女巫。至於在林中穿行的守法百姓,或那些懂得可以搶奪、強姦和殺害一名強盜而無須擔心制裁的人們——艾倫乾脆躲着他們。那麼她為什麼不躲着湯姆呢?因為她看見了一個受傷的孩子,想幫一下忙,她自己也有孩子嘛。

她已經把她在父親家裡學到的有關武器和打獵的一切知識都傳授給了傑克。後來她又把從修女那兒學來的全部知識都教會了傑克:讀書寫字、音樂和數學、法文和拉丁文,以及怎麼畫畫,甚至還有那些《聖經》故事。最後,在漫長的冬夜裡,她又把那法蘭西人的遺產轉交給了傑克:他所知道的故事、詩歌和謠曲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湯姆不相信傑克那孩子居然會讀書寫字。湯姆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諸如便士、碼和蒲式耳等等;埃格妮絲身為教士的女兒會寫更多的字,不過她寫的時候又慢又吃力,舌頭都要從嘴角伸出來一起使勁;阿爾弗雷德一個字也不會寫,只能勉強認識自己的名字;而瑪莎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這個半傻的男孩居然比湯姆全家更有文化,怎麼可能呢?

艾倫要傑克寫點什麼,他把一塊地面抹平,在上面畫起字母。湯姆認得第一個詞是阿爾弗雷德,但別的詞就都不認識了,覺得自己像是傻子;這時艾倫為解脫湯姆的困窘,就把整個句子讀了出來:「阿爾弗雷德比傑克大。」那男孩很快畫出兩個人形,一個比另一個大,雖說這兩個人畫得粗糙,但一個長着寬肩膀,帶着木然的表情,而另一個個子小,還笑眯眯的。湯姆本人也有點畫畫的天分,他對地上這麼簡明有力的畫也感到驚奇。

可是那孩子看起來倒像白痴。

艾倫承認,她最近也開始看出了這一點,她顯然猜出了湯姆的想法。傑克從來沒有別的孩子作伴,或者說準確點,除去他母親,他也沒有別的人可交往,其結果就是,他如同一頭野獸般長大。儘管他學了不少東西,但他不知道在別人面前該有何舉止。所以他才不言不語,瞪着人看,動作也愣頭愣腦的。

她說這番話時,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樣子。她那種不可動搖的自信神態消失了,湯姆看出她面帶煩惱甚至絕望。為了傑克,她需要重返社會;可是怎麼做呢?假若她是個男人,她很可以想方設法說服某個爵爺給她一個農場,尤其是假定她把謊話編得很圓,說是剛從耶路撒冷或者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聖回來。固然也有些女農場主,但她們幾乎一律是寡婦帶着成年的兒子們。沒有哪個爵爺肯把一個農場交給一個帶着小孩子的婦人。也沒有人肯雇她做壯工,城裡、鄉下都不行;何況,她也沒地方可住,對於沒技術的壯工是不會提供食宿的。她又沒個身份。

湯姆能夠體諒她。她把她能夠付出的一切全都給了她的孩子,但還是不夠好。然而在她的進退兩難中確實也別無他法。她儘管漂亮、機智又令人生畏,可是她註定要藏在森林中和她的怪兒子度過餘生。

埃格妮絲、瑪莎和阿爾弗雷德回來了。湯姆擔心地瞧着瑪莎,但看來她經歷過的那場空前劫難只像是在她臉上擦了一條印子。剛才湯姆還一心為艾倫的問題憂心,此時他記起了自己的困境:他沒活兒可干,家裡的豬又被人偷走。下午的時光正在慢慢消逝。他着手撿起他們剩下的家當。

艾倫說:「你們往哪兒去?」

「溫切斯特,」湯姆告訴她。溫切斯特有一座城堡、一所宮殿、好幾個修道院,還有——最主要的——一個大教堂。

「索爾茲伯里近一些,」艾倫說,「而且我最近一次去那兒的時候,他們正在重修那座大教堂——擴建。」

湯姆的心激動起來了。這正是他在尋求的。只要他能在一項大教堂的修建工程中找到活干,他自信有能力最終成為建築匠師。「索爾茲伯里在哪條路?」他急切地說。

「從你們來路往回走,有三四英里吧。你記得大路上有條岔道嗎,就在你們向左拐的地方?」

「記得——就在一個臭水窪附近。」

「就是那兒。向右拐就通往索爾茲伯里。」

他們準備起程,埃格妮絲並不喜歡艾倫。

艾倫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們離去。

他們沿路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湯姆回頭看了看。艾倫還在眺望他們,她叉開兩腿站在路中間,一隻手遮着陽光,那個怪男孩站在她旁邊。湯姆向她揮了揮手,她也揮了揮手。

「一個有趣的女人,」他對埃格妮絲說。

埃格妮絲沒有做聲。

阿爾弗雷德說:「那男孩可真怪。」

他們一家人走進了秋日裡西下的陽光中。湯姆想不出索爾茲伯里是個什麼樣子:他從來沒到過那裡。他覺得很激動。當然咯,他的夢想是從平地蓋起一座新的大教堂,但那種事卻幾乎從來沒有過;更通常的是改建、擴建和部分重建的工程。即使如此,對他也很不錯了,只要提供最終讓他設計工程的前景就成。

瑪莎說:「那個人幹嗎要打我?」

「因為他想偷咱們的豬,」埃格妮絲告訴她。

「他應該養他自己的豬,」瑪莎很生氣地說,仿佛她剛剛懂得那強盜做了錯事。

湯姆思索着,艾倫如果會一門手藝,她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個建築匠、木匠、織匠或鞣皮匠就不會處於她的地步。他們總可以進城去找活干。也有一些女工匠,但她們通常都是匠人的妻子或寡婦。「她需要的,」湯姆出聲說道,「是一個丈夫。」

埃格妮絲乾脆地說:「反正她不能奪走我丈夫。」



他們丟了豬的那天也是最後一個好天氣。那天晚上全家待在一個穀倉里,到第二天一早他們走出來時,天空成了一片鉛灰色,冷風捲來陣陣急雨。他們解開斗篷里裹着的厚氈衣服,穿在身上,再把斗篷在下頜處繫緊,把風帽兜過頭,拉到前面,擋住淋到臉上的雨水。他們出發時心情陰鬱,仿佛暴風雨中四個朦朧的鬼魂,他們的木鞋在泥濘黏稠的大路上步步濺起水花。

湯姆想着索爾茲伯里的大教堂該是一副什麼樣子。一座大教堂就是一座教堂,彼此大同小異,也無非就是設有主教座位的教堂。但實際上大教堂最宏偉壯觀、最富麗堂皇。一座大教堂很少只有一條帶窗的通道。大多有三條通道,中間一條很高,兩邊要矮些,如同兩肩夾一頭的樣子,構成一個帶有側道的中殿。中間通道的側面要修成兩排立柱,上面由拱頂相連,形成一條連拱廊。兩條側道用來通過行進的隊伍——這正是大教堂的堂皇之處——也可為奉獻給特定聖徒的小型禮拜儀式提供空間,因為這類活動總有重要的額外捐贈。大教堂是世上耗費最大的工程,遠甚於宮殿或城堡,所以必須獲取保修費用。

索爾茲伯里比湯姆想象的要近。上午過了差不多一半,他們爬上一個高坡,看見面前的大路緩緩下坡,形成一個長長的弧線;穿過雨水沖刷着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條船,他們望見了坐落在山上的有城防工事的索爾茲伯里城。雨幕使他們難以看清具體的景色,但湯姆還是辨出了大概有四五座塔樓高踞於城牆之上。一看到這麼多石頭建築,他的情緒立刻振奮起來了。

一股冷風掠過平原,凍僵了他們的手和臉。他們沿路走向城東門。四條大路在山腳下會合,四周是從城裡延伸出來的零散住房,他們在那裡遇到別的路人,個個都低頭聳肩地頂風冒雨走向牆根的避風地。

在通向東門的斜坡上,他們遇上了一輛載着石頭的牛車——這景象使湯姆滿懷希望。車夫在那粗笨的木車後面彎着腰,用肩膀推着,給那輛兩頭牛拉的車加上一把勁,一點一點地上坡。湯姆看準了機會準備結交個朋友。他點頭招呼阿爾弗雷德,父子倆一起用肩膀頂住車尾,幫着推車前進。

巨大的木製車輪轆轆響着滾上一座架在乾涸的寬壕上的木橋。那土方工程令人望而生畏:掘出城壕,把土拋到內岸上築起城牆,沒有數百名勞力是完成不了的,湯姆想道,那活兒可比開挖一座大教堂的地基大多了。橫架在城壕上的木橋在牛車的重載和兩頭拉車的大牛的重壓下吱嘎亂響。

他們走近城門口時,坡勢平緩了,牛車走起來也輕快多了。這時車夫直起腰來,湯姆和阿爾弗雷德也站直了身子。「我真得感謝你們,」那車夫說。

湯姆問:「這些石頭是幹嗎用的?」

「蓋新的大教堂。」

「新的?我聽說他們只是在擴建老的。」

那車夫點了點頭。「他們原本是那麼說的,那活兒有十年了。現如今還不如說是新蓋呢。」

這消息更好了。「建築匠師是誰?」

「沙夫茨伯里的約翰,不過羅傑主教參與了不少設計。」

這很平常。主教們很少讓建築匠師單獨做主的。建築匠師們的一大問題經常是平息教士們狂熱的想象力,對他們的奇思異想從實踐上加以限制。無論如何,是沙夫茨伯里的約翰負責僱人。

那車夫朝着湯姆的工具袋點了點頭。「是建築匠嗎?」

「不錯。正找活兒干呢。」

「你會找到的,」那車夫不慍不火地說,「就算在大教堂那兒不成,也許還能在城堡找到呢。」

「誰主管城堡?」

「還是羅傑,他既是主教,又是城堡主。」

當然啦,湯姆想。他聽人講起過有權有勢的索爾茲伯里的羅傑,就人們記憶所及,他始終是國王的近臣。

他們通過城門口進入了城鎮。城裡到處都是建築、人群和動物,簡直就要漲破城牆溢到城壕里去。木頭住宅鱗次櫛比,擠得沒有絲毫空間,猶如觀看絞刑的人群。每一小塊土地都派上了用場。原來相鄰的兩座住宅建造時中間留出的窄巷裡,又有人蓋起了半截寬度的房子,由於大門幾乎占滿了正面這片牆,就沒有窗子了。在那些空地小得連最窄的住宅都沒法建時,就搭起個攤位出售淡啤酒、麵包或蘋果;至於連攤位都擺放不下的地方,就會有個馬廄、豬圈、糞堆或水桶。

城裡還十分喧鬧。雨聲並沒有淹沒一切雜亂的響聲。匠人工場裡的嘈雜聲,小販的叫賣聲,人們互相問好、討價還價和爭吵的聲音,動物嘶鳴吠叫和打鬥的聲音不絕於耳。

瑪莎提高了嗓音,蓋過種種噪聲,說:「那是股什麼氣味?」

湯姆笑了。她已經有兩三年沒進過城了。「那是人身上的氣味,」他告訴她。

街道僅比牛車寬出少許,但車夫不肯讓牛車停下來,唯恐牛不肯再走;於是他鞭打着牛不停地前進,對一切障礙一概不管不顧,他們用肩膀推開人群,一聲不吭地把他們都擠到路邊,不管他們是騎在戰馬上的騎士、手持弓箭的森林獵手、騎着小馬的修士、武裝士兵,還是乞丐、主婦或妓女。

牛車來到一個老牧人的身後,他正竭力趕着一小群羊別散開。湯姆心想,今天準是個趕集的日子。就在牛車經過的時候,一隻羊闖進了一家開着門的淡啤酒店,跟着,成群的羊都跑了進去,咩咩叫着把桌子、板凳和啤酒罐撞了個底朝天。

腳下的地面是一片稀泥和破爛。湯姆瞥見雨點落在一家屋頂上,水槽的寬度剛好夠把雨水排掉;他可以看出來,落在這半座城的所有屋頂上的雨水都要通過這條街排出去。他想,遇上大暴雨,恐怕要乘船過街了。

他們走近位於山巔的城堡時,街道加寬了。這裡有了石頭住宅,其中的一兩座需要稍稍修補了。這些房主都是工匠和商人,他們在一樓開着店鋪或作坊,樓上則是居室。湯姆用行家的眼光看着那些出售的東西,不難判斷這是個相當繁華的城鎮。每個人都需要餐刀和飯鍋,但只有小康人家才會買刺繡的圍巾、帶飾物的腰帶和銀制的別針。

到了城堡跟前,車夫把牛車轉向右邊,湯姆一家人緊隨其後。街道沿着城堡的碉樓,繞過了一個圓角,穿過另一道堡門,他們就像剛進城時一下子進入城裡的喧囂一般,很快把那種種噪聲留在了身後,走進了另一種不同的大漩渦:一座主要建築工地的熱鬧而有序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