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3章

徐公子勝治



  「狐爺,你聽說過心盤術嗎?」遊方沒有回答剛才的問題,卻反問了另一句。

  狂狐神色微微一驚:「隱約聽過,我以為它只是一個傳說,難道真有其事?」

  遊方不動聲色的侃侃談道:「自古地理堪輿之道又稱風水,需知行風流水都在變化之中,來龍去脈也要講究『生動』二字。在一般人眼裡,大地是不動不變的,其實不然。風水師應於立足之處看到自古以來的山水變遷,甚至推演將來數百年的地氣運轉。

  前面的那條河床有擺動,從五百年前至今向我們立足的方向彎進了三百多米,所以成了如今衝心煞的格局,當年的河道走向如今只有『水口』未變,就是下游那兩座小丘中間的位置。可以用水口定古時的方位,這座墓按五百年前的風水元運建造,而那時的地形地貌與現在不同。」

  在風水學中,立宅處正面的開闊地帶稱為「明堂」,背後稱為「玄武」或「靠山」,明堂左側稱為「青龍」,右側稱為「白虎」,對面稱為「朱雀」或「朝案」。附近山川按走向可稱為「來龍」與「去脈」。明堂附近水源流走的位置叫作「水口」,如果附近沒有河流,下雨天水流排走的方向也叫水口。狂狐當然很明白這些術語。

  回答了這些,遊方笑了笑又接着說道:「很多人搞不明白,為什麼野外的盜洞能打那麼准,就似幾百年前曾看見墓主下葬一般?一般搞考古發掘只勘探墓葬本身而已,卻不知倒斗這一行會勘探附近山川的地層,推算之後再動手,並不僅僅在墓葬周圍下鏟。狐爺也是大行家,不需要我多解釋吧?」

  狂狐搖了搖頭:「你說的這些我也清楚,但不明白與心盤術有什麼關係?傳說中它可是神乎其神啊!」

  別說狂狐搞不明白,就連信口拈來的遊方也不清楚心盤術真正的究竟,只是聽莫五舅公提起過。據說它是古代風水大師勘驗地理的至高秘訣,掌握心盤術須有兩個起碼的入門條件,一是熟練將各類風水局的變化爛熟於心,二是能夠進入一種所謂「天人感應」的狀態,才能夠去運轉「心盤」。

  據說真正掌握心盤術之後,甚至能夠運轉天地靈氣為己所用,有趨吉避凶、養生延年、驅用鬼神等不可思議的神妙,聽上去很玄,已經類似於一種修煉了。

  神異傳說自不可信,但心盤術本身並非完全沒有影子,有很多精研地理堪輿的風水大師也曾觸摸到心盤術的入門狀態。比如遊方站在此地,恍然中也曾有一種錯覺,腳下的土一層層消失,遠處的河一節節後退,周圍的山川被沖蝕之處重新被填補,緩緩恢復成五百年前的地形地貌。

  並不是遊方真能看見,而是前幾天在周圍各處選點所探得的地層分布,在腦海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大地盤」,然後一層一層的剝離或填補,變化成此前各個年代的地形地貌,類似地球物理勘探學在大量樣本數據基礎上所做的電腦三維動態模擬結果。

  心中似乎有一個羅盤在不斷的轉,隨着歷史的回朔,各種風水局自然而然不斷出現,斷出各個年代風水吉凶的變化。這是一種空靈忘我的奇異狀態,遊方也只是在走神的一瞬間有朦朧的感應,事後卻怎麼也找不回那種感覺。

  兩人在田野中交談,聲音很低只有彼此才能聽清,遊方雖不知心盤術真正的秘訣,但也將對方唬的一愣一愣的。這是風水地理最高深的內容了,以遊方所知,侃暈一個狂狐是足夠了。如果僅談風水理論和自古秘訣的話,他不弱於任何人。

  狂狐輕嘆道:「游先生小小年紀,道行深的很吶!人才,難得的人才!這麼說你已經掌握了心盤術了?」

  遊方搖頭道:「自古心盤術玄妙在於運轉地氣,與盜墓無關,我也只是略懂一點皮毛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麼掌握。」該謙虛的時候就謙虛,牛皮不能吹過了才顯得更真實。其實遊方的「謙虛」已經很誇大了,他僅僅是了解心盤術的一些概念,連皮毛都沒摸着。

  狂狐繼續嘆道:「專業紮實很重要,比如這個墓,我就很難打准方位,實在不行只能直接揭頂。」

  遊方淡淡道:「俗話說隔行如隔山,隔派也如隔山,狐爺學的風水屬形勢巒頭派,掏漢墓、唐墓一般沒有問題,但明清時代理氣派流行,尤其是玄空飛星派影響很大,講究元運輪轉、飛星變換,運盤、山盤、星盤合用,複雜的很,越是大墓講究越多。」

  狂狐連連點頭:「你還真說對了,我以前是專做漢墓與唐墓的,出手的都是玉器、銅器、陶器。這幾年都是讓洋鬼子給鬧的,明清瓷器價炒這麼高,不得不與時俱進啊!」

  「好個與時俱進!」遊方哼笑一聲,聽不出是褒是貶。

  狂狐又試探着說道:「有機會的話,我想向游先生請教這方面的真功夫。」

  遊方直截了當的拒絕:「一般的交流切磋沒問題,但師承秘訣,我不能破戒傳你。」他現在的身份類似打入這個團伙的臥底,高明的臥底不是老大說什麼就聽什麼,而是一切表現都要符合自己所偽裝的身份,適當的時候也該給老大碰釘子,這也是江湖術的講究。

  風水界自古有師傳秘訣,外人不能輕易得聞,而且這些功夫是遊方與狂狐將來「長期合作」的倚仗,不傳授也正常。按道上的規矩,狂狐提的要求過分了。

  狂狐被拒絕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咧嘴笑了,很親熱的拍着遊方的肩膀道:「我李某這輩子佩服的人不多,你小游先生也算一號,值得結交!將來長期合作我絕不會虧待你,時間久了你就會了解我這個人,頹子和貓二他們已經跟了我十來年了。」

  雖然是場面話,但也是真心話,遊方聽得出來。這位亡命徒既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有義氣豪爽的一面,否則也不會在道上有今天的地位。如果遊方就是真心與他合作,狂狐是不會小氣的。

  昨天定準地下墓規模、形制及方位之後,狂狐勘察現場很滿意,甩手就給了他五萬現金,並且說只是第一次合作的見面禮,這一票買賣成功之後,還會分給他應得的一份。雖只是一種籠絡的手段,但也捨得下本錢,像個能做大事的人。

  遊方心中有一絲不忍與掙扎,他有些不敢肯定,過一會兒自己是否真的能下得了手?也許換一種場合會結交這個朋友吧,但此時此地,註定只能遺憾了。

  「老大,游先生!這個坑被搞過,有人死在下面!」前方突然有人壓低粗嗓門說話,一個魁梧的身影就似從地底冒出的幽靈,分開玉米葉出現在一米開外的地方,同時兩米外還有另一條黑影突然站了起來,向下一鑽又不見。

  這夥人平時不用真名,彼此都稱外號,來者叫大光頭,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腦門上油光發亮一根頭髮都沒有。他是跟隨狂狐時間最久的老夥計了,如今日子過得不錯,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再胖下去就該減肥了。

  干摸金倒斗的勾當,身材不能太胖,因為盜洞不可能打的很寬敞,大多數墓葬地下活動空間也很小。大光頭這幾年已經很少親自進洞了,通常都是像今天的狂狐一樣守在洞口準備清點得手的貨物。

  大光頭雖身形壯碩但動作很靈活,不僅有蠻力而且手很巧,還是一位民間土生土長的爆破專家,在跟隨狂狐「做買賣」之前,在一個鄉下的石礦放炮。今天這個盜洞,就是大光頭下藥炸出來的。

  這個大墓位於地下七米多深,按明代度量前後有兩丈七尺長,墓的朝向不是正南,而是地盤正針一百二十分金的坤山丁未向(地磁方向南偏西41.5度到43.5度之間)。主墓室連通短墓道,形狀像一個扣在地底的大瓢。「瓢把」就是連着墓門的墓道,與墓門相對的另一端是陰宅中設祭案之處,帶穹頂的「瓢底」就是祭案後放置棺槨的主墓室。

  短墓道與主墓室連接處的兩側還有簡單的耳室,看形制與主墓室之間沒有通道,就是側向修了兩個一丈二尺進深的小墓室,一般是放置陪葬品或陪葬妻妾的棺槨所在。這座明墓已經相當大了,在民間可遇不可求。

  按明代葬制,墓門有石封很難打開,墓頂用白灰混合含硃砂的糯米漿砌青磚而成,看此墓規模青磚至少七縱七橫。墓外居然還有防盜措施,在墓頂及四周鋪設了一層一尺多厚的、核桃大小的細卵石。

  這一層卵石比流沙的防盜效果要好多了,沙層埋在地下時間久了,會吸收水分與腐質變粘,漸漸失去流動性,而小卵石不會。一旦有人打洞穿過這一層,不僅不好挖而且容易引起塌陷被埋在裡面。卵石可以就地取材,不遠處的河灘上就有,這是一個既有效又簡便的好辦法,墓主人很聰明。

  這些雖深埋在地下,但遊方根據前幾天暗中勘探的結果,畫出了一張非常清晰的草圖,指示大光頭怎樣最快最方便的進入,進去之後大概在什麼方位都有些什麼東西等。

  如果是正規的考古發掘,一般挖探方找到墓門位置,再設法打開石封進去,花時間慢慢的細緻清理。如果是明火執仗的盜搶,那就深挖蠻幹,掀開了用炸藥都可以,反正不怕暴露。但是見不得光的盜掘不行,否則墓里的東西沒有出來接客警察就先來抓人了。

  遊方畫的「施工圖」是從墓室的正後方五米外動手,呈六十度角向下挖,長度到八米六左右深度大約是七米五,這時轉水平方向恰好可以碰到卵石層。過了卵石層就是主墓室的後牆——明代磚石墓最薄弱的位置,只要鑿開兩、三層牆磚就可以進入墓室。

  按遊方定的方向,從墓室中線向左偏了一米,恰好可以避開抵牆停放的棺槨阻擋,很從容的出入整個墓室空間。

  今天入夜後,他親眼看着大光頭用傳統洛陽鏟改進的提鏟,從他指定位置打了一個直徑大約十五公分的細長深洞,恰好到達卵石層的邊緣,然後往洞裡放置烈性炸藥。不愧是爆破專家,控制的相當好,引爆時只有「噗」的一聲悶響,十米外的遊方只覺得地面微微顫了顫而已。

  當時遠處的國道上正有一輛重卡經過路面顛簸處,發出轟隆一聲,微弱的爆炸聲完全掩蓋其中不易察覺。遊方很是驚訝,只見高溫與壓縮空氣將地下炸出了一個直徑馬葫蘆蓋大小的深洞,恰好可以鑽進去一個人。

  難怪很多盜墓現場盜洞打得很深,地表卻看不見什麼推土,原來是這麼幹的,真是既方便又快捷!

  頹子事先已經將洞口周圍的玉米株連根土鏟起移到一邊,在硝煙散去的同時將盜洞入口處修擴成一個倒錐形的喇叭口,然後帶着傢伙鑽了下去。這個舉動很奇怪,大光頭笑着解釋是為了得手後掩住洞口、好將地表恢復原樣。

  頹子大約二十七、八歲,頭髮稀疏、臉色蒼白,說話也不多,人又矮又瘦但胳膊腿上都是腱子肉。他也穿着俗稱「耗子服」的連體緊身衣,衣服上有各種各樣的兜和系帶,可以攜帶各種工具。他頭上頂着頭盔式的礦燈,臉上戴着油漆匠噴漆時用的簡易防毒面具。

  今夜是大光頭與頹子負責輪流打洞,並將墓室里的東西運上來,團伙的另一個成員貓二在國道旁隱蔽處的一輛輕卡上,裝成拋錨過夜的樣子望風,一旦發現公路那邊有什麼不對勁,及時發信號提醒。

  炸開的盜洞打到卵石層的邊緣,接下來怎麼處理也是大光頭與頹子的事情,幹這一行的都有自己的絕活,既然有準備就應該能穿過卵石層不引起塌陷,遊方的任務只是指路而已。當大光頭接替休息的頹子進洞,穿過卵石層到達主墓室後牆外時,卻意外的發現那裡有一具屍骨,於是趕緊上來報信。

  在墓葬棺外發現屍骨,說明一件事——這裡曾經有盜墓賊光顧!要麼是安葬的遺體被盜墓賊拖了出來丟棄一旁,好搜尋棺中的陪葬品;要麼是盜墓賊因為盜洞塌陷、窒息、受傷、被同夥暗算等原因死在下面。

  聽見大光頭的話,狂狐臉色一沉追問了一句:「看痕跡是什麼年代的?」

  有同行捷足先登,墓中未必不會留下值錢的東西,古代的盜墓賊一般只拿金銀珠寶,不便攜帶也不容易換現錢、還容易暴露來歷的大件陶瓷往往不動,古時候可沒有什麼佳士得拍賣行狂炒明清瓷器,也沒有馬未都在中央台忽悠。要是現代的盜墓賊那就難說了,而狂狐等人就是衝着墓中的古瓷器來的。

  大光頭咧嘴笑了:「就剩骨頭渣了,至少也是民國以前的事,看樣子他是被卵石層埋住了,沒有將墓打穿。……隨身東西幾乎全爛了,就剩下這把劍和這面玉牌。」說着話遞過來兩樣東西。

  狂狐聞言也笑了,接過東西,點亮帽檐上的小手電一照道:「這牌子像是明代的東西,活很精吶!說是出自琢玉大師陸子剛之手我都信,等白天好好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