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俠隱 - 第3章

還珠樓主

「我父親死後,大家照例比力氣准大,共舉我做了女大司,做全寨之主。我庶母每日吃完了飯,帶了緬刀弓箭,遍山去尋我嫡母蹤跡,始終也未尋見。自從我爹爹死了以後,獵虎寨幾次前來報仇,俱被我殺退。後來他們在山南尋着了一片水源同草地,也有許多黃羊野獸,見有了吃的,又打我們不過,雖未明言講和,已有好些時不來擾亂了。

有一天我庶母吃完了飯,跑到我爹爹墳前大哭了一陣,又帶着緬刀弓箭去尋嫡母,臨行對我說:『那晚出事後,到處查問各出口處防守的人,俱未見她母子二人逃出,定然還在山中岩谷間潛藏。自己已尋她二年,未曾遇見,太傷心了。這次再尋不見他們,便不想回家了。』我攔了幾次,終於被她抽空走去,三天不見回來。我打發人滿處尋找,好容易在一個高岩下面一盤老春藤上面將她尋着,業已兩天多未進飲食,奄奄一息了。她說她想全山都已找遍,只有後寨過去一個懸崖,因為隔有千百丈深潭,無路可通,從來上面不見人獸之跡,疑心我嫡母藏在上面。照例仇人是要自己手刃的,所以她又瞞了我到了那裡。見無法過去,費了半天事,先由這邊手攀春藤下去,打算先下到潭底。洑水過去,再尋對岩春藤攀越上去。誰知兩崖春藤都垂到半懸腰為止,慢說這邊岩壁隔下面還有百十丈高,無法跳下,即使冒險縱到潭中,洑水到了對岸岩下,那裡都是苔蘚布滿,其滑如油,峭岩陡立,四無攀援,如何能上?我庶母那時心恨仇人簡直和瘋子似的,無論如何危險困難,非飛渡過去不可。她將弓袋和刀含在口裡,把這盤春藤解放下來,使勁蹬着這邊崖壁,悠蕩到對面去。那春藤又不夠長,我庶母抓的又是近梢處,用得力猛,才悠到半空藤便折斷,幸而她情急智生,順着悠勢拼命往對壁縱去,居然被她撈着對面壁上春藤。她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一口氣也不緩,死力往上飛爬。剛剛翻到岩上,忽見上團黑影往頭上打來,登時一陣頭痛腦暈,兩手把持不住墜下崖來。她墜落的地方離下面還有百丈,潭中儘是露出水面的石峰,也是合該她要多活幾天,對我說多少要緊話。

墜到半山腰中,忽被一盤春藤接住,算是沒有送命。她在昏迷之中,還恍惚聽得頂上有大石推落下來墜入潭中的聲音,一會工夫便不省人事。過了好多時醒來,身子受了重傷轉動不得,幾次想要自殺,弓刀已從口中失落,心中一急又暈死過去。似這樣時醒時迷地在那藤上掙了半天多的命,我們尋見她時,費了很多的事總不能到對崖去。還是我親身用飛索渡人之法縱到那盤春藤上面,將她背在身上。回來倒還容易,只消我們的人將飛索拉起,便回到原來的崖上。只不過由春藤上往回起,碰到崖壁時要留神用腳先去抵住,得留點神罷了。我將她背回家中,先灌了她許多湯水,將她救醒,聽她說了遇險情形,便疑心打她那團黑影定是我嫡母同兄弟二狗,但是不好對她說出,以免她聽了生氣着急。她當時雖然僥倖活命,頭腦胸背受了好些震傷,多日也未見痊好。她又性子急暴,恨不能立刻趕到那裡再去尋探仇人蹤跡。我哪裡肯讓她去,也不敢離開她,直到晚間才回房去睡,又派了幾個黑蠻輪流在她門前看守,以防她黑夜逃去報仇。

「過了有十來天,我正盤算自己是小輩,照例不能代她報仇,後寨懸崖十分險峻,如果仇人真在上面,經她去過一次,必有防備,還未容你爬了上去,人家居高憑險,只用砸下兩塊大石,將上面春藤削斷,便可要了她的命。她又那麼報仇心切,照這樣下去,仇報不成,還得將自己的命饒上。我是她生的女兒,她又那麼疼愛我,豈能眼看她自白前去送死呢!越想越愁,就睡不着了,起來走到窗外,一看天星,業已到了半夜。我原住在二進洞內,心想我庶母也是當時恨得通夜不睡,何不走到她房內去看望一下?她如未睡,就便寬解幾句。她住在盡後面,前寨分五進石屋,第四進第五進只中間屋內有大窗,上面還裝得有鐵條,原是堆藏糧食用的,因為怕她從窗戶私自冒險出去,才將她搬在第五進東屋內養病。我圖省事,便從寨外走,想從第三進壁窗內進去,再走到她的房中,原沒什麼用意。誰知剛走離第三進窗戶不遠,忽然看見窗外一條黑影一閃,直竄進寨旁樹林之內去了,接着便聽見林中發出一種蘆吹的聲音(蘆吹,蘆管所作,發音尖銳,山民多喜用之)。正要跟蹤察看動靜,忽從後進傳來一種扑打聲音,恐怕庶母屋中出了變故,也顧不得查見奸細,忙往後追跑去。在我腳剛縱到窗戶上,猛覺腦後一股涼風,知是奸細暗器,慌忙將頭一偏,果然一枝雕毛毒箭擦耳而過,避得稍慢一點,被他射中准死不活。腳才落地,後邊扑打聲音越聽越真,還隱隱聽出庶母喚我之聲。我當時心忙意亂,也無暇顧那放箭之人,慌慌張張奔到庶母房中一看,門外防守的兩人已中毒箭身死,我庶母正和一個渾身長着長毛的婦人扭在地上打滾。我未及看清是誰,上前將那毛人擒住,用屋中現成的麻索綁了起來。知道外面還有餘黨,蘆笙不在手中,無法聚眾,恐是獵虎寨所派,忙於要知他行刺人數好急作準備,未及盤問,那毛人反高聲喊起人來,聽去非常耳熟。室內只有火池內一點餘光,看不真切是誰,正在詫異。我庶母病中和人拼命,業已累得力盡精疲,身上又被火燒傷,坐在地上喘氣,一聽那毛人叫喚,拼命從地下縱起,搶上前去,扣緊那山民的咽喉。我已尋得松燎,近前一照,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那毛人正是逃走的嫡母,被庶母用力扣住她的咽喉,兩眼翻白,眼珠努出,業已快咽氣了。我連忙攔阻庶母,先將兩手放開,並對她說:『外面還帶有餘黨,等間明了再說。』庶母聽我的話將手鬆開,容她緩了口氣,經我母女幾次用松燎燒她逼問真情。原來她因我爹爹不和她恩愛,寵愛庶母同我,奪去她兒干將來承繼大司之位。那日酒後和我爹爹論理,我爹爹將她毒打,她兒子二狗看不過,幫她的忙,差點沒被爹爹踢死,因此懷恨,母子二人合力將爹爹弄死。知道前寨逃不出去,逃到後寨崖上。那裡並無山洞鳥獸,只有潭中的生魚和野草松樹。知我庶母要尋她報夫仇,兩年來不敢出面,只得在崖上掘了個土洞安身,吃生魚野草度日,受盡千辛萬苦,日子一久,身上長了許多長毛。

我庶母還不容她,日前又從藤上縱爬過去:她母子逃走時,只帶了十幾枝雕毛毒箭,因為留着射魚,捨不得用,才拿木棍將庶母打下潭去,偏偏又掉在盤藤上面。她見庶母不曾死,原想推石頭來砸,因恨庶母不過,索性留她多受幾天罪,才不用石去打,每日幾遍去看她在藤上掙命為樂。

「不曾想到第三天再到崖前去看,正趕上被我救走,見我們人多,知我厲害,不敢放箭打草驚蛇,後來越想越恨,才決計趁沒有月光之時前來行刺。她母子二人自從吃了兩年野草,身輕如燕,過那深潭一樣也使春藤渡過,卻不怎麼費力。他們在那日清早便縱過崖來,這裡路徑本熟,她本不知我庶母住在何處,先尋到一個同她最親的同族家裡,趁那男的外出,母子二人將他妻子殺死,藏過一邊,等那男的回家,又將他擒住,在門外插上草標,便不怕有人進來(山俗夫婦交合或男女偷情,無論在家在野,均於門外路側插草標為記,見者即不得擅入,繞道而行。犯者即以白刃相見,不死不止)。那男的還不知妻子被殺,被她母於用毒刑拷問,供出我同庶母住處,然後將那男的一併殺死,將他家中食物飽餐一頓,恐人撞見,另尋隱秘之處藏伏。到半夜本想先來刺我,行至後進勾起殺心,才改變主意,偷偷進去,先將屋外防守的人用毒箭刺死。

「我庶母本非睡着,聽見響動正要出門來看,她已進門,舉箭就刺。我庶母本是生蠻,雖在病中,力氣原比她大,又加彼時火他正旺,業已認清她是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手先將毒箭搶來折斷。兩人都是拼了死命相爭,直打了好一會,有一次差點沒滾進火池燒死。也是活該我庶母能報夫仇,不死在她手內,她竟會不要她兒子一同進來,否則我庶母不等我來救,就死在她母於手內了。

「外面那團黑影竟是我兄弟二狗,共只二人,才放了寬心。她知被擒必死,說了這一番話後,並不向庶母求饒,只求我在她死後不要去害她兒子,我知此事完全由她主動,我兄弟是年幼無知,正想答應,忽聽前面有人說話聲音,正是後半夜替班防守之人。她忽然滿面通紅,兩眼露出凶光,高聲喊道:『什麼天降神女!分明是我丈夫從雪地里撿來的漢蠻女兒,如何能亂了家法,做你們大司!』未一句還未喊完,我庶母已搶上前去,就用她的半截毒箭扎入她的咽喉將她刺死,一面急忙命我伏在門側不要動,說是事關緊要,隨即縱出房去。我以為她又去追我兄弟,哪裡放心,從後追去,便聽有兩三個人倒地的聲音。外面火池還旺,往地下一看,進來接班的二人俱都身死,我庶母手中仍捏着那半條毒箭。我以為她發了瘋狂任性殺人,彼時心亂如麻,先將她手上箭搶來扔進火池,然後將她抱進屋內。」

第四回

病榻話前因

腸斷大涯

思親何處

窮荒欣奇遇

心存故國

投老來歸

「我庶母病中打了半夜,連殺三人,力已用盡,快要死了。我正要去喚人取些湯水來,我庶母連忙搖手止住,命我將耳朵湊上前去,對我說道:『你原不是我同你爹爹親生。自從你祖父、爹爹打敗獵虎寨,我嫁了你爹爹,夫妻十分恩愛,當年便懷孕。到九個月上,我同你爹爹冬天出去打獵,順着虎跡走到前面山口,天降大雪,山路大滑,時光已晚,恰好路旁有座岩洞,想到洞中住一夜,明日回來。我怕你爹爹冷,也沒對他說,一人出洞撿了些枯柴,準備生火取暖,回洞時節,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痛暈過去。醒來一看,你爹爹手上抱着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用一個繡花包袱包在一起,正偎坐在我的身後,火也被你爹爹升好。我以為是雙生,很喜歡,只不知你爹爹從哪裡得來的花包袱。

你爹爹因我產後氣虛,也不肯明言,只是笑。先原打算坐到天明就走,不知怎的竟會雙雙睡着。

天亮時,忽然覺得身上又熱又沉,睜開兩眼一看,原來是一隻渾身黃紫花斑、吊睛白額大老虎,正盤踞在我夫妻面前,兩隻前腿恰好搭在我的身上,所以覺得異常沉重。

彼時你爹爹也驚醒轉來,我們都嚇了個魂不附體,知道這種猛獸不大愛吃死人,想必是見我夫妻睡着,錯疑已死,所以不曾傷了我們性命。我在虎爪之下無法逃避,索性裝死,等它自走,一面悄悄去摸放在手旁的刀,準備萬一。正在這危險萬分之際,忽然想起昨晚所生的兩個孩子,以為定被猛虎吃了下去,不由又恨又急。我便趁你爹爹睜眼偷看那虎時,朝他使眼色,意思是想叫他也去將刀摸在手中,兩人合力,抽空騰起身來將那虎刺死。正在用眼睛示意,那虎忽然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張開血盆大口,打了一個呵欠,轉過身去,重又蹲下。當它起身轉側之際,我同你爹爹看它磨牙伸舌,以為要來生吃我們,正想就勢縱起給它一刀,忽然一眼看見虎肚皮下還吊着一樣東西,定睛一看,正是那個繡花包袱,內中一個小孩正含着虎乳不放。那虎好似怕傷了小孩,起身時動作很慢,直到它轉過身去,才輕輕將頭一個吊在乳上的小孩掙落,又將乳頭移給第二個小孩吃。

頭一個小孩吃不到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因為每排虎乳相隔約有尺許,兩個孩子包在一起,無法同餵。那虎聽見小孩哭便着了忙,又掙脫第二個去餵第一個,第二個也哭,它又去餵第一個。這樣好幾次,那虎好似不耐煩起來,忽然張開大口,似乎要發威狂吼,還未吼出,又自己收攏,站起身來,往洞外只一縱,便出去有十幾丈。一會工夫,只聽虎嘯連聲,震動山谷,漸漸越聽越遠。我同你爹爹先想伺便殺它,及至看見它並未將小孩吞吃,反倒拿虎乳去喂,知道我們兩個孩子必然是神女下界,不由看得呆了,未及動手,那虎已自己跑去。急忙趕過去將小孩抱起一看,繡花包袱上竟有許多虎的牙印,當時也不及再說什麼,恐那猛虎把我們生的孩子當它生的小虎看,等它回來走不脫,當下由我抱了小孩,同你爹爹往迴路飛跑。快要跑進山口不遠,忽然後面猛虎狂嘯,登高一望,果然是那隻吊睛白額大虎從後穿山越嶺追趕前來,知道它是想搶回兩個孩子。我們夫妻慌得沒有法,你爹爹本領不濟,我又是在產後,昨晚今早水米不打牙,雪又大天又冷,又跑了一大截山路,雖然帶有弓刀,終恐萬一抵敵不住,反做了猛虎口中之物。因那虎肯用乳去餵小孩,想來不會傷她們,萬般無奈,才想出將兩個小孩先尋地方藏了起來。空身迎敵,將虎打死更好,敵不過時,它不見小孩在我們手內,必另去尋找,也好得多。

我本是將兩個小孩藏在一起,你爹爹一定不肯,百忙中也未對我說出原因,由他將那繡花包袱撕做兩半,一半包一個,分兩處避風雪的小洞內藏好,外面還用石頭封閉。

剛剛藏好,那虎已越追越近。我夫妻故意又引它逃出去有半里地才回頭迎敵。起初看只一隻老虎,誰想它身後還跟着一隻比它較小的老虎,登時人虎便爭鬥起來。先前洞中餵小孩的那隻吊睛白額大虎,見我們手中沒有抱着小孩,狂吼兩聲,連跳帶縱如飛而去。

同我們斗的一隻老虎,被我射了一箭又砍了兩刀,毒發身死,彼時身旁帶的毒箭已在昨天用完,只剩下射虎的一技,又被那虎中傷時在地下打滾折斷,不能再用。恐那隻大虎回來尋仇,無法抵禦,急忙尋地方躲避起來。果然那虎回來,對着那隻死在地上的老虎狂吼了一陣,忽然長嘯一聲,撥轉身往東路就追。我們藏身的地方甚高,遠遠望見前面一個毛人手中抱着一個東西,看去好似包小孩的花包袱。那大虎追趕在毛人後面,連吼帶縱,飛也似的追趕,轉眼之間便越過兩個峰頭,隱隱聽得虎嘯之聲,看不見蹤影了。

我同你爹爹急忙趕到藏小孩之處一看,只有一個還在,那一個藏小孩的洞口,石頭業已搬開,連小孩同那包袱俱不見了,情知是被那毛人抱走。我又心疼又力盡,一陣難過,不由暈死過去。等到醒來,你爹爹和許多同族已將我抬回寨來。我見這孩子長得又白又大,非常心喜,只可惜失去那一個。你父親命許多人持了毒箭,山內山外搜尋了好幾天,慢說失去的小孩,連那猛虎、毛人也都尋不見蹤跡,只得罷休。這個女孩便是你,因為吃過虎軋,從小就力大身強,聰明伶俐。我只奇怪你長得有些像漢人,還不知道你不是我的親生。等到你有了兩歲,你爹爹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當着大婆娘(指正室)說出經過真情,才知你果是漢人之女。原來我夫妻追虎,遇見風雪不能還家,打算在那洞中過夜。我出外去取柴枝生火時,你爹爹忽然聽見小孩哭聲,尋到洞角,摸着一個很長的繡花包袱,拿到就明處一看,原來包着一個女孩,相貌甚好,看出是漢人之女。正要等我回來商量,偏偏我進洞時跌了一跤,暈死過去,接着也分娩了一個女孩。你爹爹急忙之中用刀將臍帶割斷,將包袱打開,將兩個小孩包在一起,然後將火升好取暖,用身上帶去的青稞酒將我灌醒,知道我勞不得神,也未對我說那包袱來歷。等到我夫妻把一葫蘆酒喝完,抱着小孩雙雙睡去,誰也沒想到那洞便是虎穴。那虎進來時,你父先被兒哭驚醒,正見它進來,並不傷人,先奔洞角,想是見包袱不見,渾身虎毛一抖,正要發威,一回身看見我懷中抱着的小孩,便慢慢朝我走來。你爹爹先時驚慌失措,沒了主意,及至見虎走到面前,才想起危險,正要用腳將我蹬醒,已來不及。那虎進前,先張開嘴將包袱含去放在地下,然後將肚腹湊將上去。包袱中的小孩好似吃慣了虎乳似的,含着虎乳吮咂起來。你爹爹知道猛虎不大愛吃死人,兩隻虎的前爪又搭在我二人身上,稍一轉動觸怒了它,大人小孩都沒了性命,索性屏氣裝死,等它自行遷開,再喚我縱身起來和它拼命。

不多一會,我也被虎驚醒。那虎因為兩個小孩不能同時餵乳,小孩一哭,它不耐煩走去,我們才得逃跑。後來聽見虎嘯,你父親知它來追原來的小孩,來不及說出實話,彼時又稍存了一些私心,便將包袱撕成兩半,將你藏在虎的來路容易尋見之處,卻將親生女孩另尋隱秘之處藏好。他的意思是我們親生之女雖好,你也非常可愛,又加老虎肯用乳餵你,定有神助,將來必有出息。想能將兩個小孩都保全更好,如若不然,那虎將你奪回。』也就不再傷別人了,卻沒料到老虎又約了一個同伴來。後來那隻也是母的,想是它見自己不能同時餵兩個小孩,再去尋一個幫忙。那虎見我手中並未抱着包袱,留下一虎同我們打,自己便去尋你,不料竟未尋着,反被一個毛人將我親生之女抱去。我聽完了這一番話,雖然怪你父親不該存私心,反把親生女兒丟失,愛你的心還是日甚一日。大婆娘卻不然了,她因彼時沒有生育,又見你父親同我非常恩愛,好生不服。按照本山規矩,凡是擒來漢人,應該是祭蛇神的,誰要隱藏不報,便是死罪。她知道你是漢人之女,幾次三番蠱惑你父親將你丟到毒蛇澗去祭蛇神。你父親如何能舍?反將她大罵了一頓。還算她怕你父親,沒敢前去告發。又過了幾年,你父親被岑氏弟兄逼逃後寨,你那塊包袱因為繡工甚好,便改作了你父親的肚兜,改的時候,看見裡面藏有一紙血書。

你父親和漢人早年曾常來往,可惜識字不多,只知你是一個姓林的知府之女。彼時大婆娘已生下二狗,我也才生了你兄弟。你父親雖不喜歡大婆娘,卻喜歡二狗。因見岑氏弟兄自相殘殺,知道大婆娘將來必把真情對二狗說知,和你成仇,便想把血書留下,準備異日她母子不能容你時,你拿着血書、包袱去尋漢人認祖歸宗。大婆娘知道了你父親這番用意,以為二狗仍有做家主之望,對你仇視也漸為好些。誰知你天生神力,全寨敬服,不久便誅了毒蛇,奪回前寨,隱然做了一寨之主。你父親雖做大司,反仗我母女二人之力壓住眾人。她越想越氣,便趁你父親那日酒醉之時,先用好言同你父親說,要你父親在生前將血書取出,對你說明經過,由你出山去尋原來生身父母,把二狗正式作為承嗣,被你父親痛罵了一頓。後來想是越說越僵,又被你父親毒打,這才母於二人狠心將你父親合謀害死。你父親死後,我間你先後進房,看見你父親手上拿着的一紙血書,便猜出了一半。我知我娘家素來厭惡漢人,若知你非為我親生,決不能像如今這般擁戴,並且也不能在此存身。我要拼死去報你父親的仇,你兄弟又小,別人更不配做全寨之主,我又不舍你離我遠去,所以一向不對你說明。今天我大仇已報,我死在眼前,你可將血書、包袱藏好,連對你兄弟也不要泄漏。你如不願在此,也等你兄弟長成能做大司,再行出山認祖歸宗。你那被毛人帶去的妹子,左耳上有五粒朱痣,倘能尋見,便領她回來。』說完,將血書包袱交付與我,才由我去喚兄弟來送終。她同我兄弟見面,未說了幾句話,全寨的重要頭目都得了凶信趕奔前來。我庶母掙紮起來,略微吩咐了一些後事,便即死去。我因她從來待我恩厚,又不便背了本山規矩當人哭泣,哀傷到了極點。當下我再將嫡母弒夫又來行刺庶母的事重說一遍,連被我庶母刺死的人也推在她身上。我庶母平日待人恩威並用,賞罰嚴明,頗得眾心,大家聽了她的遺言,對我愈增加了多少擁戴好意。

「不多日子,我把本山的出產,命通漢語的同族去換來許多他們喜愛之物同牛羊雞鴨,分給他們餵養畜牧。過了兩年,人人都富足起來。知道全寨信服,全沒二心,漸漸禁止他們殘吃生入,假說有神託夢,說吃了生人,死後便下地獄。等到號令通行,又故意叫親信同族到省城去購買許多應用家具以及各種陳設。那些生蠻見了個個喜歡,我才對他們說:『這些東西全是漢人日用之物,並不難造。本山有的是木材,只需找幾個漢人巧匠,便可仿造出來大家用。別的東西,本山沒有的,也可以拿牛羊藥材去和漢人交換。」他們果然被我說動了心,推出兩個人來,求我去聘請良工巧匠來教他們。我還故意不答應,經他們再三求情之後,我才答應派人去請。我原是思念生身父母,才想出這許多主意,使漢,蠻接近,好打聽我父母消息同那張紙條上寫些什麼,但是我聽庶母說,漢人雖然表面文弱講理,存心卻是非常之壞,只知取利,背義忘恩。這野人山雖與省城隔近,因為險崖峻坂,深溝峭壁,猛獸又多,生人進山,不是被野獸所傷,便是被生蠻所殺,很少有人生還。萬一那些巧匠知道我寨中虛實,報告漢官前來搜剿,為我一人私念,卻害了全寨生蠻,怎對得起人!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推說:『漢人最怕人多,你們相貌兇惡,言語不通,他們一害怕,俱不敢進山來,就是勉強設法將他們弄進山來,也決意不肯傳授。你們一定要請,只有聽我分派挑出十個通漢語的人去跟他們學,學會了再轉教大家。』眾人對我自是言聽計從。過了好幾天,我才將主意想得周密穩妥。通曉漢語的人僅僅也不過十幾個,我自幼就愛聽爹爹教我說漢話,長大以後,又利用漢語結下這十幾個心腹。我將一切布置分配好了以後,先領眾人去同藍牝牛打了一仗,大獲全勝,知道他們不會再來擾犯,由這些心腹當中選了兩個得力可靠的人,扶我兄弟代我做大司,然後親自出山。先在山口外村落中借了一家農民房舍,才命兩個精通漢語的同族,趕了一大群豬羊進省城,換了好些銀子,再用大價聘了幾個有名木匠、怩水匠,假說是一個發了財的山民,要在野人山不遠的小村中蓋一所大房同做一些應用家俱,給各人家中放下豐富的安家銀子,叫他們先來看看地勢及用多少材料,再回城招工。匠人知道山民的活好做,並無一人動疑,高高興興跟着前來。到了我住的那一家,我便請他們先打牙祭(雲貴犒勞工人酒肉均在朔、望,謂之打牙祭)。酒到半酣,從酒內放下迷魂花,等他們醉得人事不知,半夜裡將他們蒙上兩眼背進山去。先放在後寨,解醒過來說明用意,叫他們不要害怕,事完自會送他們回去,一面撥了許多人斫伐山木,動起工來,命那十個同族用心跟他們學手藝,我每日從旁監督。後寨峭崖孤立,只崖頂當中是一片大平原,除了毒蛇澗那裡有多人輪班看守,只要他們想逃,就立刻殺死,此外無路可通。

他們也知道厲害危險,又加我每日美酒塊肉好生待承,只盼工完回去,誰都盡心相教,並不偷懶。那些同族學會了又去教別人,不消半年,把後寨修得和漢人畫上的宮殿房子一樣。全山的人也都學會了許多手藝。完工以後,送了他們許多銀子,這回卻將他們裝在青稞包內,黑夜送出山去。那裡早預備下有一隻糧船,他們吃了迷魂花酒,不用回頭草是永遠昏迷不醒的。我們把他們當貨物一樣,由南明河穿清水河,經黔江,入烏江,直到思南鸚鵡溪,在一個荒僻之處靠岸,將他們運上岸去,把船連夜開走,只留一人將他們救醒,再泅水追上船隻回來。諒他們省起必定猜神疑鬼,不會想到我們就在省城附近野人山內。我同那幾個匠入時常見面,越混越熟,漸漸朝他們打聽我家下落,才知他們多不認識字。知府這個官哪一省都有,他們也不知那官有多大,只知道官是管打入同要錢的。有錢就納糧完稅,沒錢賣兒女產業去交納,再沒有,見官差就跑,跑不了就坐監受罪。至于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裡人,他們當老百姓的不但不知道,也不敢打聽。青年人有不懂事愛打聽,被問的人就不願意,有時還要挨老人的打罵,所以從小到老,從老到死,對官都不大清楚。除非那官真好,少要他們的錢,路上撞錯了官的頂馬不挨打,不輕易派官差,遇見年荒催糧不緊,不時輒派差下鄉捉人,照這樣,他們才敢公然打聽他的姓,都叫他作青天,供起生人牌位,又不叫他官了。再不就是那官真壞,一年四季官差跑遍了全鄉,東家殺雞西家宰狗,像給死人上供一般足款待多天,再賣兒賣女,完了正糧完副糧,交了正稅納附稅。只要有一家打官司,左鄰右舍遠親近戚一牽連就是幾十家,家家都得遭殃,親戚朋友不是新年也跑到衙門班房中去團聚。田地荒了無人種,糧得照樣完,錢還得照樣花。官再一出門同下鄉,更了不得了,從宮起到差尾巴個個都得應酬,叩頭禮拜,把官接進來,跪在地下,隨便給問他幾句話,任官高興不高興,糊糊塗塗給他們判了一些罪名,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再叩頭禮拜送他。把人帶走了,或打或枷或押或砍或充軍,一家子哭死都無人敢問一聲。剛把人捉進去,派寫萬民傘的紳士又來叫這人出錢,把名字寫上了,有錢的托紳士求情。花錢還可把大罪化小小罪化無,沒錢只得等死。一人犯罪全家承當,一家打官司十家百家受牽連。老百姓恨在心裡,冤在肺里,哭在肚裡,氣在脾里,發泄在大腸里,天天拿解手咒他快快痢脫。當然也要背人打聽,給他取下什麼閻王剝皮的滓名。至於不好不壞平平常常的,他們也不感激也不恨,就不容易知道姓名了。至於皇帝為什麼要派官,既派官為什麼又不一樣,有好有壞有平常,只准官說話,不准老百姓放屁,壞的還得送他萬民傘,是什麼意思,老百姓花錢,給大官小官官子官孫官親官友去花,什麼意思,他們都不知道,連我也越聽越糊塗。我問不出頭緒,又怕我生身父母是個壞官,與其讓人家當痢疾咒罵,還不如永遠是山民的好,因此我想打聽我生身之父是青天是剝皮之心更切。知道問這些匠人決難問出根底,因他們說要問官的詳情,只有城裡讀書人才曉得。

「我將他們送走以後,又再想妙計去尋讀書人。誰知讀書人心眼比他們多,又加那伙匠人回去添枝添葉一說,多是害怕,凡遇山民請去教讀,便不敢來。有那來的,多是些沒品行的窮秀才,隨了派去的人,仍用前法運到這裡,他們也只知閉門讀書,不問天下興亡,也不打聽時事,倒知道官的大小,說了幾個知府姓名,也俱和血書上不對,打聽不出,這遠不說。他們心地大半非常之壞,令我異常生氣。原來他們來時,多是聽了那些匠人傳說我是這裡女王,尚未嫁人,如何好法,銀子又給得多。他們油蒙了心,全部有所希圖而來,哪有什麼好人!頭一個來的是一個窮秀才,這人姓黃,最為卑鄙無恥。

初見我時,跪在地下,口稱我仙主,連頭都不敢抬,還有許多做作醜態。後來見我們這兒人除我升寨發令之外,全都是隨隨便便,他漸漸同我動手動腳起來。我以為他巴結我,同我表示親近,我沒有放在心上。他雖不能說出我家根底,因他識字總不少,每到傍晚無事,便請他教我認字寫字。有一天晚上他教我寫字時,忽然過來裝作把我的筆,用他那又髒又黃的長指甲搔了我幾下手心。我不懂他什麼意思,忍不住問他。他又紅了一張豬肝色的鬼臉,忸忸怩怩答不上來。我想這許是漢人的風俗習慣,也就作罷。過了兩天,我寫字時老聞見一股臭氣,回頭一看,他正在齜出一嘴黃牙,鬼頭鬼腦湊在我頭髮上聞呢。我也還不以為他有什麼壞心,當他是在身後看寫字呢。似這樣種種令人討厭的舉動甚多,我因不願他同別的山民接近走漏消息,他就住在對門。此時他住的那間沒有開窗,第二進門前又有我的心腹拿着兵器把守,他除了到我室內,一步也不能出去,相離甚近。

那天正值我們這裡杜鵑花開,過月光節,我多吃了幾杯酒回房就睡。到了半夜,忽然覺得腳上有些刺癢,醒來一看,我腳旁伏有一團黑影,腳上微微有些熱癢,疑心花簾未下,被山中花熊跑了進來,順勢一腳踢出,只聽「噯呀」一聲跌倒在地。此時火他還有餘光,我已聽出是人,便起來點了松燎,一看原來是他,在地下哼哼不起,近前一看,已被我踢得鼻青臉腫,折落了一個門牙。我還有些過意不去,便攙起他來,問他:『為何在半夜裡進來?有話何不喊起我說,自找苦吃?』話猶未了,他忽然一個翻身,爬起重又跪下,抱着我一雙大腿,從腿肚子到腳縫一路亂聞亂舔。我不知他今晚到底是什麼意思,疑是他日久思家,所以像貓狗一般乞憐,想叫我放他回去。正要拖起細問,因他舔得我下半截直發癢,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不要緊,他便和瘋狂一般站起身來。便想抱我往床那邊走,口裡還直喊『仙主救命』。他卻不知平時一二百山民同我比力都拉我不倒,蜻蜓搖玉柱,我不動腳,如何能移動一步!他抱了兩下抱不動,口裡氣喘吁吁,臭味直噴出來,兩隻手滿身亂摸索。我己漸漸明白他起了髒心,本想站在那裡,看他還出什麼醜態。因他一路亂摸,又好氣又好笑,不耐煩再和他糾纏,一彎腰將他倒提起來。他才知不是路,像殺豬一般叫喚,直喊饒他狗命。依我性子幾乎想將他撕成兩半,終因還想打聽我家下落,怕斷了路,強忍氣將他放下,他已連疼帶嚇暈死過去。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將他裝入青稞包內,用前法送走。後來又找了幾次,人雖不似他可惡,卻也好不了多少,漸漸鬧得去的人成了熟臉。恐人看出根腳,只剩下幾個生臉的人要去買賣山產,不便再做請人的事,我家行跡仍未打聽出來。

「有一年年終,又同我兄弟出山打獵,從虎口中救下一個孤身老者。他曾雇有一個挑夫,擔着行李,那挑夫已被虎咬死。我看他行李中俱是書和筆硯,便將他接回寨來。

一間,那老者姓周名齊,是一個先明顯宦的遺裔,立誓不做滿人的官,一向以教書糊口,年終辭館回家,明年還沒有館地,家中還有妻子兒女,景況甚寒。我便問他:『可肯留在寨中教我讀書寫字?」我先還以為他那大年紀,不會肯與我這種生蠻雜在一處生活。

誰知他一聽我肯留他在這裡,竟喜歡得跳起來。他說道:『為了衣食走遍天下,都是奉着滿人正朔,每次散館,也都是為向學生講說胡兒的暴虐,想使凡經教過的學生心存明室。鬧來鬧去,稍微知道我一點的人都不肯要我。伯夷、叔齊恥食周粟,死於首陽,首陽還是周土。想不到在這深山窮谷之中,居然還留下這一片乾淨土地為老夫息壤,豈不快哉!』當時痛快答應下來。過不多時,我見那老者忠義正直,很放心由他到處遊玩,不過防他遇見獵虎寨,總派兩個得力的人護衛罷了。他又和我商量,要將妻子兒女接來,情願不要束情,分幾畝青稞地與他自在耕種過活,同受本寨法度。我巴不得他能如此,第二日便命人陪他去將家小接來。」

第五回

通商惠工

恩柔野蠻

角力降虎

智伏神姑

「他不但學問甚好,而且深通兵法以及墾地修寨之學。過了不到一年,本寨經他整頓出主意,相度山谷險要,因勢利便,教山民在農隙認字講武種桑畜牧釣魚販貨,又立下九條法規,全山遵守)三年工夫,漸漸把本山治得家家富庶,人人安樂。初來時山民嫌他老弱,口雖不敢說,心裡難免總有不服的地方。自經他修好了兩處棧橋,有一次獵虎寨前來報復,被他用一百六十七人設下誘敵巧計,殺敗獵虎寨千人之眾,山民才改了輕視之心。後來他種種設施經我強制實行,大收成效,全寨的人更加心悅誠服,都尊他為老爺子。我自經這位老人家指教,讀了不少的書,全山的山民無形中也受了很多的益處。他們起初住的地方多是土洞和樹頂的小屋,穿的是獸皮圍裙,現在除了衣服正等全年頭一次布織成,下半年就可穿上身外,人人都有了房子和家具。我們感念他的功勞,將後寨讓出來與他全家居住,還撥了許多男女山民分班服侍。

「最令我高興是第一年終,我試出他別無二心,把血書取出來,向他探問我家的蹤跡。他才把血書讀完就流下淚來。我一問他什麼原因,不但把我父母什麼來歷都說出來,並且他知道下落。原來我父親林衡璣也是貴陽人,與他還是舊交,雖然迫於親老家累做了滿人的官,卻是一清如水。二十年前在湖南彘州府任上,得罪了湖南巡撫周某,被他設計陷害下在牢內。我母親正帶着身孕,起初以為我父親決難活命,滿擬懷的是個男兒,遵了我父親吩咐,間關千里,帶了一個老家人逃回貴陽,想給林氏門中留一線香煙,不想逃至石頭山搭了賊船。起初幾日,賊人見我母親主僕二人行李單寒,並未動手。等到過了白馬洞,我母親剛剛分娩生下了我,那船靠岸打尖,離岸十里山中便是賊船賊頭家裡。那賊頭姓衛,忽然上船,看上我母親美貌,立逼要搶上山去。老家人被他們打死。

我母親不從賊決難活命,從了賊,慢說我母親出身書香之家,深明大義,寧死不肯,即使暫時苟且偷生,異日何顏去見公婆丈夫?又見生的是個女兒,更沒指望,決計尋一自盡,又不肯將官家之後落在賊人手內。幸而那賊頭家住山內,還怕我母親產後受風,又叫那伙賊船伙上起鬨,仍任我母親躺在艙中床上。好在門窗緊閉,也不怕我母親尋死,一個個在船頭上鬧起酒來。我母親見事在緊急,少時賊船便要開近賊窩,強逼上岸從他;想跳河碰死,又怕被賊人發覺,反而早些受辱,只得咬破中指,用白綾寫下一封血書,藏在我的胸前。又將蠟燭包打開(小孩初生之包,雲、貴鄉間多名之為蠟燭包),加了一塊厚棉。表面上裝作屈從,只推產後身弱,須等滿月才能相從。那賊頭果然喜歡,毫未動疑。將船開離賊家不遠停住,那賊頭便命人去叫山兜來接。我母親抱了我坐上山兜,總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她自己殉節,還能保全我的小命。後來經過一座懸崖,前面不遠便是賊家,越想越急,越急越沒辦法,便拼命從山兜中縱爬起來,決計跳下懸崖,母女二人同歸於盡。不想匪頭在山兜旁邊護送,見我母親着急情形,早已看出一些形跡,時時都在留神,我母親剛一縱起,便被他一把抱住。我母親急怒攻心,不由急暈過去,着急時失手一甩,將我甩入那下看不見底的懸崖之下去了。等到醒來一看,身子安安穩穩睡在一個人家家內,房子並不甚大,布置非常乾淨整潔,旁邊站着一位老太太同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以為已落賊手,那老太太定是賊人母親無疑,拼了必死之心,一面張口痛罵,便想迸起來往牆上碰去。誰知人家早已防到此着,未容我母親縱起,大的一個女孩約有十三四歲,便上來將我母親按住,頭一句話就說道:『大娘休要錯認了人。我哥哥已將賊人打死,扔落山澗去餵虎狼了。我們是救你的。』言還未了,那小女孩已端了一碗銀耳粥上來請我母親吃。我母親聞言定神一看,那老太太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臉正氣,談吐從容大方,頗像一位官家命婦,毫沒一些小家氣。那兩個女孩也是活潑端莊,舉止安詳。屋內並無一個男子,因被他們按住,便在枕上叩謝。請問前情,才知他家姓蕭,也是先明宦裔。大大的丈夫蕭任業已故去,生有一子二女,奉遺命不許做滿人的官,由江西搬到貴州山野中隱居。救我母親的是他兒子、名叫蕭逸,本領十分了得,那日因在山中打獵,看見船中抬上一個婦人,裝束雖不富麗,卻不像山中人打扮,起了疑心,暗地跟蹤下來。猛見婦人尋死,便上前將那伙賊人一個個打倒在地,供出實情。他只見我母親手中扔起一個小包囊,並不知包中還有嬰孩。當下他又間出他們種種惡毒行為,便將他們一齊打死,扔入崖下。那一帶野獸甚多,由他去餵豺虎。見我母親業已在山兜中暈死過去,便舉着山兜送回家去救治。復返身去尋賊船,上面只有一人看守,間出那賊頭住家,又將那人打死,綁上一塊石頭,與那看船的一同沉入河內。又尋到賊人家中一看,那賊頭並無家眷,只有二賊在內。賊家住在一個山凹轉角處,非常僻靜,所以賊黨在不遠處被殺竟不得知。那位蕭英雄除惡務盡,又將這兩人殺死,搜出許多金銀,放一把火燒盡。回得家來才知還遺失了一個嬰孩,立刻回到原處去找尋。跳下崖去一看,只有一盤半折長藤,垂離崖底不足三尺,隨風飄拂,餘下四壁同地面俱是光光的石頭,上下相隔數十丈,別說是剛出懷的嬰孩,就是大人也要摔成肉泥。想尋那嬰孩屍骨包裹回信,竟是遍尋不見,地下血印虎跡非常零亂,賊人的殘肢斷骨東一塊西一塊,說不定那嬰孩屍骨已被老虎銜走也未可知,那還何處去找?只得回來。我母親以為我已落虎口,傷感了一陣,幸喜保存貞節,在蕭家住滿了月,便由那位蕭英雄護送進省。偏巧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到家不到一月,我祖父母相繼下世。多承蕭英雄將在賊人家中得來的金銀贈了不少,才得將我祖父母安葬。

「這位老人家原是我祖父門生,聞信前來弔唁,聽說我父親被周某陷害。他與周某是同族,幼年同學至好;曾經兩三次聘他去作幕賓,被他拒絕一一為了救我父親,從我母親手中要了一些銀子,連夜趕到湖南,再三求情,才將我父親救出。周某還留他在衙內幫忙,他只敷衍,惟說等我父親出了獄,才能就他的事。及至我父親出監,他先將我父親送走,將行李搬人撫衙內住了一日,第二日推說到湘江去看個舊友,星夜逃了回來。

我父親見祖父母已死,更無志功名,先同我母親將餘下的錢買了點田,過了幾年又給我添了一個兄弟,全家頗能溫飽。不想周某還氣不出,寫信給貴州巡撫毛人俊,要陷害我父親同這位老人家。我父親無法,只得變賣田產,全家逃往廣西投親。這位老人家也被一個門生接去避禍。我父親走後總無音信回來。這位老人家因聽我母親說過遇險寫血書失去一個女孩子事,卻沒想到我還在蠻人堆里活着。據他推想,當時一定是我母親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時,正落在半山腰那盤春藤上面,春藤雖斷,不曾落地,後來被虎銜去用乳餵養,巧遇撫養我的父親同庶母,所以才不曾死。我因老虎於我有救命之恩,從此打獵遇見虎,雖然也追着玩,我決不去傷它。說也奇怪,無論多厲害的老虎,遇見我總是回頭就跑,從未像別的猛獸同我對敵過。

「我即打聽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幾次想離山出外找訪,都被這位老人家止住。他說我父親走時,原說是往廣西榕州去投親。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托便人去探望兩次,回來都說找訪不着,連那家親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間有了什麼變遷,隱居到別處去了。如今人心太壞,道途險阻,你雖然有本領,到底是個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裡還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聽了他這一番話還是不肯死心,正要想個什麼妙法打聽,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潛伏的那些獵虎寨,我因不願殘殺多人,每次和他們打仗,從不肯趕盡殺絕。誰知他們的大司藍牝牛,因屢次打敗,含恨在心,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一個山女和一個姓賈的男子。這兩人俱非他們同族,卻都是十分英雄了得。頭一次和我們開仗,先是那姓賈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點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連打了三天俱無勝負。後來我用周世伯誘敵之計,雖然打了個勝仗,因為是那山女斷後,竟沒有占到他們多少便宜。

「過不了幾天,藍牝牛派人來說,我前次打勝仗是憑了詭計取勝,不能使他們服輸,要叫我擇日子和地方與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蠻的一種風俗,遇有雙方起了衝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時,各請出公證人來,擇好一片寬大地方比力。誰力大誰就得勝,誰就有理。比不過的人,無論其目的是為女人。為牛馬、為田產,均由得勝者自由取攜。

法極野蠻而條規頗嚴,往往因對方情急,不依條規取勝,激起眾怒,便興械鬥。)他們輸了,自然任憑我們處置;要是我輸了,便把全寨讓他們,將我一家逐出山去,不准回來。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從小學過這種比武力氣法子。比力氣不難,最難是守那幾樣條規:一不准用腳,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對方去碰,誰把誰碰倒,再起來用頭對頂,誰要退後便算輸,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敵人左肩,左手從敵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連,如此將敵人環抱,仍是不准動腳,要將敵人扳倒,似這樣連勝三次才算贏,贏不了三次從頭再來。以前用這法子比力的人,敗的不必說,勝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時兩人緊抱着,死命扭着翻滾,落到岩下深溝之內去喪命的是常事。我知道這種比力氣法子危險,但要是不答應,立刻便失了眾心。

全寨黑蠻已有好幾年沒有發生過這類事情,一聽見我要和敵人角牛力,歡喜得焚燎跳火,滿山歡呼,巴不得藉此試試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熱鬧。他們卻不知我勝了也是受內傷,不久人世;要是敗了,我固然不能生還,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們又豈能安樂?可是他們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導,仍是退不了他們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覺灰心。當下我答應了來使,打發回去後,便請周世伯來商量布置,選了雙方交界之處做角牛力場。那地方兩面俱是高崖,當中是一片五六畝大的平地。雙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個公證人隨比力氣的人下場。他們派的便是那姓賈的黑蠻,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蠻像發了狂一樣,到處亂唱亂跳。雙方入場,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這時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圍腰,頭上也沒戴什麼東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覺得她很好看,這時兩下一對面,不由大吃一驚。她不但長得美貌,討人喜歡,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樣的五顆紅的圓痣,和我庶母臨終遺囑所說的話一樣。當時無暇說話,便角力起來,心中只顧盤算用什麼話去探間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點神,差一點頭一陣就敗在她手裡。此時兩方面帶去的人都分在兩面山坡上觀陣,由我兩人拼命相撞,連個大氣也無人出。我小時學這角牛力玩意時,因為一撞人就倒,漸漸誰也不敢和我比試。

我沒法子,便和大樹去撞,練得差一點的樹只消經我兩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說比力氣倒也難分上下,無如我的前胸練過幾年蠻勁,她撞我不易受傷,我撞她久了便要受傷。我本來就有點愛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紅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發不願意她受傷。只是她敗了不要緊,我卻敗不得。老這樣各不相下撞個不停,兩人都要吃虧,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不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最後一次,等她撞我時,我只迎個七分,身子當時自然往後仰一點,只要腳再往後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輸了,她覺得占了上風,來勢很猛,周身內的力氣都運在上半身,乘勢撞來。她卻不知我用的是計,上半身雖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穩。就在這一霎眼的當兒,我趁她餘力將盡,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繃。她本來身體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勢回去的當兒吃這一繃,將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於,晃了幾晃才得站穩。我用這種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卻是兩下,並沒有被人看出,她就輸了。按理這一場比完應該比第二場,誰知我們這邊帶去的人,見我堪堪失敗忽然得了大勝,轟雷一般叫起好來。

「沒有容到我喘息定後與對方答話,神姑竟自惱羞成怒,將手一揮,連聲大叫起來,聲如虎嘯,震動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賈的男子已自退去,對面山坡上觀陣的一群獵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個個飛一般地亂竄亂逃。比試以前,周世伯知獵虎寨最無信義,兇險好狡,怕他們借角牛力為名,內藏好計,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襲他們的巢穴。我見他們這一陣大亂,先還以為我們的埋伏發動,暗怪周世伯不該勝負未定不問明我就動手。再回看我們同來的人依然未動,又好似不像伏兵發動神氣。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個不停,我剛要舉步過去問她,就在這總共沒有多一下下(平聲,音哈,土語轉眼之間),漸漸從遠處山谷中傳來了應聲,和神姑吼聲相似,四面都有,還不止一處,很快的愈聽愈近。立時腥風四起,飛沙揚塵,樹葉亂飛。我這邊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陣大亂,四散奔逃起來。我才聽出那聲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處不遠,正命他去保護周世伯時,轉眼之間,成百的大老虎從四面山坡上連聲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處竄了過來。我雖然有點蠻力,似這樣多的猛虎如何打發得開!我先不知是神姑叫來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着死在虎口,站在那裡不動。這時兩邊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沒有了影兒。那一群猛虎當中有一個頭於,生得比黃牛還大一倍,白額黃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縱下坡來,只一縱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親熱,迎上前去,兩手抱着虎頭不住撫摸,口中不住發出虎聲。餘下的老虎都朝着大虎和神姑趴伏下來,把頭朝着我這一邊不住張口大吼。我正在想主意之際,忽聽遠遠蛇皮鼓蓬蓬,蘆聲吹起,知是周世伯發出的信號。雖然埋伏發動,這多猛虎,也無濟幹事。我被猛虎包圍,怎肯害怕示怯!依還挺立場中,靜看那神姑鬧什麼把戲。本山雖有虎,偶爾打獵遇見,至多也不過是三五個,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從哪裡來的。正在心頭盤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聲虎嘯,她身旁的大虎也跟着吼了一聲,立刻便從對面竄過七八隻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撲來。我知道人單勢孤,虎又大多,無法抵擋,只在場中和這七八隻虎跳高縱矮地一味閃躲。未後一隻虎迎面撲來,我剛剛縱開,斜刺里又有三隻虎當頭撲到。我知無法避讓,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時會有那麼大的力氣,被我順勢撈着一隻虎尾,掄圓了在頭上一摔,先將旁的兩隻虎撞開,手鬆處將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遠,撞到山石上面跌個半死。這一來惱了神姑身旁那隻吊睛白額大虎,大吼一聲縱將過來。其餘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連聲,如同潮湧一般如飛撲到。我知道決難活命,一時無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會,力盡神疲,腳底下被地上石塊一絆,跌了一跤,仿佛覺得那隻吊睛白額大虎業已縱趴在我的身上。只聽震天價一聲虎嘯,我便昏暈過去。一會醒來,忽聽只有一隻虎在那裡發威,聲音遠不似適才宏大。悄悄睜眼一看,那隻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遠,神姑拿了一把刀,幾次作勢要走上來。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護一般,不住地張牙舞爪,連聲吼叫,老不讓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才那般吼叫兇惡,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遊行,毫無傷害之意。這時蘆笙、蛇皮鼓的聲音已遍山響應,越來越近。我這時本可伺便逃走,一想這樣回去非失眾心不可,反正是個死,索性站起身來。那大虎見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擠,並不見有惡意。我知這東西定是虎王,不可力敵,姑試撫摸它一下,那大虎竟愈覺馴善起來。神姑見了這般景況愈加『噴怒,拼了命一般持刀砍來。我正要上前抵擋,那大虎竟搶先一縱,一口銜住神姑的刀,只一甩便甩出去有幾十丈遠。神姑見虎歸順了我,沒了主意,氣得在地下打滾,哭了起來。那大虎見神姑哭,又舍了我去就她,用舌去舔她的腳。正在這時,忽然一聲吶喊,我這面山坡上,周世伯同我兄弟領了許多人,張弓搭箭,作出要射的神氣,直喊:『神姑投降!,神姑見他們的人不知去向,我們的人卻來了這多,大嘯一聲,從地上爬起,騎在那隻大虎背上,只一縱便上了對面山坡。那大虎還回頭望了我幾眼,才和那成群的虎一齊退去。

「我見那虎對神姑同我的情形,不由想起我庶母說起從前得我時在虎穴中受虎乳餵養的事。那虎既不肯傷我,定是那隻餵我的虎無疑,念在以前恩義,便命眾人不可放箭追射。率眾回寨,問起周世伯,才知他聽見觀陣的人逃回去報信,說我雖然得勝,卻被神姑叫來了成百的老虎將我困住。他一聽大驚,知道那些黑蠻膽怯怕虎,定以為神姑是什麼虎神,不敢前來接應。幸而他帶的那些接應的人大半是我同族,便將存亡利害關係對大家說明,命我同族在前,黑蠻在後,又一面吩咐飛傳各路埋伏,稍微變更原定方略,依舊發動,意思是兩方的人都被虎嚇散,哪一方拿得住人心不亂便占上風。萬一擒住了藍牝牛,我也被神姑擒住時,還可彼此交換。知道那成百的虎不是人力所能打散的,便命前隊的人拼命吹打起蘆笙同蛇皮鼓往前走。正在發令之際,我兄弟趕了回來。他便命我兄弟趕上前方偷襲的一派人,叫他們務要生擒藍牝牛同那姓賈的男子才好。自己還怕黑蠻不信服,又將頭髮披散,赤了雙足,捧着一技寶劍,假說他有法術退虎,才將眾人鎮住,一同進發。剛剛到達山坡,我已從地上爬起,也是真巧,差一步,我被虎撲倒的醜態竟會沒有被大眾看見。我同族不必說,那些黑蠻起初周世伯命他們放箭都不敢,這時見我果有伏虎的能力,又將虎都趕在對面山坡上,愈發以為我是天神,暴雷似地吶喊了一聲,將神姑嚇退。其實神姑秉性非常倔強,並不害怕我們。她因從小在虎穴中長大,把虎看作家人,見我們的人都手持毒箭吶喊要射,怕傷了虎,才行退去,這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當下檢點人數,我們的人,並未受傷,雖然未將藍牝牛同姓賈的擒住,總算大獲全勝,還擒了許多俘虜。有那當時逃避不及的獵虎寨,躲在樹上看見我同虎對打,不知我是被石塊絆倒跌了一跤,還以為用巫鬼的法術制伏了虎王哩,回去一傳說,個個都生了畏懼之心。我又用周世伯的主意,將擒來俘虜好言勸解,用酒食安慰,放了回去。這些俘虜回去又一傳說,藍牝牛手下益發沒了鬥志,漸漸有攜家前來投降,甘願為奴的了。

問起降人,知道他們人心已散,便命降人作領導,進攻他們的巢穴。藍牝牛無法,領了百十個心腹逃入一個山凹孤崖之中,困守月余,糧水兩絕,只得出來投降。一問神姑蹤跡,才知那日角牛力後並未回來。姓賈的等了三日,說是前去尋她,也是一去不返。恐手下獵虎寨害怕變心,不願對眾說明實話,假說神姑在山裡僻靜處行法,一向守着機密,這日勢窮投降,才說了實話。

「我因想和我妹子相見,才決意收服獵虎寨,一聽她不在,大為失望,便間藍牝牛:

『起初神姑是怎麼來的?』他也說不大明白,只知他們在去年有一天,從一個山洞中擒着一個睡着的生人,便是那姓賈的男子。他們正想把他拿來祭虎神,那姓賈的本領非常了得,醒來見被人擒住,大吼一聲,掙斷了綁索,搶過一把緬刀斫傷了好幾個。藍牝牛同了多人費了許多手腳,才二次將他擒住。剛把祭人之火點着,忽然從遠處山崖上如飛一般縱過一個女子,渾身上下只腰間斜圍着一張鹿皮,跑到藍牝牛面前指手畫腳,說話聲音非常尖亮,似人言又不似人言,看她意思好像要釋放那姓賈的。藍牝牛愛她生得美貌,又欺她是個孤身女子,想將她搶回寨去。同她用手勢比了半天,因為言語不通,便用手去抱,吃那女子一掌打了一跤。藍牝牛生了氣,招呼眾人一齊上前。那女子見藍牝牛人多,只一縱便到了姓賈的面前,手臂粗的春藤吃她一扯就斷。她解了姓賈的綁,抱在懷裡,一縱就是六七丈遠,看守的人被她打翻了好幾個。容到藍牝牛率眾追來,她己縱出去很遠,在一個山崖上立定。藍牝牛吃了虧,又被她將人搶去,怎能甘休!偏巧那崖是個孤崖,藍牝牛便吹起叫子,召集全數獵虎寨把山崖圍住。因為崖徑很窄,上去的人都被他二人打跌個半死,便命眾人放箭,逼他二人投降。那姓賈的朝那女子比了陣手勢,那女子忽然仰天長嘯,聲如虎吼,一霎時便有成百的老虎躥山越嶺而來。內中有一隻便是我那日所見的吊睛白額大虎,首先躥到崖上。那女子同那姓賈的雙雙騎上虎背,縱下崖來,帶了虎群往西南方而去。獵虎寨早已聞出虎的腥風,再登高一望,見虎有那麼多,趕緊亡命一般覓地逃跑。這次藍牝牛雖然沒有死在虎爪之下,手下逃避不及的被虎傷了好幾十個。當時藍牝牛以為得罪了虎神,殺了好幾個同類去祭。誰知虎神並不領情,不來享用。過了好幾個月,直到第二年並無動靜,可是他們個個提心弔膽,如同大禍將臨,有時遇見老虎,不但不敢去捉,反跪下來任它吞食。老虎原本是怕人的,見人如此軟弱,甘心情願去孝敬它,吃着了甜頭,當然得尺進步,不時三五成群出來尋人去吃,他們那裡雖敬的是虎神,一向並沒虎患,經這一來,一出門便怕遇見虎神喪命。他們不怪老虎太兇暴,想法子合力一心去制服它,只怪首領不好,得罪了虎神闖出這大的禍,害得他們妻離子別父死夫亡,漸漸對藍牝牛起了二心。未後一次,藍牝牛見虎勢猖狂,也不想法抵禦,仍用老法子拿人去孝敬,激怒了一個聰明的獵虎寨,當眾說道:

『禍是我們大司闖的,卻拿我們去填虎口!看那日來的虎何止上百?我們都殺了祭它,也管不了兩頓,而且每次殺人祭神,神都不來享用,卻每次尋活人吃。明明是祭神的人不稱虎神的心愿。我看既是大司得罪了虎神,他又沒法替我們抵抗,今天說這個該死,虎神要他,明天又說那個。我看我們都未必該死,只他一人該死!我們把他殺了祭神,虎神如果享用,不再吃我們,大家另舉大司過太平日子;如若不然,那是虎神沒理。反正早晚都被它吃光嚼光,咱們就合力同心和它拼個死活,也比跪着送死強!』話猶未了,果然激起眾變。藍牝牛雖然力大,到底一難敵眾。他只將說話的人打死,還打傷了好幾個,到了仍是吃大家將他擒住。剛要綁好舉火開刀,忽然一陣腥風,飛沙走石、大家知是虎來,嚇得丟下藍牝牛四散逃避。這次只來了那個大虎同那一男一女。藍牝牛正要逃避,那女子口中「嚶」了一聲,跳下虎背。那大虎只一縱便將他撲倒,銜到那一雙男女跟前放下。那女子同姓賈的在一起數月,居然學會了人言,當下便叫那姓賈的對藍牝牛說,那女子自小生長虎穴,那大虎便是她母親,她住的地方有成千的猛虎,都聽她和那大虎的號令。要叫藍牝牛奉她為主,不然她只消長嘯一聲,便喚來成千老虎將眾人吃完。

藍牝牛知道不答應他們是不行,自己平日又非常暴虐,如果失了大司地位更是危險,就是仍做大司,眾心業已背叛,回去仍要喪命,想就此利用,不但大司地位穩固,而且還可侵犯我們,便和那一雙男女商量,假說他們新來,眾心不服,請他二人暫時做副大司,將來眾心服了之後再說。那女的沒有名字,因她有伏虎之力,就喚她作神姑,當下姓賈的和神姑仍上虎背,叫藍牝牛回去送信。藍牝牛回去一看,自己的人以為他業已葬身虎口,正商量焚燎舉火角牛力另舉大司呢。見他回來,便要上前廝殺,忽見女虎神同那姓賈的騎在虎背上,隨在他的身後,登時驚慌大亂,又要逃跑。藍牝牛連忙高聲止住,說是他已請得虎神的兒女神姑來做副大司,此後老虎不會吃人了。經他再三解說之後,將神姑和那姓賈的迎進他們洞去。藍牝牛又把老虎不時傷人對神姑說知。神姑便朝那大虎吼叫了幾聲,那大虎吼一聲便即回去。從此果然他們那一帶不見虎跡,那大虎也不見回來。藍牝牛知道眾人視神姑若天神,神姑雖生在虎穴,什麼都不懂。那姓賈的同她寸步不離,又精通蠻漢語言,日久難免不被神站奪去大司地位,便想了個壞主意,請神姑與獵虎寨角牛力。他的意思,神姑雖然力大,從上干獵虎寨中挑出二百個力大的和她輪流比力,豈有不累之理,等到看出她力乏,自己再行下場將她比倒,豈不人前顯耀?叫手下看了神姑雖然有伏虎本領,還是不如自己力大,好穩住大司地位。他頭一日將比法告訴了神姑,第二日便開頭比試。那神姑真是力大性長,連比了百十個都占上風,上來的人一碰就倒。比得她不耐煩起來,她叫下余的人尋了根粗長的石樑,用兩塊方石架上,要大家站穩了用力頂住,她站在這一面和他們頂對,哪方退後算哪方輸。姓賈的攔她不聽,她一人和幾十個獵虎寨對頂,頂了有好一會沒有勝負。忽然被她奮起神威大叫一聲,用得力猛,將尺許粗的石樑頂為兩段。石樑那邊的獵虎寨好幾個受了重傷,她站的地方山石都被她踏碎了好些,嚇得眾人都跪伏下來。藍牝牛知道厲害,哪敢同她再比!過了不久,他又對神姑說我們這寨中如何富足快樂,平時如何欺凌他們。神姑被他說動,前來攻打我們。自從吃了兩次敗仗,才想出用角牛力來取勝,不想又遭失敗,神姑也不知去向。藍牝牛不敢對手下說神姑失蹤未回,後來吃我們追逼不過,手下的人非要他請出神姑抵敵,瞞又瞞不住,打又打不了,只得率眾投降。

「他因平日聽姓賈的說過神姑住的虎穴,我急於想尋找我妹子回來,便叫他領我前去尋找。我只帶了我兄弟和幾個親信,連那藍牝牛不到十個人,由此往西南走過了幾十個山峰,經過了無窮的險路,走到一個高崖上,忽然聽見虎嘯。我們便往下一看,下面是一個廣大深谷,半山崖上儘是奇石怪洞,連一根草樹都沒有,谷底同石頭上、洞穴上,蹲着的、趴伏着的、在地下打滾的、抖毛髮威的。長嘯的,也不知有多少老虎!我那妹子神姑高高坐在一個岩洞門前,大石上面,一邊蹲趴着那個吊睛白額大虎,一邊站着那個姓賈的。我雖然看見了她,知她不知根底,又在虎穴生長,野性未馴,底下又是成百的大虎,如何能下去同她對面交談,說明來意?這時同去的人差不多都嚇得變了色,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命他們潛伏好了以後,正要想法子下去。那藍牝牛見我帶的人都四散分開藏了起來,獨他離我最近,忽然起了壞心,趁我一個不防備,猛的一羊頭從我背上撞了過來。我一時避不及,被他撞這一下,從崖上跌落下去,上下相隔怕沒有好幾十丈!

雖然我生長甫疆,慣於跳高繞矮,無意中吃他猛力一撞,失了腳,就不死也要帶重傷。

我當時在空中往下墜落時,頭朝下腳朝上,頭暈眼花,眼看離地越近,下面都是堅硬怪石,身子懸空又無處着力,空自膽寒。快落地時,忽見一團黃影,猜是往上躥的老虎,急中生智,順手一把,果然被我撈着虎頸皮,乘它縱起也是往下墜時,在虎頸上一使力,才把這虎下墜的力緩了一緩,就勢騎上了虎背。那虎受了一「涼往前一縱,便將我帶離神姑坐處不遠。我忙抓住了虎頸皮,將兩腳提起站上虎背,一用力便縱到神姑跟前,一見面便吃她抱着,扭結起來。偷眼看見底下成百的虎正和潮水一般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