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四友 - 第2章

還珠樓主

到時一看,洞壁後面竟是一座石牢,深藏山腹之下,只有兩三尺寬的小洞,外設鐵柵,以供啟閉,燈光便由裡面透出。再定睛往內一看,那牢洞約有四五丈方圓高下,天然生就。牢內地勢凹下,比牢外山洞低約兩丈以上。四面壁立,無可攀附。只柵旁人口掛着一條鐵鏈,似供囚人上下出入之用,鏈已拉起。鐵柵共只六七根,粗如人臂,急切間也着不出啟閉之法。牢頂懸着一盞長明燈,約有磨盤大小,自頂下垂,離地約有三丈高下。雖有三股燈草結成的大燈頭,但那牢洞又高又大,照得裡面光影昏黃,景色陰森,霉濕之氣撲鼻難聞。牢中只有兩個囚人,一個被人倒吊在離地兩丈的鐵梁之上,是個短小精悍的少年。雖然被吊在內,手腳均有鐐銬,身手依舊矯健靈活異常,捷如猿猴。本來端坐橫樑之上,似因有人看他,因此倒吊下去。看去武功甚好,平時援着鐵鏈坐在樑上,並不十分吃苦,人也不顯氣餒。另一大漢卻是苦極。身於平臥在一粗木墩上,手腳大張,頭和四肢均被鐵環套緊,釘在木墩之上,絲毫不能轉動。方才咒罵呻吟之聲便是大漢所發,神情十分苦痛。

大漢本來還在咒罵,少年低喝:「老兄怎不聽勸?身落人手,咒罵何用?留神那驢日的狗賊走來聽見,豈不又多吃苦?上洞怎會有人來此,待我問他一聲。」隨轉問道:

「上洞何人到此?要殺開刀,不必麻煩。」公遐低聲答道:「我非惡人,無心至此。二位怎會被人困住?如有用我之處,不妨明言,只能辦到,無不惟力是視。」少年聞言,微一遲疑,答道:「這裡無異惡鬼地獄,到處布滿危機,外人到此休想活命。所說如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何救人?此牢除卻上面鐵棚小門面外,只有一條地道與賊巢相通,你有多大本領也無法走進。況我二人一個手腳均有鐐銬,一個被人用鐵環將手足頭頸釘住,便能進來,也難救我出險。再待一會兒狗賊便來送飯,固然上洞他不會去,到底小心些好。依我之見,快些藏向洞口石筍之後,等狗賊送完飯回去,我再喊你過來,指點出路,即速逃走。由土山後面繞到危崖之下,翻越過去,立可脫險。此時卻是絲毫疏忽不得。」公遐見他說時,手挽鐵索,身子略一閃動,便援索而上,坐在鐵樑上面,動作輕快已極。方答:「遵命,少時再來領教。」忽聽下面鐵鏈曳地之聲遠遠傳來,聽去十分沉重。少年把手一揮,重又倒吊下去。跟着便聽鐵門推動隆隆之聲,由腳底這面走進兩人。一是土人打扮的窮苦囚人,腳上帶鐐,並還拖着一條長大鎖鏈,左手托着一個大木盤,盤中放着一些干饃和大壺酒水,右手提着一個竹籃。身後跟着一個手持長鞭,腰佩鋼刀的短衣盜黨。

第四回

石牢中鐵漢

被迫害的老人

那盜黨先去大漢身前,把饃放向口邊,先餵了幾口乾饃。壯漢想是餓極,身又受傷,只管滿臉憤激,雙目註定對頭,似要冒出火來,嘴裡依舊狼吞虎咽,到口便咬。正吃得香甜頭上,來人忽將那又黑又硬剛吃了一半的干饃撤了回去。大漢好似飢火燒心,萬分情急,昂頭一口,想要奮身而起;無奈頭頸手腳均被木樁上面鐵環套住,抬不起來。那麼堅固的木樁鐵環竟被震得格格亂響,人卻不能轉動分毫。大漢一口沒有咬中,急得破口大罵:「你們這些驢日的,要殺開刀,想磨折老子,我又要罵你了。」來人名叫金三狼,乃當地惡霸手下爪牙。惡奴聞言並不着急,笑嘻嘻說道:「我當你身高力大,真是一個鐵漢呢,原來不怕鞭打、刀斫、上刑罰,就怕餓麼?共總餓了四天,就是這個饞癆餓鬼一樣,不丟人麼?你忙什麼,還有你這位好朋友呢。你看人家多麼沉得住氣。你淨罵人,有什用處,無非多受一點活罪,也飽不了肚皮。莊主為了明日便是中秋,好歹對你幾個不知死活的囚徒開一點恩,就死也給你們吃飽走路。我這籃里不單是饃,並還有酒有肉。你平日不是專講義氣、打抱不平麼?你那好朋友雖比你後來一天,他個子比你小得多,按說更經不起餓。你們既是好朋友,也應讓他一讓,如何遇見吃的先搶起來?」

說罷,一翻凶睛,揚手一鞭,照准身旁腳帶鎖鏈,手提竹籃的土人打去,嚇得那人「哎呀」一聲跪倒地上,連痛帶嚇,周身亂抖,哀求饒命不已。惡奴志在示威,刷。刷、刷接連又是幾皮鞭,打得那人滿地亂滾,身上一件補了又補的破舊衣服也被打碎,幾乎痛暈過去。

樑上少年故意倒吊那裡,神態沉穩,手也故意背綁起來。開頭沒有理會,及見惡奴打那土人十分殘酷,一雙黑白分明的英目剛自註定惡奴,背後的手也由身後鐵鏈悄悄脫出,看神氣似要發作。惡奴業已停手,又縮了回去。大漢本在破口大罵,被少年使一眼色,口裡噓了一聲,也就停止。惡奴隨指那農夫打扮的窮土人厲聲惡罵:「老驢日的,咱叫你來作什?莫非方才狗耳朵沒有聽清,還要三大爺親自動手不成?」那土人已被打得周身是傷,滿臉皆血,氣還不曾緩過,聞言顫聲忙答:「三大爺不要動怒,小老兒不敢忘記你的吩咐。你老人家話未說完,怎敢多口?」惡奴聞言越發暴跳如雷,厲聲喝罵:

「老狗,你敢頂嘴?要你狗命!」說罷,揮鞭又要打下,忽聽身後少年哈哈大笑,聲音宏亮,空洞回音,震得公遐兩耳皆嗚。惡奴聞聲驚顧,改容笑道:「婁三相公,你笑什麼?」少年笑道:「我笑你主人,將我擒來既不敢殺,又不敢放。你這惡奴專欺他們老實人,有什用處?要殺開刀,姓婁的決不皺眉。如說示威,休說是我,便這無知鐵漢也不會被你嚇倒,何苦來呢!我雖不進飲食,並不在乎,你那籃內帶有酒肉,你主人想是又鬧什麼花樣。聽我良言相勸,好好請鐵漢飽餐一頓,不再欺壓善良。過幾天你主僕遭報的時候,同是一死,也少好些罪孽。」說時,隨來農夫已戰兢兢將籃中大塊牛肉連酒取出,走到壯漢面前,帶着哭音,顫聲說道:「這是金三大爺叫我給你先嘗一點香味,你看味道可好?」說罷,拿了豆大一塊牛肉餵向大漢口中,隨說:「莊主開恩,今明兩夜均有大酒大肉,與我們犯人打牙祭。我已先吃了一個酒足飯飽。這中肉又肥又香,我在莊中種了幾十年的田,第一次吃到這樣好東西,你先嘗嘗味道,等金三太爺說完了話,再請你吃好東西吧。」

公遐看出下面三人均受惡霸囚禁,並用毒刑虐待,慘無人道,早已激動義憤。不是先時有人警告,孤身虎穴,饑寒交加,又不知道對方虛實深淺,早恨不能殺上前去。仗着上面光景黑暗,便於愉看,立意看個下文,不肯離去。見那土人口中說話,目光偷覷在惡奴身上,似見惡奴全神註定樑上少年,慌不迭將身藏半塊干饃塞向大漢口中,嘴裡卻是顫聲說之不已,都是奚落取笑、示威的話。大漢本是搖頭不要,因見土人一隻帶血的手顫巍巍不住地往他口裡亂塞,一雙急得快要突出的眼睛不時東張西望,惟恐惡奴看破,又遭毒打,心慌戰抖,害怕可憐,方始做兩口強吞下去,吃完還在打噎。老農見他咽下,方始放心,立向一旁,手拿牛肉和酒,連夸酒美肉香,如肯聽三太爺的話,便有吃的等語,口中說話,面上卻是血淚交流,看出痛苦已極,慘不忍睹。少年見土人在那毒刑鞭打,宛轉哀號,性命呼吸之間,奉行惡奴殘酷之命,雖不敢暗做人情,仍冒奇險,將自己偷藏起來的一塊干饃偷偷塞與鐵漢,可見越是窮苦顛連無告的人,對於同類越有同情。表面看去,又是膽小,又是無用;但細一想,當此危機一發之際,居然還敢當着壓迫他的仇敵,抽這一兩句話的閒空,偷偷下手救濟他同受危害的難友,表面心寒手顫,懦弱無能,實則無形中具有一種極大的潛力和膽勇。這種力量,隨着人的天賦,本是有生以來每人都有,尤其是這些多災多難的苦人,當他受那惡霸土豪貪官污吏壓迫危害,敢怒而不敢言,甚至怒在心裡,面上還裝笑臉,賠小心,忍着血淚苦痛,俯首聽命,這極雄大的潛力沒有爆發,和團成一片之時,休說對方看他不出,當他是任憑宰割的牛羊,生死聽命,不敢違抗,便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有此極大潛力。必須到了萬分危難之中,方始自然流露而不自知。此時偷偷摸摸所為正是他的極大膽勇,只等時機一至,忽然暴起,對於那些貪官污吏、上豪惡霸以牙還牙,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報仇雪恨,為世除害,是這一種力量;冒着辛苦艱難重建田業,努力更生,使大多數人由患難水火之中同登在席,共享安樂,也更是這種極大力量。不過土人材農無知,不知團結,更無高明的人帶頭髮起罷了。照此情勢,本山這惡霸早晚必敗無疑。尤其自己只一脫困報應更快。心中尋思,防備惡奴看出,故意想些話來耽擱。

惡奴金三狼最是狐假虎威,兇惡殘忍。因那姓婁的少年乃東山雙俠之一,名叫婁公亮,威名甚大。雙方為人的道路雖如冰炭不能並容,以前各有顧忌,並無仇恨,這次為了主人強占農奴之女,擒了幾個暗中咒罵的農人,心中不平,引起爭鬥,寡不敵眾,被擒在此,但是東山雙俠還有幾個朋友,均有驚人本領,威名遠震。雖將人吊在牢內,知道對方向來說話算數,只要有一人答應講和,不特大事化小,連那多年來的隱患大害也可消除,化敵為友。雙方勾結一黨,勢力更大,初擒到時並以客禮相待。第二日為他罵人,一時激怒,吊入牢內。知他一身好功夫,不怕鞭打。先想斷他飲食,逼令服輸。後覺吊了三日,毫無用處。惟恐仇恨越深,命來探聽口氣,並送飲食。雖有相機行事之命,但對此人不許凌辱,並且對方一言一動均要留心,有時還要順從他一點意思等語,因此聽少年一開口,忙趕過去。土人暗助難友,先未看破,那名叫鐵漢的大漢偏不爭氣,惟恐土人為他受害,拳頭般大半塊干饃,只做兩口便強咽下去,吃得太忙,打起噎來,被惡奴無意中聽出。忽想起鐵漢本為那老農奴之事被擒到此。本意此人業已餓了四日,想借酒凌辱,使其聞香不能到口,每隔兩日讓他咬上一口硬饃度命。終日饑渴難忍,再加鞭打,磨折到死,以出他那日打傷主人愛妾的惡氣。一聽噎聲,疑心土人鬧鬼,私餵食物,突然暴怒,轉身一看,見那土人滿臉血淚,靠在洞壁之上,顫着雙手正在撫摸傷處。

本是滿臉悲憤之容,見自己看他,吃了一驚,重又改作一臉苦笑,顫聲說道:「三大爺,我話都說完了。」惡奴將皮鞭背在身後,左手持刀,緩步走過,獰笑道:「老狗你做的好事,可惜這驢日的肚子大,還沒有吃飽。既有這樣好心,怎不將你身上的肉送他一塊充飢?人肉不比牛肉更香嗎,你想必沒有傢伙,這把鋼刀再快沒有,你大腿上的肉比較厚實,你自己切一片去餵他,我決不怪你通同作弊。莫非還要三大爺自己動手麼!」說罷凶睛怒突,雙眉倒豎,嗆的一聲,手中鋼刀便擲在土人面前,差一點連腳背也被斬着。

在火星飛射中,老土人已跪在地上哀號起來。惡奴手中皮鞭剛一揚起,少年大喝:

「且慢!」終算發動得快,老農雖然免了一鞭之苦,人也嚇暈過去,惡奴聽出婁公亮語聲嚴厲,吃了一驚,忙即轉身,詭笑問道:「三相公有何吩咐?」公亮冷笑道:「你這惡奴,方才我是怎麼對你說來,你就天良喪盡,以殘害土人為樂,也應把事分清,看準再下毒手。那老頭子已被你嚇破了膽,不奉狗命怎會私將食物送人?你自瞎狗眼,我卻看得清楚。你看籃內東西少了沒有?你那惡霸狗主霸占了人家女兒,還叫你割他老子的肉去餵人麼?休看我被困在此,雙手反銬,十步之內照樣取你狗命。」惡奴方喝:「姓婁的休要不知好歹!」說罷,回身剛將刀搶在手內,手持皮鞭待要趕上。這時,大漢見老土人為他又要吃苦,身困樁上,手腳不能轉動,性又剛暴,急得亂罵亂掙,想代老農分辯,無奈咽喉哽住,又沒有水,這一着急,越來越凶,空自急怒交加,一句整話也說不出。惡奴知他雖有鐵漢之名,人被鐵環套住,無能為力,有心做作,理都不理。

公遐伏在上面洞口早已怒火攻心,目眥欲裂,連自己處境危險與本身饑渴寒冷全部忘卻,身邊鋼鏢業已取出,想朝惡奴打去。少年婁公亮又在暗中戒備,只等惡奴再發凶威,不問是對自己,是對土人,均要用內家重手法取他狗命。惡奴被他一罵,犯了凶野之性,也忘顧忌,雙手分持刀鞭,正要上前,並不知道猛虎負隅,另有神威,上面洞口更伏着一層危機。雙方都是強弓引滿,一觸即發。就當這情勢萬分緊張、發難在即之際,婁公亮看出惡奴將要對他不利,義憤之下也就不顧危險,內家真力已然運足,剛將雙目註定惡奴,忽聽一聲嬌叱,跟着就是劈啪兩響,上下三人目光到處,由惡奴來處縱進一個青衣少女,不問情由,上面兩掌,底下一腿,再看惡奴已然跌倒在地。公遐見少女不是方才所見,心疑是困人的救星,精神一振。因來人未帶兵刃,惟恐惡奴動刀,暗付此時相助,一鏢先將惡奴打死,豈不省事?手中鏢剛一揚起,臂膀已被人拉住。忙一回頭,雙方勢子都急,洞口一帶地又厭小,一不留神,雙方頭臉相觸。大家都是猛勁,公遐只覺一張細膩涼滑的粉臉在口角邊上擦過,鼻端隱聞一股溫香,知不留神親了別人的臉,心中一驚,忙即縱避,惶急之下,想要道歉,口剛說得一個「我」字,黑暗中一條人影已跟蹤撲將過來,同時一隻香軟涼滑的女手已按到嘴上。猛想起下身赤裸,未穿褲子,忙即往下一蹲。暗影中看出來人正是先前所遇少女,越發情急,覺着對人不起,二次又要開口。那少女早已來此,因防被人看出,又知惡奴正在下面牢內欺凌被困諸人。先是膽小顧慮,在外面等了一陣,人還不曾走出,自己又要回去,實在無法,忘了公遐只有一件破上衣,便偷偷掩了進來,方欲引往洞外,埋怨幾句放走,免被惡霸擒住受害,猛瞥見公遐手持鋼鏢要往下打,這一驚真非小可,恐闖大禍,忙即縱身一把抓住。無意之中臉被公遐口鼻擦了一下,方自羞憤,同時看出公遐惶急之狀,知非存心,見他開口,想起危險,身不由己趕縱過去,不敢出聲,手剛按到對方嘴上,又覺不好,見公遐已蹲了下去,二次又似想要說話,急得雙手連搖,低聲說道:「衣履食物均在洞口山石之後,你自取用。我少時再來檢點,引你翻山逃走,越快越好。被人曉得,你我都沒有命了。」

說罷匆匆走去。

公遐方始警覺處境之危,見少女貼壁而行,到了洞口,探頭外望,方始縱出,一閃不見。忙照所說,由暗影中掩往洞口後一看,衣履飲食之外,還有幾兩銀子、一串制錢。

酒食放在竹籃內,也頗豐美。剛把衣服換好,坐定要吃,忽聽遠遠有兩少女笑語之聲,側耳石牢,方才喝罵打人與悲哭之聲已全停止。吃到中間,正想石牢被困的必是好人。

少年、鐵漢更是英俠一流,年貌又與長安城外所見馬上少年相似,越生同情、求友之感。

正想現成食物,如何送去,掩向洞口一看,正是前見少女和另一青衣少女同立山下臨水小徑上說笑,已將分手。青衣少女笑說:「日間我往山上閒眺,曾見那邊桂花開得甚香,你代我采它兩枝供瓶,再把嫩藕采兩截回來,夜間賞月同吃罷。」說完,往先前來路莊院小路上走去。到了莊前廣場上,喊了兩聲,便有兩個婦女由對面莊園中趕出。場上尚有幾個壯漢剛吃完了夜飯,正在說笑。青衣少女走到,全都起立避去。那兩婦女便將桌椅擺好,一面將爐火升起,似要吃茶光景。方才送衣食的一個自從同伴一走,便用竹竿在水邊挑起兩枝鮮藕,將泥洗淨,朝莊上看了一眼,匆匆趕回,見面便埋怨:「你這人如何不知利害?憑你這點本領,也敢在此出手救人,不是有人冒着危險將惡奴喝退,你那支鏢只一出手,下面牢洞直通莊內,中途還有幾個洞口,均有專人把守。連我從小生長在此,還算是他們自己人,平日都不許探頭。便是方才那姊姊如非關心朋友太切,平日為人又好,恰巧抓住惡奴的錯處,也只於看着氣急,無可如何。這裡主人雖和我有親,是一個惡霸,殺人如同兒戲,兇惡已極,被他打死的人不知多少。你先來時他剛有事走開,不過片刻,只一撞上,除非看出你有本事,肯跟他做爪牙,休想活命。方才稍露形蹤,那狗奴才好不厲害,一聲呼哨,打手立時趕到。為了主人力大如虎,本領極高,所有黨羽教師無一庸手,今日雖然人數不多,幾個本領高的又多奉命他出,連上帶下也有三四十個,佃工下人還不在內。你一個人怎打得過?真要為敵,便我姊妹想要幫你也辦不到。你今日總算運氣湊巧,無意中避開許多麻煩,來此冷僻無人之處,到時恰巧那些惡奴均在賭錢飲酒,未被發現,否則也無幸理。我救你的事也早告知姊姊,她是主人妹子,蒙她相助,才敢這樣大膽。你已吃完,換好衣服,此時逃走容易。但是莊主未回,他來去沒有一定道路,萬一狹路相逢,凶多吉少,故此還走不得。山坡上面有一石崖,亂石甚多,還有十幾株大樹,可以隱身。等到主人今夜回來,我將火花點上一技作為記號,你再逃走,方可無事。下面洞口你卻去不得了。」

公遐見那少女換了一件乾淨的白羅衫,月光之下人更美秀,二目黑白分明,註定自己,低聲囑咐,甚是誠懇。心雖感激萬分,忽又想起方才所見慘狀,不由激動義憤,知道惡人是她親族,不便當面露出敵意。想了想,先謝解衣推食之德,並問姓名。少女早看出他對主人憤恨已極,聞言笑道:「我雖惡人之親,並不與他同黨,他妹子也和我一樣心意。我們並不要你報答,也不怕你泄露主人罪惡,問我姓名作什?」公遐略一尋思,正色說道:「我蒙姊姊周濟指點,深恩大德,固是感激。但我此事原為尋訪兩位不知姓名的朋友,萬想不到深山之中有此慘無天日的惡霸。我雖無什本領,實不相瞞,照此人所為,決不是我所尋那兩人,不見到也罷。既然見到這等殘酷之境,又聽被害人的口氣,山中的田本是公有,只要是有力氣,誰都可以開墾,至多山外招來一些佃戶。把人家血汗所得多分了去已非公理,為何當他牛馬不如,隨意宰割,毒刑拷打,實在慘無人理。

我決不願連累姊姊這樣好人,話要言明在先,此去必要尋人來此除暴安良,與令親惡霸主僕勢不兩立。」話未說完,少女似恐時久生變,被人看破,不時探頭外望,搶口答道:

「你真是個書呆子,一點不知利害。你看我是他的親戚,每日也在虎口之中。你能引人將他除去,我也願意,真箇再好沒有。不過事情沒有這樣容易,山外尋人更辦不到。真要有此勇氣,可拿這枚鐵環,照我所說,趕往東山香粟村,尋人來此。下手如早,惡人所尋幫手還未趕到,救人除害或者能來得及。否則,這裡主人官私兩面均有絕大勢力,你以卵敵石,白送性命,何苦來呢?這裡地方不好,你同我到山上再說罷。換下來的舊衣裳交我,免你遺留洞中,又去闖禍。」說罷,又往洞外仔細看過,方令公遐走往半山崖樹林中,先將鐵環遞過,笑說:「東山也是深林中的一個盆地,風景比這裡更好。那裡的人雖也有幾個為首的,只是本領極高,遇上事來搶在前面為大眾出力,因此最得人心,無形中做了首領。但他那裡平日衣食享用全都一樣,稱呼均按長幼,所種田地也是大家的,一同出力,再按人數分配,都過得好,沒有貧富主奴之分。一人有事,便是眾人的事。此環便是為首三人之一所用暗器。不像這裡危機四伏。只管大膽,不論遇見什麼人,將環交過,照你今夜所見之事一說,不出兩日,你那除暴安良之願雖不一定全數達到,至少這幾個被害的人終可脫身,轉危為安了。不聽我話,被惡人殺死,卻是冤枉。」隨將途徑連同出山的兩條道路一一說出。

公遐見她說時,神情惶急,知她膽小,恐人看破,只得靜心細聽。剛一聽完,方要開口,少女又說:「主人恐怕就要回來。少時黨羽全都出來,恐被看出,我要走了。」

公遐知事緊急,方想少時偷往下面牢洞,相機向那少年探詢,少女忽然趕回。公遐見她去而復轉,面色不似方才緊張,便問:「姊姊去而復轉,可是惡霸還未回來麼?姊姊貴姓,怎不告知?」少女笑答:「方才我見有人回莊,心中害怕。快到下面,看見姊姊手勢暗號,才知無妨。桂花也未采,抽空和你好再談幾句。這裡主人名叫巴永富,他妹柔雲,我名林蓉,詳情無暇多說,你到香粟村就知道了。」說罷,又問公遐姓名,匆匆往山後繞去。公遐等了一陣,遙望莊場上青衣少女面向自己這面,正在望月。面前桌上放了幾盤鮮果,料知林蓉必已采了桂花,由山後繞路回去。四顧無人,月光甚明,正打算掩往下面山洞之中,探看石牢被害人是何光景,就便詢問少年如何方可救他出險,鐵環是否是他所有,剛走不幾步,便聽身後哼了一聲,同時聞到一股桂花香味。回看正是林蓉,滿面嬌嗔,手持一枝桂花,悄立身後,低聲氣道:「我早料你不肯聽話,非多事不可。下面洞底石牢通着好些地方,都是主人手下惡奴。因那被困的人是兩個對頭,本領均高。一個便是綁在木樁上的鐵漢,一個便是鐵樑上倒吊的婁公亮。你看了無非生氣,又救不了他們,如與交談,隔壁便是惡人,你送了命,還使他們多受活罪,這是何苦?

鐵漢是個粗人,聽他的話有害無益。姓婁的雖然機警,本領也高,我已看出他只有雙腳上了木狗,無法解脫,他那雙手已能隨意用縮骨法脫出,沒有人來坐在樑上,並不十分受罪。你至多和他談上幾句,所說的話和我一樣,還沒有我說得詳細。方才忘對你說,那枚鐵環便是他之物,他又是巴柔雲的好友。不是為想救他,打算教你送信,主人多不好是她兄長,怎肯幫着外人引敵登門,和她兄長作對呢?以她為人,雖不至於害你,幫你脫險也在意中,但也不會聽我的話,這樣盡心送你衣食不算,並還親自代我望風。你一到香粟村,什麼事情均可問出;這位婁三兄便是那三個為首人之一,不過年紀太輕,本領不如他哥哥婁公明便了。我這麼一說,你總該明白了吧。」

公遐見她似嗔似喜望着自己,眉宇間隱含幽怨。想起方才答應對方,如此開誠相見,不應違約背她行事,好生內愧,再三道歉。林蓉見他做錯了事並不隱瞞,神情甚是愧悔,過意不去,越覺此人誠實,不似尋常所見浮浪少年,反倒生出好感。恐他不好意思,改容笑道:「這也難怪。本來你是好人,第一次見到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自然不免激動義憤。不過,天下事須分輕重,不可冒失,才免後悔。實不相瞞,我也身在虎口,度日如年,休看我那助紂為虐的姊姊身受重傷,鐵漢是傷她的對頭,我一點也不恨鐵漢。我助你出險,先是於心不忍,覺着好好一個無辜少年,轉眼便要受害,再不便被惡人收去做黨羽,又添一個惡人出來,於心不忍。後來看出你為人正直忠厚而有義氣,想起自己身世危險,還想靠你此行成功,將我救出火坑。你這樣冒失,叫人如何放心呢?」

公遐見她一雙妙目註定自己,口氣比前親近,本就感激。再一回憶前情,不由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對方聰明美秀,心地誠厚。難得身在惡賊家中,不與同流合污,反將這樣享受極好的豪富人家當成火坑。內情雖不知道,即此已是少見。初和少女交談,也想不起說什話好,正覺對方人好。少女把話說完,見公遐還在諾諾連聲,四目相對,不禁又有羞意,笑說:「我非回去不可,不能再來,如不當我壞人,便聽我的話。我到下面代人向婁三兄打個招呼便要回去。惡人快到,不能再來,望你前途小心,將來再見面吧。」公通知她還不放心,立說:「小弟方才冒失,乃是婁三兄和我說過,不能不去。

既然鐵環便是他的,決不敢再冒失,必照尊意。小弟到了香粟村,相機而行,無論如何艱危,不久必助姊姊脫離虎穴便了。」林蓉本已轉身,聞言重又立定,聽完笑答。「這樣才好。我知你至誠君子,不避嫌疑,幾番相見。別的無妨,但要記住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千萬不可輕易和人動手。可惜此時無暇,否則,你我比上一次就知道了。連我也未必能是對手,何況為首諸人。並非小看寇兄,實是度日如年。每日看那殘忍慘狀,心膽皆寒,恨不得你早日將人引來,不特去此大害,我也可以脫離虎口。實在冒失,不得而已,望你珍重,我暫時不再見面了。」說罷,方始帶着滿面愁容轉身走去。到了下面洞內,不多一會兒匆匆走出,趕往莊前廣場。中途還幾次回望,似恐自己違約,心更感奮不已。

因恐被人看破,不敢現身,掩在樹後向前觀望。二女已將另兩婦女遣開,對坐說笑。

回憶前情,由不得心中戀戀,正在觀望,忽聽西南方一枝響箭帶着一縷火花由前面山谷中飛起,到了空中爆散,灑了半天星雨,一閃即滅。跟着便聽遠遠馬蹄奔騰之聲甚急,空山回首,響震崖谷,由遠而近,似有好幾匹快馬往莊中飛馳而來。再看場上林蓉已先起立,似頗驚慌,被青衣少女止住,一同起身,手挽手由莊前小橋走過,轉往莊園樹林之中。同時莊中人語喧譁,三四十個從來未見過的壯漢分由二女所去的對面樹林房舍中趕將出來,亂成一片。多半手中拿有兵器和鞭棍鐐銬等刑具,內有數人並還在正面設下桌椅,布置甚忙。這才看出正面場上離桌不遠還有幾個木樁,上有鐵鏈。地上新放着幾盤繩索,樁也長短不一,似是綁人之用。方覺惡霸威勢兇猛,從來未見。那班惡奴爪牙更是氣勢洶洶。當在場上布置之時,連對自己同伴也是互相厲聲呼喝,以強凌弱,狐假虎威,開口便出惡言,沒有一點人性。時近中秋,遍地清輝,只有大小三五片白雲在天空中遠近移動,更顯得碧霄澄弄,千里一色,上下同清,山容如畫。方才二女月下談心的清麗幽靜之境,立時殺氣騰騰。加上許多燈籠火把,越發烏煙瘴氣,醜惡難看。方想:

同是人類,為何這樣殘暴兇惡,慘無人理?休說喪盡天良,連絲毫人性都沒有。那馬蹄之聲已越響越近。

公遐遙望前面,已現出兩三點火星,掩映飛馳在林野崖谷之間,來勢絕快。同時又是一枝響箭,從發現火星之處起曳空而來,再准沒有,恰巧飛到莊前廣場上方始爆炸,化為一蓬火星,飛射如雨而滅。只剩箭頭帶着一縷極悽厲刺耳的響聲自空下射,直落廣場中心。場上惡奴本是此呼彼喝,手腳並用,亂做一團。第二枝響箭一起,立時排成兩列,鴉雀無聲。只管刀槍並舉,火把通明,人和木偶一般,一個個凶神惡煞立在當地,仿佛連口大氣也不敢出。除那松枝紮成的火把偶然發出一兩聲極輕微的爆音而外,大片廣場立歸肅避。那馬匹奔騰之聲和那幾點火光卻飛馳而來,已將臨近,相隔不到半里。

內一惡奴似是石牢中所見惡奴和一同伴,已爭先雙雙搶前迎接上去。明明極好月亮,手裡偏各拿着一盞紗燈,搶到為首馬前,雙雙躬身,嘴裡說了幾句。為首一騎是個短裝華服,中等身材,年約四旬的漢子,獨自騎了一匹高頭大馬,一馬當先,絕塵飛馳而來,手中揚起長鞭,看去心高氣揚,身手矯健,馬也騎得極好,似是為首惡霸。兩惡奴搶在馬前說話,連理也未理,便往莊場上馳來。前見惡奴早把馬口嚼環搶住,抬起只手隨同飛跑,偏着個頭仍是說之不已。那快的馬,惡奴竟走得和它一般快法。後面還有十多騎,各持火把油松,背插鋼刀兵器,短裝密扣,一同馳來,也都人強馬壯,威風凜凜。這才看出惡霸手下同黨不是易與,連手下惡奴也都有點功夫。心方一驚,場上兩列惡奴爪牙早相繼朝兩邊擺開,同聲唱喏,拜伏在地。

惡霸馬到場中,把手一揮,眾人立時分列兩旁。惡霸先將馬頭一拎,順着莊前小橋往正面莊園中馳去。人還未到,便有十幾盞花燈迎接出來。持燈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女,裝束比前見二女華麗得多。燈月交輝之下更顯得氣派豪華,富麗非常。跟着人馬燈光在樹林中略一掩映,漸漸無蹤。為了中央房舍被大半樹林擋住,看不出來。後來幾匹馬到了莊前,也同縱落。另有幾個小惡奴早由莊中奔出,將馬接去。待了不多一會,惡霸便換了衣服,氣沖沖由莊中走出,到了場中坐下,同來黨羽分坐兩旁。身邊還跟着四個侍女,都是年輕美秀,穿着華麗,各人手上分捧着手中茶壺、香扇衣服之類,侍立在側。

全場的人除兩旁陪坐的幾個黨羽偶然還說笑兩句,聲音都低,聽不出說些什麼;余者分立兩旁,目光註定在惡霸一人身上。四圍樹上紗燈已全點好,又加上許多火把,因是肅靜無聲,越顯得場面威武,情勢緊張。

公遐見惡霸坐在中間,一手叉腰,一手按在桌上,一言不發,神態嚴厲,暗伏殺機;又似憤怒已極,在想心事神氣。方料必與那幾個被困人有關,一個不巧,石牢中三人便遭慘殺。自己上前平白送死,又無法解救人家。心正義憤愁急,先是微聞土山後面山石響了一下,聲雖輕微,但是公遐耳目最靈,一聽便知有人走動,無意之中將山上碎石塌落了一塊。惟恐被惡奴看破,又想林蓉尋來,連忙按劍細聽,底下便不再有聲音。跟着便聽前面莊場上喝罵之聲。目光到處,不由氣往上撞。原來就這窺聽不多一會的工夫,先兩惡奴已早退去,這時正順莊側面一片石崖之後領頭走出,後面四個土人抬着石牢中所見木樁和那鐵漢,另一惡奴押了兩人。先見老人也一顛一拐跟在後面,手腳都帶有鐐銬,明在惡霸左近走出,二惡奴偏一路耀武揚威,滿口喝罵,做大半圓繞往正面。除樁上鐵漢外全部跪伏在地。惡霸口中哼了幾聲,二惡奴和那四個土人同聲應諾,分頭搶上,另一未見過的土人被眾人擁往對面木樁綁好,再將鐵漢連人帶所臥木樁豎在惡霸對面一個大木樁上,用繩綁好,以免歪倒。經此一來,那鐵漢卻受了大罪。因是頭頸手腳均被身後木樁上鐵環套住,那木樁乃整枝大樹的半爿,寬約兩三尺,長只六尺,比人略短,看去木甚堅實,斤量甚重。鐵漢腿腕雙腳本空出尺許來長一段,平臥還不覺得,這一立起,人長木短,不能同時着地。場上原有那根木樁又粗又圓,鐵漢身後的樁也是圓的。

土人氣力有限,鐵漢滿腔怒火,綁時又不老實,厲聲怒罵,周身用力亂掙,總算二惡奴正在忙亂,不曾跟來,沒有多吃別的苦頭。那四土人綁他不住,只得低聲連說好話,鐵漢方始住了掙扎。開頭那四土人看出腳露在外,從頭到腳均被鐵環裹住,不能彎轉,恐吃不住,口中假裝喝罵,內有一人還打了他兩下,暗地卻將麻繩多捆了好幾圈,綁時並將木樁用力抬起。無奈兩個圓面綁在一堆本就不穩,鐵漢又深知仇敵殘忍,慘無人道,什麼酷刑均施得出,不知要用什麼花樣收拾自己,反正凶多吉少,竟把來時好友勸告的話忘記,犯了野性;再見惡奴驕橫兇狠之狀,越發憤恨,急怒如狂,死生二字,已置之度外。上人綁好,剛一走開,重又奮身掙扎,破口大罵。力氣本大,只晃得兩晃,繩圈便即晃松,身後所背兩三百斤重的木樁立時下沉,頭頸手臂全被勒緊,人如何能禁得住?

幸而強健多力,見勢不佳,時候稍久。休說掙扎罵人,人也要被鐵環勒閉了氣,甚而送命,均在意中。這才想起好友之言,急怒無用,只有多受侮辱酷刑,沒奈何,強忍胸中怒火,拼着手腕痛苦,暗中用力,將其提起,一面雙腳立穩,將頭緊貼樁上,用背朝後抵住,才好一些。

公遐早聽出鐵漢是惡霸死對頭,當夜只是凌辱,還不至於送他性命,那兩土人卻是難保。又見惡奴背後都有一把鋼刀,齊朝老土人撲去,滿擬必死無疑。哪知二惡奴竟搶着上前將他鐐銬解開,放了起來,重又領往惡霸面前跪下。惡霸把手一招,內一侍女便捧了一身乾淨衣服走過。雙方說了幾句,惡霸勃然大怒,喝道:「老狗東西既不知好歹,可領去見新姨娘一面。這好衣服憑他幾根老狗骨頭穿了也真折福,由他自去養傷。這樣骯髒,新姨娘房內不許進去,你們扶他到了房前,只許他父女隔窗相見,敢說出一句無理的話,即速牽來見我,叫他知道厲害。」老人只方才拒絕換衣說了幾句,後便一言不發,跟着便被兩侍女領走。另一土人早被綁在樁上,似知不能倖免,已停了求告。

第五回

林中大火

惡霸對眾獰笑道:「這班比豬狗還蠢的奴才真箇不知好歹,欺人太甚。不是看在新姨娘是他女兒,真非千刀萬剮不可。話雖如此,他總是我心上人的爹。新姨娘今早業已答應從我,說好不殺老狗才肯和我成親。我雖見不得他,你們不許對他無禮。明天便撥兩名農奴代他種田。老狗脾氣不好,只不犯我,且由他去,不許計較。吩咐賬房,老狗還有一個小驢日的業已逃走,家中無人照看。方才金三狼不該將他打成重傷,如非我事前忘了招呼,他平日又極得用,老狗所種的田地勢偏僻,他家有這樣好的女兒,不是金三狼來說我也不知道,一樣饒他不得。老狗是賤骨頭,我派人服侍他,也許和那衣服一樣還不肯收。你們不妨假裝好人,見事行事,或令附近土人農奴代他耕種服恃,務必做點樣子出來,叫新姨娘看了高興才好、我脾氣不好,常時忍耐不住,不等老狗明自過來,不要讓他見我的面。最可惡是那馮二牛,如不是他,怎會引來鐵漢驢日的把事鬧人?今日得信,這中秋節未必能夠安然度過。我們雖然不怕香粟村那幾個對頭,好好一個中秋佳節,我又得了一個美人做新姨娘,本來快活的事,有人討厭,豈非美中不足?今天先拿這兩個驢日的出一點氣。」公遐藏在土山樹後,遙望場上,眾人所說雖聽不清,只會出一點意思。但聽惡霸聲如豺狼,甚是猛厲,端的一呼百諾,威勢驚人,看去決不好惹。

正代鐵漢發急,前見惡奴已拿了刀鞭朝柱頭上所綁土人走去,揚手先是幾十鞭,沒頭沒臉全身抽打。老遠便聽刷刷之聲,勢如風雨。那土人連日已受過不少毒打,周身是傷,哪再禁得住長鞭猛抽?先還顫聲慘號,不過二三十鞭便沒了聲息。惡奴為了主人反覆無常,先令虐待威逼土人,如今卻又怪他不該將人打傷,覺着冤枉,便拿那人出氣。人已斷氣,還在打之不已。正打得起勁頭上,不知怎麼被惡霸看出,厲聲惡罵:「驢日的狗娃,這廝已死,還打作什?我說了你幾句,想出氣麼?」惡奴聞言大驚,忙答:「小的因他路上罵人,恨他不過,怎敢無禮?」

惡霸剛冷笑得一聲,另兩同座黨羽方才本已走開,忽將鐵樑上少年婁公亮押了走來。

公亮雖然手足均有鎖鏈綁緊,腳上並還帶有木狗,不得移動,雙足並在一起,神態卻極從容,與二賊黨一路說笑,若無其事。本來賊黨也似想由側面繞往廣場中央,去與惡霸相見,不料公亮蹦着蹦着忽朝四面看了一眼,一聲長嘯,拔地而起。群賊不料他帶着鎖鏈木狗還有這高本領,正驚慌喝罵問,聲到人到,公亮已隨同嘯聲一躍好幾丈高遠,縱落在惡霸的面前,微笑說道:「今夜月明,我蒙你厚待,安排那麼好的地方與我棲身,本極感謝。可惜那幾個受你恩典的土人吃不起苦,稍微挨幾十皮鞭,餓個幾天幾夜便禁不住。雖然你那貴管家專會收拾他們,不敢公然號哭,那無聲之位和滿臉的血淚、周身的傷痕,我第一次看到人類之中有此景象,實在對它沒有興趣。念你主人好意,送與我的酒肉都承當不起,咽不下去。你明知我心軟面嫩,既落你手,便住在狗洞裡面也不相干,偏請我和他們住在一起,這玩笑實在開得太大,將來怎麼報答你的好處呢?我以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必要虛度。自來客隨主便,隨便打發一羊一狗,一喊便到的事。你這樣誠意留客,我怎麼也走不了。你偏鄭重其事,竟連你這兩位生死之交一齊驚動,前來相請。難得你們真看得起我。可是明日中秋佳節,不願見我這樣惡客,想提前打發,大家爽利,那真再好沒有了。」惡霸命兩個得力死黨將公亮押來,原有兩種用意。本心最好化敵為友,不料對方一味嬉皮笑臉,句句有刺,神態那麼安詳自然,使人急不得,惱不得。勉強等着說完,方喝問道:「婁老三,你要知道,我們以前井水不犯河水。前日是你自來生事,與我作對,不能怪我。你雖被我擒住,乃是寡不敵眾,並非本領不濟,不算丟人。我已再三好言相勸,你須放明白點,莫要真箇翻臉,到了生死關頭就來不及了。」公亮哈哈笑道:「姓巴的,明人不用多說,隨你的便罷。」跟着聲隨人起,又是一個倒縱出去約兩丈高遠,恰巧落在惡霸正對面木樁之前,貼身而立,神色自若,笑呼:

「你們不要膽小害怕,婁三爺明人不做暗事,這還不到走的時候。你們要殺開刀,想磨折我卻辦不到。在此片刻之間,再不下手,我婁老三一不耐煩就要走了。」眾惡奴不等話完,已紛紛搶撲上前。

惡霸大喝:「他不會走,驢日們亂些什麼!」同時,聽出敵人語似有因,心方一動,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跟着又聽嗖餵連聲,接連十幾枝響箭帶着一串銀色火星刺空而過,料知敵人大舉來犯,厲聲大喝:「快將這廝用鐵鏈和麻筋索綁在樁上。金三狼們小心看守,我帶人迎上前去,先殺他個落花流水,回頭再來發落。」說時,惡霸手下黨羽武功頗高,平日又有訓練,一聲號令,便各做各事,如飛散去,轉眼之間兵刃馬匹全數備齊。惡霸和幾個有力同黨飛身上馬,另有十幾個已先步行飛馳趕去。惡霸走時大喝:

「這裡三面峰崖,一面是水,外人走不進來。敵人好似大舉來犯,必由正面攻入。你們只分出數人防守水路和對岸崖洞,看守綁的兩人便了。」說罷,連馬帶步二三十人蜂馳而去,轉眼馳入前面樹林深處不見。剛走不久,后庄忽現火光,晃眼火勢大作,男女喊呼之聲嘈成一片。場上本還有二三十個惡奴打手,另有八九人已先拿了兵刃沿河走去。

火起以後,眾惡奴只是指點觀望,一個也未離開,並無在救之意。公遐早由山上走下,見那火好似有人所放,起了兩處,已快蔓延開來,賊黨置之不理,心方奇怪。跟着又是好幾支花炮在火中放起,顯得那火格外好看。知是林蓉藉此發出暗號,在催自己逃走。

方覺惡奴不去救火,心中奇怪。又見婁公亮形勢奇險,惡霸走時的話相隔頗遠不曾聽清,似有便宜行事之言,不由激動義憤。惡霸剛走,便一面窺探,一面輕悄悄由下面繞路掩將過去。本意公亮這高本領,為首仇敵又多走開,身邊帶有寶劍,只將他那木狗鐵鏈斬斷,就是惡奴人多,打他不過,逃總有望。那一帶地勢隱秘,公遐急於救人,已到廣場前面大樹之後藏起。自己到底勢孤,一個弄巧成拙,便非送命不可。

公遐正在盤算下手方法,等候機會,並盼賊黨前往救火,下手容易得多。一看對面莊院中火煙飛騰,上升霄漢,連天也被映成了紅色;可是群賊各持刀槍鞭棍,立在木樁前面,手指樁上三人,紛紛辱罵,刻薄嘲笑不已,一個也未走開。心方愁急,想不起什方法。左邊樁上農人本被惡奴打暈死去,野風一吹,悠悠醒轉,同時,前見二女忽由莊橋上飛馳而來,一到便跳腳大罵,說。「糧倉已被燒掉了大半,莊主臥室也快波及。後面只有七八個男子,余均婦女,顧不過來,你們還在這裡說笑,隔岸觀火,快樂不成?」

內一惡奴笑答:「莊主法令素嚴,走時吩咐防備這三個驢日的死囚,怎敢離開?」青衣少女巴柔雲怒喝:「放屁!這不似尋常小事。如今全莊都要燒光,你看見沒有?」前見惡奴從旁答道:「燒光無妨,本庄分散各地的良田有七百多頃,還有好幾千畝果園藥材,有的是農奴,只要莊主發令,限他們五日之內將所燒掉的糧食獻上,只比以前更多。這時被火燒掉,不比平日見誰種的田好,要他多加,還有推託。莫非他種了莊主的田,眼看燒光,連點天良都沒有,還敢反抗不成?莊主本嫌住房只十幾間,由上月起添了兩個新姨娘,不能分開來住,想多蓋上一百間好樓房。借着這把火燒掉重蓋,只要多打驢日們幾頓皮鞭,沒有辦不到的事,放心好了。」話未說完,青衣少女已是大怒,怒罵金三狼:「你這奴才有點天良沒有?就算莊主要蓋房子,好好現成的樓房為何要將它燒光?

那兩個新姨娘關閉樓上,如被燒死在內,莫非也能賠他原樣的人?」未句話出口,群賊方被說動,那火也實在是越燒越大,八九十畝一片莊園竟有一半以上點燃,如非風向相反,莊前一帶也必引燃,方始着急,紛紛搶先趕去。

二女正往公亮身前走去,忽聽身後咳嗽,回顧正是金三狼,怒喝:「你怎不去救火?」惡奴詭笑答道:「這裡不能離人;救人人多,也不少我一個。莊主行時有命,不許離開,並令便宜行事,要走也行,我得把兩個死囚留點記號。」惡奴原因疑心主人之妹柔雲偏向婁公亮,有什別的心意。同時看出雙方本來就是一水一火,不能並立,早晚必有變故。此時仇怨已成,只有越鬧越僵。方才在石牢內,又看出柔雲明幫仇敵打罵自己。心雖恨毒,無奈她是主人妹子,無可如何。主人回時,雖曾搶前告密,看主人雖有怒容,並未發作,好歹人家是兄妹,主人性又殘暴,不早點想法離間,非但不能得寵,久必受害。方才那火起得也怪,因此不肯走開。及聽柔雲再三催走,更生疑心。未奉主人之命,雖不敢真箇傷害公亮,卻想乘機試他一試。不料彼時如聽柔雲的話前往救火,還不至於送命;這一妄想陰謀離間,試探對方心意,反倒弄巧成拙。柔雲見他堅持不去,想起惡奴平日陰險兇惡,兄長好些罪惡均他蠱惑慫恿;又在旁邊作梗,使得自己無法下手。如非他是乃兄最得寵的爪牙,早下殺手。再聽這等說法,不由信以為真,知其手狠心毒,仗着兄長寵愛,無惡不作。聽口氣,分明恐怕敵人逃走,要先下毒手,使其殘廢。

本心想救意中人,不料惡奴作粳,反而害了所愛的人,越發急怒交加,話沒聽完,慌不迭縱向公亮身前,剛喝得一句:「你待如何?」

惡奴也是惡貫滿盈,死星照命,一見柔雲縱向公亮身前那等情急驚慌之狀,想起這位小姐以前常時出山打獵,有好幾次均發現她和婁公亮在附近山谷中走開,仿佛先在一起,剛分手不久神氣。自己聞報,曾在暗中查探,也曾見到這一類事,但都先後發現,或是各走各路,始終未見二人對面說話,形跡卻甚可疑。正打算拿到真憑實據再去稟告莊主,沒有幾天對頭便上門尋事,將其擒住。土山石牢一帶,這兩個賊婢常說那是人間地獄,地又荒僻,輕易不往走動。自從姓婁的一來,每日均見二女藉口採花和采菱藕,必要去一兩次。方才又幫敵人打罵自己;此時剛拿活一引,便恐敵人受傷,搶前保護,分明雙方早有好情,情不自禁,心中越發得意。只想再往深里試探,全沒恩到二女聰明機警,這一縱一急做得關心太過,露出破綻,惡奴又是得寵爪牙,就這晃眼之間,業已動了殺機。林蓉更是旁觀者清,知柔雲情急大甚,露了馬腳,少時惡霸回來,一經告發,便有殺身之禍,早將手握住劍柄,一面留神火場那面有無人來,好作打算。稍有空隙,立即下手除此一害。

那不知死的惡奴明見二女一個面如秋霜,目蘊凶光,業已急怒交加;一個按劍而立,雖然始終一言未發,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註定在他身上,面容冰冷,也帶出幾分怒意。

非但沒有戒心,反因二女美貌,打算試出真情,用話挾制,乘機引逗,加以調戲,非要到手一個,稱了平日心愿才罷,加以心毒手辣,好狡大過,惡念一生,立時望着二女冷笑道:「二位小姐不要着急,我是先拿這驢日的開刀。看在二位小姐面上,至多把姓婁的腳筋挑斷,決不至於要命。就是莊主怪罪,有我金三狼承當,何必這樣動氣發急呢?」

話未說完,回首一刀,先將剛活轉的農人膀臂斬斷了一隻,一聲慘號,重又死去。這時,樁上兩人一個又在厲聲怒罵。公亮也在暗中準備,想用內家氣功冷不防將惡奴打死,背後雙手業已脫銬而出,只為二女立在身前,沒有發作,也沒想到惡奴動手這麼快。公遐隱伏樹後,看出二女將人遣開,想放婁公亮逃走。雖沒有動,一見那土人已被惡奴打得遍體傷殘,血肉狼藉,剛剛醒轉,又被惡奴斬斷膀臂,滿地鮮血,痛死過去,重又勾動俠腸,怒火上撞,取鏢待發,也快下手。二女更是恨到極點,另外還有一個殺星也正趕到。

惡奴絲毫不知殺機四伏,已有好幾起,此時惡貫滿盈,萬無倖免,一刀斬斷土人臂膀,得意洋洋,笑說:「今日新磨的刀果然爽利!我再拿姓婁的腳筋試試刀尖!」口發惡言,一面便裝往公亮旁繞去,剛說得一句:「姓婁的,這是我家小姐照顧你的好處。」

未一字還未說完,瞥見二女面容驟變,林蓉劍先出匣,柔雲腰掛雙劍和一鏢囊,內中一劍似是敵人所有,猛想起自來戀好情熱,色膽包天,莫要火是她放,打算調虎離山,救她情人?我不肯走已是遭恨,再又識破私情,為難作對,難免殺我滅口,或是救了情人同逃,豈不凶多吉少?念頭電一般剛剛轉過,只覺着一點危機,還沒有想好主意,二女一個已縱往前面,攔住退路,一個已舉劍刺來,不禁大驚,忙即縱避。口剛急喊得一個「小」字,猛覺腦後噝的一聲,知道不妙,百忙中把頭一偏,猛覺眼前有一線寒光一閃,休說看清,連念頭都不容轉,那寒光已穿腦而過,死於就地。柔雲原因林蓉暗中示意提醒,知與惡奴不能兩立。見他警覺想逃,惟恐驚動同黨,留下大患,心裡一急,縱身一劍。林蓉也是同樣心思,上來便縱出丈許遠近,以防滑脫,看清惡奴縱逃之勢,利用全力回縱過來,也是一劍斫下。那寒光長才一兩寸,來勢又急又准,因甚細小,二女未看清,又恐惡奴出聲喊人,不約而同雙劍齊下。惡奴正往旁邊翻倒,還未落地,二女不知人已重傷死去,一劍穿胸而過。柔雲心更恨極,惟恐不死,刺中之後手再用力往下一按,立時斫破尺許長一條裂口,等到柔雲拔劍縱避,大股鮮血已隨腸肝心肺狂涌而出。同時林蓉也由側面連人帶劍飛來,揚手一劍揮去,將惡奴的頭梟去了大半個。

回顧莊上火勢正燒起勁,全莊的人都在忙着救火,人語喧譁,嘈成一片。為了地勢廣大,房舍樹木又多,莊前一片被樹林擋住。眾惡奴因見火勢厲害,越燒越凶,好些樹木均被點燃,自家住屋也被燃燒在內,一面忙於救火,一面想搶自家財物。又因惡霸不論燒掉多少財物衣糧,均可迫令全山土人如數獻上。舊房子燒掉,還可加建上許多新的,自己卻要主人喜歡,憑爺賞賜。就是山中土人可以仗勢勒索,一時之間到底難於如願。

切身利害所關,又疑火是外敵所放,否則不會上來三處同時起火,燒的又是重要存糧之處和藏嬌樓等全莊的精華所在。如非后庄風向未朝前吹,着火都在后庄一帶,前莊如全起火,解救更難。事關重大,均恐莊主回來怪罪。前面雖然綁有敵人,但有二女做主防守,本領又比眾人都高,全部專心救火,沒有一人想到前面,莊場上並無作梗的人。二女殺死惡奴之後,稍微一看,柔雲說:「我今日一不做,二不休,先將他放走。哥哥回來就說敵人救去如何?」林蓉忙答:「最好一同逃走,否則只可如此。只為敵人先在莊後放火,將人調開,我姊妹和金三狼在此守候,不料敵人厲害,殺死三狼,將人救走。」

柔雲方說:「只好如此。」忽聽身後錚鏘兩響,心疑公亮掙斷鎖鏈脫困而出。同時又聽鏘鏘連響,忙即回身一看,公亮業將鎖鏈木狗全數斬斷,脫身而出。旁邊一個頭戴虎頭面具的白衣女子,手持一雙長劍,已將鐵漢手腳上鐵環斬斷,只有頭頸一處未斷。

公亮正趕上前相助,扶那身後木樁。來人長劍宛如一泓秋水,寒光映月,似恐誤傷鐵漢,命其低頭向前,將劍由頸後插入,往上一挑,那粗約半寸的鐵環應手而斷,飛落地上。

身後木樁叭的一聲大震落在地上。公亮將他輕輕放倒,便朝自己走來。鐵漢略微把身子蹲了蹲,便將死人的刀搶拾了去。公亮和那女子動作極快,就這轉眼之間人便走出,柔雲見那女子白衣如雪,頭上戴着一個虎頭帽兜,後面一件披風,與帽相連做一卷斜掛肩上,現出一身白色緊裝密扣短衣,腰束一條皮帶,越顯得細腰猿背,通體圓活。面容雖被白紗面具遮住,看她不出,丰神卻極挺秀,身材尤為秀麗。初發現時,正和公亮低聲說笑,神態似頗親密,心中一驚。初殺惡奴,本想推說敵人所為,不料強敵真箇到來,不等內應,便將公亮、鐵漢救出。當此驚慌神亂之際,心裡又有點發酸,不知如何是好。

呆得一呆,公亮已將木樁輕輕放落,匆匆迎來,剛低聲說:「多謝盛意,他日必有以報。

那旁樹後還有一人,是我朋友,還望二位姊姊助他出險。我們不能久留,還防賊黨看破,於你二位不利,不妨追趕我們,出聲喊人,我們自有脫身之策。等鐵漢先逃出一段,你再喊人。」話未說完,鐵漢剛將刀拾起,便被白衣少女喊住,說了幾句,鐵漢立往土山那面馳去。跟着少女便朝公遐這面喊道:「你還不走,等待何時?」

公遐心想和公亮見上一面一同逃走,不料藏處早被這男女二人看破,心雖慚愧,對這兩人卻是敬佩已極。忙由樹後趕出,方說:「這位俠女貴姓,我意欲與婁三兄一路,不知可否?」白衣少女搶口答道:「我們前途還有不少危機,你如何能走一路?快些請走,不要連累旁人。」公遐聞言,方覺不好意思,仍想問明公亮,是否迴轉香粟村。方一遲疑,少女已向公亮低呼:「三哥,這人不知利害,事在緊急,偏有許多話說,我們還不快走?」柔雲聞言,心中有氣。林蓉瞥見公遐由樹後縱出,也慌不迭縱上前去,低喝:「你這人怎不聽話,還沒有走!再如遲延,便有殺身之禍。要見他們,不會到東山去麼?快照我所說逃走,一有人來,你逃不脫,還害我們。人家也未必能夠顧你。」白衣少女看出二女對她不快,在旁冷笑道:「這倒未必。」公遐聽林蓉一說,猛想起鐵漢先逃,只要追上,便可問出底細。最後還有香粟村之行。自家本領不濟,何必忙此一時?

再見林蓉說時東張西望,神氣惶急,更覺對她不起,心中不安。忙答:「小弟遵命。」

林蓉已將手連揮,公遐臨時想起土人尚綁樁上,意欲放落再走,縱身一劍,剛將綁繩斬斷兩圈,一摸死人,業已斷氣冰涼,林蓉已跟蹤趕到,急道:「你真呆子,這人不死,也要送他的終,免得多受活罪,萬無生理,多做空事作什?」

公遐面上一熱,剛轉身要走,白衣少女和那柔雲已動起手來,方才的話沒有聽清,心方一驚。林蓉急道:「她們假打,與你無關,快走快走!」公遐還想說兩句感激的話,見林蓉急得跳腳,不令開口,只得轉身照她以前所說急追下去。跑出不遠,隱聞:「我當他本領有限,看這身法腳程,還算不錯。」公遐本覺自己從小好武,一直用功,不曾斷過。來路山口連殺三豹,心還自負,想不到還差得遠,連這幾個女子都比不上,被人看輕。正在慚愧,聞言心中略喜。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原來場上四個人已打成兩對。

細看公亮、林蓉還像假打,另一對卻是又猛又急,分明真箇仇敵神氣。白衣少女還不十分進攻,本領也似較高;柔雲卻是越殺越猛,下手均是殺着,一絲不讓。如非對方本領較高,實非受傷不可。心方驚疑,瞥見林蓉又在乘機連揮手中劍,催其快走,暗忖:無怪她說我呆子,如是真打,早已出聲喊人,如何啞斗?再見四人邊打邊退,已快離開廣場,到了野地樹林之外,忙即飛步朝前趕去。公遐雖聽林蓉說得詳細,山路到底不熟。

這一耽擱,照林蓉所說,攀了山藤,援上土山後面危崖,剛把那條極危僻的道路看出,忽聽一聲清嘯起身來路,跟着便聽轟的一聲虎吼和男女雙方遠遠喊殺之聲。

第六回

白衣虎女

原來公遐走時,柔雲聽出白衣少女和公亮口氣親密,對於自己又有輕視之意。回憶近兩次和公亮打獵相遇冷待情形,不禁心中直冒酸氣。本就憤怒,再看公亮被對方一喊,連話也未說完便轉身走去,不由怒上加怒,再也按捺不下。不是恐怕驚動賊黨,連累意中人受害,林蓉又恐人早驚動,公遐不能脫身,在旁急口低聲勸說,早已發作。等公遐快要逃到崖下,柔雲開頭賭氣,不願與來人相見,立在原處,忍氣察聽白衣少女和公亮是否同胞兄妹,忽聽公亮在喊「萍妹」,猛想起婁家只有弟兄二人,來人如此本領,同在一山,平日斷無不知之理。同時又想起近一二年來,離此七十里亂山森林之中出了一個騎虎的女俠。先有兩家農奴為了所交糧食不能足數,第一次將人喊來,毒打了一頓,逼令三日繳足。走時向惡奴哀求哭訴:所種的田,本來除繳莊糧而外,仗着土地肥美,種些菜蔬,打點野獸,還可勉強度日。本年山洪暴發,將所種莊稼淹沒衝去。因恐莊糧無法完納,必遭毒打。雖有兩女娃,小的大小,大的莊主嫌她皮膚黑,連做丫頭都不要。

父母全家老少十口,逃是沒法逃。當水來時,拼了性命只搶出三成,已有一個多月以草根樹皮充飢。為了水中搶糧,還有三人受傷病倒。想賣二女完糧,山中土人恐莊主說他錢多,無人敢要。近年糧額越加越多,也無一家敢添人口,就是想娶童養媳的也無此餘力。莊主偏是不肯寬容,哭求了半天,至少要繳八成。前繳三成,家中連糧種都搜光,下半年種子還不知能否向人借到,三日之內如何繳法?反正死路一條。無奈父母年老,兒女又小,死活都難。

去年也是遇見山水,沒有這凶,繳上八成,挨了一頓皮鞭,回到家中。父母見兒子回來一身的傷,正在抱頭大哭,打算全家跳崖,大女黑妞忽然引來一位女菩薩,給了一小袋金沙,說是可以換錢,並買糧食。先還不知真假,這類銅鐵沙石一樣的東西從未見過,那兩條山口又出不去,挨到第二日半夜,實在急得無法,才拼着命不要,壯着膽子,拿了那十兩金沙,想和莊上各位大爺求說,說是無意之中拾來,聽說可當錢用,不知莊主能否照價折合。莊主一見便自高興,方說值得多,金三太爺在旁低聲說了幾句,忽又改口說成色不好,勉強抵數。並問還有沒有?當時派人跟到家中窮搜,地皮都被翻過,毫無所得,由此便常有人在左近窺探,並向全家恐嚇:如有藏金不獻,全要活活打殺。

提心弔膽好幾個月,又不敢違背恩人的話,說出真情。好容易來人,看出所過日子牛馬不如。偶然打到一兩隻野獸,還要挑那好的連皮送來。否則,這一頓毒打最少打個半死。

來人又因地方大遠,方不再往生事。今年莊稼又長得好,正想一年不曾吃過米麥,今年也許稍留一點,做全家犒勞,並將所租鋤鍬錢還上一點,父母兒女梢吃一點,眼看收割,一場山水沖個乾淨。如今死活都難,如尋不到那個女菩薩,說不得只好全家跳崖等語,因那惡奴面軟口快,常代他說好話,一時情急,向其訴苦,不料第二日夜裡,兄長聽手下人一說,反而激怒,命人次早將他捉來,當着全山土人活活打死,做一榜樣,藉此立威,並想由他身上引出那送金沙的女子,是何來歷。不料眾惡奴趕到當地,農奴全家不見。門上釘着一枝特製的三角弩箭和一張紙條,上寫惡霸主僕罪狀,加以警告。並說,不久便要掃滅全莊,為眾土人除去大害。兄長得信大怒,連命多人窮搜山中,毫無蹤跡。

由此大半年來,全家逃走的土人竟有好幾起,敵人影跡始終不見。

上月方在離莊六七里土人家中,看見稻場上蹲着一隻猛虎。去的人原為催糧,先見有虎,不敢上去。後來那虎忽然離開,方始人內,也沒想想土人怎不怕虎。正在勒索雞羊,催逼繳糧,氣勢洶洶,揮鞭亂打,一個白衣蒙面女子突然出現,歷數惡霸罪狀,將人打倒,每人削去一隻耳朵,命其帶信回莊警告。去的三人還不知虎是她所騎,狼狽逃回。遇見一個本庄教師,聞報大怒,自恃武功,立時趕去。三惡奴正在山頭上觀望,此女忽由林中采了一大枝花從容走出。教師先喝罵示威,此女笑說:「此花剛採下來,恐怕糟蹋,不願親自動手,你這樣惡人且看你自己的命運罷。」說罷一聲清嘯,林中便有一虎衝出,朝前撲去。那教師似因對方年輕女於,說話帶笑,未露敵意,正說便宜話,叫她取下面紗,如其看中還可活命;不料那虎悄沒聲突然衝出,連兵器和人全被撲倒,送了性命。惡奴在上看得逼真,又聽那虎怒吼之聲震動山谷,嚇得心驚膽落,亡命逃回。

兄長得信,越發激怒,忙即帶人追去。農人全家已一齊逃光,哪有影子?由此一人一虎出沒無常。偏是形蹤飄忽,幾次發現此女蹤跡,等人趕到,已不知去向。今日兄長還為她大舉出動,窮搜了半日,到夜才回。此女並有一匹極快的白馬,跑起來蹄聲極輕,好似沒有釘鐵,躥山過澗,其快如飛。看她這身打份,必是此女無疑。她和意中人如此親近,相識必久。越想越有氣,覺着此是情敵,立生惡念,如將此女殺死,兄長回來便有話說。

柔雲念頭才動,白衣少女已先說道:「時已不早,你那萬惡兄長死有餘辜。你雖生在惡霸家中,還有一點天良。照我意思,不能大義滅親,最好連假做作也不必,現在就跟我們同走。香粟村和我安樂洞中,雖沒有上人血汗結成的高房大廈供你奢侈享受,但是沒有倚強凌弱、殘害搜刮人死的惡霸土豪。大家安樂度日,有吃有穿有住處,除自己應做的事,大家事完全部快樂逍遙。只沒有不勞而獲,誰都要為公眾出力,才能算是自己人。比起你們終日遊手好閒,無所事做,連天然的風景都無福享受,實在高明得多。

你意如何?」話未說完,柔雲見婁公亮在旁點頭微笑:意似說得極對,由不得氣往上沖,妒念越重,也不細忖對方言中之意,只想把這情敵除去,不假思索,脫口冷笑道:「你休口出狂言,不問我是否大義滅親,也決不會和你一起,為了婁三兄安危,也決不會在他未出虎口以前喊人。至於你這野人,我早就聽說,情願打你不過,決不會和你假打。

今日之事勝者為強,有何本領只管施展,不必客氣!」公亮見柔雲雙眉倒豎,滿面怒容,只當年輕性傲,同伴話太剛直,使其難堪所致。想起這三日內蒙她暗中相助,方才更冒奇險放火燒莊,遣走惡奴,並將仇敵親信爪牙殺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