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俠隱 - 第2章

還珠樓主

洪祿、姬火、黃修三人當中分座,壯勇等分侍兩旁,將余獨綁在庭柱之上。正待喝打,忽見姬俅狼狼狽狽的跑了回來,暴跳如雷道:「我追那個狗賊道,追了半天總迫不上。

未後我繞着山澗,偷偷從他後面上去,眼看一撲便將他擒住,被他一下將我打落在山澗之中,幸而落在一盤春藤上面,不曾受傷。等我爬起身來,已尋不見他的蹤跡了。」說到此地,一回頭看見余獨綁在柱上,大吼一聲,伸開兩隻鐵掌,正待往余獨頸邊叉去。

忽聽一聲怪叫,疼得姬俅滿地亂滾。眾人大驚,上前看時,原來是一粒黃豆大小的精圓鐵彈,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將姬俅左眼打瞎。黃修一面着人快飛馬去請醫生救護,一面吩咐留神奸細。眾人到處尋找,哪裡有什麼奸細蹤跡!只有店主毛惜羽顫巍巍地站在西北角上,好似十分害怕的神氣。

這時洪祿正要吩咐從人拷打余獨,黃修心中一動,連忙出言攔阻,喚過毛惜羽道:

「你這酒肆容納好人,拒捕官兵,如今你是否同謀尚不能定。現在柱上綁着的強盜,適才問你,你說是過路的酒客,只知他姓余。也不來管你,只命你拿着地下皮鞭,也無須要他招供,先將他鞭背五百。看你打得認真不認真,我便能看出你是否與他同謀。你如故意買放,將你帶回衙門,定要將你從重治罪。你可願意?」惜羽聞言,暗罵:「好好賊!你明明是試探我的虛實。打重了,你見我年老多力,定是賊盜黨羽;打輕了,你卻說我買放。你不用狐假虎威,一會自有你的好處!」心中雖然如此想,臉上卻一絲也不露出,故意裝出怕官的神氣答道:「小老兒今天初次開張,便遇見這個窮道人來擾鬧。

我恨他們切骨,雖然上了幾歲年紀打不動人,只要大老爺不見怪,不封我的店門,小老兒情願拼着老命不要去打他,給大老爺出氣。」

姬火、洪祿見惜羽連走道都不利落,教他去打入,豈不便宜那強盜?正要攔阻,黃修忙使眼色,悄悄向二人耳邊說了幾句,自己卻站起身來去慰問姬俅,一面着人快催醫生,直獻殷勤,一面仍留神惜羽的舉動。

這時惜羽已將長衣服脫去,捲起兩袖,露出一雙瘦如枯柴的雙臂,在地下拾起馬鞭子,回問洪、黃二人:「可要撕開強盜背上衣服?」姬火見叫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去打人,已覺不耐,再看余獨,卻眉軒色舉,若無其事一般,因黃修再三囑咐,只得勉強忍住悶氣,在鼻孔內哼了一聲,也站起身來,去看他哥哥姬俅去了。毛惜羽腹中自有盤算,慢條斯理走到余獨面前,用力抓住余獨領背,撕了一陣,好似年老力弱,不曾撕動,卻已累得氣喘噓噓,故意沒好氣罵道:「狗強盜!衣服穿得這般結實,我就這般打你,看你有啥法子!」說罷,掄起皮鞭,有氣無力,輕一鞭重一鞭的,沒頭沒臉朝余獨打去。黃修在旁正看得真切,忽見余獨大吼一聲,兩臂一搖,周身繩索一齊震斷,被綁的柱子晃了兩晃,一陣喀嚓之聲,險些將這酒亭攀倒,只震得篷頂松毛降落如雨。惜羽連跌帶爬,鑽在適才黃修坐的那張桌下,直喊「饒命」不迭。

余獨震斷繩索,將身往外便縱。那些壯勇紛紛上前攔阻,被他一路拳打腳踢,挨着便倒。姬火、洪祿也慌不迭地追了出來,剛與余獨先後腳縱出亭子,忽聽一聲怪笑,面前一閃,站定適才那個道人,讓開余獨,伸出雙手將眾人去路攔住,說道:「那逃走的是我徒弟,你們追他則甚?」洪祿、姬火出來時,已各自取了兵刃,見道人回來,不由分說,舉緬刀當頭便斫。那道人更不躲避,反將頭迎上前去,撻的一聲,只斫了一道白印。那道人也下還手,一任二人一路亂斫,只不放他們過去。這條路徑非常逼厭,被道人這麼一攔,誰也別打算過去。那狡猾一點的兵勇,知道不是道人那道人看了毛惜羽一眼,笑道:「你敢替他們講情麼?」惜羽道:「小老兒怎敢講情!只是殺官如同造反,那二位又是王軍門的內親,小老兒吃罪不起。求道爺看在小老兒避難他鄉,安身立業不易,暫時饒了他們吧。」道人道:「你倒是一番好意,只恐他們日後倒難饒你呢。」惜羽道:「那隻好到日再說。今日總是在小老兒店中出事,怕受牽連,還是請道爺開恩吧。」道人道:「你既怕事,我便看在你的面上,饒他三條狗命。他如不服,只管到雲南碧雞山去尋我。」說罷,起身便走。惜羽忙又上前拉住,使了一個眼色,說道:「他三位俱被道爺法術制住,如何能夠起身?道爺索性成全小老兒到底吧。」道人聞言,瞪了惜羽一眼,悄答道:「好一個土地公公!真有許多做作。」說罷,回身指着三人罵道:

「爾等作惡多端,本當取你狗命,又恐連累好人。我今日雖饒了你,下次再要橫行不法,定用飛劍取你狗命!」說罷,朝着三人背上打了一巴掌,回身便走。惜羽忙喊:「道爺休走!請留法諱。」那道人也不答言,眨眨眼蹤跡不見。

回看亭中,洪姬三人業已起立,只是周身酸麻。三個人五隻眼,各各面面相覷,不作一聲。姬氏弟兄原是直人,見惜羽進來,便要上前道謝。洪祿忙使眼色止住,一面朝惜羽大喝道:「你放走妖人,本當將你帶回衙去問罪!念你年老無知,又不是妖人對手,現在快去將我們手下人同黃師爺找來,就說妖人業已逃走,叫他們備馬,送大舅老爺回府養病。」惜羽見他又在發威,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諾諾連聲,出去替他喚人。惜羽出去後,洪祿埋怨姬氏兄弟道:「二位舅老爺如何想給這種鄉下老兒道起謝來!雖說他曾幫我們說話,但是那妖道也決沒有那樣大的膽子就動手殺官,幸而我攔得快,不曾失了體統。」正說時,亭外又是一陣大亂。一會縱進一人,手執緬刀,腰懸弓矢。三人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正是寨主姬天,因聽逃出去的兵壯就近送信,聽說兩個兒子吃了一敵手,還想繞道去追余獨,不想無論走到何方,俱有道人身影攔住。道人被洪、姬二人斫了一頓緬刀,好似不耐煩起來,倏地往二人身上一撞,手指點到處,洪、姬二人俱都不能動轉,各人執着緬刀,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不言不動,嚇得這些兵勇四散奔逃。那道人從從容容挾着洪、姬二人,走進亭中臨時公案之前,朝二人腰際點了兩下,洪、姬二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那姬怵眼中中了一彈,痛徹心肺,好容易飛馬將貴州外科名醫回春叟羅念祖請來,才將左眼彈丸取出,敷了丹藥,便聽一陣大亂。黃修正陪侍姬俅在側,伸頭往亭外一看,見窮道人跑了回來,放走余獨,將眾人去路攔阻。先還以為道人手無寸鐵,未必敵得過洪、姬二人,及至見緬刀斫在道人身上毫無影響,便知不妙,雖然還在敷衍醫生,心中已有一番打算。後來見洪、姬二人全被道人制住,好漢不吃眼前虧,趁着眾人忙亂奔逃之際,從欄於內鑽將出來,往外正要尋路逃走,忽聽耳旁風生,回頭一看,左面一粒鐵彈斜飛過來,將鼻頭打個正着,立時痛徹心肺,「噯呀」一聲,一翻一滾,順着山坡跌下去了。姬俅經名醫將彈子取出,左眼已瞎,敷上好些丹藥才得清涼止痛。剛將身起立,一眼看見適才打他下澗的那個道人,挾着洪祿同他的兄弟姬火進來,將他二人點跪在地,手下兵壯紛紛逃避。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也不顧創口疼痛,大吼一聲,就近抄了一把緬刀,縱近道人身旁,一刀當頭斫去。那道人猛地回身道:「你來正好。」言還未了,手伸處,將姬俅也如法炮製點跪在地。

這時眾人俱都逃避一空,只剩三人口定目呆跪在當地,神氣好不狼狽。道人指着三人罵道:「爾等平日倚仗狗官勢力欺壓良善,若不報應你們,天理難容!反正沒入來替你們講情,不如把你們殺了吧。」說罷,搶過洪祿手中刀,首先朝洪祿斫去。忽然桌子底下的毛惜羽起身跑了過來,攀住道入拿刀的手,直喊:「道爺饒命。」個窮道人的大虧,舐犢情殷,帶了一些同類,準備來拼老命。及至近前見姬俅瞎了一隻眼睛,道人業已逃走,問起根由,三人俱吞吞吐吐,說不出一樣話來。寨主早接兵壯報信,說是為了兩個女子起事,知他三人不肯明言,惡狠狠看了洪祿一眼,立逼着兩個兒子帶領從人回家養傷去了。

洪祿所帶來的兵壯見道人已走,又都上前侍立,少不得被洪祿責罵一頓。再派人去尋黃修時,卻在山坡下一個泥塘內尋着,滿臉血污,業已跌了個半死。扶起身來一看,鼻準頭業已被鐵彈打穿,幸是從旁打來,只將鼻準掃去半邊,不曾傷了性命,一路哼哼卿卿。扶上亭來,二人見面,真是哭不出笑不出。惜羽連忙將逃避的酒保尋了回來,打水暖酒,與他們洗用,好半會才將這一群瘟神送走,總算洪祿口中雖硬,倒還未忘解救之恩,沒有尋惜羽的晦氣,只不時拿話點惜羽,不准將吃虧之事向人前說起。惜羽自是說什麼便應什麼。

洪、黃二人回去,便接人報信,說楊家二女被一個女子用點穴法將看守人點倒從後門救走。洪、黃二人跟究蹤跡,才知那女子渾身穿黑,頭上蒙着一塊青布,形似山女打扮,楊女由她用轎護送出城。再傳轎夫來問,也說那三個女子,一個步行,兩個坐轎,說是出城燒香還願,抬進山中一座破廟門前下轎,付錢進去,等到日黑不見出來,進廟去看,不見蹤跡,都傳說是廟內菩薩顯靈等語。洪祿還不十分相信,親往那座破廟察看,進去便嚇了一跳,原來廟中有一座神像,竟與那窮道人十分相似,這才深信不疑。二人為獻媚官親,弄巧成拙,還有兩個人受了重傷。洪祿越想越氣不過,命人將那像打碎,抬出去用火焚化。先還怕他作怪,許久不見影響,才得放心。黃修畢竟細心,想起那日自己所挨的那粒鐵彈,命人前去尋找無蹤,後來知道醫生那裡從姬怵目中取出那粒尚在,便命人去要了來收着。洪祿問他有何用處,他也不說,只每日派人往黔靈山附近,暗中尋找與這粒相同的鐵彈,尋着一粒便賞銀二兩,多尋着多給,這且不提。

那毛惜羽原有一身驚人本領,黃修命他去打余獨,他裝作去撕余獨背上的衣服,趁着眾人不注意時,用重手法將捆余獨的繩索捏成腐朽,輕輕對余獨說出「索解快逃」四字。余獨早已會意,等惜羽轉身取鞭時,兩膀微一用力,綁繩紛紛斷落,就勢逃了出去。

惜羽卻故意裝作害怕,爬在桌下。後來見窮道人回來將他三人制住,舉刀要殺,本想不管,一聽道人話里有因,分明叫他上前勸解,這才起身講情,也無非是為了病妻愛女,安土不願重遷,得過且過之意。及至將眾人送走,天已黃昏,連忙吩咐收市。打發眾人去後,將門關上,回進屋內,見了愛女筠玉,埋怨道:「你做事真是莽撞!背我把楊家二女救出也就罷了,為何又用明珠彈將那小子打瞎?那姓黃的是個文人,沒有武藝,你也用彈打他,險些喪了他的性命,累我着了半天的急。幸喜他搜時不曾注意後屋,萬一你要被他搜出,叫為父怎了!」筠玉抿嘴笑道:「那有什麼要緊!真要被他們看破,索性明張旗鼓,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先本不想打那姓黃的,可恨他竟疑心到爹爹身上來,強逼爹爹去打那姓余的。女兒雖明知爹爹是假作,卻氣不過他那脅肩諂笑、狐假虎威的一張鬼嘴臉。也是那廝狗命不絕,被庭柱擋住,不能打他的正面後腦,女兒又不便明顯出去,只得從屋後側面打他。本可將他兩太陽打個正穿,偏偏那廝逃走心急,被石頭絆了一下,僅僅掃着他一點鼻尖,他便像泥球一般滾到山底下去了。」惜羽忽然吃驚道:

「你打他們的彈子呢?上面刻着我當年的名字,這倒是不可大意的。」筠玉道:「當時我因兵刃暗器全在家中,還是在前天往山後去打飛禽,隨手揣了三粒彈子在身邊。那些狐群狗黨走後,女兒正在外面抬着一粒打蠻人的那一粒。適才醫生走後,爹爹可曾拾着?」惜羽道:「也是我忙中有錯。我用手法解除余獨的綁,便假裝害怕,躲在桌下,沒有注意到那粒彈子,人走後遍尋不見。我知那醫生手法甚佳,定能將那粒彈子取出。

如果是在醫生手內,還可設法取回。要是被黃修拿去,此人雖壞,心思極細,早晚便是禍根也說不定。」筠玉道:「爹爹太也心細。那彈子上僅僅只有一個霄字記號。爹爹如今易名變相,已無人知道來歷,哪能拿這當作憑據?女兒在屏後看了半天,始終沒有見那姓黃的拿着彈子在看。不是醫生隨手放在行匣之內,便是還在亭中,明早再仔細尋一尋,能找見也未可知。」借羽道:「但願能找見才好。如找不見,我日內再抽空去醫生那裡將它盜了回來。如再無有,你從此以後,凡是帶有當年暗記的暗器,俱不要拿出使用,以防不測。天己不早,那楊氏二女還在家中,楊老者尚在水簾洞內,須要早些設法安頓才好。你不管這場閒事,未始無法教這兩個小子息了邪心。只顧你一任性,害得家人無家可歸了。下次做事總要仔細尋思,切不可像今日一般,雖然暫時得勝,卻無法善後呢。」筠玉道:「爹爹只會埋怨人。楊老者雖是書香人家,卻是十分寒苦,家無良物。

女兒去時,知道他日後不能安身,收拾他的衣服細軟,總共值不了幾兩銀子。為保全他家清白同二女貞操,這種破家扔下就扔下,有什麼希罕!」

惜羽素來嬌縱慣了她,不願再和她辯駁,等她說完,便催她快走。筠玉忽又問道:

「那余客人呢?」惜羽道:「他逃了出去,便被那位道爺將他救走。我猜他也許到水簾洞內與楊老者一同暫避也未可知,」筠玉忽然高興得跳起來道:「說起那位窮道爺,真是大快人心!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女兒聽他話言話語,有些知道爹爹的來歷呢。」惜羽道:「誰說不是!他今早一進來時,我便看出他異樣,才囑咐眾人不許絲毫怠慢。我猜今日之事,他必是誤打誤撞,打了這一個抱不平。他到此地吃酒,雖不一定訪我,必有所為而來。看他那一種關護我的神氣,言語中常點出我的根底,同那一身本領,定是前輩劍俠一流,混跡風塵,遊戲人間。他如願意見我,此時也必在水簾洞內。待我送你回家,然後往水簾洞內,將楊老者接到我家。趁黃修傷重,不暇顧及,又經那位道爺一鬧,疑神疑鬼之際,將他父女連夜送出境去安身,省了許多心事。」筠玉道:「爹爹總是這樣!女兒都這樣大了,還要爹爹送!爹爹到水簾洞,女兒也去,還想見識見識這個劍俠異人呢。」惜羽道:「你這孩子真會磨人。那我們就走吧。」說罷,先叫筠玉出外,然後進內將門窗關好,由天窗飛身出來。酒肆一干傭人,早經惜羽假說今日新張,大家忙累,又經這一場大鬧,叫大家全回去安歇,明早再來,自己願在肆中留守。家人以為東家體貼,俱都分別散去,這也是惜羽老成慎重之故。

當下父女二人先回家中,惜羽裝作門外望月,以防有人窺探。由筠玉進內稟明母親,在酒窖中見了楊氏二女,說了一個大概,匆匆用籃子帶了些飯食出來。見四外無人,父女二人趁着月光,抄了山路小徑,施展夜行功夫,不多一會便到了水簾洞外。惜羽先飛身穿瀑而入,果然楊老者與余獨俱在那裡。放下飯籃,先喚筠玉人洞相見。楊老者已經余獨說了詳情,便向毛氏父女拜謝救女之德。惜羽道:「小女做事太已莽撞,雖然將令愛等救出,卻害得老先生無家可歸了。」楊老者聞言,正色答道:「恩公,話不是這樣講。老夫雖是寒家,忝為書香後裔,況且大女丹妹已字雲南王人武。荊妻去世,道途遼遠,許久不通音信。久想送女出嫁,益因家中無人主持,全家三口同去又有許多不便,豈肯令愛女失身!日間幾次想將老命相拼,俱被那一班狗奴攔住。難得令愛小小年紀,具有這等英雄肝膽、菩薩心腸,將二小女救出羅網,真叫人感恩不盡!寒家那一堆破書爛家具,棄之有何可惜!何況令愛心細如髮,還帶了些出來呢。」惜羽見楊老者雖然年邁,談吐豪爽,已自心喜,又聽他說起大女已許配雲南王人武,不由拍掌笑道:「天下事竟有如此巧法!那王人武是我外甥,多年不知他的蹤跡,卻不想是老先生的令坦!我正愁老先生此後無處投奔,如今不但老先生有了安身之處,說不定異日我還要前去避禍呢。」

雙方認了親戚,越談越近,惜羽又喚筠玉上前認過長親。問起窮道人蹤跡,才知道適才已來過走去,並將余獨收歸門下,命余獨在定更以後下山,連夜伴送楊氏父女先到雲南投親,然後再到碧雞山去授業。那道人姓單名鶚,江湖上因他形蹤飄忽,出神入化,又愛吃酒滑稽玩世,稱他為醉方朔,陸地真人。惜羽久已聞名,知他是有名劍俠,失之交臂,好生惋惜不止。因時間尚早,洞外明月從洞口那一掛水晶帘子射進洞來,照得鬚眉如畫。余獨來時,又怕洞中寒冷,拾了許多山柴,在洞中生起火來,越覺古洞香融、景色幽麗了。大家圍火對月,直談到初更向盡,才由余獨背着楊老者同返惜羽家中。

這裡再補敘一筆。那王人武本不姓王,原是先明永曆帝的孫子。自從永曆帝被吳三桂叛拭,皇於繼業永昌府,逃出到一個舊臣家中暫避。那舊臣姓余,非常忠義,與皇子改了個姓名,叫作王承嗣,以示為皇室留後之意。彼時清廷網羅四布,到處搜尋明朝宗室,被一個好人告發,到余家搜拿永曆皇子。余家滿門死難,只有餘家長子余懷明夫婦遠遊在外,不曾死難。皇子王承嗣也被一個俠女名叫玉羅剎毛玲娘的救去,逃到江蘇太湖隱居,第二年便生下王人武。因清廷追拿緊急,夫妻二人攜了幼子到處流轉,此時常和惜羽相見。後來惜羽因仇人大多,恐怕玉石俱焚,又知大勢已去,天亡明柞,無力挽回,便籌了一筆巨款,打發他三人到四川去遠避。他夫妻父子三人才走不多幾天,惜羽便遇仇人尋來,幾乎傷了性命。惜羽的妻子張氏也是有名的女英雄,夫妻二人見勢不佳,攜了一些細軟,帶了幼女筠玉,連夜逃往四川,暫避仇人凶焰。船至巫峽,忽然遇險,幸喜惜羽精通水性,人未傷命,只身邊帶的一點有限的金銀外,其餘盡都落水,才移到黔靈山居住。

那楊老者名叫宏道,三年前同了妻女,應雲南一個王姓大家重聘,前去就館。送來有極重的聘金,囑咐要全家同去。宏道也是前明的宦裔,秉承祖父遺教,餓死不做清廷的官,同他老父在貴陽教書糊口,家道十分寒苦。好容易送上門來一個好館,每年束脩送到五百兩銀子之多,聘書一定便是三年,還先送兩年束脩,連同往來川資都由王家給付,只可惜父母年老不能同去,便將銀子留下十分之八在家中,雇了一個傭人,請老父辭別館地,在家中享清閒之福,自己卻攜了妻女動身。來接的人是個青年壯漢,到了昆明才告訴宏道,王家已移居山內。宏道也沒有絲毫疑心,竟高高興興隨他上路。當下由那來接的人先尋客店住了一夜,將原雇的車轎開發回去。宏道不常出門,也未在意。第二天早起,那人已另雇好了一班車轎,離了昆明,走了兩天便穿人亂山之中,直走了十多天才得走到。主人工承嗣已迎候門外,原來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儒生,將楊老者迎了進去,又撥了幾間靜室同兩名男女從人安頓眷屬。宏道見這所房子氣象軒闊,屋宇眾多,所教的只一個五歲孩子,名叫人武,真是又聰明,又淘氣到萬分。先只猜是隱居山中的大戶,後來才覺形跡可疑,女主人常常出外,一走便三月兩月。漸漸主人吐露真情,才知是明室後裔。宏道本心懷明室,自此愈加用心教讀。他長女丹妹,只長入武一歲。有一天人武的母親玉羅剎毛玲娘,忽然向宏道妻子示意,要聘定丹姝作兒媳。宏道夫妻自是願意,當天說妥下定。宏道教女婿讀書數年,平日家信都托王家代收代轉。屢次想回家歸省,俱被親家留住。宏道思親念切,第三年上,才由王承嗣夫婦派了幾名健仆,將宏道的父母接來。宏道更是安心授業,不再思念故土。

一住六七年,宏道父母雙雙病故,遺囑還是要歸葬祖墳。等到喪事辦完,宏道便向王承嗣夫妻請求扶樞回籍。承嗣道:「我這雲龍山,不但山明水秀,岩谷幽奇,與塵世隔絕,並且有許多好風水絕佳之處。本想請親家將姻伯父母在山中卜一個佳城,無奈是奉有遺命,親家孝思純篤,既遇着這等喪葬大事,愚夫婦也未便挽留。小兒人武,我的本意原想叫他將經書讀通以後,學點武藝。承親家多年陶熔,頗有成就,又承親家不棄,結了姻親,愚夫婦十分戴德,已曾命人在親家原籍為親家置了一些薄產。親家回到故鄉,盡可閉門度日,無須在外受苦了。就是小兒人武,愚夫婦也要命他去外尋求明師,學習武藝;藝成之後,再命他到貴陽登門親迎。此別四五年中,山居與城市隔絕,愚夫婦又是避地之人,往來太不方便,親家也無須再為跋涉。如遇必要時,愚夫婦自會派入前去接的。」宏道知他夫妻避禍隱名,行蹤詭秘,說的俱是實情。大家商量走後,仍由承嗣夫妻派人布置扶樞。只苦了人武與丹妹這一雙小夫妻,平日因雙方父母家法甚嚴,雖然同在一家讀書,耳鬢廝磨,感情親好,連笑話從未說過一句。先還年幼不覺得,如今部漸長大,一旦嘗這數年別離之苦,真有說不出的酸咸來,惟有互道珍重,眼巴巴含淚分手。

宏道迴轉家鄉,果然承嗣給他置了數十畝田產,一所房屋恰夠居住。安葬雙親以後,加上這十年積蓄,生活本可安定,不料宏道命宮磨蝎,到家不滿一年,先是老妻死去,第二年又遭了把天火,將房子燒掉。讀書人本不善經營,那幾十畝產業漸漸受人欺騙典賣殆盡。宏道無法,只得仍教點小館,將就糊口。幾次想回雲龍山去,又想親家行時,曾說不派人接不可貿然前往,再者道途又遠,川資為難,只得作罷。眼看女兒漸漸長成,雲南音信渺然,好生着急,這回遇見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除了親家那裡更無別處可以投奔。難得惜羽肯助川資,再好不過。當下到了惜羽家中見過二女,筠玉又端出酒飯,飽餐一頓,收拾收拾,趁着天色未明,由余獨護送出境,抄小徑往雲南雲龍山而去。

第二回

避禍作長征

白骨溝前誅猛獸

驚心臨絕嶺

野人寨里見蠻姑

話說余獨同了楊氏父女連夜動身,因為怕黃修洪祿預先派人在路上防守,走的是山路小道。雖然不甚難走,那楊氏父女素常不大出門,走不上幾里路,已然氣喘噓噓。這一行四人,一個是上了年歲的老人,那兩個是盈盈弱質,余獨心中雖代他們着急,不時還要勸慰他們幾句,走三二里路歇一歇,從戍初動身,走到天明,才走出不到三十里路程。楊氏父女明知要走出省城境外,才勉強能脫危險,後來走得鞋破襪穿,兩足腫疼,寸步難移,沒奈何只得走進一個樹林內歇息。

余獨見楊氏父女實在無力再走,這條路又是山谷僻徑,慢說雇用山轎,連個人跡俱無,只得隨着坐下,低頭再想主意。這座樹林位置在一座山坡上面,裡面滿開着許多桃李花兒,南方天氣溫和,又在春二三月間,楊氏父女雖累,還不覺冷,進林的時節天已快亮,月光西沉,被山角遮住,林內還是黑沉沉的,僅依稀辨得出一些路徑。及自坐定不久,漸漸曙色展開。遙望遠處,一輪火一般的紅日正從東方升起,映着天邊的朝霞,青的是天,紅的是日,褐色的是雲,五光十色,配搭得十分好看。余獨不由叫了一聲「好」,楊氏父女貪賞曉景,也俱忘了這一夜的跋涉辛苦。楊宏道腹中飢餓,起身走向余獨,去取他身上帶的乾糧。無意中碰了樹枝,被枝頭積的露水墜了幾點在衣領內,冰也似涼,不由打了個寒噤,忽覺寒冷起來,連喊「好冷」。丹姝背着一個小包裹,裡面是一件「一口鐘」,聽見爹爹喊冷,忙取出來與宏道披上。四人奔走一夜俱不覺冷,容到見了陽光反都有了寒意。余獨便將毛惜羽贈的食匣揭開一看,不但有冷飯糰同鹹菜雞肉之類,還有四瓶自己愛吃的玉泉酒,急忙取出杯著,尋了一塊山石,將酒飯取出,請楊氏父女同來吃喝,提一提神,好準備上路。

這時朝墩已上,陽光斜射進樹林中來。滿林的穠李夭桃,承完清露,又受朝陽,越發顯得肥潤。四人對着這一林春色,滿眼芳菲,吃的是美酒佳肴,俱都忘了顛沛流離之苦,尤其是楊宏道,興致勃勃,拈鬚微吟,大有想對景賦詩之意。丹姝見妹子碧娃天真爛漫,憨不知愁,拿着一個熏雞腿,只顧一絲絲撕來下酒,老父也還有閒情做詩,只余獨一人雖然亦舉杯豪飲,面上卻滿布愁雲,知道前路漫漫,正不知有多少艱難辛苦!又惦記着未婚夫婿,多年不通音問,此去能否相見?想到這裡,不禁憂從中來,裝作起身玩日,卻背着人去擦眼淚。剛起身走了幾步,忽聽空中鳥鳴。抬頭一看,見是一大群山鳥從去路上飛了過來。丹蛛也未在意,心中仍是不住愁煩。

一會工夫,余獨來催上路,仍由余獨肩了行囊食匣,楊氏父女互相扶持,慢慢往前行走。走不了二三里路,入一個山溝之內。等到認清日頭,辨准方向,知道走錯了路。

再往回走時,忽然一陣怪風起處,飛沙走石。余獨朝空中嗅了一嗅,喊一聲:「不好!」

忙叫楊氏父女快尋隱身之處,自己連忙去了行囊,拔出在酒肆中得來的一把緬刀,迎上前去。楊宏道不知就裡還要問時,忽聽一聲虎嘯,震動山谷,接着三條野豬亡命一般跑來。後面追來一隻猛虎,有黃牛一般大小,躥坡越澗,如飛撲來。楊宏道幾曾見過這種猛獸,又加上了幾歲年紀,戰戰兢兢,牙齒直打對戰,寸步難移。丹妹雖是女流,眼看老父危險,忽然把心一橫,搶步迎在宏道前頭,正待捨身救父時,那隻猛虎已被余獨砍了一刀,大吼一聲,從余獨身上跳過,掉轉虎軀伏在地上,一條六七尺長的大尾巴把地下打得山響,塵上飛揚。丹妹、碧娃都是救父心切,姊妹二人守着老父前面,也不逃避,戰兢兢圓睜秀目,看那人虎相鬥,反倒一絲也不害怕。

那老虎本是被人趕來,看見幾隻野豬,便想吃頓好早餐,追到此地,忽見一個生人迎上前來,舍了野豬,後足一頓,飛撲過來。余獨聞得虎嘯早已留神,見猛虎迎面撲來,忙往下一矮身,自己反從猛虎胯下穿過,反臂對虎胯下就是一刀。那虎受傷不重,越發忿怒,蹲身蓄勢,又朝余獨撲來。這次比上次還要來得猛烈,余獨不敢迎頭去砍,仍用前法讓過,又是一刀正砍在虎胯骨上。那虎又大吼一聲落下地來,正落在楊氏父女身邊,相隔不到一丈。起初余獨只顧殺虎,不曾想到楊氏父女並未躲開,這時見他父女與虎為鄰,大吃一驚,恐怕傷了楊氏父女,救人情急,不暇計及利害輕重,未容那虎作勢,單臂舉刀,將足一點縱將過來,向那猛虎當頭劈下。那虎連受兩次刀傷,本已發了野性,二次縱落地下,站起身來一抖,渾身虎毛根根直堅,正待作勢撲去,忽見敵人縱身過來,大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伸開兩隻虎爪,縱起虎軀,撲上前去,與余獨迎個正着。入虎相拼,俱都縱有丈許高下。余獨身縱空中,見虎來勢猛急,無法躲閃,知道性命交關,大叫一聲,用盡平生之力,奮起神威,迎頭一刀,直砍人虎額之內,將刀陷住,急切間拔不出來,知道要被虎爪抓上,不死也帶重傷,急中生智,連忙手中捏住刀柄,用力一一按勁,就勢往旁一側,從虎肩臂上滾翻過去。背貼虎臂時用力一繃,正待就勢縱開,只聽一聲大吼,震耳欲聾。余獨因是累了一日一夜,情急拼命,用力太猛,不由震暈在地,容待勉強將身爬起,才見那虎趴伏在地,相隔有十數丈遠近,仍是作勢欲撲的神氣,這時余獨業已氣盡力竭,刀又不在手內,又不知那虎死活,不敢輕易上前,只得就地上拾起兩塊石頭,慢慢移步向前,相隔猛虎有二丈遠近,然後將石朝虎打去。余獨手法本准,一下打個正着,見那虎圓睜二目,一動也不動,這才近前看時,那虎業已死去。細看那虎,連頭到尾怕沒有一丈多長,身體比黃牛還粗,雖然受傷身死,依舊生氣勃勃,賣相威猛。暗想虎死不倒威,真是一絲也不假。再尋那把緬刀時,業已不見,想是被那虎用力一甩,不知落到何方去了。正要回身去看楊氏父女,忽然一陣蘆笙響處,四外來了數十個山民,赤着上半身,各持緬刀弓箭標槍,將楊氏父女與余獨團團圍住。

余獨大吃一驚,適才斗虎已是力竭神疲,兵刃又不在手中,遇見這些山民,如何抵敵!正在驚惶失措之際,倏聽一聲嬌叱,山坡上縱下一男一女。男的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女的也只在二十歲左右,相貌身材十分俊美靈秀,俱都是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虎皮戰裙,腰懸弓矢,手持緬刀,赤着一雙白足,只女的腳下穿了一雙草鞋,頭上秀髮披拂,左耳上套着一個酒杯大小的金環。眾山民好似對這一雙男女非常敬畏,紛紛閃開一條道路。

那男女二人走近余獨面前,女的首先說道:「這隻老虎是你打死的嗎?你姓什麼?怎麼會到我們的山上打虎?快說!」余獨見山女說的是貴州口音,漢話非常流利,知道不是生蠻,容易與她說理,略放寬心,便恭身答道:「在下余獨,因為陪送一位老友家眷前往雲南投親,貪走小路捷徑,誤人寶山,遇見猛虎撲來,被我將它殺死。在下是遠方人,不懂貴山規矩,如有冒犯,還望二位山主寬恕一二。」那男的聞言正要說話,女的秀眉一聳,杏眼微苯,那男的便不作一聲走開去了。那山女也不還言,上下打量了余獨幾眼,笑對余獨道:「我這裡也沒有什麼規矩可犯,只不過我們山中猛獸最多,雖離城甚近,輕易無人敢來。此地叫白骨溝子,是我們野人山的入口處。今早我同我兄弟出來打獵,那隻大老虎被我兄弟逼出山來了。我恐它傷人,特意帶了他們前往搜尋,趕它回去。這隻虎原是我兄弟留着解悶的,被你打死。他們怕我兄弟不願意,才將你圍住,等我姊弟二人前來發落,並無惡意。打死我們一隻虎倒無關緊要,不過你這人說話有好些不符,我得仔細和你談談。你可願意隨我們到山裡去嗎?」余獨因楊氏父女亡命潛逃,自己奉了師命,擔着護送責任,山女性情難測,怎敢答應!便設辭推託道:「我們趕路心急,等將敝友家眷送到雲南,回來再登山拜望如何?」

那山女聞言微嗔道:「我們又不會生吃了你,好心好意叫你到山中去玩些時,你倒推三阻四起來。你以為我還不知你的來歷呢!」說罷,也不再和余獨說話,朝身旁站着的山人嘰哩咕嚕說了幾句,便聽轟的應了一聲,便有十餘個山人走向楊宏道面前,要將楊宏道父女攙起往東路走。楊宏道吃那猛虎一嚇,早已渾身攤軟,轉動不得,忽見來了一群山民,手持各式刀矛弓矢將大家圍住,這時又道來攙他,嚇得戰戰兢兢,面無人色,哪敢說個不字!丹妹、碧娃二女見才脫虎口又入狼群,本自心驚,忽見這些山民過來攙他父女,以為必有兇險,不俟山民近前,便想往山石上去尋一自盡,偏偏兩腿無力,還未站起重又跌倒。那山女見楊氏姊妹狼狽情形,對余獨道:「你一人帶着這一群累贅老弱,還敢走幾千里路去雲南呢,你哄鬼罷!」口中喊了一聲,眾山民一齊住手。山女一手拉了余獨,走近楊氏父女面前,先端詳了丹妹、碧娃兩眼,然後近前,一手拉起一個,含笑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我不過想請你們到山上談談,這人又不肯說實話,故此才叫他們前來請你們起身。我看你們這般軟弱,大約也未必走得動山路,我叫他們抬你們走吧。」說罷,便對那少年男子說了兩句,將虎皮戰裙脫下,喚過十餘名山民,取了些繩索,用七八根長矛紮成兩個排子,將虎皮裙鋪上。兩個山民抬着一頭,姊弟二人先將楊氏父女三人扶坐上去,山女又點手招呼余獨也坐上去。

余獨起初原不願意隨她進山,婉謝既然無效,又見那山女命十幾個山民走向楊氏父女,疑她用意不善,還想抽空奪過一件兵刃,只要勝得為首之人便可鎮住。不想山女隨手將他一拉,便身不由自主地隨了就走,不由大吃一驚,知道動武自己也是不成,一時沒了主意。復見山女安慰楊氏父女,又命山人用長矛搭排抬送,不像有什麼惡意,才放寬心,安頓好了楊氏父女。一則見丹妹與楊宏道並坐一排,第二排已有碧娃在上,男女有別,不大方便,二則自己自命英雄,反任人抬着走,豈不被山女看輕自己連山路都走不動!便婉言謝絕道:「我還能走山路,山主請坐上去吧。」山女道:「你既不肯坐,我陪着你走。」余獨只好點頭道謝。丹妹起初原在驚惶,見後來的這個山女雖然一般拿着兵刃,吐屬卻甚文雅,又見余獨沒有什麼不好表示,雖不好當着余獨明問是否能去,估量已不致有什麼大兇險,因怕老父年邁,矛排又無遮攔,山女扶她上坐時,她緊隨了老父同坐一排,以便扶持。碧娃獨坐一排,聽山女喚余獨上來與自己同坐,好生為難,正在着急,忽聽余獨推辭,才放寬心,愈加敬重余獨的人品了。山女見楊氏父女坐好,又命人肩了余獨行李,招呼了一聲,便由她那兄弟用一根鐵叉叉進死虎胸膛,肩着在前引導,山女陪着余獨在後押隊。余獨見那男子單手掮着七八百斤重的老虎,步履如飛,暗暗驚異,幸喜自己不曾魯莽動手,不然鬧翻了臉,那還了得!一路走一路細看那山女時,不但儀態明艷,英姿颯爽,皮膚瑩潔,如玉一般,而且面容頗有幾分與借羽之女筠玉相似,端的是山川靈氣之所毓鍾,好生驚異。幾次問她姓名,山女只說:「到了自知。

你連實話都不肯說哩,問我化外之人姓名則甚?」

由辰初走到午未,整走了三個時辰,也不知越了多少深溝大谷、懸崖峻權,經過多少危巘絕壑、猿跡鳥道,余獨縱有輕身功夫,疲乏之餘也走了個渾身是汗,不住愉偷換氣。那山女早已看出,笑道:「適才好心叫人抬你,早就料你們漢人走不慣山路,偏偏好作假。實對你說,我家中出來走到白骨溝子,平時我們抄小路,還用不了半個時辰。

我因見你那三個同伴太以軟弱,怕嚇了他們,才囑咐我們的人慢慢走。如果要同我真跑起來,你還更不行呢!」余獨吃了奚落好生慚愧,也不好再說什麼,又見她談話聰明,行動豪爽,自己一舉一動都瞞不了她,禍福本是註定,事已至此,無法解脫,莫如到了她那裡,索性與她開誠相見,倒省卻許多心思,想到這裡,立刻心下坦然,精神振起,不似先前心虛遲疑了。那山女又好似有了覺察,對余獨笑了笑說道:「再走十幾里就到我家了。我兄弟性情不好,你不要似先時那種藏頭縮尾的,決不會叫你吃虧的。」余獨聞言,惟有含笑點首。走到後來更為難走,臨到快到時節,抬排的山民忽然換作單行,魚貫將排高舉過頂,空着左手,單用右手平托出去。余獨在後先還不大覺得,忽聽前面楊氏父女齊聲驚呼,往前看時,楊氏父女坐的矛排業已轉過山腳。余獨便想搶步上前看個究竟,山女一把拉住道:「前面是落魂溪、毒蛇澗兩個險地,你的同伴沒有見過,所以害怕。我兄弟已用繩索將他們綁在排上,過了索橋便到我家,你放心,不妨事的。你一人趕上去,你也沒有走慣,走錯了休得怪我。」余獨見她說話真誠,只得止步。

這十幾里山路,差不多均是羊腸小道,百餘人作單行走時多,所以余獨與楊氏父女相隔有數十丈遠。容到余獨也繞過山腳,山女便喚余獨止步。余獨往前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前面峭崖壁立,僅半山腳上有一條尺許寬的山道,還是極光滑的溜坡,下臨千丈深溝。人行時左腳高右腳低,左肩已緊挨着山壁,右半邊身子還得側偏向右邊,腳下稍一抓不住勁,滑溜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再加上下面溪水急流,雪浪高噴,聲如雷吼,真是天下第一奇險!慢說余獨見了驚心駭目,就連那走慣山險的山民,也是在那裡慢慢一步一步的行走。余獨細看那些山民如何走法。那空手走的山民,早將兵刃插在身後,兩手攀着岩上春藤往前移動,看去還不為難。惟有那抬排的山民,右手各舉着排懸出半空,第一第三兩個舉排的人,手抓岩壁春藤,往前走了一步,再由第二第四兩個舉排的人如法交替,一步一步往前挪。這條險道差不多有百十丈長,余獨好生替楊氏父女提心弔膽,好容易才盼他走完,上了好走的路,已急得滿頭大汗。

山女道:「前面還有一條險路,從前是用飛藤渡人,如今被我做了一座索橋,不險了。只這條路無法子想,你如害怕,讓我馱你過去吧。」

余獨這時再也不敢大意賣弄,只得帶愧點頭。那山女虎皮裙早已解去,下身只穿一條粗布短褲,便把腰間懸的一掛不知什麼獸筋成的繩子解下,先將一頭把自己束了個結實,另一頭束在余獨腰間,說道:「我本想背你過去,我知道你們漢人心中雖然不乾淨,外面卻有許多假道學,不願男女接近,說不得讓我費一點事。走過去時,你如覺着腳下不得勁,要往下面深溝滑去,你只不要害怕,由他去滑,有我在,決不妨事。」說罷,便在前先行。余獨隨在身後,相隔尺許,也照山民走法,見山女有時也用手扶藤,卻不似其他山人吃力,行若無事一般。余獨先也不覺怎樣,才走出十丈遠近,便覺腳下滑難受足,又不好用力,雖知有山女保護,也恐失腳之險,不敢絲毫大意,屏息提神,隨着走了好一會才得出了險地,幸喜不曾貽笑,再看前面山民已走出有半里多路,坐在那裡歇息。

山女先將繩子解下,仍懸腰間,同走近前一看,楊氏父女才剛悠悠醒轉,原來適才已嚇暈過去,山女好似不大過意,對余獨道:「我請你們來,因我已略知你們來歷,原有一番好意,不想他三人如此不經嚇,倒是我的錯處了。好在來時難,去時卻易哩。」

說罷,便吩咐動身。余獨見楊氏父女綁繩未解,知道仍有險遇,擔心也是無法,只率由他,便上前安慰了楊氏父女幾句,隨即起身。又走過一個山岩,便見前面有一道寬有十餘丈的山澗,較厭處設有一座索橋,上面橫七豎八鋪了許多木板,寬才不到二尺,隨風搖擺,對面山坡上早站着無數男女山民,見山女率眾回來,齊聲吶喊,聲震山谷。山女命她兄弟背虎先行過去,然後口中喊了兩聲。對岸便有十數個山民奔上橋來,走到橋心喊一聲,倏地兩邊分頭分開,手腳並用,勾住橋邊,將身倒懸橋下,將一座繩橋繃了個四平八穩。山女先命抬排的人抬了楊氏父女走過,這才請余獨隨身過去。這些山民見了山女,紛紛膜拜在地,山女只把頭點了點,親身解了楊氏父女綁繩,仍命抬着前行。

繞過一個岩角,便見對面有一個廣大平原,隔着一條清溪,四面俱是佳木繁蔭,奇花異卉,只當中一個石堡,面前有一片裡許方圓的廣場。眾人走到小溪旁邊,涉水而過。

余獨見那小溪寬才丈許,見山女輕輕一點縱將過去,便也隨着縱過。那山女揖客人寨,又命山婦將楊氏父女攙扶進去。余獨細看那石寨,雖是山石堆成的一個圓頂,類似篷帳般屋子,卻是高大爽潔,尤其是寨外那些大小錯置的山石縫中,卻叢生着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藤蔓披拂,白的是石頭,青綠的是葉是草,紅的、紫的、黃的、緋色的是花,是野果,在駘蕩的和風中自由搖曳,非常清麗美觀。及至隨定姊弟二人入寨,才看見進口處並無門戶,只就寨頂上垂下來的春藤野花,密密層層的編成一架大帘子,下端排在離洞八尺兩棵石柱上,好似人家搭的葡萄棚子一樣,想是晚間入睡,便將這花簾放將下來,就是算關門了。寨裡面容積甚大,分成三進。頭一進是個敞屋,兩旁石壁,各有四個五尺見方的大洞一樣,自方才門外所見的花簾支架出去,算是窗戶,所以寨中光亮明爽非常。當中有一個長約八尺。光滑如玉的青石的條案,案後當中放着一個三尺方圓的大石礅,案右端同樣也放着一個略小的石礅,俱鋪有一張虎皮。案前兩排,由大而小排列着十二個石礅,上面也鋪着不同樣的獸皮。離案兩旁約有三四尺遠近,在兩旁石礅盡頭處,各有一個尺許方圓三尺高的石柱,柱頂上放着一個有磨盤大小、形同石皿的石盤,盤心業已被煙火熏得烏黑。盤當中豎着一根粗如兒臂的高有尺許的鐵竿,竿頂有一個鐵條製成透空的鐵籃,籃中還有燒燼的余柴,想是晚間燒來發亮之用。室中地皮俱是青石,又加山民打掃清潔,所以淨無纖塵。

余獨不待細看,已被山女催請人內。楊氏父女驚魂乍定,來到這種異境,連氣都喘不上來,自有山婦攙扶他父女先行。余獨隨着山女進了第二進口,一看這人口處,是一個高有六尺寬有六尺的洞,洞口掛着各種獸皮縫製的帘子,裡面卻分成三間石屋。當中一間雖較外面稍小,因為這寨是圓形,第二進恰在腰中,雖分三間,仍是非常寬大。室當中設着一圈圓的石礅,一數恰是十四個,也鋪着獸皮,居中一個最大,其餘皆是一樣。

每個石礅面前都有一個鐵架,上面掛着許多大小不同的鈎叉鉗之類。這一圈石墩中心,是一個八尺方圓的大火池,雖然也被煙火熏黑,卻是非常整潔,一絲餘燼都沒有。雖無窗戶,四壁獸皮帘子打起,從隔室透來的光亮,也還顯得明敞。山女命山婦先將楊氏父女扶人右手石室,便邀余獨人內。裡面四壁俱是獸皮張貼,地下也鋪着各種獸皮,非常溫軟,靠外壁處也有同樣花簾。室當中有一個七八尺方圓、二尺多高的石礅,上面鋪疊着幾張大皮褥子,與石頭一般大小,厚有二寸,摸上去非常光滑柔軟,不知是何種獸皮所制。別處還散列着許多大小石礅,有鋪獸皮的,有沒有的,想是代表桌椅之用。

進室以後,山女便請四人在床上落座,自己先對身旁山婦說了兩句土語,山婦便轉身出去。不大一會工夫,兩個山婦分捧着一個大葫蘆,一大盤清水,一個大木盤,當中擱着一大塊鹿脯和一把生野芹,五六把小刀,五六把勺子,一塊斬板,還有二三十個糌粑,一大罐熱騰騰的麥糊。山女笑道:「你們遠來,受了許多辛苦,想必又餓又累了,快來吃喝點吧。」說罷,便命人將一切飲食之物放在一個高大一點的石礅上,又將鋪着獸皮的小石礅隨手提了幾個過來,圍在一起,一面招呼眾人入坐,情意非常殷切。山女的兄弟適才扛着死虎,早已跑到後面去了。楊氏父女也看出那山女雖然英武,面目十分純善,不似有什麼惡意,又加腹中飢餓,也就坦然隨了余獨人坐。余獨自進房來,幾次想問那山女的姓名,都被山女含笑攔住,說道:「你們只要不嫌我是化外野人,話長着呢,有什麼話吃喝完了再說。」余獨也就不好多問了。

當下山女居中落座,楊氏姊妹分坐她的兩旁,余獨挨着碧娃,楊宏道挨着丹妹。坐定以後,山女便命隨侍的山婦山女出去,先將盤中刀子、糌粑一一分與眾人,然後將那勺子取在手中,揭開裝酒葫蘆,將酒倒在勺內,首先遞與宏道,然後再取勺子斟酒,挨次遞與余獨與楊氏姊妹,自己也倒了一勺,左手舉勺齊口,道:「你們吃酒呀。」說罷,自己飲了一口放下。眾人不懂此地風俗,恐怕謙虛反而失禮,又知山人性直,俱都依樣葫蘆做去。山女見眾人都喝了一口,舉刀在那七八斤重的一塊大鹿脯上,橫七豎八切了幾十刀,都切成了粽子塊形式,每塊足有二兩多重,再用刀一刺,便刺起一塊來往口中嚼吃。余獨還好,只楊氏父女哪見過這碗大的酒勺同大塊的鹿肉,半斤重一個的糌粑,雖拿過來,不知怎樣吃才好。山女見他父女為難,便取了一塊糌粑,切成半指厚的薄片,再取了一塊鹿肉,分切了許多碎片,夾在糌粑之內,分遞與他三人。楊氏父女急忙放下手中刀子,接過來咬了一口,果然非常甘香美味。那酒也不知什麼東西釀成,顏色粉紅,又香又甜,裡面還有釀子花片,非常適口。那勺子是半個葫蘆底製成,底上釘着一塊平底的鐵,雖然有柄,裝上酒放在桌上,卻不會傾倒。

第三回

射銀濤

孤身除怪蟒

爭家嗣

合謀弒親夫

大家吃喝了一陣,余獨忍不住問道:「適才那位男的小山主呢?怎麼不一齊請來食用?」山女道:「我兄弟性子野,又不聽說,他正在烤虎肉吃呢。只管吃喝我們的,不要管他。」余獨道:「我看山主英武聰明,異乎尋常,不知貴族怎麼稱呼?還是一向生長此山,還是從別處移來?能讓我等知一個大概麼?」山女笑道:「那有什麼不能?日內我還有事相煩你們哩。」

余獨聞言,吃了一驚:聽她語氣,暫時決不讓自己走開,誤了恩師之命如何是好?

正要想問她何事相煩,那山女忽然起身,往門外窗前望了一望,見無甚人,然後轉身入座,說道:「我們這一族,合族都姓雲,本在雲貴交界深山之中居住。自從我祖父因為一樁小事,和我伯祖父發生意見,我伯祖父是一族之長,執掌生殺之權,性情非常剛暴,我祖父受他凌虐不過,帶了全家逃到省城,經過此山。誰想已有兩種生蠻在此盤踞,他們都是性野力大,穿山越嶺,步履如飛,視人命為兒戲,除了有時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殺漢人外,常年無所事事,不是打獵、釣魚、捉蛇、射烏來充飢外,便是兩族自相殘殺一陣,得勝之族將擒來的俘虜生生嚼食,因此兩族一天比一天減少。等到我祖父到此,每族也不過剩了六七百人。他們這兩種,一種是獵虎寨,一種是黑蠻,分踞兩個山頭。黑蠻所居便是本寨,不過當初並沒這寨,這寨還是我父親在日所修的。那獵虎寨前胸刺着無數花紋,由頭到背披頂一張整虎皮,臉上刺了一臉的虎紋,走起路來手身並用,比黑蠻還要殘忍兇狠。他們也不知用矛刀弓箭,只用本山產的一種干藤,上面繫着一塊碗大毛石,還用一塊木頭,上面挖了許多槽孔,將鵝蛋石放在槽內,用時便發出去。這兩樣便是他們兩族用的利器,打烏魯和敵人是百發百中。

「我祖父全家來的一天,本隨着有許多不服我伯祖虐待的同族,約有二百多人。起初本未想在此山居住,原打算到省城買些鹽糖紅布,繞道到木里去安身立業。走過此山時正趕上大黑,大家在林中睡下,第二日早起,不見了我祖母和兩個同來的人。起初疑心是被猛獸拖去,後來尋了半天,尋着蠻人用的系石木。我祖父小時候被同族拐賣到省城富家為奴,住了有七八年,那家教書先生愛他聰明,曾偷偷教他讀過書,所以足智多謀,後來受不過主家虐待逃了回去,原想將本族整頓,教大家讀書耕田,不想曾祖父死去,便被伯祖逼走。曾祖父在日,因他精通漢語,各族與漢人交涉,都來請他當通事,見多識廣,一見這是生蠻用的器械,便知不好,當下吩咐眾人往山內搜尋。經過許多險峻山崖,已經快到日落,果然發見一群獵虎寨,將我祖母同族等三人綁在一棵樹上,剝了赤身,正在那裡圍着跳舞。等到跳舞盡了興,便要搶上前去生吃活人。我祖父見勢在危急,這種獵虎寨力大無窮,兇狠不要命,迎頭去敵不但眾寡懸殊,而且他拼起命來,雖說自己這面俱帶有毒箭刀矛,也難免死傷多人。又知祖母被困在內,投鼠忌器,當下先將帶去的人分頭埋伏,另外選了幾個腳程輕快、最會拔山飛樹的同族,拿了兩塊大石,遠遠朝那為首之人打去。等到將敵人引過了埋伏,一面命人抄路前去救人,同時埋伏發動,也不同他們對打,只用家傳毒箭朝這些獵虎寨身後射去。獵虎寨,果然中計。那毒箭見血封喉,非常厲害,這一仗獵虎寨死亡甚多,我們的人一個受傷的也沒有。獵虎寨打起仗來雖然兇猛殘忍,卻是能勝不能敗,敗起來就是一窩蜂。為首的獵虎寨姓大名大山,見手下的人中了我們毒箭,只倒在地下滾了兩滾便斷氣身亡,首先望影而逃。手下的人更不消說得,仗着生長此山跑跳得快,各不相顧,亡命一般逃了回去。逃了半途,又遇見本寨的黑蠻,見他們聚眾飛奔,疑是前來打劫,攔住他們去路,爭殺起來。

「平日黑蠻原打獵虎寨不過,這天獵虎寨因為受了我祖父的重創,驚弓之鳥,懼怕後面追兵,無心戀戰,有的繞路逃回,那逃不及的被黑蠻打死了好些,又擒住了十來個俘虜,照例拷問:『何故來此開釁?又這樣的不經打?』那些被擒的獵虎寨極蠢,還不知是因為在山外偷搶我家人惹出來的禍,只說是今天從山外捉了三隻肥豬,正預備祭神犒眾,忽然來了兩個熟娃,用石頭打我們酋長。我們追出去不到一彎路(生蠻語,一里為一彎),從後面丟來許多細尖棒棒,我們碰着一的的(生蠻語,一點為一的的,細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兩個滾就敲啦魂(生蠻語,稱死為落魂,或敲魂)。大司說那些熟娃請得有神下界,嚇得我們不敢回臉和他打,想逃回洞去。碰見你們,並不是想來捉你們的肥豬。你們如要敲我們的魂,千萬把我們的頭留住。我們死後,變成蛇鬼保你(生蠻互殘,必將俘虜生吃,恨深者,食完其人肉以後,再將死者之頭聚置廣場之中,令婦女瘦溺其上,以為如此則那些人死後必不能再生人世,及為鬼厲復仇。生蠻又最迷信,黔地多蛇,以為蛇皆神鬼變化,往往任其毒噬,敬若神明)。本寨黑蠻原比獵虎寨聰明,為首的大司名叫岑珠,平時同獵虎寨互相殘殺,全仗他用些計策取勝,才得在獵虎寨暴力之下勉強存活。雖是生蠻,卻到過都勻八寨,不似別的生蠻生息山中,從未離開一步。偏巧內中有一個俘虜中了一枝毒箭,是斜穿在他背後背的那張虎皮上面,沒有傷着皮肉,帶箭逃到這裡,不曾因傷身死,被別的黑蠻看見,問起那俘虜,知道這是熟娃請神打出來的尖棒棒,因為聽說碰着一的的便要敲去了魂,不敢用手去摸,便請大司岑珠去看。岑珠知是山民用的毒箭,拔將下來一看,上面土語寫着我祖父的名字。

岑珠比其他黑蠻心思來得靈巧,正愁獵虎寨凶頑,常來騷擾劫殺,聽了那些俘虜之言,知道他們畏箭勝於蛇神,便想就此利用,連忙率領手下黑蠻朝我祖父追去。

「我祖父打了勝仗,得了好些虎皮,祖母、同族俱已生還,山道不熟,不肯窮追,正要回去,忽見許多黑蠻追來,急忙分配好了眾人,準備弓刀接戰。還未等我祖父號令放箭,岑珠已按住眾人,棄了手上繩石,遠遠先全體伸高了手,行了個山人全禮,跪伏在地,然後獨自高舉雙手,跑到我祖父前面,用土語高問神人何在。祖父已看出他們沒有什麼惡意,上前問他何故來追。岑珠懂得些山人士語,我祖父做過通事,更是什麼話全懂,等他說明了來意,才知道這些黑蠻因為受獵虎寨的欺負,常此下去,一個不小心就有滅亡之虞,難得天賜神人下降,只憑毒箭一門,盡夠制伏他的敵人,執意苦求我祖父到他那裡去做山主,他情願將大司地位讓我祖父。我祖父因木里那裡山明水秀,滿河黃金,原想到那裡去安家立業,經不住岑珠同全體黑蠻痛哭苦求,又恨獵虎寨殘忍兇橫,答應在此住三個月,派了幾個親信同族去採辦毒藥。原想傳完了毒箭就走,不想到此一看,這裡地勢險峻,風景甚好,而且出產甚多,本山野生着無數的青果同各種釀酒的果子,又是本山主人情甘讓位,不比幾千里路遠去木里。那裡本有一個土皇帝,手下有兵有將,人又多,又有各種兵器,到了那裡還得用命去拼,和他打仗爭奪。住了幾天,越住越捨不得走。我們最重信實,說話不能反悔,正不好意思同岑珠去說。也是合該在此安身,那岑珠想對獵虎寨示威,沒將擒來俘虜殺死,將他們一齊放了回去,叫他們傳語犬大山,說這裡已請有昨日殺死他們多人的神人相助,現在正採辦毒藥製造毒箭,不日便去掃平他們。示威原不要緊,話卻不該這樣實話實說。犬大山見俘虜逃回,問他情由,才知神人用的細尖棒棒名叫弓箭,也是人做的,而且現在所剩不多,還要趕造,怕神的心思去了一半,便想偷愉前來報仇雪恨,因為伯我們毒箭厲害,派了十幾個獵虎寨人先來盜箭。幸而我祖父平時防備得嚴,各人的箭各人帶着,並不存放一處,只有數百根備而不用的毒箭被他們偷了去。失箭的第二天,我祖父知他必定前來生事,便同岑珠商量,將全體黑蠻與我們的人都分配埋伏,婦女小孩一齊藏開,準備給他一個厲害。果然到了晚間,那些獵虎寨拼命殺來。這次比初次見面不同,雖說我們將他打退,卻是死傷不少。

幸而他沒將弓盜去,用箭全憑蠻力手丟,沒有準頭,我們又有人調度,不和他一味蠻打,所以他死的人比我們還要多好幾倍。接連打了幾次,俱是他們吃虧。犬大山連受幾次重創,再說來打,手下的人俱都有些不服指揮了,這才自知力竭智窮。被他從黑蠻俘虜口中間出岑珠如何請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潛藏山谷,不出來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聽我祖父何時起身便來報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見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領全體黑蠻跪哭挽留,又將他一個同族妹子嫁與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無法出口,我爹爹又戀着我庶母,幾方湊合,便住了下來,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誰知後來因此幾乎全家喪命呢!

「那些獵虎寨聽說我們全體不走,雖然憤怒怨恨,卻也無計可施。我祖父總覺這是一個後患,他們住的地方比這裡還險,又不能搜完殺淨,再加上我們山民一向懼受漢官欺負,不肯改土歸流,去受漢官的氣,寧願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殘殺同類呢?

不過遍處都有猛虎守在旁邊,終非長久之計。這才想法先斷了他們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緊他們。那裡窮山惡水,寸草不生,勢必要從小路偷出打獵。只要捉到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歸順投降,一經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會再反叛殘殺了。我祖父同我父親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計策,便照樣去做。獵虎寨本來不懂什麼存糧,全憑劫殺打獵為生,不多幾天就恐慌起來。彼時我們的毒藥業已運到,造了不少毒箭。獵虎寨有幾次拼命衝殺出來。俱被我祖父用繩套陷阱活捉了許多,射死的也不少。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勸解,要他朝蛇神賭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強不聽話的,也殺了兩個做榜樣。又過了幾天,放回去的獵虎寨人因為起過毒誓,雖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卻不敢再出來。他們食糧斷絕,竟自相殘殺起來。我祖父猜知時機成熟,帶了黑蠻殺攻進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幾名死黨同我祖父死斗,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

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從地上翻身縱起,兩手扣緊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將他刺死,才未喪命。犬大山一死,獵虎寨一齊歸降。我祖父便照預定主意,劃出山南一帶作為他們安身之所,立下禁條,不許再吃生人,並教給他們種青稞麥子同造酒,漸漸也傳他們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飛禽走獸。獵虎寨和這裡的黑蠻,除死亡外,還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無事。我祖父到底上了幾歲年紀,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頸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腳,受了內傷,第二年便即死去。自從制服獵虎寨之後,岑珠幾次三番要退位相讓。我祖父心中不是不願意,一則當初說的話不願反悔,二則岑珠雖然一本至誠,他兩個兒子一個叫岑樹,一個叫岑月牛,都是心野力大,多數黑蠻俱都服使,我們是遠客,雖然都是山民,因為新舊之分,風俗習慣各不相同,想在此住個三年兩載,顯些本領能幹,取得他們歡心,再取大司地位。知他們還是有些怕獵虎寨,所以沒依岑珠,得勝之後未將獵虎寨全數殺死。一則不願過分自殘同類,二則也是留為異日之用。偏偏岑珠感恩心盛,見我祖父不肯當大司,等我祖父一死,便去請我爹爹來當。

我爹爹是直腸人,見岑珠再三敦勸,便答應下來。

「其實我祖父初來時,他們敬若天神,那時如接了他大司之位,按照此地風俗,再由父傳子,什麼事都沒有。我祖父不接,死後又由我爹爹來接,這些黑蠻本來見我爹爹力氣不大,又沒他們跑得快,已經不大樂意。又加上那些獵虎寨野心難馴,吃慣了生人,不吃難受,在我祖父死後,我爹爹接了大司之位不到一月,偷偷將這裡的黑蠻捉了兩個去生吃。岑樹和岑月牛早就心中萬分不快,藉此散布流言,說我爹爹不該在以前攔阻我祖父,放那些獵虎寨活命,如今才發生這事。這些黑蠻原經不住蠱惑,幾次要尋我父親的晦氣。此時岑珠未死,先得了信,暗地召集黑蠻,着實跳罵一頓,說:『雲家是我們活命恩人,他做大司,猶如我做一樣。哪個敢有異心,我便和他拼命!,當下又把他兩個兒子一人打了一頓青扛棒,差點沒有打死。岑珠力大非常,曾經單手摔死過一隻猛虎、一隻豹子,最為黑蠻愛戴,經他一陣發威解說,才把禍事無形消弭。我爹爹每日戀着庶母,只顧把本山產的金砂藥材命同族運到省里去換衣物食用,始終睡在鼓裡,不知黑蠻對他日漸變心。

「又過了六七年,大約我才六七歲,岑珠忽然得病死了。平日我大母不大愛我,我爹爹同庶母對我都非常疼愛。這一天晚上,我爹爹剛把這座石寨砌成,當初並沒有怎麼布置,只有外面那個火池同一些石礅。因是冬天,外面又在下雪,我爹爹、庶母和我正圍在火池旁邊飲酒烤豬肉吃。忽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同族,他說聽見他婆娘說,她從黑蠻情男口中得到機密,岑珠兩個兒子在明早天明去火葬岑珠祭神之時,四面埋伏下許多黑蠻,要將雲家滿門和同來的人一齊射死。我爹爹聞聽立刻慌了手腳。還算我庶母有主見,一面喊那同族再去打聽,一面趕緊收拾弓、刀同應用之物。知道黑蠻人多,我爹爹能力有限,無法抵禦,只有帶領同來的人逃走。一會工夫,那同族又回來報信,說因為岑氏兄弟防我們明日有人漏網,在出口處下了許多埋伏,井將兩個險要之處的索橋撤去,插翅也難飛渡了。我庶母一面叫我爹爹不要慌亂,一面叫那同族出外招呼我們當初同來的族眾,悄悄繞過寨後,往毒蛇澗那條僻徑會齊逃走,千萬不可露出一些痕跡才好。那同族走後,我庶母便召集全家,背了弓、刀應用之物,即時繞到寨後,等我們雲家族眾到來同行。她自己卻斷後,在寨前把風,以防那同族出去喊人,驚動黑蠻追來。

幸而那天下雪,黑蠻怕冷,都不肯離他的巢穴。那同族人甚機警,又跑得快,大家相隔本近,不多一會便都偷偷趕到。有許多同族竟主張不走,明天和他們拼命。我庶母知道,我們要論力量和跑山都不如黑蠻,所長只是毒箭,如今黑蠻全部學會,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決無勝理,再三攔阻才罷。

「我庶母生長此山,道路極熟。那毒蛇澗原名毒神澗,澗中有一條十幾丈長的赤鱗紅蛇。多少年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