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地球之歌 - 第2章

阿瑟·克拉克

40

交手

41

枕邊對話

42

倖存者

43

審訊

第六部

海底森林

44

偵查球

45

誘餌

46

無論是哪個神……

第七部

如同火星飛騰

47

飛升

48

決定

49

珊瑚礁上的火光

第八部

遙遠地球之歌

50

冰盾

51

聖物

52

遙遠地球之歌

53

黃金面具

54

道別

55

啟程

56

海面之下

第九部

薩根二

57

時光的呼喚

地球年表

關於本書





在廣袤的太空和數千顆行星中,沒有人會來分擔我們的孤寂。那裡或許有智慧,或許有權力,茫茫宇宙中或許有巨大的機械……它們或許正徒勞地注視着我們這裡漂浮的殘雲,它們的主人渴求伴侶,一如我們的渴求。然而,對於生命的本質、演化的原則,我們已經有了答案。在宇宙之中,地球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居民……

——勞倫·艾斯利,《宏偉的航程》(1957)

我寫了一本邪惡的書,內心卻如羔羊般純潔。

——梅爾維爾致霍桑

(1851)

作者的話

這部小說的創意來自近三十年前的一篇同名短篇故事,目前已收入我的文集《天空的另一面》。但真正激勵我創作的是近年來在電視和電影裡泛濫的太空歌劇,這是一種反面的激勵,應該叫什麼來着?反激?

請別誤會:我很喜歡《星際迷航》,喜歡盧卡斯和斯皮爾伯格的那些氣勢恢宏的作品,其他不怎麼有名的我也喜歡。但嚴格來說,這些作品都屬於奇幻,不算科幻。現在我們差不多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在真實的宇宙中,我們永遠都無法超越光速。即便是相距最近的恆星系,中間也得隔上幾十個乃至上百個光年。沒有什麼曲速引擎能讓你在今天這集飛到這個星系、下禮拜的那集又飛到另一個星系。造物主的項目計劃不是這麼制定的。

在過去十年裡,科學家看待地外智能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出人意料的改變。這個課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前一直遭人輕視(除了一些可疑的人物,比如科幻小說家),直到什克羅夫斯基和薩根在1966年出版《宇宙中的智慧生命》,情況才扭轉過來。《生命》一書堪稱里程碑之作。

但這股潮流在近兩年又呈現出了頹勢。我們在太陽系內沒有發現絲毫生命跡象;我們建造了巨大的無線電天線,按說應該能輕易接收到來自其他恆星的信號,結果卻什麼都沒有接收到,有科學家由此認為:

「或許,我們在宇宙中的確是孤單的。」這個觀點最著名的支持者是弗蘭克・提普勒博士,他曾經(分明是故意地)用一篇論文的標題激怒了薩根的擁躉,那標題是《智能外星人不存在》。卡爾・薩根等人則表示,現在就下這個結論未免過於倉促,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問題上的爭論十分激烈;有一個說法很對:無論真相如何,都將是令人敬畏的。要解答這個問題只能訴諸證據,光靠邏輯推理是不行的,無論那邏輯是多麼具有說服力。我倒是希望兩邊能在未來一二十年裡把辯論擱置在一旁,讓射電天文學家像淘金者那樣,將天空中傾瀉下來的噪音默默篩選一遍。

別的不說,這部小說是我在星際航行題材上做的一次徹底現實主義的嘗試。像之前的《太空序曲》一樣,我利用了已知的、或者可以預見的技術來描繪人類在地球之外的首次航行。書中的任何部分都沒有違反或否認已知的科學定律,唯一稱得上大膽的構想只有「量子引擎」,但即便是這個構想,都有着十分可敬的源頭(見書尾致謝部分)。如果科學的發展證明它純屬空想,其他星際航行的方法也還是存在的。如果我們這些二十世紀的原始人都能將它們想象出來,那麼未來的科學研究無疑會比我們走得更遠。

阿瑟・C.

克拉克

斯里蘭卡,科倫坡

1985年7月

第一部

薩拉薩星

01

塔納鎮的海灘

小船還沒駛過珊瑚礁,米蕾莎就知道布蘭特生氣了:他站在舵輪前,全身緊繃;回程的最後一段水路難行,他卻沒讓雙手靈巧的庫瑪爾掌舵,這說明有什麼事讓他心裡窩着火。

米蕾莎離開棕櫚樹的蔭庇,朝海灘方向緩緩走去,腳下濕濕的沙子,把她的步子拖得很慢。等她行至水邊,庫瑪爾已經在收攏風帆了。她的這位「小弟」在身高上已經和她接近,一身肌肉的他,現在正樂呵呵地沖姐姐揮手。庫瑪爾性子隨和,什麼大災大難都不放在心上,她多希望布蘭特也能有這麼好的性格啊……

沒等小船觸到沙灘,布蘭特就躍進了齊腰深的水裡。他虎着一張臉,「嘩啦嘩啦」地朝米蕾莎趟水走來。到了跟前,他舉起一塊扭曲的金屬讓她查看,金屬上還纏着幾段導線。

「瞧瞧!」他大聲說,「他們又下手了!」

說話間,他的另一隻手朝北方揮了揮。

「這一次我可不會輕饒他們!無論鎮長怎麼說都不行!」

這時,小筏子緩緩靠岸,船身外的滾筒壓上沙灘,仿佛是什麼史前海怪第一次向陸地進發。船到跟前,米蕾莎側身避過。船身剛過高潮位線,庫瑪爾就關掉引擎,躍進水裡,與那位怒火未熄的船長大人會合。

他對姐姐說:「我跟布蘭特說了好幾遍,那肯定是場事故,漁網可能是被拖錨拉壞的。北島人說什麼都沒有理由蓄意搞破壞吧?」

「我來告訴你理由!」布蘭特立即反駁,「因為他們懶得親自鑽研技術,因為他們怕我們抓的魚太多,因為……」

話剛說到一半,庫瑪爾就咧開嘴笑了。布蘭特把那團亂麻似的導線一把朝他扔了過去,庫瑪爾毫不費力地伸手接下。

「就算出了事故也不能在這兒下錨吧!」布蘭特接着嚷嚷,「這一帶在海圖上標得清清楚楚:『科研區域,禁止入內』。所以我還是得提出抗議!」

話雖然這麼說,此刻的布蘭特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好脾氣。就算火冒三丈,他的怒氣也頂多持續幾分鐘。為平撫他的情緒,米蕾莎伸手在他背上撫弄起來,說話的口吻也極盡安慰。

「你抓到什麼大魚了嗎?」她問。

「當然沒嘍,」庫瑪爾接嘴,「他一心想抓統計數據呢,儘是些每千瓦多少公斤啦之類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幸好我帶了釣竿,咱們晚飯有金槍魚吃了。」

他伸手到船艙里拖出一條魚來。獵物近一米長,有着流線型的身軀,處處散發着力與美,只是表皮迅速失色,而且兩眼都瞎了,正透出一陣陣死氣。

「這麼大的可不常有啊!」庫瑪爾自豪地宣稱。

就在三人圍着獵物嘖嘖稱奇之時,歷史的腳步已經重新回到了薩拉薩星,一直以來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一下子就到了終點。

歷史的足跡就印在空中,仿佛是一隻巨手握着粉筆、划過天堂的藍色穹頂。三人抬頭仰望之際,那道熠熠生輝的蒸汽足印在他們眼前漸漸幻化,先是邊緣變得毛糙,然後散成縷縷雲煙,末了只剩下一座仿佛白雪堆積的橋樑,從地平線的這頭橫跨到那頭。

就在這時,一陣遙遠的驚雷從宇宙邊緣隆隆駛來。

它已經有七百年未在薩拉薩星上出現過了,可是一旦響起,就連孩子都能聽出它是什麼。

暮色中的空氣暖意融融,米蕾莎卻不禁打了個寒戰。她的手不知不覺牽上了布蘭特的。他將她的手指握在掌心裡,臉上卻顯得心不在焉的,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撕裂的天空。就連庫瑪爾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但他是第一個回過神來說話的。

「一定是哪個殖民星找到我們了!」

布蘭特慢慢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卻充滿疑惑。

「可他們幹嗎要大老遠趕到這兒來呢?他們肯定有舊的星圖,也肯定知道薩拉薩星上幾乎全都是海,來了也是白來。」

米蕾莎在一旁提醒道:「也許是科學上的好奇?也許是想看看我們的遭遇?我早說該把通訊鏈接修好的……」

這是個老話題了:東島上有一架巨大的碟形天線,在四百年前毀於克拉肯山的噴發。每隔幾十年,薩拉薩星的居民就會發起該不該把它修好的辯論,並最終達成多數意見,覺得的確要修。然而這星球上還有許多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或者說,是還有許多更加好玩的事情等着去做。

布蘭特若有所思地說:「建造星艦可是一項龐大的工程,我看任何一顆殖民星都不會花那個力氣;除非是形勢嚴峻,比如說地球……」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沉寂。雖說過去了千百年,那兩個字還是難以說出口。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東方,那裡,赤道的夜正在海面上迅速推進。

幾顆亮度較高的恆星已經在空中閃現出來,他們輕而易舉地認出了剛剛爬上棕櫚樹梢的三角座:緊緊相依的三顆恆星,亮度不相伯仲。那個區域曾經闖入過一個外來天體,它比三顆恆星耀眼許多,在星座南端一連閃爍幾個星期。

直到現在,藉助威力中等的望遠鏡,人們還是能瞧見闖入者那縮小了的身影。而另有一堆熔渣卻是任何設備都捕捉不到的;它的前身,就是叫做「地球」的行星。

02

微小,且不帶電

在一千多年之後,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會把公元1901到2000年間的一百年稱作「大發現的世紀」;他還說:二十世紀的人也會同意他的看法,但他們的理由是完全錯誤的。

二十世紀的人會自豪地標榜自己這個時代的科學成就:他們征服了天空,釋放了原子能,發現了生命的基本規律,掀起了電子學和通訊技術的革命,為人工智能奠定了基礎;最驚人的是,他們探索了太陽系,並首次登上了月球。他們的自豪不無道理,但站在後人的角度,那位歷史學家卻確鑿無疑地指出了一個事實:二十世紀還有一項超越一切的創新,它讓其他發明都顯得無關緊要,但在當時只有很少人了解。

就像貝克勒耳實驗室里那張模糊的感光底片:乍一看那麼無害,那麼遠離俗務,卻在短短五十年後化作了廣島上空一朵蘑菇雲。我們要說的發現,其實也是那項研究的副產品;在它嶄露頭角之際,也像當初的核物理一樣顯得無害。

大自然這位嚴謹的會計師始終在讓賬簿保持收支平衡。物理學家在研究某些核反應時發現,就算考慮到了所有因素,方程里卻總好像缺了什麼,怎麼也無法配平,這個發現讓他們大惑不解。

就像會計師搶在審計師前頭補足小額現金虧空,物理學家為了配平方程,也不得不虛構了一種新粒子。這種粒子必須具有十分異常的屬性:它不能有質量,也不能攜帶電荷,因而具有超強的穿透性,能不費什麼力氣就穿透一堵數百萬公里厚的鉛制牆壁。

他們給這幽靈般的粒子取名叫「中微子」——是中子,但沒有質量。要測量這麼個神秘的實體簡直無法辦到,然而在1956年,物理學家卻憑藉儀器上的大膽改進,破天荒地取得了幾枚中微子樣本。這不單是實驗的勝利,也是理論家的勝利,因為他們終於把那個不可能配平的方程式配平了。

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對這個發現毫不知情、漠不關心。然而不知不覺之間,朝向末日的倒計時已經緩緩啟動了。

03

鎮委會

塔納鎮的網絡使用率從來沒有超出過百分之九十五,但是話說回來,這個數字在任何時候都沒低於過百分之八十五。它和薩拉薩星上的多數設備一樣,也是由那些早已逝去的天才設計的,幾乎不可能出現嚴重故障。就算大量零件出了問題,系統也會繼續運行下去,直到有人實在忍不下去動手將它修好為止。

工程師把這個現象稱作「優雅的沒落」,有些玩世不恭的人宣稱,這個說法準確地反映了薩拉薩星人的生活方式。

據主計算機的統計,整個網絡的可用率和往常一樣在百分之九十五附近徘徊。鎮長瓦德倫巴望着這個數字能下降一點兒。在過去半小時內,鎮上的多數居民都向她發出了呼叫,還有至少五十個大人和小孩在議事廳里轉悠;議事廳里本來就裝不下那麼多人,更別說讓這些人都坐下了。平時開會的法定最低人數是十二人,但就算要湊滿這個數字的活人出席,有時都需要動用嚴厲的強制措施;剩下的五百六十位居民喜歡待在舒服的家裡作壁上觀,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投上兩票。

她也接到了幾個鎮子外面來的呼叫,兩個來自省長,一個來自總統辦公室,還有一個來自北島新聞台,他們全都提了那個毫無必要的要求,她也全都給出了相同的簡短答覆:當然當然,如有進展一定奉告,另外謝謝您的關注。

瓦德倫鎮長不喜歡刺激,她這個地區行政長官的事業之所以還算不錯,主要就是因為避開了刺激。但有時候刺激不可避免:就算她在09年投了否決票,那場颶風也不會轉向——迄今為止,那都是本世紀最重大的事件。

此時的她正大聲嚷嚷:「都給我安靜點兒!麗娜,別去碰那些貝殼,都是別人費了好大勁才擺好的!再說已經是睡覺時間了!比利!從桌子上下來,馬上!」

鎮上的秩序很快就恢復了,速度快得出人意料。這說明居民們終於急着想聽聽市長的說法了。瓦德倫關掉手腕電話上斷斷續續的「嗶」聲,將呼叫轉接到了信息中心。

「坦率地說,我知道得不比各位多多少。而且在未來幾個小時內,我們也不可能再得到什麼消息。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薩拉薩星上空的確出現了某種飛行器,而且它已經在我們的頭頂返回了——應該說是進入了大氣層。由於薩拉薩星上沒有別的着陸地點,它早晚會回到三島區域。如果對方正在圍繞行星運動,那麼着陸大概會發生在幾小時之後。」

「試過電波通訊了嗎?」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