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螞蟻 - 第3章

還珠樓主

再興見她花冠零亂,秀髮凌風,說到傷心之處又是眼花繚亂,悽然欲涕,看去哀艷欲絕,正在極口勸慰。姬棠抬頭一看,驚道:"我們只顧談心,天都快亮了!"再興四面一看,果然殘月掛樹,樹影蕭疏。湖邊曉風送涼,荷香時引,東方已現出大片暗紅色的霞影。耳聽蘆笙已止,偶然斷斷續續由遠方傳來幾聲情歌,時有一對對的情侶由花林山角互相挽臂而出,衣服和頭上花冠大都零亂,無一整齊,面上卻都是那麼歡喜。知道這裡的人和原始森林中生息的那些氏族部落一樣,男女相愛純任自然,像蘭花那樣已是極少。姬棠染有漢家習氣,因和女子初次這樣纏綿,姬棠又是那麼美慧溫柔,情真意摯,一見投緣。正談得高興頭上,又當殘月曉風,天氣涼爽,身邊依傍着一個美貌溫柔的少女,眼前平波浩渺,一碧無際,荷花萬點,楊柳千行,此情此景,真比畫圖還要美妙。

休說姬棠初涉情場的少女,便是時再興胸有成見、定志不移的人,到底人非太上,一面領略那湖光山色、柳影荷香,一面與新交到的素心人隅隅情話,也由不得心神皆爽,樂而忘倦,誰也不舍離去。

漸漸紅霞現曙,朝陽出地,紅光萬道斜射過來,二人影子被陽光照在地上又長又大,已連成了一片。再興貪看朝來湖山美景,尚無歸意,姬棠忽然手指地上人影笑道:"幾時我和哥哥像地上的影子一樣連成一人多麼好呢。"再興聞言,想起前事,心中一動,方說:"以後成了自家兄妹,本來情如一人,何必還等將來呢?"姬棠還未及答,忽聽遠遠嬌呼:"時哥哥,你們多快活呀!"二人回頭一看,方才對對成雙的蠻人業已紛紛走出,繞向洲後樹林之中,似已與盡歸去,經由後面竹橋回往對岸崖洞之中歇息,只剩了幾對後影隱現林中,就這一會功夫已快走完。王翼同了蘭花卻手挽手,沿首湖邊柳陰說笑而來,面上神情均頗歡喜,衣服和頭上花冠卻是整潔如新。蘭花老遠便揚手招呼,並朝王翼說笑,手指前面,似在議論自己,心想:二人這一夜必已發生情愛,大哥婚事必可成功,心甚喜慰。再看姬棠,因蘭花喊她,業已當先迎去,跟蹤趕往,還未到達,便見二女互用蠻語說笑,姬棠面帶嬌羞,卻少喜容,知是談間夜來遇救、結合經過,決計假裝到底,見蘭花拿話取笑,未置可否。

正要同行回往竹樓安歇,蘭花忽然皺眉道:"那面大髒,我們由這裡走吧。我知二位哥哥不喜多吃油膩,這裡吃肉之外,素的只有檄耙和有限兩樣素菜,雖有竹筍,不到時候,這還是去年叔婆帶來筍乾,無意中掘到一些鮮筍,才知吃法,果是好極。我將二位哥哥送我們的三擔香稻取了一些,叫人去皮,想燒點稀飯,連同叔婆給的許多食物和糖,想吃一頓好的。後來想起那些香稻要做種子,真不捨得。我又嘴饞,他們忽然來說,你房中還有一大布袋,內有好些香米,與上次叔婆帶來的一樣,非但省事,還可多留好些種子。我這兩個小女娃都極靈巧忠心,又會燒菜煮飯,想叫她們也嘗點新,沒有和你們說就取了好些出來,好在你們都吃,不會怪我吧?"

二人來時,因鳳珠恐其初涉蠻荒,雙方言語不通,賓主未必投機,特代準備了許多蠻人心喜合用之物,作為二人所送,以結歡心,連谷種菜籽共有五六背子(蠻人挑物,都將東西紮好,用一竹簍或是木架背在肩後,最重者達二三百斤,名為背子。偶然也有頂在頭肩上的),到時本要分送,未等取出,連行李衣箱均被蠻兵抬往樓內放好,跟着斗獅,發現毒蟻,鬧了一夜。早來種地,忙到下午,跟着沐浴歌舞,一直沒有顧得談到送禮之事。鳳珠為了二人均是漢客,不慣以肉為糧,除食米之外,又多備了三擔多上好未去皮的香稻,準備二人吃上半年,新米恰好成熟,便可接上,想得甚是周密。蘭花以為都是種子,別的卻不知道。

二人聞言,相繼笑說:"第一次種子哪要這許多,如是我們六七人間日一吃,便那一擔多白米便可接上。妹妹喜歡,但吃無妨,谷種只要一擔,先種個幾十畝試試,還有別的可種呢。"隨將所帶之物分別說出。蘭花聞言大喜道:"原來你房中那些東西都是送與我的,真太好了。"隨又拉着姬棠的手笑說:"這些東西雖說送我父女,以後我們四人都是一家,誰都有份,你和時哥哥好也是一樣,愛吃愛用隨便拿,怎不喜歡呢?"

姬棠連忙笑答:"我喜歡在心裡,還沒顧得說出來呢。姊姊待我的好處,我早和時哥哥說了。"蘭花笑道:"你平日所說漢語還沒有我好,一夜之間說得這麼好聽,必是時哥哥所教。你真聰明,他對你也大好了。昨夜今早還說他這一生決不娶妻,變得這樣快法,也不害羞了。聽說昨夜你被人包圍,眼看受害,他都不動,直到萬分危急方始下手。我見他心腸太狠,又聽日裡那等說法,還拿不準,替你擔心。沒想到說變就變,這樣好法,我真代你高興呢。"

四人邊說邊走,不覺繞到樓前,一同走上。遙望昨夜廣場上好些蠻人正在打掃獸骨和柴灰餘燼,連同蠻女遺留的花朵,堆得小山也似。姬棠笑道:"姊姊最愛乾淨,輕易不許在此歌舞,跳完第二日也必命人掃盡,挑往森林之中丟掉。不像以前,不是沒人收拾,便隨便掃向湖裡。"蘭花笑說:"我這妹妹雖然有點脾氣,人是真好。她說的話先就教人聽了舒服。"王翼笑道:"我們如今成了自家兄妹,但是男女各有兩人,須要有點分別,免得喊錯。"二女便問如何稱呼,二人笑說:"容易,每人只把名字帶上一個字,省得哥哥妹妹彼此亂喊。"剛剛議定,兩個小蠻女已將稻粥燒好端來。二人見擺了一桌鹹甜乾鮮,共有十幾樣,笑說:"我們連她們小姊妹至多才七八人,怎吃得了這許多?可要與老寨主他們送去。"蘭花笑說:"爹爹已送去了,她們因見布袋當中還有好些好吃的東西,我又叫她每樣做上一點,叔婆所留的鍋又大,小的一口怕不夠吃,聽說一頓便煮了兩斗多米。初次燒大鍋,沒有準頭,後見成了乾飯才着了急,又加上許多水,你沒見乾的也有,稀的也有,不一樣麼,憑空糟蹋我許多米。這裡天熱,不能久放,如非翼哥帶來得多,真氣得我想打她呢。"再興見旁立蠻女面有懼色,忙說:"這個如何能怪她們。本來那幾個蠻兵都愛吃飯,本想那一布袋的米讓他們帶到路上去吃,現既留下,多餘的飯菜由蘭妹犒勞他們豈不也好?"蘭花喜道:"照此說法她們倒做對了呢!"

隨命旁立蠻女將多餘的飯和菜蔬送交老蠻兵分配,如其不夠,將昨夜所剩羊肉命人送交他們,儘量吃飽。就說他們的米我已留下,走時另外多送他們肉吃。二人忙道:"那米本是你叔婆所贈,並非與他們做歸途之用,聽說他們最喜這裡獸肉,還是走時多給他們一點肉也好,不必再提米了。"蘭花轉告蠻女,應聲馳去。

二人隨說蠻兵俱都思家,最好早點打發回去。正在邊吃邊談寫那回信之事,忽聽遠遠牛角號聲吹動。二女大驚,同聲說道:"此時如何有此告警信號?"姬棠正要起身往看,蘭花側耳細聽,又向後窗眺望,忽將姬棠拉住道:"棠妹先不要慌,這信號是由二位哥哥昨日來路山口一面一個接一個傳將過來。這一帶山高路險,沿途全都有人把守,不會等來人深入腹地方始警覺。此事真怪,好在不是毒蟲來犯,看神氣,就有敵人也不甚多。昨夜到此,人都疲倦,如有敵人,慌亂不得。"說罷,又側耳細聽了聽,忽由胸前取出一枝銀笛,吹了幾聲。

自從警號一起,對岸各處大小洞穴中均有壯漢拿了弓刀匆匆趕出,但多立在洞口不動,只有一小隊約有二三十人由崖角大洞中衝出,到了外面,分為兩起,一起往昨日崖角馳去,一起繞往樹林之中,俱都一閃不見,動作如飛。等到蘭花銀笛一吹,對面各處崖洞中立有六七十人應聲馳出,自相集合,分成三隊,行列甚是整齊。蘭花二次一吹,便分三路向前馳去,余仍停立洞口未動,角聲也漸漸稀少下來。二人先見蘭花面帶驚奇之容,方自奇怪,忽聽遠遠折木之聲甚急,跟着便聽蘆笙四起,蘭花面上神情越發緊張,眼望森林那面,忽將銀笛取出,狂吹起來。要知火攻犀牛陣,雙俠初建奇功,全體蠻人與毒蟻拼死搏鬥,許多蠻荒實景,以及本書驚險哀艷新奇情節,均在以後諸集發表。

第五回

凶犀過境

前文王翼、時再興見蘭花、姬棠二女聞得角聲正在驚奇,剛剛角聲停止,安靜一點,遙聞森林之中又起了騷動,折木之聲大作,響成一片繁音。二女面上立現驚異之容,方料發生事變,不是敵人來攻,便有大群猛獸蛇蟒來犯。看二女面上驚疑之容,疑是昨日所說毒蟻,正在探問,忽聽兩聲獅吼,相隔甚近,沒有昨夜所聞猛惡,目光到處,果是昨夜那兩隻小獅被二蠻女一人牽了一隻繞着小山往樓下走來。蘭花正吹銀笛,憑欄下問:

"這兩隻小獅如何不放在山洞之內,牽來作什?"蠻女答說:"這兩獅子自從前夜代它捉了嘶蝴,上藥之後,連另外一隻也馴養起來。剛餓了它一天,便向我們搖尾求食,毫不倔強。因未奉命,不敢給它吃的。方才走過,不知何故,拼命往外猛竄,鎖鏈都幾乎被它掙斷,見了我們便吼了兩聲,不再強掙,不住搖頭擺尾,看去可憐。剛一走開,便怒吼縱跳,想要跟來。我們恐它掙斷鐵鏈逃走,只得帶來此地,你看我們不是連矛杆都未用麼?"

四人一看,果然那兩隻小獅和家養的狗一樣,由二蠻女拉住鎖鏈一路走來,毫未倔強,手中長矛也未抵住頭頸。那被螞蟻咬傷的一個更是不住仰頭向上歡躍,口中低嘯不已。另一隻卻回身注視森林那面,做出發威緊張神氣,對人神態卻是馴善。蘭花正命蠻女給它肉吃,忽聽森林那面折木之聲越厲。對面洞中蠻人聞得笛聲已有多半出洞,連隊伍也未排,紛紛分馳而去。二人黨着形勢緊急,蘭花還在喊人取肉,引逗小獅,所說蠻語十九不解,知其少女天真,童心未退,恐有延誤。時再興首先急問:"蘭妹,你連發號令,他們這樣慌張,森林相隔這遠,竟能聽到猛烈的折木之聲,必有事故,莫非昨夜所說毒蟲尋來了麼?"

姬棠接口道:"這個不是撕撕,聲音不對。那東西來時和潮水一樣,雖然也有聲音,又密又勻,不是這樣響法。恐是什麼大群野獸,林中樹木都有折斷,定必猛惡厲害,蘭姊業已發令令人分路趕去,要是大隊犀牛、野騾,正面殺它決擋不住。我在此多年,只見到過一次,過了兩三天才過完。由昨夜獅子來路山崖之上猛衝下來,往出山路上馳去。

彼時我年尚小,你們來的那片樹林也未開闢,犀群所過之處樹折木斷,地上花草全被踏平,一味隨同為首大犀向前猛衝,無一回顧。前面不問是崖坡,是溪澗,或是大樹,只要為首的幾隻大犀沒有掉頭,照樣猛衝上去。事完之後,單這二三十里一段路上,它們自相踐踏和跳崖撞樹、連死帶重傷的少說也有一二百條。快過完時,被我們由後面邊追邊打,刺殺的還不在內。打這東西必須跟在它的後面,用長矛梭鏢憑高下擲,便是受傷,它也決不回顧,如由前面去擋簡直送死,便是鐵人也被踏扁。蘭姊聽出是這一類野獸,因其力大無窮,皮又堅厚,差一點的毒鏢不易打進,遇到走單不能歸群的凶犀最是可怕,發起瘋來,低頭朝人猛衝,比飛還快,人被撞上,獨角一挑,人被挑起好幾丈高遠,就不被那獨角挑中要害,跌也跌死。

本來將人藏起,避向高崖之上,聽其過去,原可無事,還能得到許多現成的好牛肉。

它那周身上下、連皮帶骨又都值錢,雖然我們賣與漢客和緬甸國人常受人欺,所得不過數十分之一,因是不遇便罷,只要遇上一群,少說也可得上百十條。那肉又嫩又香,先吃不完,這裡天氣太熱,以前全都糟掉。前數年才學會風乾咸醃之法,能夠多放,。運往山外去換值錢東西。此事相隔已七八年,我們至今還想吃那牛肉,醃乾的更好。今天要是這類東西,事情雖險,再妙沒有,連生帶醃足可吃它一年。老王幾次傳命,如其打到一隻也要送去。可惜七八年來只偶然登高遙望見有幾隻隔山走過,一則追它不上,二則如非大群移動,要是零星幾隻,遇上時比什麼猛獸都要危險。要想打殺一隻,至少必有數人喪命,也無什人有此膽力敢於和它拼鬥,原是一件喜事,姊姊因恐犀群衝來此地,將她兩年心力布置的花木竹樓全數毀壞。這東西和別的野獸不一樣,非但會泅水,動作更是靈巧兇猛,想要躲避決非容易。它那獨角生在嘴唇上面,比刀還快,兇惡已極。因此命幾個縱躍輕靈、膽力強壯的蠻人故意趕向前面,引逗那為首幾個大犀,將其激怒,等它追來,立時避開,便可引往別處。"免得來此糟蹋,我們不消多時就看見了。

王、時二人同聲驚問:"這類凶犀我也聽人說過,萬不能由前面與之相對,迎頭引逗的人不是要送命麼?"姬棠笑答:"不會送命。蘭姊多麼聰明,早已想好法子,非但對付犀群,什麼猛惡凶毒的東西,除毒蟲蟖蟖外,到處都有準備,一聲令下,便可搶前面埋伏防禦,隨時發難。因此近三年來本山人數越來越多,傷亡越少,不像以前采荒,只一遇到厲害東西,死起來就是一大片。所以本族人不說,連那最凶野的蠻人都當她神仙一樣看待。聽出聲音,那東西正在森林之中覓路亂沖。由此起共有三處出口,只東面往這裡來一條路最是平坦,多半由此經過,這次犀群走了反路,如不是蘭姊平日想得好,它衝到西面香水崖沖不上去,定必四散開來,非但金牛寨前大片地面被它占滿,這碧龍洲也休想保全。牛群大多,殺是殺不完,稍有激怒,便潮湧而來,誰也沒有那大膽量上前送死。好在相隔尚遠,至少還有半個時辰才得走到,你沒見寨旁崖角業已準備乾柴快要發火了麼?但盼是這東西才好,我們受點驚險也還值得。野騾雖沒有它值錢,肉也好吃。"

話未說完,蘭花嘴銜銀笛,目注下面小獅吃那生肉,一面留神靜聽三人這裡問答說笑,一言未發。忽然驚喜道:"果是那小尖角的犀牛,虧我聽了叔公的話,早就想好法子。這必是七八年前由此過去的一群又回來了,如走原路,我們沒有準備,豈不連人帶房舍花木都難保全?今天居然被我盼得它來,這大好了。我叫他們多預備點乾柴吧。"

說時二人探頭外望,咋日來路崖角本就堆有幾處柴垛,不知何時被人拆散了一垛,橫成一道寬約丈許的柴堤,恰將由東往西這一面的路攔住,後面還有丈許方圓寶塔一般的大小柴堆,前後大小有十多處,後面俱都藏有一兩個手持火把的壯漢。

蘭花把話說完,又將銀笛吹了幾聲長音,隱伏在崖角那面的二三十個山奴各穿着一身短裝白衣,一手拿着一根竹竿,一手拿着一面紅旗突然出現,徑朝東方森林那面悄悄掩去。蘭花隨道:"此時森林中折木騷動之聲越來越近。這三條路雖都有人埋伏防守,恐怕牛群還是走這一面原路居多。我已聽到蹄聲,大約不等頓飯光景便要湧來。方才去那二三十人都是我們這裡特選的壯士,去年我教他們練習竹竿跳縱之法,爹爹和幾位叔父還說我娃兒脾氣,今天且叫他們看看這竹竿的用處。轉角那面還埋伏得有十幾個人,處境更比前去的人危險,但決無妨,因那犀牛雖極靈巧兇猛,動作如飛,開頭上來一味低頭猛衝。本應等它自己走過,從容得多,一則昨夜人都未睡,那年犀牛已過了兩天多,隔了好些年牛群去而復轉,也許比以前更多,與其等它慢慢走過,要好幾天才過完,不如迎上前去將其激怒,只要為首幾個往前一奔,後面的全數涌到,比它自己走過快好幾十倍。再要事情湊巧,打傷兩隻大的,激發凶野之性,那更快得出奇。

這裡只能看到它被我們的人引往歧路,轉向崖後那面野草地里,前去五六里有好幾條山溝大壑,野草灌木甚多,能誘它滾落壑中,不跌死也餓死,自是再好沒有的事;便是讓它沖了出去,那片野地最多荊棘蟲蛇,被這犀牛踏平之後,冬來點上一把火,燒成平地,還可開闢出來種些糧食,更是兩全其美。可惜這東西實在厲害,那一帶平地大多,又多野草灌木,好些討厭。否則,挑幾個膽大一點的誘往另一無底絕壑那面,只要為首犀牛滾跌下去,後面的哪怕前面火坑,照樣也是往下猛躥,決不停留。就有幾個走單的犀牛,我們人多,也不怕它。爹爹業已走往崖上,我們也到對崖看得清楚一點好麼?"

說罷,二人一看,孟龍同了幾個頭目果由當中大洞走出,順着崖腳往前走去。方想對面是片峭壁,崖角又是一峰突起,又高又陡,上面滿布苔薛,多大本領也難上去。盂龍身還有傷,走路尚且艱難,如何上法?忽見崖腰上面長索也似拋下一條繩梯。再細一看,原來那片峰崖雖是上下陡峭,險滑已極,但是形勢奇秀,離地三四丈以上還隱有好些大小洞穴,並且每隔兩三丈便有一條天然棧道。有的地方並還往裡凹進,寬達數尺,甚是平坦,只為上下布滿極濃厚的苔薛,綠油油看不見一點石色。面那棧道旁邊俱都生有藤蔓草花,將其遮蔽,不是朝陽斜照,又見有人在上走動,拋下繩梯,決看不出上面有路。姬棠又說:"這些棧道旁邊的大小洞穴好些均與蠻人所居崖洞通連,以前無人留意,也是蘭花閒中無事查探出來,仔細修理,並將小的地方打通,相隔最高的設下木梯懸索,以供上下。初意這些洞穴雖小,難容多人,用以瞭望,防禦外來敵人卻是極好所在,因此上面日夜都有人輪流守望,連昨夜歌舞都有幾個老蠻拿了極豐富的酒食在上輪值。崖角那面並有一處平崖和一大的崖洞,形勢更好,奉命引逗凶犀改路的壯士由此埋伏上下,少時便可看出。"

話未說完,蘭花早知兩小獅聽出有警,也許還聞到犀牛氣味,故此急於衝出,早命蠻女餵飽,將其帶走;一面下樓,又聽獅吼,原來二獅不肯歸洞,齊向四人這面強掙,吼嘯不已,兩蠻女竟拉它不動。蘭花笑說:"獅吼討厭,萬一獅群聞聲引來,前面雖有火堤擋住,也是討厭。"略一尋思,再聽森林那面萬蹄踏地之聲越發猛烈,蘆笙吹得越急,說聲"我們快走,將這兩小獅送往對面大洞藏起,如再吼叫,便送往地洞之內,給它把網套上,免得礙事。"說罷,便由竹橋趕往對岸,二獅竟一聲不響跟在後面。蘭花途中回顧,見它馴善已極,便命二蠻女索性送往地洞之內,無須上網,如其強抗,我再親來制它便了,隨令蠻女牽獅先走。到了對面洞前,二獅途中幾次回顧,見四人跟在後面,便未再強,到了洞前,又看蘭花手朝洞中一揮,二獅只當主人跟來,便跟着蠻女走了進去。王翼笑說:"這兩隻小獅真靈,不知何故跟定我們?"蘭花邊走邊答:"這裡猛獸獅子和象最是靈巧忠心,最易馴養,從小抱來的更好,這兩隻還嫌它稍大一點。隔山寨中養有一隻便是從小抱來,被他們教得猛惡非常,好到極點。想似昨夜所殺母獅不是它娘,生它的母獅已為毒蟲所殺,我代它將身上毒蟲去掉,又上了藥,另一隻身上也有兩處小傷,但非毒蟲所咬,我們傷藥最好,當時止痛,所以這樣追隨不去。地洞甚深,任它吼叫也聽不到。大約犀群就到,趕緊上崖最好。"

說時,四人業已趕到繩梯前面,援了上去。王翼見那大小柴堆後面俱都伏得有人,各持一根火把,旁邊還有許多準備添火的木塊樹枝,但都相隔頗遠。再看那些樹木都剛斫伐不久,有的上面還有青皮,心想:這樣濕的木柴一旦之間怎點得燃?又聽蹄聲踏地,震動山谷,漸漸由遠而近。等走到上面,由棧道轉過崖角,遙望森林那面已有牛群出現,遠望灰黑色如同潮水一樣向前移動,後面層出不窮,越現越多。對面是條與當地相通的半條山谷,這面谷口隱現着兩三條道路,一條通往昨日來路,一條便是當地。再看來路那面樹林,前面一條四五丈寬的缺口,也堆着不少木柴,有人拿着火把等候。覺着牛群就要涌到,為何還不點火?看這猛惡之勢,未必極快,便是這大一堆生柴也點不燃,上面又無引火之物,有的樹油還未乾透,看去黑膩膩的,一個措手不及,豈不是糟?正想警告蘭花留意,忽聽眾人歡呼,轉眼一看,原來身後有一大崖洞,前面便是立處,突崖前伸,兩邊各有一塊奇石,上面綁上許多繩索,不知何用。因那崖勢內凹,頭上危石前傾,看去宛如五六丈闊一張大獅子口。前面還伸出兩隻長牙,下面便是峰腳,上下刀削也似,又往裡縮。由下走過,只看見崖腰那兩塊突出的怪石,決看不出上面還有崖洞。

形勢奇險,人立崖上,連森林帶昨日來路均可看出老遠。

這時崖洞中伏有不少蠻人,俱都手持毒矛鏢箭之類,滿面喜容,望着森林那面,神態甚是緊張。孟龍和幾個頭目也在其內。剛一點頭招呼,忽聽二女同呼:"來了,快看!"二人忙往前一望,目光到處,這才覺出犀群來勢真箇神速,就這轉眼之間,已快將那半條斷谷馳完。那谷原是兩列坡蛇隔成,只這面谷口有兩三處斷崖,谷勢也到此為止,外面便是那兩條道路。為首犀群離谷口也只十來丈遠近,只見前行八九條大犀牛領頭飛馳,身後相隔兩三丈便是大隊犀群,擠在一起隨同狂奔。只見萬頭攢動,塵土飛揚,高達一二十丈,萬蹄踏地之聲宛如密雷怒吼,震撼山野。那成千成萬的牛目凶睛宛如萬點繁星,潮水也似急涌而來。

眼看犀群相隔谷口只得數丈,遙聞人聲吶喊,兩旁崖石後突縱出十多個手持紅旗竹竿的短裝壯士,先朝為首犀牛把手中紅旗狂揮了幾下,揚手便是一枝梭鏢,照准前面擲去。犀群來勢絕猛,無論前面有何阻隔,只要為首凶犀一過,往上便沖。那條斷谷也有五六丈寬,谷中還有好些樹木,犀群一過,全被撞斷,踐踏無餘。那寬地面早被填滿,塵霧蒙蒙,成了一片灰色惡浪,後面的直達森林,沒有一毫中斷,還在來之不已,看去宛如一股灰色的驚濤駭浪。中間還帶着千萬繁星貼地狂流,來勢猛惡,出人意表。那十幾個手持紅旗的壯士竟在相隔數丈危機一發之際突然出現,朝大群凶犀迎頭戲侮,遠望過去強弱相差大甚,決無幸兔,非被衝倒踏成肉泥不可。休說二人初次見到這樣奇險,便是二女和崖上男女蠻人均覺去的人都是久經訓練最有膽勇的健兒,到底不曾試過,見此險惡形勢也都捏着一把冷汗。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危機瞬息一眨眼的當兒,忽聽群犀怒吼,哞哞連聲,當頭十來只大凶犀已被激怒,各自把頭一低,四蹄翻飛,連縱帶跳電也似急首朝執旗壯士猛衝過來。後面犀群一聽為首凶犀發威,相繼怒吼,緊隨在後,來勢更急。眼看執旗壯士還無退意,紅旗早已並向左手,右手鏢槍紛紛向前擲去。蘭花正急得跳腳,一句話沒有說完,人犀相隔已只數尺,眼看非撞上不可。就這危機一發之際,谷口壯士手中長竿立處,人已飛身而起,往旁斜縱出去。竹竿倒處,人全飛上崖頂,只有一個逃得稍慢,吃一隻身帶鏢槍的凶犀一頭撞上。那人業已縱起,雖未挑中胸腹,腳底好似中了一下。人便飛起,甩往左崖,被內一壯士隨手撈住,到了崖頂便即倒下,不知死活,余者俱都無恙。

那些竹竿卻被犀群撞得四下分飛。同時崖頂又有十多個壯士手持一個假人用力往前擲去,一面鏢箭齊施,朝那為首凶犀打去,一面擲下幾枝火把。剛一落地,右面地上轟然火發,高起丈許,將路遮斷。為首凶犀連驚帶怒,便朝假人擲處怒吼猛衝過去,一路低頭狂挑,那些假人全被獨角挑向空中。二人這才看出那是木頭和草所制,滿空飛舞,灑了一地。

為首凶犀越發暴怒,狼奔豕突而來。眼看離開當地崖角不過里許,照那快法轉眼就到,剛急呼:"蘭妹,怎不傳令發火?"先是崖下眾聲歡呼,又有十幾個手持紅旗的壯士,但未拿着竹竿,一路吼叫跳舞而出,迎着犀牛來路立定,歡嘯不已。剛看出這些壯漢手無寸鐵,紅旗卻有兩面,還未看真,又聽轟的一聲,眼底紅光一亮,黑煙四起,回頭一看,原來金牛寨旁湖岸轉角之處,好幾丈寬一條柴堤業已起火,火光熊熊,高達兩丈,不知用什方法說燃就燃。後面那些大小柴堆也都同時點燃,遠方望去,直似一片火山。這才看出那些木柴仿佛都是油質,守火的人都立向上風一面,相隔老遠,將手中火把丟將上去,轟的一聲當時全體燃燒,真比點燈還快,心方奇怪,大隊犀牛望見前面紅旗翻飛,敵人歡嘯出現,越發暴怒,一路縱跳狂奔猛衝過來。

二人看出那些執旗壯士腰間吊着一條長索,剛有一點明白,眾壯漢見牛群相隔只有一二十丈,忙即紛紛後退,手中紅旗舞之不已。跟着一聲銀笛,眾膛兒忽然同聲歡呼,騰身而起。再往下一看,原來每人身上長索均有一頭系在崖角之上,另有幾個壯漢管理,銀笛一吹,人便奔回。上面的人便將索頭拉緊,往上一收,人正反奔回來,立時就地盪鞦韆一般,由低而高,手舞紅旗往峰角後面凌空飛去。趕過一看,下面還有好些小崖洞,那些壯漢已將紅旗插向腰問,手腳並用,抓住壁間藤蔓和上面所懸長索鑽到洞中。犀群斜衝過來,因有烈火阻路,均朝敵人衝去,業已大舉涌到,人和凶犀差不多首尾相銜,最近的相隔只一兩丈。人剛飛起,犀群也由腳底馳過,形勢奇險,差一點便被挑向空中,萬無生理。跟着峰後野草灌木叢生的坡蛇平野之間又有紅旗人影閃動。

這時犀群越來越多,由森林起到當地好些里路的地面已成了一條蜿蜓的灰龍,林中湧出來的還不知有多少。前面怒吼,後面的同聲應和,全都激怒,來勢更加猛急。休說對面來的人畜,便是為首這些大犀,除卻領頭急馳,想要立定也辦不到,只在轉角之時內有幾條不知何故被同類擠出群去,互相追逐。內有兩條中途回身,追上大群,一齊奔騰湧向前去。還有幾條沒有回來,時聞慘號之聲,自相踐踏而死的傷犀,或本有傷病和懷孕日久跑得稍慢被同類衝倒踏死的,就這一會功夫也看出有十好幾隻。蘭花笑說:

"危險已過,犀牛已被我引入死地,就被它大群衝出,也不知要死多少。經此一來,便一二年不往采荒都有交代,我們可以安心種地種花了。現在最要緊是添火,這東西不知那年竄往何處,吃得這樣肥壯又迴轉來,所生小犀不知多少。看這神氣比上次更多,如不想法引它,照上次那樣不敢惹它,便三四天也過不完,就這樣仍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走盡。我們都是一夜未睡,等我發令,先叫他們分班歇息,日夜守候。我們兄妹四人看上些時,也該分成兩班各自輪流去睡,夜來烤點新鮮牛肉,看看月亮也好。"

王翼昨夜業已試出她的脾氣,因有一點誤會,恐其不快,笑說:"我和蘭妹做一班在此守候,此時就請棠妹和二弟先回竹樓睡上些時吧。"再興方要開口,姬棠已低聲說道:"你我一夜未睡,大家一樣,無須客套。這大灰塵,膻氣又重,有什好看?我早就想走了。你不去睡,竹樓沒有我的地方,如何睡法?哥哥你相信我,我就睡在地板上好了。"再興見她始終依依身旁,人又那麼嬌婉,知其情意雖深,卻非蕩女一流,方才湖邊長夜之談又答應過她,不忍拒絕,心想:我只將主意拿定,這裡風俗不同,不應拘什小節,笑說:"蘭妹還要坐鎮指揮,大哥理應作陪,小弟也實有點疲倦,只好先睡半日,大哥如倦,將我喊醒好了。棠妹還無臥榻,暫在蘭妹床上睡上一會可好?"蘭花先朝姬棠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二哥莫要怪我,我那床向不喜人睡的,棠妹早就知道。她和你平頭橫臥,和你們弟兄昨夜一樣,不是好麼?你們漢家人偏有許多做作,翼哥要是這樣說法,我就不理他了。"

王翼本意先敷衍過一陣,免去對方昨夜氣憤,再想法子閃避,不料這等說法,心正叫苦。姬棠已笑答道:"蘭姊說得不差,做人不在表面,日久自知,興哥我們走吧。"

再興不便多說,也實不忍拒絕,暗忖:我心意已定,倒看此女為人如何,是否心口如一?

便同姬棠告辭走去。途中留意,姬棠雖然依依身側,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始終那麼安詳,沒有一點輕佻。到了樓上,便趕到房中,代將榻上涼蓆擦過,笑說:"興哥、我想和你橫臥榻上,省得去占別人地方。你如不願,我便睡在地上也好。此時天已過午,可要吃點東西再睡?"再興本意想令睡在後樓一間王翼榻上,一聽姬棠這等說法,笑答:

"此時想睡一會好去換班。棠妹如餓,好在東西現成,你吃完再睡好了。"姬棠說:

"我也不餓,興哥睡吧。"二人隨同橫臥榻上。

當地天時午未之間最熱。姬棠見再興頭上有汗,又起身去打了一盆清水,與再興擦了兩把,方同對面臥倒。一面拿了一柄芭蕉扇,為再興扇風。再興見她殷勤體貼,無微不至,老大不好意思,再三勸說。姬棠看出他心中不安,恐妨睡眠,含笑應了,二人同將雙目閉上。再興心中有事,人雖疲倦,不能人夢,天氣又熱,心正煩躁,隔了一會,覺着微風習習,甚是涼爽,漸漸有了睡意。忽然覺着那風甚是柔和,好似人為。偷眼一看,姬棠又在持扇輕揮,雙目望着自己,頭上秀髮吃風一吹,臥在對面,人更顯得娟麗。

想要開口勸止,因料勸必不聽,不如聽其自然,彼此還可睡上一會。忽聞一絲異香,心一迷糊,便昏沉睡去。

到了下午醒轉,覺着手上軟綿綿的,睜眼一看,原來不知何時竟將對方一隻縴手松松握住。姬棠安穩合目,睡在對面,右手芭蕉扇搭向自己身上,分明扇着扇着忽然睡熟,另一隻手好似睡熟之後才被自己握住,自己竟沒有什感覺,好生奇怪。一看天色,陽光業已偏西,室中綠陰陰的,枕罩生涼,舒爽非常,比起初睡時炎熱情景大不相同。只當姬棠剛睡不久,如將手放開,難免驚動,只得原樣不動,等其自醒。正覺此女真箇美貌多情,動人憐愛,如換一人,豈非求之不得?忽然看出自己連人帶枕都被人移過。初睡時因那竹榻長大,雙方相隔有三四尺;一覺醒來,對方仍臥原處,自己不知怎的連人帶枕頭都往前移近了些,相去還不到兩尺。記得自己沒有動過,也未有此念頭,看神氣姬棠決不會自己動手。如是別人所為,早該驚醒,便都疲倦,也不會睡得如此死法。心方尋思,忽想起王翼、蘭花尚還未睡,又見姬棠秀眉微顰,面容時憂時喜,知其心中有事,不忍喊醒。正想將手輕輕鬆開,忽見服侍蘭花的一個小蠻女探頭搖手示意,不令起身,並打手勢,意似王翼、蘭花已在對面房中入睡。耳聽群犀怒吼之聲依舊震撼山野,還未過完,暗忖:這犀群怎這樣多法?悄俏招手將小蠻女喊到身旁,低聲一問。

因蘭花平日喜教蠻女漢語,那四個貼身的蠻女都能說上幾句,又都生得靈秀。這小的一個名叫麼桃,更是聰明,知這兩個貴客主人看重,想要討好巴結。便輕腳輕手湊到身旁,低聲連比帶說。再興才知自己剛走不多一會,蘭花看出群犀業已上路,不會走往旁處。數目多得出奇,不知何時才能過完。中間去打比迎頭還要危險,一個沖亂,到處亂竄,只留下幾十隻,想要除它,便不知要費上多少人力才能了事,人還不免傷亡。此時看去聲勢驚人,只要派人守住那兩處路口的火堆,日夜添柴,便可無事。為防萬一,連禁眾蠻人誰都不許冒失下手,亂發鏢箭長矛,一面傳令,命人搜殺方才走單的幾隻犀牛。吩咐停當,便同王翼回樓同臥。到了樓上,掩到房中一看,二人還未睡熟,眼睛卻都閉上。先用一種迷人的香草美人香七步倒將二人昏迷過去,又將再興移近一些,把姬棠的手握住,方同去往對面房中安臥。打算睡到黃昏月上,犀群如其過完自不必說;否則,那埋伏犀群來路的壯漢已冒奇險用索鈎套了幾隻死犀,繞路由水裡用獨木舟運送回來,正好烤吃。飽餐美味,精神也都養足,明日好去群犀後面追逐獵取。因恐二人醒轉、忙着前往接班,特令幺桃守在一旁。醒得如早,便不令起身,等到黃昏,同起吃飽,準備獵犀。

再興聽完,才知那是蘭花所為,姬棠還不知道。一看兩手交叉,握得甚緊,心想:

是何毒草這等厲害,不知不覺人便昏迷,任人擺布。再看姬棠口角間忽帶笑容,仿佛夢中有什高興的事,一雙秀眉也漸舒展。料其將醒,正想將手收回,猛又覺有一股異香,瞥見蠻女幺桃手拿一枝似蘭非蘭的奇花在面前晃了一晃。知是所說美人香七步倒,心方一動,未容開口,人便二次睡去。醒來一看,對面人已不見,天色業已昏暗下來。知時不早,方要起身,忽聽身旁嬌呼"興哥",回顧姬棠業已梳洗停當,鬢邊插了一束香花,好似剛剛洗浴回來,衣服也全換過。笑問:"棠妹,天不早了吧?你是怎麼醒的?"姬棠笑答:"我先不知幺桃鬧鬼,醒來喊你不應。後聽幺桃一說,才知蘭姊取笑。他二人各睡一床,也剛醒轉。美人香原有兩種,白的迷人,紅的清醒。恰巧蘭姊歸途無意之中在崖上得到幾朵,想你多睡一會,蘭姊也未沐浴,我和她同往洲旁瀑布中洗了一會,換好衣服,回來用紅花將你解醒。如今大哥正往洗浴,你如不餓,快些趕去,洗去方才汗污,回來吃飽,準備去獵犀牛,不是好麼?"

第六回

奇景初呈

再興耳聽群犀吼聲仍是洪厲,但是此應彼和,斷續相聞,已不似初睡時那樣同聲怒鳴,震得山嗚谷應。問知方才有兩個壯士冒險去往森林窺探,看那犀群來路是否與黑蟻相同。探出犀群是由另一路竄來,因這次先有準備,上來便將為首犀牛激怒,奔馳極快,不似以前自在遊行,遇到水草豐美之處便隨時停止,過兩三天都過不完。雖然後面犀群無人驚動,不似朝來奔馳迅急,但是犀牛照例隨同大群進止,前面一快,也跟着飛跑,大約今夜便可過完。姬棠並說:"這次犀群真多,少說也要打它好幾百隻。我們這裡的人便是一年之內不去采荒都可交代了。你快洗浴去吧。"再興聞言。因二人剛來,恰巧寨中得到這樣彩頭,照例遇到這樣大獲之後,全體蠻人均可休息上好幾天,並還任意作樂,飽餐酒肉。蘭花待人又好,因此群情大喜,高興非常。許多蠻人都不眠不休,高興已極。對於二人直認作福星一樣。再興自是喜慰,匆匆拿了洗漱用具便往洲旁瀑布趕去。

剛下樓走不幾步,便見二蠻女飛奔而來,神態慌張,以為又有什麼變故。側耳一聽,仿佛小獅被禁地洞之中怒吼了些時無人答理,後來往送食物不聽獅吼,到了底下一看,二獅業已失蹤。蘭花聞報,正在悔惜,再興當時也未理會。趕到昨日浴處一看,王翼業已先到當地。乃是一處噴泉飛瀑,臨水有一小山,半截深入水中,山腹中空,孔竅甚多,約有兩丈高大。蘭花就着當地形勢,將瀑布用竹管引向小山洞內,由頂向下噴灑,絕好一處天然浴室。洞中水深只三四尺,最深之處也只過人。洞頂孔竅玲瓏,大小十好幾個,天光下透,清可見底。旁邊還有一個人工掘成的小池,專供蘭花和身邊幾個蠻女沐浴之用。別的蠻人均作野浴,男女同嬉,只在水中,便周身赤裸不以為意。二女因王、時二人均是漢族,不喜男女同浴,自己天性喜潔,也從未與男子赤身相對,故此分成兩起。

二人互相一談,才知王翼對於蘭花並無婚姻之想,只為對方是管理全山的主人,最有威力,既想在此久居,不得不隨和一點。哪知蘭花情熱,就這兩三日夜情分越來越深。

昨夜歌舞,到了無人之處,蘭花業已示意,露出委身之意。王翼剛一裝呆,蘭花便悲憤起來,並說:"我雖覺着你人好,在未看準心意以前尚無嫁人之意,乃是你自己發動,如何答話支吾?"王翼先還莫名其妙,直到今早同回竹樓,設詞探詢,才知蠻人風俗最寶貴便是雙乳,除非是她親丈夫,一點也碰不得。甚至婦女被人強姦均可無事,只一摸她雙乳,女的如非心愿,不是當時拼命,便去歸告家人,以白刃相加,結仇不解。只有彼此不曾婚嫁,女的也不討厭男的,或是被他感動,才可消恨。

王翼前夜斗獅時,因見獅來太猛,恐其受傷,無意之中推了一下,對方卻認了真。

幸而上來便對王翼發生情愛,雖還想彼此相交些日,看準對方為人再作計較,但是情根已固,感想極好,否則此舉休說蘭花是當地主人,便是尋常蠻女也決不肯甘休。心想:

我既打算嫁與此人,看這神氣也許真箇愛我。心中一動,非但沒有發作,反倒高興,告知乃父,說王翼愛她,彼此情投意合,只等明夜歌舞便與定情。孟龍原看出愛女鍾情王翼,沒想到剛來不久便有成約,雖覺太快,也頗喜慰。再說愛女脾氣堅定,也作不了她的主,當時答應。

蘭花以為事已定局,後來看出王翼老是若即若離,只管口中讚美,並不十分親熱,等到歌舞開始,引往無人之處,仿佛神情冷淡,言動都是敷衍。先還當是漢人臉嫩,恐被看輕,未便表示。後見所談都是空話,也不與她親熱。眼看天已快亮,忍不住拿話一試,竟有推託之意,自己已向乃父稟告,如何交代?不禁悲憤交集,幾乎發作。總算王翼見機,勉強賠話,敷衍過去。蘭花聰明,故意不置可否,打算明朝種完田再說。剛往回走,便見時、姬二人並頭說笑留戀親熱情景,越發氣在心裡,當時未說,跟着來了犀群。

時、姬二人一走,想起前事,好生氣苦,強着王翼回樓,令往自己房中同臥,王翼剛說:"我那床榻空無一人,你不喜人睡你的床,何必擾你?"蘭花先是微笑不語,同去對面房中,偷看時、姬二人並頭橫臥,女的正在打扇,情景十分親密,連忙搖手,不令驚動,用花將人迷倒之後,又和王翼把再興移近一點,笑道:"你看人家多好,我就這樣苦惱。"說完轉身就走。王翼見她目有淚光,心中不忍,只得跟往房中賠話。剛一進門,蘭花忽然拔出一口尖刀,說完經過和前夜之事,叫王翼殺她,並道:"否則我爹爹不能受此奇辱,定必殺你。"說完淚流不止。王翼見狀大驚,再三勸解,蘭花俱都不理。後來實在無法,左思右想,只得答應婚事,口中求告說:"我本愛你,不過日子太淺,不好意思,羞於出口。既要當時說定,依你就是。"蘭花見他情急,方始有點心軟,冷笑說道:"你把我們蠻族中人都當作不知廉恥的麼?這樣防我作什?就是你答應婚事,照你昨夜情景,至少還要看你一年半載,才肯和你做夫妻呢!你便多好,不是真心愛我,有什意思?當我真要同睡一床麼?你看你那兄弟多好,不問他們是否真有情愛,看他二人並頭同臥,何等親熱,哪有絲毫疑人之心?我不過不願不如棠妹,被人笑話罷了。那邊有床,原是以前叔婆避暑時獨眠之用,我睡這床是自己的,天已不早,養好精神,起來還有事做,各自睡罷。"

王翼還想敷衍幾句,見她聲色俱厲,暗忖:她說試我一年半載,正好暫時可以無事,且等到時再說。再聽那床乃鳳珠獨眠之用,更對心思,只得應諾,去往床上臥倒。想起這兩次經歷,心亂如麻,只一閉眼,風珠的絕代容華便上心頭,天氣又熱,怎麼也睡不着。哪知他這裡情有獨鍾,蘭花原是氣憤頭上,一半試他,也未真睡。暗中偷覷,見他在床上轉側不眠,時常低聲嘆氣,又生誤會,當是為她而發,起身笑問:"翼哥如何不睡?怪我得罪了你麼?"王翼見她雲發蓬鬆,嫣然含笑,立在榻前溫言慰問,看去更顯嬌美。一時情不自禁,拉她坐在身旁,正想乘機安慰幾句,蘭花笑道:"你連日均未睡好,夜來還要大動手腳,不養好精神如何能行?"說罷將手中暗藏的美人香朝王翼面上一拂,當時聞到一絲異香,人便昏沉睡去。醒來蘭花更不再提前事,言笑如常,表面沒有昨日親熱,實則樣樣關切周到,比前更甚。看出必成之局決難更改,想起風珠來前幾次暗示,萬分憂急,又無計可施。跟着二女結伴往浴,本約同往,姬棠忽用蠻語說了幾句,方始作罷。浴完回來,又令王翼往浴,二女面上均是喜容,也不知談些什麼。本來自己心事不想泄露,因覺事在兩難,好在至好弟兄,便全說了出來。

再興一聽,才知他和風珠行時業已隱語示意,暗通情愫,至多一年之內便借避暑為由來此相晤,不禁又驚又急,仔細想過,婉言勸道:"不瞞大哥說,像孟夫人那樣溫柔美貌的女子真箇人間絕色,連我對她也是一樣傾倒。不過此事關係太大,結果必要害人害己,終於兩誤。固然她也是身世孤苦,父死無依,為勢所迫,被孟雄強聘了去,老夫少妻,終日愁悶,舉目無親,所見都是野蠻粗蠢的異族,只管享受得好,心卻苦痛,得不到一點安慰,但是此乃無法之事。休看孟雄對我弟兄極好,全是夫人之力。蠻人妒念奇重,休說有什私情泄露,便是言動不檢,生了疑心,我二人不說,夫人身受也必殘酷。

我們弟兄受人救命之恩,如何害她為我慘死?真能將她救出牢籠,為她百死也所甘心,無奈情勢如此,連我二人尚且靠她照應,此外並無容身之地,如何救人?她對你越有情意,你越要設法善處。"

"何況孟雄對我二人也極情厚,不問是否由於夫人而來,終是仗他之力才得轉危為安。受人之惠,謀人之妻,也非我輩丈夫所為。除非真箇心志堅定,連這現成安居避難之處都舍之而去,先不要受人好處,小弟一定隨你避往森林之中,終日冒着奇險,暫做兩個野人,另覓棲身之地。非但不娶蘭花,連孟雄所贈衣物全數還他,一面在森林中苦熬,候到孟雄年老身死,等她成了寡婦,再作夫婦之想。只要你們彼此情愛專一,我便為此受盡辛苦兇險,也必以全力相助,死而後已。如有一人中變,我方離去。這等作法雖有萬一之望,情理上也還有個說法,但是盂雄年雖六旬,人甚強健,必須準備二十年苦難歲月或者能夠如願,如其等她尋來設法幽會,或是與之同逃,這裡山高路險,到處都是他的勢力,並有許多蠻人、毒蛇猛獸之險,危機四伏,休說害她送命,便叫她跟着我們受那許多罪孽也對人不起。"

"真有情愛,何必非要結為夫婦?她和孟雄人雖相差大多,只要心志堅定,終有相見之日。大哥仔細盤算,如能準備守她一二十年,拼着受盡苦難,到時雖然傾國佳人業已白頭,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是快心之事。如其自問不能,卻是萬來不得。蘭花雖是蠻女、非但對你情深,人又那樣聰明美貌,長於智計。我們稍微教她,便可做出許多事業,使這全山蠻人同享安樂。試驗我們平日心志是否實踐,言行相符,也不在出死人生受這許多驚險危害。事要早決,否則,此女聰明絕頂,照你所說,已看出你不是真心愛她。

大哥又在無意之中犯了蠻規,再不改變初心,被她看出,必要鑄成大錯。等你結婚之後,鳳珠尋來,至多心冷失望而去,好在雙方並未當面明言,訂有盟約,她也無話可說。如其遷延不決,必致連累她受害。蘭花性烈情深,也非送命不可。"

"凡是萬做不到的事,開頭如未仔細盤算,一經警覺,便須懸崖勒馬,早息妄念,才可兩全。單是片面相思,沒有別人也好,偏有一個蘭花對你垂青,又是本山之主,除卻逃走,更無別路。結果還是這條路,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夫妻之間多出一種嫌疑,美中不足呢?小弟決無他念,好歹都隨大哥一起,吉凶禍福更早置之度外。譬如不遇鳳珠,為貪官惡霸所殺,又當如何?只等大哥開口,無不遵命。"

王翼越想越覺所說有理,只得嘆了口氣,答道:"我此時方寸已亂,為勢所逼,只好辜負她的深情了。"再興道:"此外無法,既不能拼受一二十年苦難歲月守這白髮佳人,轉不如改變前念,對於蘭妹專心用情,增加夫妻情愛,以免兩負,全都對人不起。

此事本難怪你,既是這樣,回去便要有點表示才好。"王翼轉問:"你對棠妹如何?"

再興悽然答道:"實不相瞞,我比大哥還要情痴,但知事情決辦不到。大哥有我相助,或者還有萬分之一,我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但我愛極此女,此生雖無室家之想,但決沒有別的雜念,因此夢穩神安。休說片面相思,便她鍾情於我,也決不敢做那誤己誤人之事。至於棠妹,我對她也頗憐愛,她又那樣痴心,但我昨夜業已與她明言結為兄妹,暫時自難免於情痴,想我改變初衷。但是人各有志,此女聰明,只肯用心,終能將其說服,送她迴轉故鄉,另覓佳偶。我因這幾家惡霸手下的土人蠻人苦難太深,才生忿怒,不為路見不平,也不至於逃入蠻荒、無家可歸了。此後必以全力先教導這裡蠻人化除種族成見,使其聯成一片,一面努力開荒,時機一到,將那些土豪惡霸除去,使所有土人都有田可耕,有業可成,同登樂土;再能多見鳳珠幾面,白首相對,同話當年,於願已足,實不願為了兒女私情延誤平日心志,大哥將來再看好了。"

王翼才知再興比自己還要痴心,勸慰了幾句,見再興微笑未答,心想:姬棠那麼美艷溫柔,長日相聚,人非太上,決難忘情,必和自己一樣,也未深勸。洗完要走,再興忙又喊住,再三囑咐說:"蠻女情熱,二女又都聰明,我弟兄無話不談,今日之事千萬不可吐露一字;否則蘭妹知道此事,她不似我和棠妹早已說明在先,又知隨時留意,表面仿佛親熱,內中實有分寸,被她知道,定必苦痛,弄巧還要生出事來。鳳珠明年如借避暑來此,不妨明言難處,使其斷念而去,千萬不可藕斷絲連,結果還是害人。"王翼應了。

二人回到樓上,二女業已等得不耐,牛肉也早取來,切成薄片,放在鐵架之上燒烤,等候同吃。牛群仍未過完。二女笑問:"你們怎去了這大時候?吃完非但去打犀牛,還要尋那兩隻小獅子呢。"二人隨口答了兩句。蘭花看出王翼浴後回來對於自己忽以全神專注,露出熱愛之意,不知對方佳麗當前,又聽良言勸說,已把想念鳳珠之念去掉,既已決定娶她為妻,自然越看越愛。自從見面以來,初次得到這樣溫存體貼,自是歡喜,前嫌盡釋。想起二人浴時頗久,剛一回來,意中人便改了態度,料於再興有關,不由增加出許多好感,一心一意想時、姬二人也成一對好夫妻,暗中留意,盡力作合,暫且不提。

四人和幾個得力蠻女飽餐之後,便帶兵器起身。因聽壯漢來報,犀群尚多,至少要到半夜才能過完;另一面又聽人報,犀群去路中間本隔有幾條大小溝壑,事前沒有想到最前一條大壑並不甚深,因有壯漢伏在壑旁,手舞紅旗引逗,激怒群犀往前衝去,快要到達,令往崖下小洞藏伏;前頭凶犀朝前猛竄,紛紛失足,墜落壑底,雖然跌個死傷狼藉,後面犀群也照例朝前猛衝,紛紛縱落,無奈犀群太多,不消多時,便將那條壑底填高了好幾丈,有的落向同類身上,互相衝撞惡鬥,傷亡不少,先下去的全被壓向身上,也送了性命。可是為首大犀跌暈踐踏而死,沒了領頭,有的踏着死犀朝對崖猛竄上去,看不見為首大犀,又反身回竄,往前去的並沒多少,後面的犀群依;日潮湧而來,互相擠撞衝突,尋那大犀,由死犀身上滾落壑底為數越來越多,同聲怒吼,震動山谷,四五丈寬、六七丈高好幾里長一條溝壑中間一段已被犀群填滿。直到黃昏將近,因後面犀群大量涌到,前頭有幾十隻業已竄往對崖,停留在野地里吃草;後面犀群不知為首大犀已死,只當尚在前面,不知怎的一來,忽然向前衝去,犀群方始重又移動,往前奔馳,比前卻慢得多。那走在死犀邊上,或是由那陷住半身無法縱起的傷犀身上負痛往上一拱,立時隨坡滾落,再也無法上來。此次所得真不知有多少,可是那幾個埋伏的人處境險極,如非崖下土洞彎曲,另有掘好的通路,休想活命,如今人剛繞路逃回等語。

蘭花一聽大驚,知道大犀多死,一個不巧,犀群便和瘋了一般到處狂奔猛竄,無論人物牲畜遇上就完,好生愁急。一面命人多備木柴火把,一面準備選出敢死之士連夜翻山繞往前面,誘其他去,以防反撲。王、時二人見二女愁急,說:"前面幾條山溝均被群犀填出道路,幸而引頭大犀,還有兩三隻最兇猛的不曾死光,帶傷竄往前面,否則前面兩條崖溝更淺更厭,一個不巧,只有兩隻大犀竄向一旁,一聲怒吼,繞路反撲,當時便是大禍。總算運氣,剩這兩條大的負傷未死,又當領頭怒竄之際,旁邊無路可繞,後面犀群大多,無法退避,埋伏的人更是膽勇,老遠便用紅旗引逗,將其激怒,仍就朝前衝去,這才免害。犀群又吃了大多的虧,後面路已遮斷,無法回退,否則也是不了。就這樣也須早做準備,大意不得。急切間偏又想不出什好方法,可見合群之力真箇厲害。

再興忽然想起,前見木柴容易着火,問知當地山谷中出有一種黑石油,一點就燃,忽生一計,忙問壑那面的形勢。蘭花答說:"壑對面只有二里方圓一片草原,再往前走不幾里便是一條死谷。谷外一片斜坡,可通銀坑寨那面,但是地勢甚陡,山坡甚多,越往前越難。犀群只要由此下去便難再上。本意引其由此竄落。"再興問出那條山谷形如一個大口袋,通體石質,谷底土地朝下深陷,比谷外要低得多,內里灌木叢生,只有一條羊腸小路可通谷頂,所經都是危峰峭壁,路也遠出兩倍,越發心喜,便將火攻之計告知,令速準備。蘭花聽完大喜,互相商量好了下手方法,便傳急令照着王、時二人所說,派出二三百個蠻人,每人各帶一大束塗有石油的木柴,由香水崖那面取路,翻越峰崖險徑,繞往口袋谷上面埋伏。一面仍用前法將人用繩系住,等到天明犀群將到,持旗引逗,誘往谷中,用火燒死;一面囑咐,只要犀群有了領頭,照着預計順坡而下,便不去理它,免得平白多殺生命,並無所得。須要看出犀群,等那為首大犀立定怒吼,快要反撲過來,方可下手。

分派定後,只是中間隔着一段,必須有人迎頭引逗,但那一片地勢甚是平坦,沒有藏伏之處,危險萬分,被它衝到身前便無生理,二女想起此事大難,無人可派。正在商議,再興自告奮勇,王翼也要同去,姬棠力勸不可,蘭花見二人自恃武功,力言無妨,笑說:"既是這樣,我們四人都去也好,隔遠一點下手,也許無事。我們同去,更可見機而行,不致冒失,此比犀群初來時還要可慮,真要被它反撲過來,誰也難保傷亡,人力決難抵擋,連碧龍洲也必被它踏平。不來無事,來便不免一拼。為了全山生命財產,受點傷害也值。"二人自不願二女同去,王翼更不放心,勸阻更急。蘭花笑道,"你以為這樣是愛我麼?我是這裡主人,平日專叫他們出力,遇到這樣非我不可的為難之事,如不冒一點險使其轉危為安,何以服人?誰如怕死便不要去。你們漢人只想同生快活,卻沒想到同死更好,只要值得就行,何況為了大家。既然商定,乘它未到以前繞往前面,乘着月明,查看情勢,以免一時疏忽沒有想到,反而不美。"二人拿她無法,只得應諾,先向盂龍通知,然後起身。初意盂龍愛女如命,必要勸止,哪知並未勸阻,只命不可冒失行事。

寨中木柴最多,許多蠻人俱都吃飽睡足,一聽此次可得不少,全都高興,踴躍爭先。

就這一會功夫,業已準備出發。二人暗忖:這裡的人全都耐勞多力,如能善用,真可做出不少的事。互相談論,繞着山路向前急馳。撇開犀群來路不算,這一條路展轉繞越,少說也有好幾十里。如非前段牛群過崖之後沿途停留,早被趕向眾蠻人的前面。口人因是空身行走,腳程又快,早就趕到。先在中途登高遙望,月光之下,那大量牛群由森林起綿亘數十里,成了一條灰黑色的長線。所過之處草木多被踏平,密壓壓有寬有厭,一眼望過去看不到一點空隙。絕壑之中一片最寬,仿佛像個長大的十字。由森林來路一面往前行走,正在蠕蠕行動,比日裡慢出十倍。走在兩旁的不時停留下來,似在吃草,灰霧如龍蜿蜒浮動之中,凶犀目光密如繁星,看去又像一條極長的星河,真箇從來未見之奇。不是事前用火隔斷,沿途命人引逗,這樣多的凶犀休說行兇發威向人猛撲,便被停在當地,也是一場大禍。因見犀群相隔還遠,來勢越慢,中有好些想因長路飢疲,相繼往兩旁曠野中散開吃起草來。

二女看出犀行越慢,如非後面犀群沒有過完,中途轉折之處極少,就許此時反撲回去。因要查看谷口一帶形勢,一同加急前馳。趕到一看,那形勢真箇險惡。谷口側面便是犀群來路,前面是片峭壁,犀群到此,因那谷口是片斜坡,形如一囊,人口寬還不到兩丈,犀群到此定必繞崖而過,不會進去。再往前三五里便是方才所說一片接一片的斜坡盆地,但是中間隔着大片平野,便是當時不往迴路反撲,也必停在大片草場之上,留下後患。不定何時非往迴路猛躥不可,與預計好些不符,如換別處山谷也無用處;幸而那谷又深又低,外小里大,無路可通,妙在兩面均是石崖,寸草不生,下面卻被灌木野草布滿,中心盆地之上又有好些樹木和一種帶有臭味的油藤,極易發火。

四人看好地勢,便照預計行事。後面壯漢,見主人向前,俱都爭功搶先,紛紛趕到。

蘭花重又指揮,分布開來,又添了幾處柴堆伏火,並命蠻人乘此閒空,多斫倒些樹木運往崖上,將帶去黑石油塗上一些,到時推將下去,一面在崖頂系好長索,以備應用。一切停當,為防萬一,遙望森林那面犀群已斷,天也離明將近,殘月斜照之中後面已成了一條龍尾,緩緩搖曳而來,已離金牛寨峰崖不遠,忙同飛步趕去。相隔犀群前鋒還有半里恰巧是一高坡,二女心膽立壯,忙告時、王二人牛群衝到如何縱避,一面取出蘆笙號角吹動,一面高聲呼喝,手舞紅旗,跳縱引逗。

犀群由早到此不曾休息,那一帶恰又無水可飲,本來有點疲乏,正在一邊吃草一邊前進,內有好些似在尋覓為首大犀,不時向後回望,口中怒吼,停步不前,吃後面牛群往前一涌重又前進,看去似頗勉強。前隊一慢,後面的也慢了下來。這時天已漸明,晨光裹微中,前面犀群忽然望見手拿紅旗的敵人又在出現,立時暴怒,當先怒吼,哞的一聲猛衝過來。四人早有準備,不等到達,各將手中備好的強弓硬弩連珠般朝前射去。犀牛奔馳極快,當頭四隻全都中箭,越發激怒,哞哞怒吼,後面的一齊相繼應和追來。前隊一快,後面的也跟蹤急追,勢如潮湧,甚是驚人。

四人一箭射出,人便往回縱逃,乘着犀群未到,各將紅旗插向小樹之上,以為疑兵,人卻往旁邊草樹叢中橫縱過去,一路掩藏逃竄。等逃到預定的小溝旁邊,飛縱過去,到了崖上往回一看,俱都吃了一驚。原來那大群凶犀真箇快極,就這接連幾個縱躍的功夫,業已漫山遍野而過,朝前猛衝過去。谷口那面本來伏得有人,千蹄奔騰、群犀怒吼聲中,遙聞遠遠眾蠻人吶喊之聲,犀群奔馳越猛,半里多寬一片野地已被布滿。照那來勢神速,四人稍慢幾步必被迫上,踏為肉泥,休想活命,這才知道真箇厲害,想起心驚,互相慶幸。因為後害太大,稍一失機,不能將其除去,被它停留在谷那面曠野之中,前面隔着參天峭壁,如不順着那大片陡坡往銀坑寨竄去,定必為害,不能安枕。並且這多凶犀,谷中如其不能容納,或者不等發火已被填滿,也要給它一條去路,另打主意。眾蠻人雖都具有膽勇,這類臨機應變的事卻辦不來,非四人同往不可。且喜逃去這一面有一長嶺,與谷口危崖相隔不遠,犀群不會走到,可以繞越。事前地勢業已看好,忙即飛步往前趕去。

四人還未到達,便聽群犀哞哞怒吼之聲,宛如密雷怒鳴,聲音似在地底傳來。到後一看,眾蠻人竟未誤事,仍用前法,先生了幾堆柴火將路隔斷,再用十幾個力大身輕、膽勇過人的少年壯士腰系長索在谷口引逗,一面將手中長矛向前投擲。犀群越發激怒,朝着谷口猛衝,人已隨索飛起。因那谷口兩面危崖對立如門,本就斜對犀群來路,中間再用火一逼,犀群避開火堆,往旁一繞,更與谷口相對,便是無人引逗,也必往裡湧進。

經此一來,其勢更猛。內有幾個健兒見犀群由腳底衝過,索性招呼上面,不要將繩拉起,和打鞦韆一樣,臨空蕩來盪去,手中紅旗朝下連揮不已,遇到最猛惡的犀牛由犀群中猛力朝上躥去,身子往旁一側一翻,就此避過。谷口中心又有好些紅衣草人,用繩系住,縋向谷中,再用繩一牽,時上時下跳動不休,引得群犀怒發如狂,拼命往谷中猛躥,吼聲如雷,驚天動地。人口又是一片溜坡,上有野草甚高,看不出來,好多犀牛俱都踏空滾落,受傷踐踏而死的也有不少。可是犀群大多,急切間怎過得完?

四人一到,惟恐生出變化,趕往谷盡頭危崖之上仔細一看,不禁大喜。原來下面山谷形如一囊,底部又似一個馬蹄,當中土地三邊峭壁,中心一片盆地,並有大片水塘,占地少說也有千畝以上。最奇的是沿着崖腳現出一條溪流,寬約丈許,與中心湖盪相通。

湖旁還有一座形如寶塔、高約八九丈、方圓五六丈的小峰,因有樹林遮蔽,上面並無草木,仿佛小洞甚多,密如蜂窩,當時也未留意。犀群遠道駛來,一見當地水草豐美,不顧再尋仇敵,先後兩三個時辰功夫,估計已進了四分之一。谷中地面寬大,許多野草小樹均被踏平,紛紛趕往湖盪和小溪中游泳飲水,悠然自得,只後面趕到的犀群被蠻人臨空引逗,崖上埋伏的人又暗放冷箭,越發激怒,尚在哞哞怒鳴,谷底一大片業已住了吼聲。遙望來路,許多蠻人追在犀群後面鏢矛並舉,正在紛紛追殺。

王翼見蘭花手持一根竹管向來路遙望,方想討過,忽聽谷中群犀又在奔騰跳擲,怒吼不已。四人回頭一看,見那許多犀牛不住猛竄人水,那大一片湖盪均被擠滿。身在水中,仍是亂滾亂翻,互相擠撞,慘號怒吼,湖水上面鮮血四流,那在岸上的跳得更急,吼聲越發慘厲,無奈後面的來之不已,一則無法退回,二則也似沒有想到往回逃走,各自躥向空地之上,滿地打滾,跳縱不休。內有幾隻竟似怒極生瘋,各向同類低頭猛衝過去,互相亂挑亂觸,晃眼之間亂成一大片。這一幕同類相殘的慘劇真箇驚心駭目,只見犀頭昂處,不是此死,就是彼亡;再不,重傷血流,激怒如狂,又朝同類猛衝過去,似這樣越來越多。大片盆地除谷口裡許來路犀群正往前涌,還和方才一樣而外,盡頭和中心一帶遍地鮮血四流,殘屍狼藉。中午陽光之下,四人越看越怪,見群犀和發瘋一般,好好趕到,有的還在吃部水草,不多一會,忽然發狂跳起,不是慘號亂縱亂跳,便朝同類猛衝,自相殘殺。

那一帶相隔更高,先未看出是何原故,後來王翼聽說竹筒可以望遠,討過一看,驚問:"蘭妹,你看那是什麼東西?"話未說完,旁立三人猛瞥見幾個傷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