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2章

徐公子勝治



  五舅公卻直搖頭,山羊鬍子也顫動,眼神很有幾分老江湖的意味:「年輕人,話不能說的太早,須知世事難料,你既是江湖八大門風門的傳人,說不定有一天就要靠這個東西過檻。你可不要小看它,當年舅公我帶着它走南闖北,還在香港上過電視節目,很是風光。」

  五舅公所言不虛。他從小學習祖上傳下來的風水術,年輕時差點被打為牛鬼蛇神挨批鬥,在鄉下老老實實待了大半輩子,直到改革開放後才能夠「學以致用」,漸漸名震一方。不少地產開盤、公司開業、商廈裝修等場合都會請他老人家看一看風水氣數。前幾年五舅公曾去香港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回來之後已經不親自出門看風水了,這些業務都交給他的兒子莫言打理,自己在家鄉蓋了一棟小樓養老。

  遊方仍然苦笑:「香港人迷信,首都人民可不吃這一套。」

  話雖這麼說,遊方還是收下了這面楊公盤。二零零八年奧運會前後,遊方曾經在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給人看攤,古玩店的老闆與不少來往的客人,看見他手中這面羅盤都曾想買下來,出的價錢還不低。

  遊方當然沒賣,多少錢也不會賣的,江湖風門傳人,竟要賣祖傳的羅盤來換錢,傳出去是個笑話,遊方可不能幹這麼丟臉的事,再說也對不住舅公的一番好意。對於「江湖八大門傳人」的名頭,遊方卻從來沒有真正當一回事。他從小在家鄉長輩那裡聽過不少江湖掌故以及江湖術的門道,但都是小孩好奇當故事聽。

  莫正金回鄉養老時年紀已經大了,兒子莫言在外面混江湖長年不在家,老來寂寞逗一個孫子輩的孩子在膝下學風水也聊以安慰。他最喜歡妹妹的孫子遊方,在他的糖果、點心、小玩具、零花錢等引誘下,遊方從小就將《宅經》、《葬經》、《撼龍經》、《玉尺經》等風水訣背的滾瓜爛熟。

  遊方雖然學了自古以來的各種風水訣,本人卻並不相信傳統風水學中那些裝神弄鬼之說,作為接受現代教育直到高中畢業的孩子,有這種意識也很正常。他的理想不是做一個風水師,對舅公僅是尊敬而已,小時候學風水也只是當玩。

  到了北京之後,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歷史及考古學家吳屏東老先生,一系列事情使兩個人成為了忘年交。吳老在中國古建築學方面頗有造詣,他曾以現代環境學理論向遊方解釋過很多傳統風水現象及原理。

  結識了吳老,遊方對風水學有了更多的了解,卻更加不信玄異怪誕之說。而學識淵博的吳老卻對這些神秘學說很感興趣,一直想做系統的研究。吳老見到遊方手中那面楊公盤,又聽說它曾是明末清初風水及建築大師雷發宣用過的羅盤,簡直是愛不釋手,以研究的名義借去玩過很多次。

  吳老非常喜歡這面羅盤,也願意花重金去買,但卻一直沒好意思開口,遊方早看出來了。他和吳老之間的感情可不一般,甚至想過找機會對五舅公打聲招呼,把羅盤送給吳老。

  可惜這個打算最終未能實現,前不久身患絕症的吳老失蹤了,根據遊方暗中調查的結果,吳老已不在人世。如果不是因為吳屏東老爺子的意外,遊方此刻也不會出現在河北鄉下的一片玉米地里。

  回憶往事,遊方下意識的用手撥動盤面,掩飾着磁針的震顫現像,不動聲色的抬眼望向面前的玉米地。

  這一片田地範圍很大,足有數百畝連成一片,遊方所站的位置地勢稍高,面前的田野呈層狀緩坡漸漸向下,一直延伸到一條河邊。河水大約有二十多米寬,遠遠的來勢很急直衝遊方所站的方向,約在五百米外拐了一個彎,穿過兩座不高的小丘間流去。

  遊方的背後,西偏北方向,一公里外有一道起伏的山樑,呈半環繞狀向右側低伏延伸,河邊的小丘便是山勢的盡頭。河上有一座橋,在穿越鄉野的104國道上,最近的村莊在橋那邊河的對岸。

  村子裡沒有燈光,風中連狗叫聲都聽不見。104國道沿玉米田而過,離遊方立足點最近的地方也有三百多米遠。夜間車輛不多,偶爾過路的大多是重載的大卡車,像黑夜裡一隻只圓睜雙眼的鋼鐵怪獸,在風中奔馳而過。

  國道上近幾天剛挖過一條溝,回填的不是很平,夜間超速超載的大卡車經過時都會發出「轟隆」的顛簸聲,傳的很遠十分刺耳。

  除了連綿不斷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汽車聲,近處還有一種聲音,離遊方只有兩、三米遠,抬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像是鐵器與土石碰撞所發出,掩蓋在風聲中幾乎細不可聞,這聲音竟是從地底傳來的!

  陰幽之夜,有人跑到玉米地里打洞幹什麼?只有一種解釋——他們在盜墓。

  這伙盜墓賊加上遊方在內一共有五個人,規模已經不小了,今夜要盜的墓很大,據遊方一口咬定下面的東西很多很貴重。除了遊方之外,另外四個人都是此盜墓團伙的核心骨幹,這是一票策劃已久的大買賣,不熟的外人參與的越少越好。

  遊方是唯一的外人,而且是第一次入伙,但他的身份很特殊,是這個團伙的「掌眼先生」,這伙盜墓賊就是他引來此地。掌眼先生在團伙中的職責是找到埋藏在地下深處的古墓葬,並判斷墓葬的年代、規模、殉葬品的價值、墓室格局以及墓道朝向,並制定最佳的盜掘線路以及方案。

  這可不是簡單的活計。由於年代久遠,很多深埋地下的墓葬一般人在地表查覺不出任何痕跡,但是高明的掌眼先生甚至在幾公里之外的高處就可以看出異常。土層土色的判斷僅僅是小意思,還要分析地層堆積變化,考察動態的地形地貌、植被分布等。

  進入新世紀以來,神州大地一輪收藏熱潮越來越邪乎,也引發了中國境內一股盜墓狂潮,連帶盜墓類的文學作品都在網上流行開來。野外容易被發現的古墓藏十有八九已遭盜掘,剩下的只有那些埋藏的十分隱蔽或人們沒有注意到的古墓,尋找油水厚的墓葬越來越難。

  掌眼先生還需要考查各地的民間傳說,歷朝歷代的史志記載,比如哪個地方在哪個朝代出過什麼大人物,安葬在哪個鄉哪個村附近,歷史上墓是否曾被盜掘?調查結果與實地勘測相結合,從而確定有價值的墓葬所在。

  確定地下有墓葬並且有盜掘價值之後,還要判斷出墓葬的分布結構,確定從什麼方向入手盜掘?用多長時間、以什麼方式能夠進入墓室?手段要準確、迅速、隱蔽。由於古代大戶人家選擇陰宅必定請風水師定穴位與朝向,所以掌眼先生也必須精通風水學。

  總之要掌握考古、地質、歷史、民俗、情報分析、傳統風水等各方面的知識,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掌眼先生。有這些學問做什麼不好偏偏要盜墓?只能說是利益使然,膨脹的貪慾使很多人不惜踐踏一切。

  但遊方本人卻不是為了盜墓而來,五舅公傳授風水時曾嚴令禁止他參與這種事情,並告誡他一旦破戒後患無窮。今天是遊方設下的一個圈套,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設局讓這個團伙主動找到自己,並且讓這些人相信此地有一個明代大人物的墓葬,陪葬有大量珍貴的古瓷。

  遊方今年只有二十一歲,他是第一次真正將「理論用於實踐」,破解古人所設的陰宅風水,更是第一次運用自幼熟知的江湖手段設圈套引人入絕地。他很緊張,就覺得有一隻手伸在胸腔里攥着自己的心臟,全身的血液流動幾乎都要停滯了,甚至沒有辦法大口喘氣。

  但他必須保持冷靜,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露出破綻來,同來的那伙人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狂狐、大光頭、頹子、貓二這四個人都是背有血債的亡命徒,不止一位對他們有威脅的人消失的莫名其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個局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成功失敗天亮前就見分曉,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如果順水推舟就此放棄原先的打算,今夜不必冒生命危險,還能發一筆橫財。哪怕以後選擇更好的機會再下手也行,反正已經取得那些人的信任。

  策劃了三個月,等事到臨頭遊方卻猶豫了,一時下不了決心。「吳老,你若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做?」這個念頭剛起,羅盤中的磁針奇異的停止了上下跳動,卻仍在左右顫擺。遊方輕輕的調整呼吸,神色一片木然。

  就在這時,有一條人影分開玉米秸稈鑽了出來,那人一直就在附近,不動的時候陰影中幾乎無法查覺。他走到遊方的身邊,有意無意的掃了一眼羅盤,遞過來一根煙說:「游先生,抽根煙解解乏吧,這種活時間長了也怪無聊的。」

  遊方沒有說話,揣起羅盤接過煙,沒等對方湊過來給他點煙,已經掏出了一個防風打火機給自己點上了,那人無聲的笑了笑,也點燃了一根煙。

  防風打火機青色的火焰很淡,點煙時雙手攏住。那人抽煙的姿勢很特別,一般人抽煙用食指與中指夾住,老煙民這兩根手指第一關節的外側往往被熏黃。但那人抽煙是用食指與拇指倒着夾住,點燃的煙頭藏在手心裡,另外三指微攏,手心朝向胸口。

  這麼拿煙在遠處看不見煙頭的亮光,儘管附近沒有人,但盜墓賊還本能的保持小心,這已經是一種職業習慣,平常抽煙時也不由自主以這種姿勢。遊方與這伙盜墓賊在一起已有一個月了,發現他們平時的煙癮都很重,而手心和大拇指肚都被熏黃了,這是一個異於常人的特徵。

  遊方以前不吸煙,但加入這個團伙後很快就學會了,在精神緊張時點一根煙也是緩解情緒的方式,他抽煙的姿勢與身邊那人一模一樣。

  那人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穿着暗色的連體緊身衣,混身上下有很多各種形狀的兜。他的身材很結實,風將衣服吹貼在身上,可以看見健壯的但不誇張的肌肉輪廓,似帶着矯健的爆發力。他是個會家子,練過幾年功夫,不是很好對付。

  遊方也不清楚對方的真名是什麼,只知道他姓李,此人在北京地下古玩界綽號狂狐,人稱狐爺。如果白天看見他,會發現此人的相貌很端正,臉上與雙手保養的都很好,就像個生活安逸的小老闆。

  狂狐是這個團伙的老大,這個角色可不僅僅需要會盜墓,還要在道上有各種關係,負責協調組織行動,以及事後的銷贓、將文物洗白、分配贓款等。

  一般行內有地位的老大,很少親自參與小打小鬧的盜墓行動,往往都有古董商或收藏家的身份做掩護。具體的活由手下信得過的「班頭」招夥計去干,他只負責收貨,按貨物的成色給錢,由班頭再分配給夥計。如果出了事,也可以推脫說貨是從市場中收來的,自己對來歷並不清楚。

  有些小團伙的老大往往親自兼任班頭,帶夥計奮戰在發掘第一線。

  團伙中的普通夥計大多沒什麼文化,只負責打洞摸東西,要求口風緊、膽子大、手藝好、靠得住就行。夥計們盜墓所得雖然不少,但遠不能與文物流到市場中的巨額價格相比。比如一件品相好的明清官窯瓷器,洗白了拿到拍賣市場上可能價值百萬,但是從坑裡摸出來的時候,夥計也只有一千左右的報酬,通常只根據完整器物的器形大小按件拿錢。

  這一產業鏈的利潤以及貓膩主要在中間轉手環節,真正賺大錢的並不是在土裡打洞的蟊賊。

  狂狐很少親自到「現場」來,但今天情況有些特殊,同來的三個人都是平時他手下獨當一面的班頭,此刻骨幹們聚在了一起親自動手,足見狂狐對這一票生意的重視。

  煙吸入肺中,再緩緩的從鼻孔冒出來,遊方感覺情緒舒緩了不少,掐滅之後兩人沒有亂丟,而是將煙頭揣進了兜里。狂狐看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游先生斷定這是明代大墓,似乎有點深啊,昨晚我親手下的釺子,墓頂在七米以下。」

  遊方不動聲色的回答:「狐爺果然是大行家,這一帶的明墓一般不超過六米深,但我們所站的位置在清代爆發過不止一次山洪,地方志中有記載,山上衝下來的泥沙淤積層很厚。」

  狂狐點了點頭:「你斷的很準,下鏟探的結果也是這麼回事。」然後又一指遠方那條河道:「風水嘛,我也懂一些,那條河的來勢太直太急,犯了衝心煞,這裡的地穴不是什麼風水寶地,游先生是怎麼看的?」

  懂一些風水?狂狐這話說的太謙虛了!做為這樣一個盜墓團伙的老大,不可能不掌握各種眼力活,也包括風水知識。狂狐絕對是個內行,出去當個風水先生水平也足夠了。

  這一帶地質堆積層的分布早已探的很清楚,該說的話都已說明白,可是狂狐還要再提。遊方也明白對方的用意,狂狐還在探他的底細,對第一次合作就干大買賣的掌眼先生不放心。這也難怪,連遊方都覺得自己太年輕了,不像個道上的老江湖。

  剛開始與這夥人打交道時遊方心裡也打鼓,他雖然精通各種風水理論,但真正用於實踐還是第一次,但等到狂狐找上門來時,他索性把心橫了下來放膽忽悠。他所精通的不僅僅是風水理論,還有種種江湖術的門道。在自古江湖人看來,有時候去騙一個內行比騙一個外行更容易,這個道理有很多人不明白。

  對於不懂行的人,無論你說的是真是假,對方都是將信將疑。而內行人有自己的經驗與判斷,你只要指給他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他就會不由自主入局。做到這一點有一個前題條件,那就是你的水平比對方更高、手段更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