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地球之歌 - 第3章

阿瑟·克拉克

「試過了,但到現在還沒聯繫上。」

「或許不該試的吧?」有人緊張地說。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靜默。就在這時,瓦德倫鎮長的頭號批評者西蒙斯議長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

「這說法太荒唐了。要知道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會在十分鐘內被對方發現;說真的,他們可能早就知道我們的方位了。」

「我完全贊同議長的意見。」瓦德倫鎮長隨聲附和,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機會,「任何一顆殖民星的飛船都必然有薩拉薩星的地圖;這些地圖可能還是幾千年前的,但上面肯定標了登陸原點。」

「但如果——只是假設啊——如果他們是『異類』呢?」

鎮長長嘆了一聲。她本以為人類在幾百年前就對「異類」的話題感到厭倦了。

「宇宙中沒有什麼『異類』,」她堅定地說道,「即使有,也不會聰明到能做星際遠航的地步。當然了,話不能說死;但地球已經搜索了一千年,動用了各種能夠想到的工具,還是沒有找到『異類』。」

「還有一種可能。」有人說道。大家齊刷刷地扭頭望去,見說話的是米蕾莎,她正站在議事廳後排,和布蘭特、庫瑪爾在一起。布蘭特看起來有些惱火的樣子;他愛米蕾莎,但有時候真的希望她別懂這麼多,也希望她的家族沒有在過去五代中掌管檔案庫。

「能有什麼可能啊,親愛的?」鎮長問。

這下輪到米蕾莎惱火了,儘管表面上還是相當克制。她不喜歡一個智力平庸的人這麼居高臨下地對自己說話——瓦德倫鎮長智力不高,但絕對精明,或許說「狡猾」更合適。她老是對布蘭特拋媚眼,但這倒絲毫沒能惹惱米蕾莎,只是讓她覺得有趣,甚至讓她對這個老女人產生了一絲同情。

「這可能又是一艘機器播種飛船,和帶着我們祖先的基因來到薩拉薩星的那艘一樣。」

「怎麼可能呢?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怎麼不可能?要知道第一批播種飛船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二。那之後,地球人就一直在改進技術,直到地球毀滅之前還在努力。他們後來建造的播種飛船幾乎比原先快了十倍。只過了一百年左右,最早的那批就被趕超了,也就是說,直到現在,這些早期播種船中還有許多艘仍在路上。布蘭特,你也同意這說法吧?」

米蕾莎總是很注意讓布蘭特也參與討論,只要一有可能,就會讓他覺得討論是由他發起的。她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感到自卑,她不想加重他的這種感覺。

身為塔納鎮上最聰明的人,她有時候真覺得寂寞。儘管她能通過網絡和三島上六位智力相當的人物溝通,但很少與他們當面交流。即使經過了幾千年的發展,通訊技術還是及不上真實的會面。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布蘭特說,「你可能是對的。」

布蘭特・法考納不諳歷史,但對於人類殖民薩拉薩星之前的那一系列複雜事件,他還是有着一個技術員的認識。「那麼,要真是又一艘播種船,我們該怎麼辦呢?」他問道,「對它說『謝謝,今天不行』嗎?」

人群中響起了幾聲緊張的輕笑。西蒙斯議長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必要的話,一艘播種船我們還應付得了。再說,船上的機器人如果發現自己的工作已經有人代勞,應該就會取消計劃吧?」

「是有這個可能,但它們也可能會覺得自己能比同行做得更好。總之,無論這艘飛船是地球發射的、還是某顆殖民星後來研發的,乘在船上的一定都是某種機器人。」

這一點無需多說,人人都知道,載人星際飛行在技術和經費上有着巨大的障礙,就算技術上可行,也完全沒有實施的必要。凡是人能幹的機器人都能幹,而且成本只要千分之一。

有鎮民追問:「別管它是從哪兒來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麼應付它?」

「可能不用我們來應付,」鎮長答道,「大家好像都猜想它會飛往登陸原點,但它為什麼非得去那兒呢?畢竟,去北島更有可能……」

鎮長的觀點以前也出過錯,但從來沒像今天錯得這麼快過。說話之間,塔納鎮的上空發出了隆隆的聲響,這不是遠處的電離層傳來的雷鳴,而是飛行器快速划過低空時的尖嘯。議事廳里的眾人爭先恐後地跑到室外,但只有最前頭的人才看了個真切:那是一艘頭部鈍圓、機翼呈三角形的飛船,它一路上遮蔽星光,直衝着目標飛去。而那目標,正是被奉為薩拉薩星和地球之間最後一條紐帶的登陸原點。

瓦德倫鎮長在室內停留片刻,向信息中心作了匯報,接着便走進外面轉悠的人群中間。

「布蘭特,你速度快,開小飛鷹去。」

布蘭特眨了眨眼;這位塔納陣的首席機械師是第一次收到鎮長的直接命令。接着,他的臉上就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小飛鷹的機翼幾天前被一顆椰子撞穿了,我要處理漁網的事,一直沒空修理,它現在還不能做夜間飛行。」

鎮長盯着他看了好一陣。

「那麼我的車能開嗎?」她語帶諷刺地問道。

「當然沒問題,」布蘭特有些憤憤不平,「油都加滿了,隨時可以上路。」

鎮長的車很少開出來。塔納鎮面積很小,步行二十分鐘就能走到頭。當地的食品和設備運輸都是靠沙橇完成的。鎮長的座駕服役了七十年,里程數加起來還不足十萬公里,不出意外的話,至少還能再開一個世紀。

薩拉薩星人會興高采烈地試驗各種墮落行徑,但計劃報廢和炫耀性消費卻不在其中。誰都想不到,這輛年紀比乘客都大的老爺車,會在這時踏上它一生中最具歷史性的旅程。

04

警鐘響起

地球的第一聲喪鐘響起時,周圍無人聆聽;就連發現了這個致命事實的科學家,當時都沒留意——那會兒,他們正身處地底,在科羅拉多州的一處廢棄金礦中開展實驗。

這是一次勇敢的實驗,在二十世紀中葉以前都是無法想象的。人類在發現中微子之後,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擁有了一扇觀測宇宙的全新窗口:這種新物質的穿透力如此強大,能夠像光線透過玻璃一般輕易地穿過行星,既然如此,我們自然就可以用它來觀測一切恆星的內部結構。

尤其是太陽。當時,天文學家相信自己已經理解了太陽內部的活動:核反應為這具烘爐提供能源,並最終養育了地上萬物;在日心的巨大壓力和溫度之下,氫聚變成氦,這個過程伴隨着一系列反應,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還順便製造了一批副產品,那就是中微子。

一旦離開了出生地,這些中微子就以光速向外逃逸,對它們而言,擋在前面的萬億噸物質不過是一縷青煙,壓根構不成障礙。僅僅兩秒之後,它們就脫離太陽的束縛,向着茫茫宇宙進發,沿途無論有多少恆星、多少行星,大多數中微子都能躲開所謂「固態」物質的攔截,一直飛奔到時間的盡頭。

太陽發射出的一小股粒子流在八分鐘後拂過地球表面,而其中的又一小股被科羅拉多的科學家攔截。他們將設備埋在了超過一公里深的地下,這樣就使一切穿透力不強的輻射被地層阻擋,以確保最終截獲的一定是少數來自太陽心臟的信使。在給這些中微子計數之後,科學家就能對太陽的內核作出詳細研究。而在此之前,任何一個哲學家都能輕易證明,那裡是人類的觀察或推理永遠無法觸及的領域。

實驗成功了。來自太陽的中微子偵測到了。問題是,它們的數量太少了。被這架巨大儀器捕獲到的中微子,在數量上比理論預期少了三到四倍。

顯然是哪裡出了差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失蹤的中微子」逐漸升格為重大科學醜聞。實驗設備一次次接受檢查,相關理論一個個被推翻,相同的實驗做了好幾十次,卻都只能得出同一個令人困惑的結果。

到二十世紀末,天體物理學家被迫接受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但在當時,還沒有人能看透這個結論所蘊含的意義。

中微子的理論沒有錯,實驗設備也沒有故障。問題出在太陽內部。

2008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舉行了史上第一次秘密會議,會址選在科羅拉多州的阿斯本市,和首次舉行實驗的地點相去不遠。會議召開時,同樣的實驗已經在十幾個國家重複了多次。一周之後,聯合會向各國政府提交了一份編號為「55/08」的特別公報,標題十分低調,叫《有關太陽反應的若干備忘錄》。

隨着消息慢慢走漏,各國政府終於公布了「地球將要毀滅」的真相。你可能會覺得,這個聲明必定會在世界範圍引發恐慌,但事實並非如此。公眾先是震驚無語,繼而聳一聳肩,繼續日常生活。

在地球上,沒有幾個政府會展望下次選舉之後的未來;也沒有幾個人的眼光能超越孫輩;再說了,也有可能是天文學家算錯了呢。

退一步說,就算人類真要面臨死刑,執行的日子也還遙遙無期。太陽在未來一千年內都不會爆炸,誰又會為自己的第四十代子孫傷心落淚呢?

05

驅車夜行

汽車駛上塔納鎮最有名的公路時,薩拉薩星的兩個月亮都還沒有升起來。乘客中有布蘭特、瓦德倫鎮長、西蒙斯議長以及兩位年長的鎮民。布蘭特像往常一樣毫不費力地駕着車,心裡卻還在為鎮長剛才的斥責微微惱火。鎮長那條豐腴的手臂在無意中搭上了他赤裸的肩膀,但這並沒使他的火氣消退。

薩拉薩星的夜晚美麗寧靜,扇形的車燈不時掃過道路兩旁的棕櫚樹。看着這醉人的景色,布蘭特很快就恢復了好心情;再說,他又怎能放縱那些無關緊要的個人情緒,讓它們破壞這個歷史性的時刻呢?

再開十分鐘就到登陸原點了;那也是薩拉薩星歷史的原點。究竟是什麼在那裡等候着他們?目前只能肯定一點:訪客是循着古代播種船上仍在工作的火種找到這顆行星的。既然知道往哪個方向找,說明它們一定是來自同一個宇宙區域的人類殖民星。

可是——布蘭特的心中湧起了一個不安的念頭:火種的職責是向全宇宙廣播智能生物的足跡,也就是說,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能偵測到它發出的信號。布蘭特還記得,幾年前曾有人建議關閉火種,因為它非但已經沒什麼作用,反而可能造成危害。後來這個決議以微弱多數被推翻,大伙兒還是想保留火種,但理由發自感性,而非邏輯。薩拉薩星人或許很快就會為這個決定反悔,但事到如今,無論做什麼都已經晚了。

西蒙斯議長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低聲和鎮長說起了話。

「赫爾嘉,」西蒙斯議長說——這是布蘭特頭一次聽見議長對鎮長直呼其名,「依你看,我們還能和對方溝通嗎?要知道,機器人的語言可是進化得很快的。」

瓦德倫鎮長並不知道這個,但她很善於掩藏自己的無知。

「這個不必過慮,還是等見到對方再說吧——布蘭特,能稍微開慢點嗎?我還想活着去見它們。」

以目前的速度,在這段熟悉的路面上行駛絕對安全,但布蘭特還是乖乖從命,將車子的時速降到了四十公里。他懷疑鎮長這是在拖延時間——在整個行星的歷史上,它只引來過兩架飛行器,這次會面可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整個薩拉薩星都看着呢。

「克拉肯[1]!」后座上有人失聲而呼,「好像沒人帶相機!」

「現在回去太晚了,」西蒙斯議長說,「反正拍照的時間有的是,我想它們不會說完『你好』就立刻起飛的。」

他的嗓音稍微有些神經質,但布蘭特覺得無可厚非。翻過這座山頭,誰知道會有什麼等着他們?

這時,只聽瓦德倫對着車上的無線電說:「有什麼進展我會及時通知您的,總統先生。」布蘭特根本就沒注意到有呼叫進來,他從剛才起就一直沉湎於自己的幻想,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當初能多學點歷史。

當然了,基本知識他都知道;和他一起長大的薩拉薩星孩子也都了解。他知道,隨着憂鬱的時鐘滴答前行,地球上的天文學家對自己的猜測越來越肯定,對末日的預測也越來越精準:到公元3600年(誤差為正負75年),太陽將會演變成一顆新星;它不會太亮,但足夠龐大……

曾有位古代哲學家說過,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明早就會弔死,心靈就會獲得神奇的平靜。就在第四個千年行將結束之際,整個人類都體會到了這個道理。如果有這麼一刻,人類終於懷着謙遜和堅定接受了真相,那一定就在2999年變成3000年的那個寒冬的午夜。凡是親眼看着年曆上的「2」變成「3」的人都不會忘記一個事實:這個「3」再也不會變成「4」了。

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有五百年的時間。在末日來臨之前,還有三十代人能在地球上生存繁衍,他們能做的事還有許多。往少了說,他們至少可以將人類物種的知識、將人類藝術的巔峰成就保存下來。

即便是在太空時代剛剛拉開帷幕的那些年頭,第一批離開太陽系的自動探測器就已經捎帶了人類的口信。一旦在茫茫宇宙中和其他探索者相遇,它們就會向對方傳遞人類的音樂、問候和圖像。儘管人類在自身的銀河系中沒有發現外星文明,但即使是最悲觀的人也堅信,在強大的天文望遠鏡覆蓋的數十億個宇宙島上,一定會出現智能生物的蹤跡。

一連幾個世紀,人類將萬億字節的知識和文化發往仙女座星雲、發往更遠的星系。當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些信號是否會被收到;即使收到,也無法確定它們是否會得到解讀。儘管如此,多數人的心裡都有着同樣的衝動,那就是為人類留下最後的訊息;其中的一些將向宇宙莊嚴宣告:「瞧,我也活過!」

到公元3000年,天文學家完成了一項工作:他們用幾台巨大的軌道望遠鏡,觀測了太陽周圍五百光年內的所有行星系統。人類發現了幾十顆和地球大小相仿的行星,還為比較接近太陽系的幾顆繪出了大致的地圖。其中有幾顆的大氣里氧分高得出奇,那顯然是生命活動的跡象,人類完全有可能在那裡生存——如果能夠到達的話。

活人或許到不了,但人類的種族可以。

現在看來,第一批播種飛船相當原始,但它們無不將當時的技術運用到了極致。新的推進系統在2500年問世,令播種船得以載着珍貴的冰凍胚胎,在兩百年內飛到最近的行星系統。但即便到了那時,它們的任務也才剛剛開始。它們還得帶上自動設備,好將船上的人類喚醒並撫養長大,教導他們在一個未知的、多半是敵對的世界裡生存下去。不能把一群赤裸、無知的孩子扔到一顆顆如撒哈拉或者南極般嚴酷的行星上,那樣做不僅徒勞,而且殘忍。這些孩子需要接受教育,需要獲得工具,需要學會勘探當地的資源、並加以利用。播種船在降落後就自動成為母船,它可能需要擔負起照料好幾代人的職責。

母船不僅要搭載人類,還要帶上整個生物圈,其中必須包括植物(儘管沒人知道目的地是否有合適的土壤)、家禽以及種類繁多的昆蟲和微生物。這是為了讓移民們得以在常規的食物生產系統出現故障時,依靠傳統的農耕技術活下去。

以這種形式萌發的文明有一個優勢:折磨了人類千萬年的疾病和寄生蟲將無以為害;它們都會留在地球,在新星太陽的烈焰中化為灰燼。

準備工作是繁重的:五花八門的數據庫、能應對各種可能情況的「專家系統」、機器人、修理和備份裝置,林林總總的設備,都需要有人設計、有人建造。它們要非常耐用,要保證在長度不小於《獨立宣言》發布到人類首次登月的時間段內,不出故障。

乍一看,這簡直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計劃,但實際上,它一經頒布就激勵了每一個人,讓整個人類團結起來,開始了奮鬥。人人都知道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後的一個長期目標,完成了它,就是為生命賦予了一些意義、一些連地球摧毀都不足以抹殺的意義。

2553年,第一艘播種飛船從太陽系起航,它的目標是離太陽最近的恆星,人馬座阿爾法A星。它周圍有顆名叫「帕薩迪納」的行星,行星受到附近阿爾法B星的影響,氣候狂暴、極端。然而下一個目標的距離是它的兩倍——從地球飛到天狼X星要花去四百多年的時光;等到播種飛船抵達目標,地球或許已經不在了。

但只要殖民帕薩迪納的行動成功,殖民地就會有足夠時間傳回喜訊:用兩百年時間抵達目標,五十年時間站穩腳跟並建立小型發射台,再過四年,就能將信號發回地球;如果一切進展得順利,那麼到2800年左右,地球的街道上就會響起勝利的歡呼。

歡呼響起是在2786年;帕薩迪納的任務提前完成。消息傳來,萬眾振奮,對播種計劃的信心也重新鼓脹起來。這時的地球已經發射了二十艘播種飛船,每一艘的技術都超越了前幾艘,最後發射的一批能加速到光速的二十分之一,已經將五十多顆目標行星納入航程。

然而,在傳回首次登陸的消息之後,帕薩迪納的火種就熄滅了。人類陷入失望,但失望轉瞬即逝,因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每一次都會比之前更接近成功。

公元2700年,原始的冰凍胚胎技術遭到廢棄。當時的人類技術,已經能夠將大自然封裝在DNA雙螺旋中的遺傳信息提取出來,複製進最先進的計算機。這種方法更加輕巧、更加安全、也更加節省空間。一艘普通的千人座飛船,就能容納一百萬個基因型;區區幾百立方米的空間,就能裝下整個尚未出生的民族和建立嶄新文明所需的複製設備,並將它們送往群星。

布蘭特知道,這就是七百年前發生在薩拉薩星上的事。眼下,公路正沿着山坡漸漸升高,沿途的坑洞已經落入視野,那是第一代挖掘機器人工作的遺蹟,它們就是在那裡找到了創造布蘭特祖先所需的原料。再過一會,早已廢棄的處理站就會映入眼帘,還有……

「那東西是什麼?」西蒙斯議長急促地低語。

「停車!」鎮長趕忙下令,「布蘭特,關掉引擎。」說着,她把手伸向了車上的麥克風。

「我是瓦德倫鎮長,我們現位於七公里路標處,前方出現燈光,能透過樹叢看見。根據我的判斷,那裡就是登陸原點。周圍沒有聲音。現重新上路。」

不等鎮長下令,布蘭特就向前鬆了松換速杆。這是他有生以來遇見的第二大刺激事件,第一次是09年的時候被颶風圍困。

那次可不單單是興奮,能活着出來都算是運氣。按說這次可能也有危險,但他打心眼裡不這麼認為。機器人會有敵意嗎?說實話,薩拉薩星上也實在沒有什麼能吸引外星球的東西,除了知識和友情……

西蒙斯議長又開口了:「那東西飛進樹叢之前我仔細看了一眼,我敢肯定那是某種航空器,不是播種船,播種船沒有機翼,外觀也不是流線型的。而且它看起來很小。」

「不管它是什麼,再過五分鐘就能見分曉了,」布蘭特答道,「看那光,它在地球公園着陸了。肯定得在那兒着陸嘛。我們停車走過去吧?」

「地球公園」位於登陸原點東側,它是一塊精心養護的橢圓草地,從一行人現在所處的位置無法看到,因為他們的前面矗立着一尊巨大黝黑的圓柱體——那就是母船的殘骸,是這顆行星上最古老、最受尊敬的一座豐碑。母船的船體尚未失去光澤,眼下正沐浴在一片光芒中;光源顯然只有一個。

鎮長命令布蘭特在到達母船前停車:「然後我們就下車,到母船周圍摸摸情況。把車燈關了,在我們主動現身之前別叫他們看見。」

有乘客問了一聲:「是他們……還是它們?」那聲音有點神經質,可是沒人搭理他。

汽車在母船巨大的陰影中停下,布蘭特把車身轉了一百八十度。

「這樣逃起來快。」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解釋。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認為前面真的有危險;實際上,他時不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許他還睡着呢,這景象只是一幅生動的夢境。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下車,朝母船走去。他們沿着船身,繞行到了光線和陰影交割的邊緣。布蘭特把手掌搭在額頭,眯着眼朝發光處望去。

西蒙斯議長說得一點不錯:那的確是某種航空器,或者航天器,而且是體積很小的那種。不會是北島人吧?不,絕不可能。三島就這麼點地方,這種飛行器根本用不上;再說這類東西的研發也瞞不住外人。

那飛行器的樣子像一隻鈍鈍的箭頭。它一定是沿垂直方向降落的,因為周圍的草地上沒有碾壓的痕跡。光芒來自它背側的一間流線型艙室,艙室上方還有一小盞一亮一亮的紅燈。大致是一架普通的機器。這一點叫人寬心,不過說實在的,也令人失望。就憑這東西,是不可能跨越幾十光年,飛到最近的已知殖民星的。

這時,飛船上的主燈驟然熄滅,布蘭特等人跟着眼前一花。過了一會兒,雙眼適應了黑暗的布蘭特看見了飛船前部的幾扇舷窗,在內燈的照明下,窗口透出黯淡的光。看這東西,不像是他們先前認為的那種機器人飛船,它簡直就是一部載人航天器!

瓦德倫鎮長也得出了同樣的驚人結論。

「我看不是機器人,裡面有人!大家都別浪費時間了!布蘭特,用手電照着我,我想讓他們看見我們。」

「不行,赫爾嘉!」西蒙斯議長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