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四友 - 第3章

還珠樓主

又知每出必要騎馬,敵人聞得馬蹄之聲便自避開,所以尋他不到。便令數賊騎馬繞路追往,自同幾個能手徑由崖上越過。並令謝杰帶了余賊加緊防守,分途搜索,看自己走後是否還有敵人潛伏,想要調虎離山,下手暗算。姬即匆匆趕去。

謝杰得了一口好劍,正在興高采烈。又料敵人用火誘敵,必有詭計。既要討好貪功,又想當眾逞能,惡霸一走,當時把人分成三路,兩路均是十多人一隊,左右前後分散開來,輪流搜索。斷定如有敵人,必是偷偷摸摸,最厲害的虎女和婁公亮已先逃走,決不敢公然出面;憑自己的本領,出來也是送死。一時驕狂自恃,只帶兩人,假裝踏月看花,一路查看過去。由莊後繞了一圈,越過小河,漸漸繞到虎女逃路樹林前面。忽想起這條路通往山口,此外多是高山峻岭,就是那虎能夠上下,也不會逃得那等快法。正查看虎的腳印到底逃往何方,如何出去,目光到處,忽然發現虎跡只在樹林深處來路左側一帶,乃林中心的一片空地,只有幾堆丈許幾尺高下不等的亂石。心方一動,起了疑念。回顧兩同伴因被自己止住,埋伏林外,四面窺探,沒有走進。山風過處,相隔不遠大樹後似有一片白影閃動,仿佛掛着一片被單。剛把手中劍一按,待要掩過,隱聞身後鼻息咻咻,似有猛獸走來,忙即拔劍,往旁一閃。頭剛一偏,猛瞥見一隻水牛般大的猛虎,身上虎毛根根倒立,目光如電,血口張開,正朝自己發威,偷偷掩來。這一驚真非小可,剛大喝得半聲,往旁縱避,腳才離地,猛聽嗖嗖兩聲,剛瞥見一個白衣蒙面,頭戴虎頭套,身後一件白披風的女子,還未看清形貌,腦後便連中了兩枝暗器,倒地身死。林外兩個惡奴聞聲趕進林內,探頭一看,只見一隻猛虎穿林而去,教師橫屍就地,頭腦已被敵人暗器打穿,血流滿面。

謝杰人又貪功,所帶兩惡奴本領有限,料知虎女去而復轉,想起平日所聞,心膽皆寒,哪裡還敢停留,連賊屍也不顧,亡命一般往外飛逃。出林不遠,一面狂呼,發出警號,那兩隊教師打手正照謝杰所說時分時合,到處尋找敵人蹤跡,聞聲紛紛趕來,入林一看,人虎均已失蹤,只有謝杰一具死屍,兩枝暗器,全都打中頭上,腦漿迸裂,死得極慘。那暗器似鏢非鏢,前頭較重,約有小手指粗細,形如一杵,後面漸細,尾梢上有三片又薄又小的風葉,長還不到兩寸,寒光映月,鋒利非常。一在死人身旁不遠,另一技釘在樹上,下面還有一片樹皮,用刀刻了「報應已到」四字,筆畫潦草,不細心決看不出來,知是虎女所留。虎女威名早在人心,似此出沒無常,形蹤飄忽,眾賊黨全都膽寒,平日驕橫,專說大話,表面還不能示怯,只得聚在一起,仗着人多壯膽,虛張聲勢,同在林中搜索了一陣。除發現一株削去一片樹皮的老樹外,什麼也未尋見。這時莊後的火已全救滅,只有幾堆坍倒的房屋還有黑煙冒起。

因惡霸平日多疑,厭惡土人,不是奉命為他做苦力,照例不許入莊一步。以前也曾發生兩次小火,土人趕往救火,反被惡奴攔住打罵,不許近前。事後卻令打掃火場,重建房舍。所失財物便迫令這班土人分攤補償。稍微延宕,或是無力完納,經眾苦求之下,碰着惡霸高興,還可寫好錢糧數目,等糧食收割分期還完。否則便遭毒打,非等惡霸派人去到家中搜盡刮光,粒米無存,吃的也是野草根,實在壓榨不出,方許寫下欠字,本上加利,到時償還。仗着山中地土肥美,土人為了完糧,全家老少日夜勤作勞苦,又有許多貴重藥材獸皮可以折價。雖然所折只得十之一二,到底還可冒險努力求取到手,可是那血汗也不知流了多少。起初惡霸也覺租糧要取土人所得十之七八,有那天災人禍,無力完糧的土人經過毒打威迫,以身折價算作農奴的,更是所得全要獻上,自家食用還須另掘山糧野菜度日,比起近城一帶的佃戶所繳租糧多好幾倍,也頗滿意。不是對方繳不出來,想要立威,也不無辜吊打,有時想起還覺太過。及至失火之後,心中痛惜財物,同黨爪牙又獻計說:「土人仗着山中地好,副業所得比田裡更多,平日偷運出去販賣,或是藏起,他們種了多少年的田,不能沒有良心,莊主燒掉許多東西,理應他們孝敬。」

土豪先還不信,後被這班惡奴說動,去的人再一狐假虎威,毒打惡罵,暴力淫威之下,逼得當地土人心魂皆顫。為了保全殘生,儘其所有全數獻上,不夠再賣身寫欠字。土人膽小,知道惡霸利重法嚴,心腸殘忍,更怕極了這班惡奴,想起閻王債的厲害,便自心寒,於是想盡方法,拿血淚和汗水,在勤種勤收之外到處窮搜山產,想將欠糧早日補足,免得惡奴不到限期便來威逼,受盡打罵凌辱,還要強賠笑臉,設法賄賂,家中妻女稍微長得端正一點,來人再要是個色鬼,還要忍氣吞聲任其調戲,有時連人也要被他占去。

無如受害受迫逐漸而來,由祖父起已有不少年數。一則習慣自然,明知當初人山開墾,雖是惡霸祖父領頭,不過他家有錢,借用了他們的牲畜農具,均是公眾出力,才有這幾百頃良田,上一代平分一半糧食,所開的田算是租田,已不公平。一則地土肥美,收成甚多。退一步想,他是領頭的人,牲畜農具也是他家所備,所值雖還不過所分去的一年租糧,這多年來本利己超出好幾十倍,自家能夠安居樂業,還有富餘,至多有兩人偶然背後議論:巴家只出了一點少數的錢,田便算他所有,坐享現成,窮奢極欲,便宜太大。說過也就拉倒。等幾個同時開發的老年人死後,連這一類話都極難得聽見。可是巴家由第二代起便越來越凶,由春秋兩季租糧變成種一次要一次。又因有幾個沒出息的土人新春拜年,被惡奴引誘賭博,輸錢太多,利上滾利,把全年勞力所得白送與人不夠,還把身子賣作他家農奴。此端一開,方越來越凶。到了惡霸這一代,更是想盡方法剝削凌辱,時遭毒打。除田產外,連別的副業也要獻上十之六七。開頭幾年仗着祖上勤儉遺留,折價貼補,或是覓到貴藥獸皮,出山換些糧食,還能度日。彼時山口無人防守,偷運容易。因有兩家土人做了農奴,實在受苦不過,仗着人少,一個全家棄田逃走。一家夫妻哭了兩夜,竟聽貧病交加的老婆上吊自殺,次日將人埋好,便自逃走。心中恨毒,無可發泄,想往放火,恐怕連累土人遭殃,只在走時把惡霸的兩匹愛馬刺殺了一匹。不料惡霸勢力太大,城鄉一帶財產更多,官府均有勾結。結果那人仍被捉回,每日毒刑拷打,接連十多天方始受盡苦痛,磨折而死。由此兩條出口均有專人看守,一經捉到固難活命,逃往城中告狀,反被官差捉回,死得更慘。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只得忍氣吞聲,咬牙忍受。因想早日還清,百計千方滿山想法,夜以繼日。凡可折價之物全部搜來獻上。

除了一身骨架,已空無所有。

惡霸因聽惡奴蠱惑,說土人假裝窮苦老實,比城裡人刁滑得多,都是生來賤骨,好說不聽,更占不得一點上風,非加重打罵榨不出他的油水。不知人力已盡,所得比預計補償反而加了兩倍。最好是那山產藥材獸皮之類,比糧食所值加幾十倍。難得土人生自山中,不知貴賤。雖因生自膏粱,又經柔雲常年苦勸,未全聽惡奴的話多生花樣,如法炮製,可是家中不能出一點事,稍有題目,便要迫令土人補償,認定只要毒刑拷打,什麼都逼得出。先照當年所收的例加了許多糧祖,後經全山土人跪地號哭哀求,打死了好幾個立威,又逼死了一家人命,連身邊幾個心腸稍軟的惡奴均說難辦,代為求情,方允暫緩,只加兩成。第一場火已使全山農人所有一掃而光,還死了好些人,惡霸自家卻添了好些高房大廈和許多藥材獸皮。過不兩年,在土人戰戰兢兢,日夜勞苦耕種採獵之下,剛把欠數還清,又發現兩處山產,正想以後日子雖苦,能免毒打威逼已是萬幸。不料眾惡奴看出土人不似前日那樣背人悲哭,上次借火威逼,得着甜頭,想要於中取利,偷偷放了一把小火。總算土人命不該絕,被二女夢中驚醒,呼救得早,只燒了半間糧倉。惡霸城中回來,見所失無多,新納愛妾卻是土人之女,聯合幾個心軟的婦女再三求勸,雖然答應,不似第一次厲害,只令照實賠償,每戶所攤不多。又聽愛妾哭訴以前惡奴威逼之苦,新寵頭上,忽發善心,不令惡奴催逼,只將土人召集一起,令在一月之內量力分攤。就這樣,土人也是提心弔膽多少天,嚇病了好幾個。

平日一聽莊中失火,便望天號哭,心魂皆顫,周身亂抖。惡奴為了有利可圖,惡霸又深知多年虐待上人,仇恨已深,全仗平日凶威鎮壓,自己固不會落在下風,但須防他情急拼命,乘機暗算,曾下嚴命,未經允許私自入莊,必殺無赦。當夜遠近土人遙望莊中響箭旗花,知道發生變故。想起平日所聞,雖然暗喜,仍是將信將疑,惟恐連累自己頭上。正在禱告皇天,如依平日心愿,惡霸真遭報應,死也甘心。忽然發現火已高起,登高一看,莊中只是大火,並無敵人。除莊左右近處那十幾家均是惡奴親友所種肥田,算是佃戶和莊中近人,平日也是豐衣足食,只在農余做點粗事,利害無關,此時正在相助救火而外,余者都隔着危崖深谷,被山擋住。先見天紅,還當惡霸和前年中秋納妾一樣,大放花燈煙火,在彼享樂。時近中秋,休說酒肉,連好糧食都未能儘量享受,相形之下,想起傷心。自己血汗所得,供人享樂浪費,這樣花燈看了自更難過,誰都沒有心思觀賞。同心一意,巴望自家的心愿,誰也不想看。後見紅得厲害,方始登高看出,空自膽落魂飛,心寒體顫,望火悲號,非但不敢往救,還恐對方看出,當作幸災樂禍,又遭毒打,一個個伏在峰崖高處向下偷看,見火勢越大,有幾個苦痛仇恨大深,心中恨毒的,便向眾人分頭密計:這次仇人損失大大,我們萬賠不起。反正是死,真要和上次失火一樣,只好和他拼命。眾人正覺別無生路,跟着便聽虎吼,前言已驗,雖未轉憂為喜,心卻寬了一半。後來人被救走,虎吼連聲,每吼一次便加上許多指望不提。那大的火無人往救,快滅之時又有警兆,是會武功的全都趕了出來。又聽說敵人是那自衣蒙面的騎虎女俠,全都膽寒,不約而同聚在一起。后庄火場只剩了二三十個老弱婦女。眾惡奴正在林中搜敵,忽聽莊院後接連兩聲虎吼,同時烈焰上騰,又有兩處火頭冒起,知中敵人之計,喊聲不好,蜂擁趕出。還未到達,前見猛虎已由后庄衝出,上坐白衣蒙面女俠。

內中幾個能手猛想起敵人只得一個,自己這多的人被她鬧得河翻水轉,太不像話。仗着人多勢眾,一聲呼喝,剛把手中暗器取出,待要迎敵。先是虎女揚手一蓬寒星,迎面打到,同時震天價一聲虎吼,虎已躍過莊橋,朝眾惡奴迎面撲來。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

第七回



寇公遐為尋長安城外騎馬少年,欲在中秋以前趕往黃龍山與之相見。不料誤人西山惡霸巴永富莊中,幸而機緣湊巧,惡霸帶領徒黨離山他出,未被手下惡奴發現。又蒙少女林蓉相助,在小山石洞中藏伏,因而發現本山隱居的大俠婁公亮和一個名叫鐵漢的土人被禁石牢之內。激於義憤,想要援救出險,無奈勢孤力弱,又聽林蓉警告,只得中止。

林蓉去後,正照所說等候時機,逃往東山香粟村,代二人求救,惡霸巴永富已率賊黨趕回,正在殘殺土人,拷打鐵漢,忽被虎嘯之聲引走。惡霸之妹巴柔雲鍾情公亮,本有救他之心,未得其便。林蓉又與公遐一見投緣,無形中生出情愛,二女各有私心,不約而同立時乘機放火,剛將賊黨引往救火,並將惡奴金三狼殺死,白衣女俠雲萍忽然騎虎趕到,將人救走。先將鐵漢救下,令其先逃,並催寇公遐即速起身,逃出險地,一面放下公亮,向二女說明假打,以防巴永富回來疑心。不料柔雲妒心特重,誤會公亮和虎女雲萍是情侶,心中憤急,欲與拼命。不料虎女本領高強,所騎猛虎又經訓練,不是敵手,人未追上,反被虎女用暗器將衣服頭髮打穿,驚退回來。跟着惡霸回莊,知中敵人調虎離山計,正在暴跳,虎嘯之聲又起,恨到急處,竟欲將計就計,聲東擊西,分兩三面兜截;並料莊中還有敵人藏伏,吩咐留守教師打手分班巡邏,以防萬一。柔雲因恨公亮薄情,不願再要那口寶劍,被教師謝杰乘機討去。巴永富走後,謝杰正帶同黨到處搜索,忽然發現林中虎跡,一時貪功心盛,獨自掩進林內窺探,虎女突然現身,將其殺死,把劍奪去。

這時后庄房舍被這一場大火燒去了一半。火勢雖熄,好些地方還有濃煙冒起。當地土人有許多都是上兩輩隨惡霸祖父入山開墾,各有田產。到了近年才被惡霸父子巧取豪奪侵占殆盡,十九成了農奴。每日過着非人生活,終年勞苦,不得一飽。只管山中地土肥美,出產豐富,常年勞苦,所得甚多,也經不起惡霸重利盤剝和逐年加增的租糧,每年收成全部交納還不夠數,利息越滾越大,無法清償。山口又有惡奴打手把守,連想棄家逃走都是無望。眼看血汗種成的莊稼收成下來一點享受不到,每日食用還要另外掘取山糧和草根樹皮,忍苦度日,稍遇天干水旱便不得了。為了無法交租,往往全家被人捉去吊打,終於賣身為奴,任人壓榨鞭打,朝不保夕。最厲害的是,莊中只一發生事故,如失火之類,惡霸均要土人分攤賠償,重建房屋,稍一違抗,便有性命之憂。巴永富性又多疑,土人均住在環莊山崖後面,不奉命不許擅入一步。除卻種有莊田的惡奴家族算是上等佃戶,待得最好,可以隨便出入而外,無故去往莊前窺探,必遭毒打而死。因此望見火燒,空急得哭喊跳腳,不敢往救。這時山崖上面的土人見那火越燒越大,正叫苦不迭,騎虎女俠突然出現,將被困的人救走。平日所盼救星和所說的話分明是要應驗。

隔了一會兒,惡霸回莊,眼看火勢逐漸熄滅,惡霸帶了黨徒照虎聲來處重又分頭追出。

想起平日所遇恩人只得兩三個人,眾寡懸殊,惡霸本領甚高,養有好些有本領的爪牙。

內中一位恩人連那鐵漢先便被他擒住,剛被虎女救走,可知厲害。好漢打不過人多。正在咬牙切齒,憂喜交集,暗中禱告皇天,給惡人一個報應,人莫要被他迫上。否則,這次大火惡霸損失太多,所有上人早被刮光,百分之一也賠不出。反正是死,索性和他拼命。正在交頭接耳,互相傳說,心驚膽寒,舉棋不定。

這一面,眾惡奴因謝杰被殺,趕往林中搜敵。忽聽莊院後接連兩聲虎嘯,同時烈焰上騰,又有兩處火頭冒起,知道中計,紛紛吶喊,忙往回趕。還未到達莊前,前見猛虎已由莊後衝出,上坐白衣蒙面女俠虎女雲萍。眾惡奴教師先頗膽寒,及至快要對面,內中幾個能手猛想起敵人只得一個,全莊這多的人被她鬧得河翻水轉,還救走兩個囚人,重又孤身迴轉殺人放火,少時莊主回來,臉上實在難堪,不由情急氣憤,一聲呼喝。餘人也被提醒,以為人多勢眾,同聲吶喊,各把暗器取出,待要迎敵。說時遲,那時快,虎女剛剛騎虎縱過莊橋,本要側轉,一見敵人由側面喊殺蜂擁而來,伸手一拍虎頸,轉身迎將上去。兩下勢子都急,晃眼對面,相隔只兩三丈,眾賊黨知道一人一虎厲害,均想避開正面,再用暗器亂打,先將那虎打傷,便可占得幾分勝算。心念才動,猛瞥見虎女把手一揚,立有一蓬寒星暴雨一般迎面打到;同時震天價一聲虎吼,一陣急風過處,一條黃影已閃電也似急,連人帶虎由眾人頭上飛撲過去。眾聲慘號驚呼中,為首五人,兩個被虎縱過時用後爪撲倒,跌個半死;三個被暗器打中,一死兩傷。當時一陣大亂。

這樣厲害,何人還敢追趕:

這原是瞬息同事。柔雲正和林蓉在左側小樓上密談,想起公亮生氣,聞得虎嘯匆匆拿了兵器趕下樓來,敵人業已走遠,月光之下只見塵沙滾滾,山風大作,塵霧之中隱現出一人一虎的影子,晃眼便由林側山坡繞上山崖,一雙虎目火炬也似順着崖頂飛馳,轉眼越過崖去,所行正是惡霸方才去路,料知追趕不上。柔雲恨到急處,忙命取來響箭信號,向外發出。滿擬山外還有兩起追兵,只要知道虎女逃路,兩下夾攻,必能將其圍住,殺以泄恨。等了一會兒,接到響箭信號,乃兄並未發現敵人,業已趕回。等人到後一問,說是照着虎聲搜尋追趕,接連幾次俱都撲空。風雨崖並有一人被敵人暗殺,窮搜無跡,空自憤怒,無可如何。總算第二次火勢不大,發覺又早,一會兒便自救滅。惡奴金三狼已死,下余教師惡奴俱知這場禍事多由虐待土人大甚,強搶民女而起,又知主人搜刮大凶,無可剝削,誰也不曾提到分攤修復之事。惡霸更因婁公亮和鐵漢被人救走,虎女厲害,神出鬼沒,無人能敵。想不到弄巧成拙,一人不曾收服,反與東山那班強敵結下深仇,早晚必有變故。當夜又死傷了幾個得力爪牙。雖還恃強,仍是不免優疑,心神不定,無暇他顧。只說了幾句狠話,便令眾惡奴備棺盛殮死屍,醫治傷人。由此分班加緊防守,自往新納愛妾房中安臥。接連數日居然未尋土人晦氣,暫且不提。

寇公遐先聽虎女、林蓉相繼催走,不令同路,只得照着林蓉先前所說途徑走去。起身較遲,路又不熟,到了崖上再一回望耽擱,等到翻過崖去一看,鐵漢已無蹤影,便順着山路一路攀援上下,往東山香粟村進發。走出不遠,忽聞虎嘯時東時西。隔了一會兒,又聽人馬喊殺之聲。所行正是一帶峰腰,憑高回顧,遙望來路有兩起人馬帶了火把在山谷林野中飛馳往來。虎聲一起,便同分頭趕去;還未趕到,後面又有虎吼,轉身撲來。

似這樣往返追撲了兩次,公遐也趕出老遠,人馬均被山崖擋住。最後一次,曾見一隻大虎,與方才虎女所騎仿佛相似,突由崖凹暗影中衝出,身上並未騎人,一路躥山過澗,朝來路莊中側面趕去。這時惡霸兩起人馬業已會合,剛由虎前馳過。到了山谷左近,忽然分散開來,三兩人做一起,好似分頭埋伏,火也熄掉。內中兩人還隱向高崖樹林之後。

那虎由敵人後面輕輕繞出,往環莊崖坡上躥去,並無一人發現。看神氣,敵人馬步均快,如非專向虎聲追逐,自己能否逃出都不一定。相隔最近時只有半里路,月光又明,不是到處樹林掩避,也難免於被他看破。心中暗幸。再往前走,便被峰崖擋住,幾次回顧,均無影跡。跟着又聽兩聲虎吼,相繼由莊中隱隱傳來,料知那虎不止一隻。虎女不見,也許藏伏莊中未走;或是中途繞了回去,將婁公亮送到莊外。先在谷中與另一猛虎怒吼誘敵,東西相應,以為疑兵之計;未了再趕回去接應主人。莊中想必還有變故。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孤身一人深入敵人虎穴,如人無人之境,端的智勇雙全,膽大包身,好生驚佩。那名叫林蓉的少女貌美端莊,人又義俠,比惡霸的妹子更好,不知怎會落在惡霸家中?聽她口氣,自稱身在虎口,頗為憂急。但盼此去香粟村,尋見那幾位俠士,一同合力除去惡霸,使那許多土人得脫苦海,早將林蓉救出,也不在她待我的一番好處。念頭一轉,越想林蓉分手時惶急神情,越覺可慮,又想此女也許是惡霸強搶來的女子,武功偏又不差,將來不知能否再見?心情煩亂,腳底越發慌急。

林蓉原說香粟村也是一條山谷,外面是座高山,翻山而過便是谷的中部,主人住在下面竹林之內。路雖較近,形勢奇險,生人前往難免誤會。如由谷口進去,必須繞山而過,路要遠出一半。到時谷口柵門已早關閉,須等天明開放,要到天亮才行求見。並說谷口木柵並非防備歹人。谷中人家不多,俱都武勇。為首三人本領更高,也不怕敵人侵犯。為了當地野獸太多,防傷谷中牲畜,設此柵門以作防禦。但谷口形如深弄,離開人家頗遠,無法喊應,到時還要小心,須防野豬青狼之類惡獸。好在會武,帶有兵刃暗器,口外有一石筍可以援上,靜等天明,當可無害。青狼雖惡,因被主人滿山搜殺,聽說近已少見,也許不會遇上,終要小心一點等語。公遐終是性急,一路飛馳,不消個把時辰便趕了二三十里山路。到了東山腳下一看,天色離明尚早,路上並未遇到什麼野獸。心想,由谷口進去路程較遠,還是翻山而過,由所說危崖翻越下去要近得多。好在身邊帶有婁公亮的鐵環信符,可以明言。就是崖高路險,無法下去,只將主人喊出,便會接進。

主意打定,恰巧月光之下現出一條山路,似可到頂,並不難走,山又不高,忙即順路走上。到頂一看,不禁暗幸,原來側面不遠便是谷口。這時正有六七條大青狼在谷口外面奔馳出沒,忽然悄沒聲往谷口躥去,隔不一會兒似被木柵阻住,退將下來。似這樣此起彼落追撲不已,狼群漸漸越來越多,先後聚了一二十條。內有兩狼縱退時口內還銜有大塊東西。下余群狼好似餓極,立時掉頭縱起,紛紛搶奪,撲成一團。內中一狼動作較慢,不知怎的被同類撲倒,群狼立時爪牙兼施,爭先搶上,晃眼便被咬死。微聞幾聲慘嗥過處,便撕裂成了碎片,互相爭奪,亂撕亂咬,絞成上團。月光照處,只見塵霧飛揚中狼影縱橫,爭撲不已,同類自相殘殺,晃眼之間又被撕裂了兩條。那狼都生得又長又壯,動作如飛,猛惡非常,為數又多。如被圍攻,定必前仆後繼,難於應付,比起昨夜所殺豹子還要厲害,休想活命。

暗忖,凶狼如此厲害,谷口並有木柵防備,林蓉只聽傳說,沒有來過,不知如此厲害,不能怪她,公亮家住此地,如何走時一句警告都無?幸而改走山頂,否則豈不被狼撕成粉碎,屍骨無存?方才又不令自己同路。心方不快,忽聽身旁草樹後面寨餌微響,心中一動,忙即拔劍回顧,瞥見深草里現出三四點藍光,影綽綽兩條黑影。定睛一看,正是兩條大凶狼,不知何時由草樹叢中悄沒聲掩將過來,不禁大驚。知道再往下走,月光便照不到,恰巧身側立着兩株大樹,知道這類凶狼來勢如箭,一人連敵兩狼,稍一疏忽便為所傷,忙把身子往樹後一轉,一手握劍,另一手剛將鋼鏢取出,還未及發。那狼甚是凶狡,本意掩往山陰暗影之中,冷不防躥起,撲向人的肩頭。人一回身驚顧,一口便將咽喉咬斷,飽餐一頓。及見人已警覺,狼牙一伸,便相繼猛躥過來,忘了對面兩株大樹。公遐動作極快,人又機警,當頭一條一下撲空,仗着身子靈活,還未落地,便自掉頭,猛張毒口,想要咬下,公遐早有準備,單臂用力,照着狼頸就是一劍,眼見斫中,忽聽連聲慘嗥,那狼身子一挺,便順山坡朝下滾去,劍尖正斫草地上面。方覺那狼狡猾,不曾斫中,第二條狼相繼躥到。正待翻手一劍往上撩去,不料那狼半身擦向樹幹上面,往側一偏,便自倒地,腰問好似掩着一支東西,正在地上打滾慘嗥。因落暗影之中,看不真切。剛看出狼腰帶有寸許來長兩段白光,狼還未死,心中奇怪,待要上前斫它一劍,忽聽腳底野草亂響,奔騰之聲。偏頭一看,山下群狼聞得上面狼嗥,除有四五隻尚在爭奪同類殘骨而外,下餘十多條正如箭也似紛紛往上躥來,已離山腰不遠。相隔第一條死狼落處已只數丈,晃眼便要躥到。方覺不妙,忽聽樹上有人喝問:「你是哪裡來的?半夜三更來此窺探作什?又不由谷口正門入內,意欲何為?」公遐忙答:「小弟寇公遐,婁公亮三兄命我來此,現有他的鐵環為證。」話未說完,左近大樹上便有三人手持兵器相繼縱落。內有兩人肩上各插着幾枝短柄鋼叉,寒光閃閃,甚是鋒利。一人搶向前去,用刀將第二狼殺死,拔下腰間短叉,把死狼朝山下甩去。群狼似均餓極,剛搶上半山,見兩隻死狼先後滾落,正在互相爭奪撕咬,往下滑退,只有兩條由別路繞上的大凶狼仍往上躥來。

持叉兩人方喊:「尊客不是外人,此狼厲害。今夜我們乘着月明,特意誘它前來除害,山下還伏有多人。尊客誤走山頂,差一點沒有受狼暗算。如走山下,我們人多,必先下手,反倒無妨。不過這樣也好,能夠多殺幾條,免得老早嚇退,又留後患;尊客地理不熟,請向後面,等我們先將上來這兩條除去。」話未說完,便聽下面山口內羊叫甚急。群狼立由半山上帶了死狼一同滾躥下去,山上石土被帶落了一大片。內有一狼搶在前面,已過半山,聞得羊叫,正要回躥,上面鋼叉已由兩人手上發出,雙雙打中狼腰,連聲慘嗥,朝下滾落。群狼到了山腳,連死狼也不顧,便往谷口搶去。這時,下面又有幾條大狼分路掩來,連同原有諸狼正往谷口搶去。忽聽一聲斷喝,谷口兩旁遠近石筍上各有壯士突然出現。一聲呼喝,便有無數鏢叉弩箭暴雨一般往狼群中打下。後到兩條大狼到得最後,始終抱着懷疑態度,自從一來便東張西顧,時進時退,並不隨眾搶上。內中一狼好似餓極,一面按着半條死狼殘屍啃咬大嚼,二目凶睛不時斜睨前面狼群。已然驚退了兩次,並還昂首向上聞嗅,仿佛有什警兆,心神不安之狀。後聽谷口羊叫,群狼爭先擁上,山上的幾條又朝下滾躥,先往後略一驚退,放下殘骨,四面看了一看,方始一聲怒吼,和另一大狼箭一般往谷口猛躥過去。及聽人聲吶喊,立時掉頭回躥,看去動作機警已極,一縱就是好幾丈,逃得比誰都快。那些大小石筍最低的也有兩丈高下,十九平地突起,有的上面生着草樹藤蔓,散列谷口外面,約有三四十根。內有三根粗約一兩丈,上豐下銳,宛如一柄不整齊的斧頭釘在地上,形勢奇險。分列前面群狼來路,離谷口約有半里遠近。

所有埋伏均在兩旁石筍頂上,約有八九處。最多的地方才得三人,借着崖石草樹遮蔽,隱藏極巧。公遐方才由上下望,一個也未看出。前面斧形石筍本未見人,等到群狼聞聲驚退,往回亂竄,鏢叉弩箭紛紛打下,大小二十多條凶狼立被打中十之七八。內有幾隻當時便被飛叉打斷脊樑,倒地身死,還有一隻竟被一支長矛釘向地上,余者也都帶傷飛逃。狼嗥之聲震動山野,亂成一團。為首兩條大狼最是凶狡,逃得也最快。上面許多叉矛暗器均未打中,眼看逃過埋伏,鏢箭已難打中,猛又聽一聲斷喝,前面兩座石筍上長蛇也似飛起兩條長索,一先一後,恰將兩狼頭套住,用力一帶,跟着便有幾點寒星由上飛落。那狼負痛一掙,頭頸索套立被勒緊,拖將過來,吊向空中,厲聲慘嗥,四足亂抓,搖晃了一陣便自死去。同時上面現出兩個矮子。下余還有五狼負傷逃走,也吃新出現的兩人各用暗器打成重傷。有的滾倒在地,有的逃出不遠被遠近石筍上的人紛紛縱落追將上去。那狼受傷俱都不輕,逃走不快,見人追來,情急反噬,眾人刀槍並舉,當時了賬。那些重傷倒地,還在掙扎嗥叫想要逃走的,也被眾人分別殺死。那往山頭躥上的兩隻凶狼,因見上有四人,狼性多疑,遇見生人,不看準對方無能膽小,同類不多,敵人再不止一個,決不輕易發難。照例將嘴拄地,厲聲怒嗥,向人發威。一面勾引同類上前夾攻。開頭想仗同類勢力以多為勝,等到狼多人少,到手之後,分贓不勻,再起爭奪,互相殘殺,看似合眾,實則陰險貪狡,沒有絲毫同類義氣,比什麼獸類都要兇狠殘忍。這時一見上面人有四個,又都拿着兵器,方一進退怒吼,忽聽下面羊叫,回顧狼群紛紛下躥,自覺勢孤,驚疑起來。但又餓極,先在下面便聞到羊的氣息,隔着木柵,並未到嘴,空撲了一陣,越發飢火中燒。眼看美味在前,饞涎欲滴,又害怕,又疑心,不舍就退,各瞪着一雙凶睛,蹲伏在山坡上,露出一口狼牙利齒,凶睛膠陝,註定上面,連聲怒吼發威,準備待機而動,冷不防猛躥上去,咬緊人的咽喉,拖了屍首就往下滾。

不料上面敵人多是打獵的能手,為了前數日又發現凶狼的蹤跡,並有一同村挑野菜的女子歸來稍晚,為狼所傷。雖被人警覺,搶救回來,人已成了殘廢,幸而村中制有極靈效的傷藥,否則狼的爪牙奇毒,見血無救,連命也必難保。因此動了公憤,知道這批白額大青狼最是凶毒狡猾,比尋常狼類大出一倍,乃大白山中特產。三年前不知怎會躥來本山,西山惡霸巴永富手下農奴傷亡頗多,後被一蒙面騎虎的女俠滿山追殺,群狼無法存身,逃來東山為害。惡霸巴永富也因那狼傷的雖是土人,無形中也是他的大害。經人說合,雙方合力,費了許多心計,方始搜殺殆盡。近一年來業已絕跡,不知怎會又來擾害。後來探明狼數不多,共只二三十隻一群,藏伏在一個形勢奇險的山凹之中。看神氣好似前年沒有殺完的凶狼又生了幾隻小的。為了近年西山附近出了虎女和一隻專和野獸為敵的怪獸,山中野獸越來越少,像野豬一類大多成群逃亡。凶狼覓食太難,又在附近走動。此是狼類中最兇惡的一種,不大怕人。人數一比它少,即便仗勢來攻,前仆後繼,不死不止。再要餓極心慌,凶威大發,更是厲害。但最狡猾多疑,吃過一次苦頭,便不大肯來上鈎。逃得又遠,至少要隔好幾個月,還要餓極,才會再來嘗試。於是想好計策,乘着月明之夜,一網打盡。已埋伏了兩夜,狼的來去途向均早看好。一面在木柵內設下十幾條肥羊和一些打來的野兔,等其集中,全數趕到,方始下手。那狼真箇狡猾,內有一半多是老狼,以前吃過苦頭,知道厲害,並不大舉前來。第一夜只來了三條,一前兩後,悄沒聲掩到谷外,隔着木柵,用前爪掏了幾隻野兔便各逃走。村人深知狼性,也未追趕。那狼吃到甜頭,回去報信,當夜由日落起便相繼偷偷掩來,還只到了一半。

谷口內原有專人埋伏,故意將野兔掛在木柵裡面狼爪可以抓到之處,另外有繩牽引。昨夜故意任其掏走幾隻,專一引逗,使其干看着垂涎,不能到口。到了下半夜,群狼餓極,特意又讓它抓走一條羊腿,使其互相爭奪,同類殘殺。那為首兩狼最是兇猛狡猾,走在遠處等候動靜。聞得狼嗥,終於忍耐不住,帶了同類相繼趕來。

上面三人原因以前曾有兩隻凶狼由山頂越崖而過,雖因崖壁高峻,無法下去,被眾警覺殺死,終恐萬一侵入內地,又是一條來去道路。正在守望,忽見一生人趕來,似想越崖人村。近日和西山惡霸嫌怨漸深,已將破臉,先當公遐是奸細。後見來人理直氣壯,動作從容,並還知道這條路徑,心中奇怪。同時發現兩條大狼由草里掩來,似想繞崖而下,偷吃谷口的羊。見有人來忽又掉頭,想要撲去。正想下手將狼殺死,向前盤問,來人機警,已先警覺縱避。等到將狼殺死,來人說是帶有證物鐵指環,便知不是尋常,婁公亮也許出了變故,心方驚疑,未及細間,下面埋伏業已發動。那兩條大凶狼為了方才幾次撲空,竟不願下去,還在坡上據地發威,蓄勢欲起,朝人猛撲,不禁大怒。內一少年年紀較輕,公遐剛看出他與長安城外馬上少年身形相似,心中驚喜,想要請教,少年已將同伴手中長叉匆匆拿過,口說:「你兩個對付那隻小的。」說罷,將叉尖朝下,順着山坡便往下走。

公遐見那兩狼一前一後斜伏坡上。四足抓地,身子後縮,目射凶光,全身用力,註定上面。兩狼一左一右,相去不過丈許。當頭一隻最大的看去又肥又壯,比常狼大出一倍以上,更顯威猛。一見少年緩步走下,口中怒吼發威,狼牙森列,映月如霜,身子越往後縮。知道這類凶狼靈巧猛惡,與別的野獸不同,爪牙尖利,又有奇毒。少年似才十六七歲,人又生得文秀,初次相遇,看不出本領深淺。兩狼全神貫注在他身上,仿佛強弓引滿,一觸即發,稍一疏忽,便和箭一般急躥上來。少年以一敵二,一個不巧便為所傷。看方才三狼死得那快,這三人所用暗器自極厲害,不知何故不用,卻任他一人犯險。

這柄鋼叉又與方才打狼的短叉不同,人小又長,少年拿在手上支地而行,看去並不靈活。

惟恐有失,左手拿鏢,右手一緊寶劍,即忙挺身上前,少年相隔第一條大狼已只丈許光景。那狼始終目注敵人、口中發威,身子逐漸後退,退勢極慢,身已縮短好些,一望而知以退為進,轉眼就要暴起。少年直如未見,偶然還要偏頭向上,與同伴笑話問答,身法也不輕快。走着走着,不知怎的,腳底一滑,身子一偏,幾乎跌倒,人狼相隔越近。

另一條較小的偏在一旁,見上面二人沒有動作,也將凶睛掉轉註定少年身上,腳底用力,似要斜躥上未。公遐料知凶狼待機而動,乘隙進攻。一見少年大意失足,一點不像個會武功的人,先殺兩狼又未見他動手,心方一驚。微聞上面笑聲,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少年身形一晃,還未立穩,當頭一條大狼本在怒吼發威,忽然悄沒聲往上躥來,其急如箭。當時只覺一股急風,帶着一條長大狼影,朝前側面少年撲去。未容看清,耳聽一聲大喝,夾着凶狼慘嗥之聲,少年叉頭揚處,一條狼影已隨手而起。同時又有兩股急風,帶着兩溜寒光,由頭上朝下飛落。第二條狼剛隨前狼縱起,恰被寒光打個正着。公遐情急心慌,手中鏢也剛發出,朝狼便打,耳聽連聲狼嗥,叭啵兩聲,兩條狼影已四足亂登,一路慘嗥滾轉飛舞而下。

少年一手拿着鋼叉,另一手拔出肩上寶劍,順着山坡急如走丸,飛馳而下,身法絕快。趕到半山險峻之處,縱身一躍,便由相隔好幾丈的山崖上飛身落地,竟搶在兩狼的面前。人已到地,狼才滾落。內一大狼負傷未死,見了仇人還想拼命狂噬。剛剛縱起朝人當頭撲去,吃少年身形微閃,避開來勢,縱將起來,反手一劍,將那和人差不多長的大凶狼攔腰斬為兩段。身法靈巧輕快,手法乾淨爽利,從所未見,忍不住叫起好來。原來少年竟是有心做作,知道那狼來勢如風,專找對方空隙,稍一疏忽,立以全力進攻,加以生具特性,餓極之時,不論人畜,只要被其看中,不得不止,決不後退,端的可惡已極。又有耐心,不是看準一撲即中,輕不發難。尤其是一人一狼對面相持,便認定是它口中之物,非拼個死活吃到口裡不可。又最機警多疑,不易上套。少年上來先裝無用,回頭說笑,引使來撲,均未如願。來後看出相隔尚遠,便往下走,快要隔近,再裝失足一滑,凶狼果以全力撲來。少年以前殺過好些凶狼,頗有經驗,早就看準來勢和應付方法,知道那狼照例用兩隻前爪撲人兩臂和手中兵器,同時用那狼牙利齒去咬對方咽喉。

只一咬中,休想活命。見狼快要躥到,身子往下略蹲,再往旁一扭,右手叉往前一抬,左手緊握叉柄,右手一松,長蛇吐信,猛力往前一送。雙方勢子都急,這類特製打獵的三尖鋼叉當中叉尖特長,兩旁叉尖微微往裡抱,只一下便由狼口穿進,透頸而出。那狼慘嗥一聲,隨着叉頭起處,後面兩條短腿便由叉底橫掃上來。少年知道那叉甚長,狼的後腿較短,雖抓不着自己,旁邊另一凶狼就要撲到,早有主意。叉住兇狠之後,不等狼身倒翻上來,就勢雙手握住叉柄,一擰一抖,隨着那狼翻舞之勢,朝側面凶狼摜去,恰巧攔腰撞上。另一狼自己凌空縱起,不料整個狼身橫掃過來,本非打倒不可。上面三人的暗器又先後打中,怎能活命,一同往下滾落。倒是前一凶狼吃叉尖透頸而出,受傷雖重,並不曾死。因未傷腦,性子又長,倒地見了仇人,還想拼命反噬,仍被少年殺死。

這時,下面群狼也被埋伏諸人相繼殺光。

公遐見這裡的人如此武勇,本領高強,好生驚喜佩服。上下相隔尚遠,一看少年已往前面奔去,大聲疾呼,也未聽出說些什麼。想起身後還有兩人,正要回上與說來意,忽聽上面說笑:「七叔到底年輕,這位尊客既拿三師叔鐵指環尋來,必有要事。他只顧殺狼,也不問人家來意。」另一人答道:「七叔何等聰明!他必是去喊師父準備待客,同問來意,省得來客多費唇舌,又說兩遍。你沒見他在喊師父麼?否則,只剩兩條凶狼,誰都可以將它除去,何必這樣性急,搶先下手,連頭也不回,先去喊人?這位師叔年紀雖輕,心思卻細。昨日聽說山口外有人尋他,並還殺了幾隻豹子,本想接待,等了一日夜並無影跡。這位尊客不知是否大師兄所說那位?怎會又與三師叔相遇?」公遐聞言越喜,忙即轉身,上面兩人已走了下來。雙方正要交談,忽聽下面清嘯之聲。公遐回顧,乃是方才套狼的一個矮子。對面兩人同聲笑道:「家師已知尊客遠來,並是三師叔好友,十分高興。現命我們請尊客同到山下,由二位師長陪同入內,到了荒村再作詳談罷。」

第八回

曉風殘月桂花香

公遐聞言喜謝,便由兩少年壯士領路,陪同走下。山下諸人正將死狼聚在一起,方在谷口旁邊溪岸上洗剝狼皮。只前見少年和一中年矮子一同迎上。另有一人走在前面,朝公遐微笑點頭,看了一眼,如飛往谷中馳去。谷口山門業己大開,內有十幾個少年男女和幼童歡呼而出,同往溪邊跑去。谷口前段形如一座桶形深洞,約有三丈方圓,兩壁還有好些大小洞穴,已被人闢作石室,打掃極為乾淨,燈光外映。洞壁上掛着幾盞大油燈,並有松油製成的火炬,照得全洞通明。一群山羊剛被人趕往裡面,地上還有十幾隻野兔、山雞尚未拿走。另一面,長幼兩位主人已迎將上來,見面笑說:「小弟婁公明,這是七弟秦真,請到裡面再說罷。」公遐還未及答,秦真急道:「大哥怎不問方才的話?」公明笑道:「老三的脾氣為人莫非你還不知?就有急事,也不在此一時。寇兄既能拿他鐵指環來此,決不會如你所料為賊所困。必定義是我昨日所說,他為巴家賊人所述,暫時不願回來也未可知。」秦真意似不快,方答:「三哥怎看得起巴家那無恥女子?

他平日常說巴賊殘殺土人,早晚除此一害。想是那日和大哥爭論了幾句,一時負氣,不辦出個樣兒不願回來。再不便是孤身犯險,被巴賊困住。雖不敢傷他,卻無法脫身。我們早向寇兄問明來意,也好放一點心。」公遐聞言忙答:「秦七兄料得不錯。婁三兄本被賊黨困入石牢,現已遇救,被一蒙面騎虎的白衣俠女接走。此是事前有人托小弟拿着指環來此送信。彼時小弟還想在此尋訪七兄,誤人賊巢,也極危險。三兄遇救時小弟也曾在場,知要來此拜望,大約不久也回來了。」秦真驚喜道:「我說如何?寇兄果是黃龍山腳龍尾壩村中獨殺三隻大豹的麼?蒙你不棄遠道來訪,由此我們又多一同道之交,真乃快事。既與我婁三哥見面,他的事想必知道了?」公明笑道:「寇兄深夜荒山冒險來此,到了裡面落座再說不是一樣,我料巴賊決不敢傷你三哥一根毫髮,何況今已脫身,報仇除害不在此時,忙他作什!」

公遐知道婁公明乃公亮之兄,見他比乃弟還要生得矮小精瘦。方才殺狼,不曾留意他的武功,乍看笑語從容,貌不驚人,說到未了兩句,忽覺語聲沉着,兩目精芒外射,與常人迥不相同,笑答:「聽說大兄、七兄所居在谷的中部,還有一段路。我們步月而行,且談且走也是一樣。」隨將經過一一說出。秦真聽說公亮與虎女並騎而去,似頗歡喜,公明由此一言未發,似在尋思神氣。還未走出山洞,公遐便聞到桂花香味,越往前走,香味越濃。等話說完,秦真笑道:「大哥人最精細。方才要我弟兄到家再談,一半為了寇兄遠來勞乏,恐失敬禮;一半是為今夜殺狼,本山幾個會武的十九出動,他們俱都膽勇義氣,痛恨西山惡霸和手下賊黨,得知此事,激於一時義憤,難免趕去,不到時機,生出事來。還有那位騎虎俠女最關重要,想不到競和三哥投機,真箇再好沒有。我料寇兄今日來訪,本備有薄酒粗餚,等了一日不見尋來。中間命人往探,又未尋見,巴賊終年壓榨土人,西山兩條出口均有專人防守,方才聽說誤入賊巢,又非賊黨誘去,心還奇怪。後聽寇兄一說,才知誤走龍泉峽,巧遇每年必發的中秋山洪,於萬分危險中越崖而過,恰由通往賊莊的山洞中穿出。那是巴賊藏酒的所在,因其兩面出口均有專人防守,此外無路可通,洞口無什防守。沒想到寇兄連經兩處素無人跡的奇險,繞越到此,無意之中深入他的腹地。妙在助你脫險的青衣女子林蓉乃他愛妾林鶯之妹。乃姊本是一個女飛賊,巴賊用了許多心機,請人做媒,才弄到手,寵愛非常。以前便以正室之禮相待,又愛又怕。此女從小便隨乃姊,也會一點武功,初到巴家時才十來歲。三年前雙方合力打狼,曾經見過她兩面。雖在惡霸家中長大,但與乃姊性情大不相同,彼時年已十七,聽說巴賊對她本極垂涎。為了此女還有志氣,向姊哭訴,寧死不從,方得無事,居然至今未落賊手,能夠自保,也算難得。她和小弟見第二面時,幾次開口,欲言又止,我並不曾理會。新近三哥和她見面,曾聽哭訴,想要逃走。萬一逃不出去,便借打獵為名逃來東山,我們業已答應。共總不到十天,三哥便被惡霸所困。照寇兄所說,此女暗中頗為出力。最難得是她並沒有私心,只是痛恨惡霸,性喜濟困扶危,急於脫離虎口,不似惡霸之妹巴柔雲還有別的用意。她從小孤苦無依,先寄養在一個友人家中。從八歲起便隨乃姊在外流浪,受了不少驚險折磨,身世也極可憐。本來我們想要救她脫出火坑,今夜再聽寇兄一說,更非救出不可了。」

公遐聞言心動,對於林蓉越生好感,便把二女相遇情景,以及柔雲不聽分說與虎女拼鬥之事詳細說出。秦、婁二人聽他口氣偏向林蓉,代說了許多好話,互相對看了一眼,公明笑道:「照此說來此女果然不錯。可惜她一孤身女子,這裡無處安頓。寇兄好人須要做徹,將來為她設法,使有歸屬才好呢。」公遐脫口說道:「小弟蒙她相助才脫虎口,免去許多危險,將來定必惟力是視,此時卻是力弱無能,非諸位兄台相助不可。」秦真笑答:「那個自然。」三人一路說笑,不覺到了谷的中部。前見黃衣人名叫秦萌,乃秦真堂侄,業己趕回,說酒菜業已備齊。主人便請公遐往前面竹林中走進。公遐因提起林蓉脫困之事心情甚亂,沿途風景也未細看,只覺桂花樹甚多,到處繁花盛開,人如沉浸香海之中,清馨染衣,沁人心脾。主人所居在大片竹林裡面,當地乃谷中最寬之處,約有千畝方圓一片平地。外觀一片竹林,翠干捎雲,行列疏整,斜月光中滿地微陰。月影漸淡,疏星越明,知已離明不遠。笑說:「小弟來時業已吃飽,七兄盛筵實不敢當。隨便叨擾一些點心,明朝厚擾如何?」公明笑答:「我弟兄都愛飲幾杯,今日又忙了一夜,本是殺完青狼回來大家歡宴,不料佳客光臨,一見投契,我們還要暢談。已命他們自在樓前花林中聚飲慶功,我們就在香遠樓上對酌清談罷。」公遐知道這類山中俠士世外高人,豪爽至誠,不作客套,也就不再推辭,便由竹林小徑一同入內。

初意主人所居必在這萬竿修竹深處。及至順着竹徑石子小路,兩三個轉折過去,不禁暗中叫絕,心神為之一快;原來來路側面雖是大片竹林遮蔽,由外走進,仿佛一面是那參天危崖,一面不是松竹,便是桂樹,兩下對列,合成一條寬大曲折的谷徑。沿途花樹林中雖有房舍田園隱現,因未臨近,又和主人說笑分了心神,看不出它的好處。只覺一路桂花盛開,滿地金粟,綿亘不斷,香粟村果然名副其實,別的均未在意。等到穿過竹林,面前忽現出大片花田,內里開滿千百種菊花,殘月光中已極幽艷。前面又是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面建着一幢又樸素又堅實的樓房,共只兩層。頭層上面有一、平台,約有三四丈方圓,所有棟樑均是整株樹木建成,不加雕漆。樓側並立着兩株粗約兩抱以上百年老桂,上面花已開滿,另具一種清香,比來路所聞更香得多。這時殘月已快西沉,將圓不圓,一大團白影恰似掛在左側一株老樹幹上。枝梢三兩仿佛映在月影之中,清幽如畫。左側松林森秀,秋芳滿地。右側大片田野,秋禾繁茂,合成大片清波,因風起伏。

樓後又是大片平地,上面種着數十百株桂花楊柳,大都兩三抱以上,疏密相間,甚是整齊。樹下許多老少男女正在安排桌椅酒食。有的已就原有大石鼓圍坐,旁邊用松枝升起地火,好些人正將日裡打來的肥鹿、山雞等野味用鐵架掛在火上,準備烤吃,不時聞到一陣陣的烤肉香味。再往前去便是數十畝方圓一片湖盪。小溪縈繞,流水潺潺,宛如銀蛇蜿蜒而來,掩映叢林花樹之間,與湖相通。水中時見殘荷敗梗挺出水面,想見夏日荷花盛開,楊柳風來,臨流垂釣之樂。再往遠望,這大片田畝肢塘的盡頭,又是危峰刺天,峭壁排雲。有的雲氣嗡翳,蒸騰欲起;有的白雲如帶,環繞峰巔。目光所及,無非美景,說不出那麼雄麗清曠。最妙是無論何處都是那麼乾乾淨淨,不見一點塵土污穢。到處長滿了花草蒼苔,無論田畝樹木,房舍樓台,都是那麼整潔鮮明,和用水洗過一般。瓜果之類又多,結實纍纍,觸目皆是。

隱聞樓那面男女笑語之聲隱隱傳來,仿佛興高采烈,快樂已極。走近一看,方才那些打狼的壯士已有好些由外趕回,正在隨同布置。後聽主人一說,才知當地人數雖沒有西山惡霸的多,但是大家分工合作,各盡所能。除聽為首數人指揮而外,勞逸均沾,無論何事俱都一起下手,苦樂與共,有福同享。為了山狼乃當地大害,以前突然來犯,吃過它不少大虧。自從發現,便集合全村人等商計除此一害,已用了多日心計。除動手的人而外,全村的人都在等候好音。加以離明不遠,這一頓慶功宴不過把早飯提前一個多時辰。當日又是村人行獵之期,打來不少野味,狼皮又可運往山外換來許多必需之物,所以大家興高采烈,如此歡喜。村中雖以婁氏弟兄和秦真叔侄力首,但是出力相等,所得相同,飲食起居的享受也差不多。不過當初入山開墾甚是艱難,到處毒蛇猛獸,遍地荊棘,非有機警膽勇的人領頭不可。直到現在也是如此,照例憑公推選村主,遇事聚眾集議而行。事前無論何人,只要有理,均可出頭主張,全以大眾之意為定。可是一經商定,便須遵守,不許絲毫違背偷懶。村規雖是極嚴,但是全體一心,從無一人犯過。終年過着安樂歲月,又都富足。比起西山那面,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中間婁公亮見西山土人痛苦不堪,惡霸勢力大強,暫時還難除他,不到翻臉時候。

有時激於義憤,便將對方全家救往東山,分地耕種。無奈這些苦難的人太多,一時之間不能全救。香粟村耕地有限,再多添人,自己便不夠吃。最後同盟弟兄四人集眾商計說:

香粟村只是風景較好,地方比西山要小得多,地理也差得遠。全仗全村男女老少同心合力,興修開闢,才有今日。自己剛夠吃的,將來人丁越多,還想往外開荒。西山這多土人,如何收容得下?反正雙方勢如冰炭。惡霸巴永富不說自己萬惡,逼得土人走投無路,生死兩難;只一有了逃亡,或是情急拼命,便當我們暗中和他為難,故意激誘土人尋他晦氣。近來表面不說,心中恨毒,如非我們弟兄難惹,早下毒手。因聽人說這裡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竟生貪心,打算強占過去,以為新納愛妾藏嬌之所,免得許多姬妾住在一起吃醋爭風。已在暗中約請能手,準備吞併本村,殺人放火,一網打盡,早晚破臉成仇。那些受苦的土人也實可憐,使人目不忍睹。將來總須一拼,不如就此下手準備起來,只等他那有力死黨回山,便即發難,一同除去,免得留一禍根,將來又是大害。主意打定,公亮便自告奮勇前往窺探虛實。起初公明因聽敵人之妹巴柔雲鍾情公亮,知他常往西山打獵,也借打獵為由前往相會,恐其日久情深,不以為然。哪知公亮藉此探敵,別有用心。在上半月弟兄爭論,一時負氣,說此去不辦點眉目出來決不罷休。不料獨居兩山交界的鐵漢羅三打抱不平,被惡霸擒去。因其不是對方佃戶農奴,推說是東山的人,前往討取。雙方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公亮本領雖高,敵人也非弱者,人數又多,竟中暗算,被人擒住。雖聽公遐方才之言,不知詳細,但已料出幾分。

說時,賓主四人業已走往樓上。樓那面也有一片平台,並有小亭一角,正對前面遠山和那花林湖塘,眼界更寬,酒便設在亭里。剛一落座,便聽遠遠鐵笛之聲,秦萌方說:

「這等時候如何還有人來?待我看去。」公遐笑問:「可是三兄迴轉?」秦真笑答:

「這是外人,三哥用不上這樣費事。難道巴賊如此膽大,見三哥被人救走,他還不服,不等天亮便派賊黨來下戰書麼?」公明哈哈笑道:「七弟你也看得他太狂了。」話未說完,鐵笛之聲又起,只長短不同,似是信號。隔不一會兒,秦萌忽引一人趕來。公遐一看,正是鐵漢。見他方才被敵人打碎的一身破爛衣服,業已換掉,穿了一身補了好幾片,洗滌卻極乾淨的舊土布短裝,下面赤腳,穿一雙新草鞋,褲管用草繩綁住。肩上掛着一個包袱、一柄板斧,手提一柄長大沉重的鐵鍬。頭上傷痕還有血跡,手腕上被鐵環勒破的傷痕隱約可見。只管在賊巢中被惡奴釘在木樁上面毒打虐待,依然英氣勃勃,看去強健多力。除滿面短須不曾剃掉,刺猖也似根根見肉,人又生得高大,和畫上虬髯公相似,顯得粗野而外,頭髮也經梳洗,通體乾淨整齊,另具一種威猛之概,仿佛全亭均被他一個人的盛氣籠罩,把方才清談細酌悠閒之景全都變過,一點不像連經多日苦難,受盡毒打,飢疲交加的囚人。這一對面,比方才月下所見越發精神,人更天真熱誠,自然流露。

鐵漢剛一走進,便對公遐喜笑道:「想不到你也來到這裡,比我走得更快。」隨朝婁、秦二人撲地便要拜倒。秦真似早防備有此一來,身子一閃,離座搶上,雙手將鐵漢手膀一拉,剛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快些坐下吃兩杯酒再說。」公明插口笑道:

「七弟留意,他身上還有不少的傷呢。」鐵漢也笑道:「我真粗心。早聽三爺說過,你弟兄不論貧富都是一樣。對於能夠拿力氣換飯吃的土人只有更好。講究有話好說,有理就做,不論親疏,更不願人磕頭禮拜那些虛套。也是大爺從未見過,日常想起你待人的好處和那一身本領,今夜居然見到,心裡說不出來的歡喜,見面就想磕頭,表表我平日想見的心,忘了三爺所說的話。我還未走到,便聽這位矮大哥說起你弟兄在此飲酒。七爺我又見過幾面,知道你便是我最歡喜想見面的婁大爺。七爺又是我最佩服的人。要是先不曉得,像你們三位,兩個窮酸神氣,一個像有錢人家的嫩娃,人又生得這樣秀氣,休說叫我鐵漢向他叩頭,連他和我說話也都討厭呢。」還待往下說時,秦真早將旁邊椅子拉過,令其坐下。公明便問:「我七弟年少心粗,碰了你的傷處沒有?」鐵漢笑道:

「無妨,我因被驢日的毒打了好幾頓,又釘在木樁上面好幾天,連拉屎都不許,一身污穢,見不得人。又想巴永富這驢日的惡霸雖然不久遭報,這一走,我那地方已不能再住。

好在家中只我一人,我種的那幾畝田雖捨不得丟掉,將來驢日的一死仍可取回。一聽三爺叫我來此暫避,高興得了不得。

「逃出狗窩以後明知危險,驢日的回莊得知必要追來,一則身上太髒,二則我這板斧、鐵鍬是當初開荒的吃飯傢伙,沒它不行,急慌慌背了三爺趕回家中一看,真氣得死人:新搭的兩間木房日前已被驢日的手下惡奴拆去多半。我想討婆娘三年來積蓄下的三十多張虎皮狼皮也被搶去。用的鐵鍋粗碗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也被驢日的搗碎毀掉。

七爺上次送我的一匹布連兩件棉衣、兩隻山羊也被拿走。好幾年的辛苦,被他鬧個家產盡絕。只這一身舊衣服托人洗補,想是人家在我出事後送來,恐怕連累,又恐我回來沒有穿的,偷偷塞在小柴堆里,被我無心發現,剛拿往溪旁洗了個澡,將衣換上,驢日的賊黨便自追來,實在恨極。可笑這些惡奴以為我不敢回去,稍微看了一看,點上一把火便往回走。我恨他們太毒,連這半間破木房都不與我剩下,燒個精光。最可氣是田裡高粱業已成熟,不等收穫便被捉去。近日天氣又干,收成雖好,葉子均已干透。我正想改日抽空回去收割了來,這些狼心狗肺的惡奴索性割走也罷,他嫌費事,又恐我回來收割,臨去回頭又是兩把火。不是小溪隔斷,風又不大,幾乎連對岸那片野草也被點燃。實在萬惡。

「氣他不過,衣服也正換好,心想我有的是力氣,憑這一斧一鍬照樣的能夠興家立業,這些驢日的害不了我。實在氣他不過,隨偷偷掩往驢日的身後一斧劈死,拋向點燃的高粱田裡,便往回跑。這時那位騎虎的姑娘正用她那兩隻老虎引逗惡霸,還想去往賊巢大鬧一場。沿途都是賊黨人馬奔馳喊殺之聲,我也不怕,掩到高處一看,我殺了一個惡奴,做得雖然冒失,卻替賊黨多添出好些麻煩。想因放火惡奴失蹤,發現火中屍首,以為對頭伏在那裡,兩三路合成一起,正往火場一帶搜索。這一耽擱,虎姑娘平日所騎那隻大虎先在遠處吼了幾聲,再掩向一旁。等賊黨過去,忽然偷偷掩往家中。我看賊黨幾次撲空,改了主意,一面分頭埋伏,一面命人分朝虎吼之處悄悄掩去。我正張望,三爺忽由身後走來,怪我不該這樣大膽,如被發現,休想活命,催我快走。並說,虎姑娘將我們救出賊巢,剛一過崖便單人返身回去,此時還在莊內。三爺為了寶劍暗器均被惡霸拿走,只得先照所說在外誘敵。方才那虎銜了寶劍送來,剛得到手。他功夫好,驢日的這幾天雖將他吊起,並未用刑。昨夜剛要拷問,迫令投降講和,便被虎姑娘救走,因此仍和生龍活虎一樣。現在準備裡應外合大鬧一場,先給惡霸一點小報應,說我周身是傷,不能隨他一路。我見他再說快要生氣,只得趕來。其實這些浮傷並未傷筋動骨,沒什相於。我因身上斑斑點點難看,連袖子也未捲起。大爺剛見面,怎會知道?」

公明笑對公遐道:「此人真不愧鐵漢二字,他非但周身是傷,並還厲害,只為性剛好勝,不肯示弱。底子又極結實,故此粗心的人看不出來。實則外表強健氣壯,舉動行走好些均不自然,因他能夠熬痛,大體上看不出罷了。如換旁人,休說這遠的山路,十分之一也走不到。不信你看。」說時一伸手,便將鐵漢腰間草繩一抽,要解衣服。鐵漢意似不願,力言無妨。公明笑道:「我們和自己弟兄一樣。你寡不敵眾,受此毒刑,並非丟人之事。這一身傷不先醫好,如何報仇除害?三弟強你來此,便為借這一條遠路活動血脈筋骨,省得你把血瘀住,一個不巧便成殘廢,我這傷藥又靈之故。照我所料,你已體無完膚,連筋骨也有損害,不給我看過難於醫治。酒量如好,多飲為妙。」隨命秦萌往取傷藥,一面將衣服解開。

公遐起初在惡霸家中遠望,不覺得厲害,等到長衣一脫,不由心中驚憤,切齒暗罵,天下竟有這樣殘酷的人。原來鐵漢連經毒打,仗着體力健強,只管虬筋盤結,神態雄壯,身上十九成了紫黑色。胸背等處重重疊疊儘是一條條紫黑的鞭痕,腫起老高。有的地方皮肉業已糜爛,與衣服粘成一片。鐵漢人又粗野,脫時一不小心又揭去一片。經過方才冷水洗浴,肉已成了粉紅。映着新射進來的朝陽,周身成了五顏六色。手腕小腿和頭頸腰腹等處因被惡霸用鐵環套緊樁上,性情又太剛烈,連在上面用力強掙,好些地方均被磨傷,現出筋骨。手腳腕均被鐵環擦碎,現出一條條的深淺凹痕,粉紅紫黑不等,看去慘極。鐵漢卻是談笑自如,若無其事。公明勸道:「你休持強,如換旁人早已寸步難行。

因你從小勤勞,體格稟賦均極健強,暫時痛苦還能忍受。但你不該沾了生水,又跑了這一段急路,難免傷風。趁你此時汗還不曾干透,多吃點酒稍微發汗,我再給你上好傷藥,就在這樓上靜養,睡上幾天才可無事。休看此時還挺得住,只一落枕,有了寒熱便討厭了。」鐵漢先還嘴強,不甚相信,後見公明炯炯雙瞳註定他的身上,所說的話誠懇有力,由不得心中感服,脫口應諾。跟着藥也取到。公明先用松油將藥調好,將上身傷處大半敷上,用綢布紮好,再同暢飲。鐵漢本是周身痛苦,一路飛馳還不覺得。坐定之後便覺奇痛難忍。等到上好傷藥,便覺傷處清涼,身上輕快,痛苦減了好些。主人相待又是那麼親切,出生以來從未遇到這樣好人,又是感激,又是高興,隨將公亮被困經過說出。

原來惡霸巴永富仗着財勢,城裡又有一個同黨,官私兩面的勢力比他更大。雙方勾結,無惡不作,又均好色如命。巴永富愛妾林鶯雖最得寵,又會武功,無如巴賊喜新厭舊,照樣霸占民女,拈花惹草。林鶯先頗憤怒,連吵鬧了幾場,俱都無用。巴賊為討她的好,將元配毒死,扶林鶯做了正室。林鶯知道丈夫淫兇殘忍,對於元配妻子竟下這等毒手。自己業已嫁他,再如失寵,豈不要遭暗害?乃妹林蓉看出巴賊對她垂涎,更是又急又怕,這日見乃姊背人出神,再一乘機勸說,姊妹二人互相商量了一陣,索性將計就計,不再過問,有時反而就勢湊趣討好。巴賊為了林鶯美貌武勇,江湖上有本領的朋友甚多,本帶着三分懼意,每次強姦民女多半偷偷摸摸,事過鬧上一頓了事,心中還有顧忌;見她做了正室忽然變了態度,不再吵鬧作梗,越發高興,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西山數百家土人十九是他農奴,婦女稍有姿色均被強占了去。好的算是姬妾使女,常年供他荒淫。如不中意,蹂躪些日,高興時隨便賞點衣物,趕回娘家,算是恩典。否則空身逐出,連隨身衣物都不許帶走一件,不受鞭打還是便宜。被強占的人如其稍微倔強,便被活活打死,家屬還要連帶受害。端的慘無人道,殘酷已極。東山這班俠士早想為全山土人除此大害,未得其便。

這日巴賊聽了惡奴金三狼的蠱惑,說起西山風煙崖下佃戶張老之女金娃近年長成,十分美貌,便命往搶。張老原是隨同巴賊之祖巴春亭人山開墾的老人,上輩還沾點親,不是山中原有土人。所居風煙崖離村最遠,地勢偏僻,輕易想他不到。那一帶水土肥美,空地又多。張老從小便隨父母入山,當初原隨巴家共同開墾,後見對方藉口上人又蠢又壞,不能寬待,人山以前所約的事俱都不算,每隔些年便要改訂一次莊規,到了巴賊這一輩越發成了土皇帝,殘忍暴虐,無惡不作,所有山中土人,連同舊日隨同開墾的人們,多半被迫成了他家農奴。風煙崖這片田地本是上輩在時親手開闢,硬說全山是他買下,只能算是他家佃戶。總算多少年的上輩交情,不像對付別人那樣虐待。夫妻子女全家四口,從小生長山中,又都勤儉。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