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泡影 - 第2章

藍晶(血珊瑚)

  這樣一打扮,他看上去不再是長發披散的囚徒,到像是一個出外遊學的士子。

  天寶州礦藏豐富,金子銀子都便宜。那個昏過去的傢伙脖頸上戴着金閃閃的項鍊,雙手也都戴滿金戒指。

  少年當然不會放過。他先把這些首飾摘了下來,然後撬開那個傢伙的嘴巴。剛才那個傢伙嘴巴一咧,裡面金光閃亮,果然鑲着六顆金牙。

  少年像摘豆子一樣,把六顆金牙全都拔了下來,上面還帶着血。雖然沒那條染血的鎖鏈可怕,卻也讓人毛骨悚然。

  用力一捏,項鍊、戒指、金牙全都捏成一團,變成一塊金餅。

  「這裡的人真熱情,我剛下船,就有人趕着送錢給我。」少年贊道。他一臉笑容,看上去一派天真。

  不過,周圍的人全都目不斜視,不敢和他目光相對,那表情就和那些與少年同船半年的囚犯們沒什麼區別。

  少年負着手,漫步而行,這裡看看、那裡瞧瞧,一個攤子都沒有錯過。

  行空巨舟起降點顯然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之一。不只廣場上熱鬧非凡,周圍的那些街道也一樣繁華,道路兩邊都是攤販。

  少年漫無目的地沿着一條街走了下去,仍舊一路走一路看,不時停下來在攤子上翻翻找找。

  就在他蹲在地上翻看一串手鍊時,背後突然傳來瓮聲瓮氣的聲音:「俺爹說過,這裡的東西都是騙人的,最好別買。」

  少年轉頭看去,只見背後站着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平頭、燒餅臉,一身粗布衣服,臉孔粗糙黝黑。

  「你敢說我的東西都是騙人的?想找死?」擺攤的販子惱了,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揮手就一巴掌甩過去。

  「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連忙橫身進來。

  這位大叔說話和氣,雙手卻劈里啪啦閃爍着火花,手指之間更牽連着絲絲縷縷的電芒。

  「壞了規矩,就想拿一句話搪塞過去?有這麼便宜的嗎?」擺攤的販子寸步不讓。他咬定對方剛來,不知道這裡的底細,也沒什麼靠山,說話時,他還朝着周圍那幾個攤主使了個眼色。

  在這個地方擺攤的人未必互相認識,但是私底下有默契,都靠騙剛來的人撈錢,所以立刻心領神會,紛紛從攤子底下抽出了長劍、砍刀之類的兵刃。

  「別給臉不要臉。」大叔雙手交叉胸前,然後舉過頭頂,嘴裡念道:「忠義仁孝,萬眾一心。」

  頓時,那些販子全都被鎮住了。他們當然知道這代表什麼,不管是真是假,他們都不能繼續糾纏下去。

  「以後不要亂說話。」那個攤販指着燒餅臉的小伙子警告一句,也就偃旗息鼓,重新坐了下去。

  一場紛爭平息,大叔低頭對少年說道:「小兄弟,你也是剛來這裡吧?就你一個人?」

  「是啊。」少年點頭應道。他對這家人挺有好感。

  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待了半年,少年雖然在囚室里,卻也能夠看到外面。這家人很有意思。那位大叔並沒什麼特別,也不引人注目,但是他帶的人卻很有趣,說起話來皆令人發噱。船上經常有人捉弄他們,他們也不生氣。

  「我怎麼沒見過你?」小伙子一臉疑惑地問道。

  「我喜歡清靜,所以一個人縮在角落裡,我旁邊是一個很邋遢的大塊頭。」少年不想提自己流放犯的身分。

  大叔和他兒子似乎有些印象。他們都不喜歡那個又丑又髒的傢伙,所以從來不靠近。

  「大家一起來的,坐了半年的船,以後都要在這裡討生活,也算有緣分,你跟我們一起來吧。我不敢保證你能發財,但是吃口飽飯還是可以的。」大叔好意邀請。

  少年也不矯情,立刻答應下來。他原本就沒想好下一步怎麼走,而對方看上去挺熟悉這裡,跟他們一段時間或許是不錯的選擇。

  「我姓謝,叫小玉,大禹州人。」少年自我介紹。

  「我姓李,叫光宗。這是我兒子福祿。我們是從北海州過來的。」大叔說道:「我們一群有二十幾人,都是鄉親。」

  「你以前來過這裡?」謝小玉問道。

  「我十二歲就跟着大伯來這裡了,在這裡發了財,十五年前回到中土。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來,沒想到年景不好,老家連年遭災,實在過不下去,只好帶着一家人再過來。」

  李光宗說到遭災,臉上隱隱帶着一絲殺意,顯然不只天災那麼簡單,應該還有人禍。

  李福祿就有些沒心眼了,好像回到這裡是什麼好事,笑嘻嘻地說道:「俺和俺姐姐都是在這裡出生,那時候我們都還小。」

  「那時候你才幾個月大,你姐姐也才一歲多點。」李光宗回憶着過去的日子。

  三個人說着話,已經穿過街道。

  街道另一頭,大叔那群同鄉全都在那裡等候,中間圍攏着一個頭髮花白、滿臉焦慮的婦人。

  「二子已經不在埠頭上幹了。」李光宗知道老婆等急了,連忙解釋:「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現在在西城的仁和堂做事。」

  「西城?」李嬸一臉為難。

  「叫一輛兩輪車吧。西城很遠的,娘走不動。」李福祿孝順娘親。他離開這裡的時候還小,不記得什麼事,但是以前常聽爹娘說起在這裡的日子,所以對這裡的情況有些印象。

  「叫什麼兩輪車?在這裡討生活不容易,能省就省。」李嬸忙道。她站起身,拎起屁股下的那個大包袱。

  「我來吧。」李光宗伸手接過,轉頭對兒子說:「福祿,扶着你娘和你姐姐,從這裡過去可不近。」

  李福祿應了一聲。

  李光宗轉頭又道:「你們大家都小心包袱,別背在後面,全都抱在前面。這個地方不太平,到處有人搶東西。」

  那些同一村子出來的人立刻照着做,他們手裡的包袱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一群人抱着包袱、捧着行李,跟在李光宗後面。

  謝小玉走在最後面。他最輕鬆,什麼東西都沒帶,一路上還東瞧瞧、西望望。

  臨海城是人們最初在天寶州的落腳處。三百多年的時光,讓這裡從最初的一個小小村落變成現在的規模。

  這裡的街道很寬,兩旁都是樓房,一般是五層到七層,最矮的也有三層。一樓臨街的那邊肯定是店鋪,什麼樣的貨色都有,同樣的東西在這些店鋪里,價錢遠比碼頭周圍那些攤子便宜得多。

  不只店鋪多,人也多。大多數人衣衫襤褸,而且行色匆匆,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鞭子驅趕着。有錢人也有,他們坐在一種由人拉着的兩輪車上,悠哉地招搖過市。和中土不同,這裡還有很多女人站在路邊搔首弄姿。

  五色迷人眼,五欲撩人心,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不愧有大魔都之稱。

  他們一路上走得很慢。倒不是因為這群人腳力不夠,而是因為一路上總是有人拉拉扯扯,有拉他們買東西的,也有妓女直接纏上來。剛到這裡的外鄉人在本地人眼裡就是肥羊和凱子,打發這些人花的時間比趕路更多。

  臨近傍晚,他們才找到仁和堂。

  那是一座很大的藥鋪,大青牆上寫着很大一個「藥」字。招牌倒是不大,就鑲在門頭上。

  李光宗一個人走了進去,朝着櫃檯上一個打瞌睡的夥計喊了一聲。那個夥計睜開眼睛看了半天,然後驚喜地跳了起來。

  「大哥,你怎麼回來了?嫂子還好嗎?」那個夥計問道。此人不過四十多歲,頭髮卻已經花白,滿臉都是皺紋,看上去像一個乾癟老頭。

  「你嫂子就在外面。」李光宗很想好好敘敘舊,不過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中年夥計快步走到門口,朝着李嬸打了個招呼,然後轉回身對李光宗說道:「這裡走不開,你先領嫂子去我家。我現在住的地方就是以前的黃泥崗,過了街口,你就可以看到一座大牌樓。」

  李光宗應了一聲,帶着眾人走了。

  「黃泥崗?當年不是亂葬崗嗎?」李嬸嘟囔了一聲。

  「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李光宗叱道,隨即又嘆了一聲:「我們離開了十五年,這座城又變大許多。」

  「爹,你帶俺好好看看。俺是在這裡生的,卻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樣子。」李福祿在一旁嚷嚷着。

  「明日就把你送到礦山去,所有的人都要去礦山。你們血氣旺盛,絕對不能待在這個地方,否則很容易學壞。」李光宗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是過來人,當年看到太多人被這片迷離光彩吞沒,最後嚼得連渣都不剩。

  李福祿心裡不願意,臉上卻不敢顯露,否則他爹就不是用嘴巴教訓他,肯定改用巴掌。

  黃泥崗離仁和堂不遠,所以這次路程沒那麼長。

  一過街口,果然看到一座很大的牌樓。

  那座牌樓上下三層,廊檐飛翹,上面貼紅描金,看上去頗為氣派。牌樓後面是天井,天井兩側和後面是一圈主樓,上下六層。

  李光宗領着人走進去。二子讓他直接過來,肯定沒什麼問題。

  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喧鬧的聲音。

  不大的天井裡擠滿了人,大多是女人。她們湊在一起,一邊摘菜一邊說話,說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一旁有口水井,井邊不停有人過來打水,旁邊一圈人在那裡洗衣服。

  天井上橫着一排排竹竿,竹竿上晾曬着衣裳。天井裡也有男人,幾個做小買賣的人正收拾自己的攤子,一個滿臉白粉的戲子在那裡吊嗓。

  看到這麼一大群人進來,天井裡那些人先是一愣,緊接着一個女人拍了下大腿,歡聲叫道:「李哥、嫂子,你們怎麼回來了?」

  「二子媳婦,十五年沒見了,你還是老樣子。」李嬸高興地上前拉着女人的手。

  那個戲子和其中一個買賣人也認出李光宗,全都拱了拱手。

  「李大哥,別來無恙。」戲子文縐縐的,說話細聲細氣。

  「我能有什麼事?」李光宗哈哈一笑。

  幾個人在那裡寒暄聊談,謝小玉自顧自四處打量。

  這座牌樓外面挺光鮮,裡面卻顯得簡陋,整體用毛竹搭成。不僅牌樓,連住人的樓房也是用毛竹搭成柱子和橫樑,然後用泥磚砌起來。毛竹和泥磚交接的地方,是用泥漿拌上棕麻夯實而成。

  天色漸漸暗下來,二子媳婦突然想起了什麼,揮手讓人搬桌子、搬椅子。

  「別破費。」李光宗連忙阻止。

  「李大哥,你們好不容易回來,肯定要慶祝一下。」二子媳婦拎起籃子就跑了出去。家裡沒魚沒肉,不可能拿青菜豆腐待客。

  「我家還有塊臘肉。」

  「我有一條咸鯗魚,撕開正合適下酒。」

  「我家也有一掛香腸。」

  「……」

  和李光宗認識的人家都很熱情,什麼好東西都拿了出來。

  李光宗看到這番景象,也就不再阻止。反正這分人情他都記在心上。

  人多,幫忙的人也多。很快地,十幾張桌子擺在天井裡,廚房裡一排灶台火光閃閃,女人們各展手段。

  一張四方八仙桌可以坐八個人,男人們坐在桌前,李光宗坐的是主座。李光宗身邊的位子空着,是給二子留的,他的左邊是戲子,同桌的另外五個也都是他的舊識。

  戲子他們說着天寶州的變化,李光宗說着中土發生的事。

  一開始,大家都說得挺熱鬧,但是氣氛漸漸變得沉悶起來。

  戲子輕嘆一聲,指了指天。「當年你的運氣不錯,走了之後沒半年就來了一次黑潮,而且是從來沒有過的大黑潮。你之前待的那個礦,所有的人都死得乾乾淨淨。」

  「城裡沒事吧?」李光宗皺眉問道。

  「有大陣擋着,還算馬馬虎虎。不過年老體弱的人受不了,那段日子天天都是成車的屍體往外運。」戲子仿佛又想起那段恐怖的日子,嘴唇抖動兩下,說不出話來。

  「這十五年真是天災不斷。後來又有三場黑潮,只是沒那麼可怕。」一個買賣人淡淡地說道。他已經麻木了,顯得不怎麼在乎。

  「你這次回來實在不太明智。」戲子總算緩過來,不過他已經不想說剛才的話題,所以換了一個:「連着幾場黑潮,大部分地方的污染比以前厲害多了。以前小心一些還可以撐個十幾二十年,現在不行,不管是下礦井還是進密林,頂多五、六年,一個人就廢了。」

  這顯然也是一個令人心痛的話題。戲子指了指自己,有氣無力的搖了搖頭。

  其他人的神情也差不多。來天寶州闖蕩的人,第一選擇是當礦工。這裡到處都有礦山,當礦工雖苦,但是收入穩定,做個五、六年就可以討個老婆,成家立業。李光宗在礦井裡待了十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財富,足以讓他回中土過上不錯的日子,要不是年景所逼,他們一戶絕對算得上小康人家。第二選擇是當獵人,這比較危險。天寶州妖獸橫行,危機萬分,當獵人賺錢快,喪命也快。

  包括戲子在內,這些男人剛剛到這裡的時候全都身強力壯,都下過礦、進過林,但是後來身子越來越不行,這才另謀生路。

  「麻煩的不只是毒氣邪瘴。十年前,那些土蠻部落聯合起來,選出十二個頭人,從那之後,土蠻就變得越來越兇悍。大前年千畝城、前年子歸城、去年風嵐城一個個被他們攻破。聽說城破之日,男的全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女人和孩子被抓回去當奴隸,也不知道那些土蠻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她們活下來。」戲子自斟自飲,大有借酒澆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