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螞蟻 - 第2章

還珠樓主

二人再一探問,才知鳳珠用心周密,無微不至。非但這二十個蠻兵都是寨中特選膽勇之士,並還防備孟龍性暴,所管蠻人均極凶野,萬一當他外族,不能相處。一面逼着丈夫送與二人象牙令牌,一面嚴令兩個為首蠻兵必須候到二位貴客能夠安居快樂,賓主相得,沒有歧視,方許回去。每日還要隨同出入,不許離開。這些蠻兵在金牛寨中多少均有一點地位,還有妻室子女,一則戀家,二則當地風景雖好,左近便是那大片古森林,不是俘虜和有罪的同族不會來此久居。森林采荒固是出生入死,奇險無比,便在林外一帶也是危機四伏。稍微人少走單,遇到毒蛇猛獸照樣送命。更有一種飛蟲,形似蒼蠅,其毒無比,藏在樹林之中,一不小心驟然遇上,宛如暴雨一般向人猛撲,咬上幾口,不消片刻,傷處腫高數寸,痛不可當。沒有當地特產的草藥,或是急切之間沒有準備,走得稍遠一點,一個痛暈倒地,毒氣攻心,毒蠅再一追逐飛撲,不消兩三個時辰便送了性命。其他危害甚多,一時也說不完。

前次隨同老王夫婦來此避暑,住在碧龍洲上,雖無什人受傷,但是夜來人都藏起,隔水遙望,常見巨獅出沒。內有兩次月明之夜,有那歌舞晚歸的情侶正在湖邊歌舞狂歡,忽由椰林中竄出兩隻巨獅將人撲倒。。眾人雖然聞聲趕去,鏢箭齊施,將獅殺死,那被撲倒的人已有一個被獅子撕裂慘死。又有一次日裡過湖打獵,剛進樹林,便見前行探路的蠻人被一大蟒纏在樹上活活絞死,想起俱都膽寒。久住當地的人習慣自然,又善防禦,日常與猛獸毒蛇搏鬥還不覺得。未去過的人全都視為畏途,往返之路又危險難行,惟恐不能生還。除為首兩老蠻兵最有膽勇,靈巧多力,善於爬山,常時來往而外,余者全都膽小害怕。但是奉了命不敢不來,每日都背了二人向天求告,最好平安送到,早放他們回去。先見蘭花存有敵意,全都急怒交加,心中愁苦,無計可施,沒料這一架打得如此親熱,又聽當地族人說,由去冬起寨主已不大問事,全憑蘭花一人做主,只她喜歡,無不如意。照此形勢,非但無鬚髮愁,不消多日便可回去,如何不喜?

三人聽完,蘭花首先笑道:"你們當我真敢抗命麼,不過是聽二位哥哥帶有象牙令牌,以為來人存有惡意,心中悲憤,想用言語激將,在令牌未取出以前給他一個下馬威,使知厲害。來人如好,固以上賓之禮相待;來人如壞,也有一個準備。以為漢家人都是欺軟怕硬,吃過苦頭總好一點,真要於我父女不利,便讓他們來當寨主,我和爹爹一走了事。萬想不到全是好人,以後成了一家,你請叔公、叔婆放心好了。"

時再興見蠻女胸無城府,隨口而出,想起近一月來金牛寨寄居情景,忽然心動,想起一事,暗忖:天下事越細心越好。前聽這兩個蠻兵說,令牌所到之處便如老王親臨,蠻女所說的話語病甚多,何不用這令牌試她一試,以免方才一場打傳說回去,孟雄夫婦覺着蠻女明知來人帶有令牌,還敢戲侮作梗,生出反感。念頭一轉,便將令牌取出,朝為首蠻兵一晃,還未開口,所有蠻人全數跪伏在地,連蘭花也同鬆手伏地,只是面有憤色。王翼見狀大驚,忙拉蘭花起身,一面急呼:"二弟,你這是做什麼?,、再興回顧蠻女蘭花伏地不起,面有怒容,王翼甚是惶急,心想此牌真有這樣威力。忙使一眼色,示意王翼不要開口,先朝蘭花笑道:"蘭花妹妹請起。"初意王翼那樣拉她,俱都不起,只想分說取這令牌不是對她而發,哪知第二句還未出口,蘭花已應聲而起。

再興看出此牌真箇靈極,越發有了主意,便朝同來蠻兵說道:"我弟兄蒙諸位引送來此,又蒙本寨主人厚待,親如家人,萬分高興,已用你們不着,等我明日起來,照你夫人所說,寫下一封回信,交你二人帶回復命。願意在此遊玩些日,自可隨意;如願早回金牛寨,也任諸位自便,不論何日,均可起身。但是蘭花姑娘先實不知我們帶有老王令牌,為了防守的人把話聽錯,致生疑心,方才並非真打,否則也不是那樣打法。如不相信,我弟兄二人到了碧龍洲,無論兵器拳腳,當着你們練上一會,自知真假。照王大哥所說,主人力氣比他大得多,如其真打,早已受傷。這原是彼此年輕喜事,事出不知,各有誤會"。看在老王令牌面上,這些話回去不必提起。夫人如問,可說我二人以客禮自居,不肯先現令牌,老少二位主人見我弟兄對他尊敬,也極高興,雙方越談越投機,如今成了一家。多謝老王夫婦,說我弟兄蒙他救命之恩和解難護庇之德,終身感激,至死不忘。他日如有機緣,再當拜謝,赴湯蹈火,均所不辭。余言均在我二人的信上,請起來吧。"說完,將牌收起。

蘭花?甚是聰明機警,聞言方始醒悟,立時轉怒為喜。眾人業已起立,恭恭敬敬跟在後面,已不敢靠近。蘭花重又拉着王翼膀臂挽臂同行,回首嬌笑道:"你看時哥哥多麼聰明,我方才只顧說得高興,沒想到有些心裡的話不該說出,傳到叔公耳中難免見怪,這樣說法再好沒有。你還不知這令牌的來歷呢。此是祖傳四枝神箭之一,本寨的人對它最是敬重。無論何人,只要當面取出,生殺均可聽命。你教他們的話必定照說,不敢多少一句,大概你們路上沒有用過,難怪方才那兩個老東西敢和你們鬼頭鬼腦說話,你看他們此時多麼恭敬。"二人回顧,果然那些蠻兵和金牛寨初出發時一樣,非但步伐整齊,連頭也不往旁偏。一個個悄無聲息,手持盾牌刀矛,靜靜的遠隨在後,相去兩丈遠近。

不似方才時前時後,跳跳縱縱,隨意說笑。連蘭花身旁的男女蠻人也都遠避,好生驚奇。

再興本不願和蠻女拉在一起,這一分手,見她只顧和王翼親密,不再理會自己,偶然回望,喊聲:"時哥哥怎不過來?走近一點!"話未說完,頭又偏向王翼一面,正合心意,假裝觀看沿途花草,不再向前挨近。蘭花與王翼正談得高興頭上,也未勉強。由此二人自自然然成了一對。

離開樹林行約半里多路,便有一峰突起,拔地直上,高出雲霄,左面還連着大片山崖。二人走過崖去一看,面前重又展開一幅天然圖畫,端的美景無邊,觀之不盡,眼界為之一寬。目光到處,先是大片生滿花林的平野,斜側面正對峰崖,又是大片湖盪,當中一座島嶼,似是湖中沙土漲成,離水不高,甚是平坦。上面卻有好些奇峰怪石,都是平地直上,不高而秀。方圓約有二三百畝,花樹甚多,臨水大片空地,業已聚滿了人,似在等候佳客登門。遙望右首黑壓壓一大片,問出那地方便是森林邊界。前面還有一條廣溪,與湖水相通。林中猛獸甚多,也全仗此天然地理,被水隔斷,否則也是討厭。就這樣,仍有猛獸毒蛇零星越過,傷害人畜。總算蘭花近年代父主事,調度有方,使手下蠻人勞逸相均,防禦嚴密。蠻人又都畏威感德,遇事格外出力,一聲號令,全數出發。

所練毒箭鏢矛又極厲害,多猛惡凶毒之物中上必死,這才少掉好些危害。本年共才傷了數人,還是膽子太大,自不小心,否則均可無事,不似以前日有傷亡,人不夠用,常往老寨討人,或是翻山過嶺去擄蠻人,少掉好些仇怨煩擾。

可是森林之中仍是奇險。入林稍遠,一過三里,步步皆是危機,而那許多富源物產偏又在那密林深處。內中並有一種最兇惡的東西,看去不過手指大小,因其為數大多。"

防不勝防,無論人畜,遇上均難活命,被它圍上,晃眼倒地,成了枯骨。其餘兇惡之物尚多,只此最為厲害。近來已有發現,總算運氣,相隔還有十五六里,中間又有幾處湧泉急流將其隔斷。那來勢之厲害,蘭花每一想起俱都膽寒,日常為此憂疑。幾次想把所有的人都移在碧龍洲上,又恐地方大小,沒有野獸和野生的食物。就有一點也是新近移植,為數不多。沒有吃的,早晚餓死。洲上沒有崖洞,房舍又少,無法住人。但是這東西業已發現,早晚是禍,現正準備命人斫伐竹木,打算多蓋樓房,以為將來避難之計,只想不出被它圍攻之後用什方法除害。日子一久,所存食糧如其吃完,以何度日?難得二人帶來五穀菜蔬種予,可照鳳珠上次所說開闢田畝耕種起來,仗着地土肥美,氣候溫和,好些花樹都是一年兩三次開花結果,無論什麼種子撒向地上,轉眼成長,所以喜極。

蘭花說完前事,連說:"我們要有地里出來的糧食,二位哥哥又會種田織布,真太好了!"二人間那手指大的奇怪毒蟲叫什名字,蘭花說不出來,只用蠻語答以嘶嘶。一面說那形象仿佛螳螂,但又身短,沒有長臂,色作紫黑,別的說不出來。二人見她說時面有憂急之容,暗忖:此女曾獨斬巨獅,刀斷毒蟒,天生膽勇,神力驚人,怎會對此幺么小蟲如此憂懼,大有談虎色變之勢?料是一種極奇怪猛惡的小蟲。心想:多麼厲害的毒蛇猛獸尚能以人力戰勝,何況這樣小的蟲類?可惜沒有見過,不知何名,將來問知底細,終有除它之法。正向蘭花安慰,說吉人天相,早晚必能想出除害之法。蘭花喜道:

"我還忘了叔婆去年說過,你們漢城裡也有這類東西,不知怎不傷人,可惜那名字我說不上來。也許哥哥能為我們除此大害,去掉我一塊心病,那真快活死人了!實不相瞞,我爹爹老早想我嫁人,只為從小生長,愛這一片地方,不願離開。這裡又無可嫁之人,至今沒有一個看得順眼的。要是被這毒蟲侵害,說不得只好逃往山外,我父女多少年的心力全都白用,那有多麼可惜呢!"

二人一聽,鳳珠曾說漢城中也有此蟲,越發看輕,以為蠻人多半迷信鬼神,必是那蟲生長深山,和蝗蟲一樣為數大多,不比猛獸毒蛇可以拼鬥,因而害怕,也許還是一種極常見的小蟲,並不足奇。正想往下探詢,人已走到湖邊,對面湖心碧龍洲上笙蕭大作,已在迎賓,並有幾隻獨木舟停泊岸旁,就此放過,未以為意。蘭花隨拉二人登舟,由兩壯漢駕駛,往對面洲上駛去。這時,洲上男女蠻人均是一色鮮明的蠻裝,頭戴花冠,上插鳥羽。上身一件野麻織成的半截短裝,下面圍着紗籠和戰裙之類。背腿大半裸露在外,膚色卻不一樣,紫、黑、紅、白不等。女的大半生得美麗健實,男的看去大半粗野。內中還有好幾十個蠻人,貌相更是凶野猛惡,俱都手持刀矛,肩佩弓、矢、梭鏢,看去十分威武。二人知是蠻人待客的盛禮,來時在金牛寨已聽人說過,忙將衣冠整好,從容走上。蠻女蘭花已當先引導,一同走上。所過之處群蠻紛紛手舉刀矛,歡呼吶喊,雙手交叉,向來人禮拜,看去也極威武。看那孟龍年約六旬,坐在當中鋪有虎皮的木凳之上。

看見二人走來,先如未見,等到近前,由蘭花代說來意。二人剛用蠻禮向主人雙手交叉,將身一俯,孟龍忽似驚喜非常,立起身來,朝二人分別用力抱緊親熱,口中蠻語說之不休。

二人初來,言語不通,便由蘭花代答。旁邊早就設有座位。賓主雙方落座之後,互相一談,才知孟龍雖生長老金牛寨,自來山中已有多年,難得與漢人相見,漢語雖多遺忘,好些話仍聽得懂。蘭花更是聰明,賓主雙方並不隔膜。孟龍本對愛女言聽計從,又見三人彼此投緣,愛女當日特別高興,從所未有,對於王翼更是十分看重,也頗喜慰。

那湖心沙洲雖是孤懸湖中,四面皆水,東北方卻離陸地最近,只有一兩丈的水面,休說王、時、蘭花等三人,便當地蠻人也多半能夠縱過。為了主人看重來客,特意派舟來接,由正面最遠之處坐船往見。這時天已將近黃昏,二人遙聞森林那面猛獸怒吼之聲,在場山人竟如未聞,知其聽慣,不以為奇,方想:此地處境也真箇險惡,偏有這樣好的風景物產,以後在此久居,必須多做點事,不能白吃人家。忽聽蘆笙鼓樂重又吹動。那臨水一面的廣場約有二十餘畝方圓,三面均有花樹竹林環繞,一面是水。當中空地上也有好些零星散列的花樹,還有幾座形似假山的孤峰怪石,到處繁花盛開。全洲四面均是大水,湖濱淺處種有好些荷花,點綴得景物分外清麗。臨湖空地上堆着大小十幾起松枝柴堆。蘆笙一止,所有柴堆俱都點燃,火光熊熊,照得湖水通紅。一輪明月剛由東方湧起,低懸在湖面水天相接之處,大如冰輪。雖然清輝未吐,與落山夕陽相對。一面是碧水青天,月淨波澄,晴空千里,更無片雲;一面是晴霞散綺,紅光萬丈。西半邊天空幾被彩雲布滿,中間卻隱現着一條條一片片的青痕。落霞、初月互相映照,人在湖心孤島之上左顧右盼,氣象萬千。

二人出生以來從未見到這樣清麗雄奇之景,再和主人一談,才知當地朝暉夕陰,風雨晦冥,往往一日數變。非但秋月春花,平波浩渺,四時之佳景不同,各有各的妙趣,深山森林之中更多珍禽奇獸,瑤草幽花,飛瀑流泉,松風竹韻。只肯探幽選勝,到處都使人耳目應接不暇。蠻女蘭花人更聰明,非但善於領略,自尋樂事,對於營建移植也別具匠心。當數年前這湖心沙洲尚是一片荒地,灌木叢生,蛇蟲四伏,平日專作山奴居住之所,以防逃走。自從鳳珠第一次來此消夏,偶往洲上閒遊,看出風景太好。洲旁又有一處湧泉,終年向湖中沖射,如龍蛇蜿蜒,水色又極清碧,才取了現在的洲名。走時無意中談起,說這樣好的地方,如能開闢出來豈非絕妙?一旦遇到大群猛獸毒蟲來犯,還可仗着這一片水躲避一時,免為所害。蘭花聽在心裡,始而力勸乃父暫時不去森林中採掘打獵,先率眾人將洲上荒地開闢出來。建上一些房舍,斬草伐木,打掃清潔,又種上許多花樹。第三年孟雄夫婦又來避暑,見此佳境大力誇獎。蘭花越發得意,不久便代乃父主持,越發加意經營,才有今日之盛。東北方一面並還設有竹製懸橋,現因天晚,所有蠻人多在洲上歌舞,準備狂歡一夜。對岸住人的大小洞穴都已封閉,人也走完,惟恐夜來猛獸侵害,橋已拉起。以前歌舞,都在斜對小金牛寨前側面樹林之中。人多之時,就有猛獸來犯,多半當時打死,難得受傷,反倒多得野獸皮肉,增加興趣。無奈蠻人俱都熱情,每到男女雙方互相愛悅,必要避向隱僻無人之處談情幽會。人一走單,遇到猛獸襲來,便難免於傷亡。自從湖心沙洲開闢出來,這類傷人之事便從未發生。因其好些作為均與蠻人有益,眾心自然敬愛,令出必行。眾蠻人雖也勞苦,但比別家采荒的土人日子好過得多。

說時,眾蠻人已將預先洗滌好的各種牲畜野獸用鐵叉繃好,串向一根兩頭有架的鐵樑上面,抬往火上,轉動燒烤,焦香流溢,約有半個多時辰相繼烤熟。跟着獻上果酒,肉也燒好,乘熱端來。蘭花便請二人食用,笑說:"我們這裡以前吃的大多半生不熟,洗得也不乾淨,自從叔婆來此避暑,大家才知烤法,果然好吃得多。二位哥哥都是漢客,方才特意命他烤透一點。本地人多半心急,往往不等熟透便搶先人口了。"二人見內中一盤是煮熟的野菜,蘭花吃得頗多,吃肉卻少。問知性喜蔬食,不喜吃肉,湖中魚類甚多,以前不知吃法,只憑手捉,也頗費事。直到近年鳳珠來過兩次,才學會釣魚之法。

因不會烹調,又沒那耐心,嫌骨頭多,腥氣太重,難得有人捉到大魚才吃上一次。

二人聽出當地百物具備,更有岩鹽、石油之便。瓜果最多,有的果子終年花開,結實不斷。月光起後,湖中大魚不時在水面上撥刺騰躍,銀鱗閃閃,映月生輝。暗忖:這裡真是個好地方,以後和他們一起開闢,不知生出多少利來?當地風俗,除卻父母家人,少年男女俱都各尋投機伴侶,毫無拘束。尤其這樣花開月明之夜,照例少年男女均在一起飲食作樂,歌舞狂歡。孟龍只將主人之禮盡到,吃了幾杯便請來客自便。所有蠻人均早散開,自在飲食。寨主同了幾個手下頭目將客酒敬完,把手一揮,全體男女蠻人爭先上前,各自搶吃酒肉,痛飲歡呼。一時蘆聲嗚嗚,鼓聲嘭嘭,加上人語喧譁,熱鬧非常。

蘭花見此煩囂,眉頭一皺,先和孟龍用蠻語說了幾句,轉對二人笑道:"這裡太亂,吵得人心煩,我們同去後面樓上痛快吃上兩杯。先吃一點新采來的瓜果,等到月亮高起再同他們歌舞。今天王哥哥和我同跳如何?"

王翼想要推託,剛說不會,再興看出蘭花面容不快,忙在暗中踏了王翼一腳。王翼想起身來是客,當地又是重女輕男,不應拒絕失禮,忙接口道:"前在金牛寨,病好之後,主人邀我歌舞,為了不會,只作旁觀,看見人家熱鬧,我二人枯坐在旁,甚是無趣,妹妹教我可好?"蘭花聽完,喜道:"我當你討厭我呢。這個不難,現在我就教你如何?"王翼笑答:"不必忙此一時,我一定陪妹妹同跳。今夜人多,看也可以看會。只我時二弟性情忠厚,漢人習氣太重,不慣與生人同跳,你又分不開身,最好隨他便吧。"

蘭花笑說:"我本想給他找一個秀氣點的姊妹,既然如此,少時大家跳開,剩他一人,多無趣呢。"再興巴不得不跳,忙答:"無妨,我連日不曾睡好,我看上些時,到了半夜,先睡也好。"蘭花驚道:"我真心急糊塗,因見今夜月明花好,正可快樂一夜,忘了二位哥哥長路跋涉,許多辛苦。早知如此,明夜月亮更圓,還不如早點安睡,養好精神,明夜再跳呢。"王翼笑答:"我並不累,妹妹這樣高興,更願奉陪。時二弟天生這樣脾氣,他人極好,就是不大圓通,素來不喜與婦女說笑。今天對你這樣隨和,除卻你叔婆還是第一次呢,我們由他去吧。"

第三回

椰樹林中聽獅吼

月明林下起蠻謳

男女三人邊說邊走,繞過一座小峰,一條花徑,便到洲後竹樓之上。早有蠻女跟來,送上瓜果酒肉。二人見那竹樓建得甚是高大堅固。蘭花建時又用了巧思,高達三層。下層空無一物,只有樑柱,並無門窗。第三層乃是畝許方圓一片大敞廳,四面欄杆環繞,從上到下均是各種藤蔓花草布滿。樓頂也是一樣,看去仿佛一座軒窗洞啟的花樓,映着月光,通體碧綠,亮晶晶的浮光泛影,繁花如繡,五色繽紛,美觀已極。連樓板帶用具都是竹製,打掃清潔,淨無點塵。二層卻有門窗,竹牆更極堅固精細,共隔出九間兩層。

以前本是孟雄夫婦避暑之地,蘭花遇到風日晴美、佳時良辰,也常帶了幾個心腹蠻女來此納涼望月,住上些日。先已命人把二人的臥處布置在東首兩大間內,並說自己也打算從此移居樓內,以便朝夕相見。

二人隨同蘭花先去各房中看了一遍,再到三層樓上敞廳憑欄飲酒。前面便是方才會見主人的廣場,因是全洲最高之處,登臨其上,湖山全景盡收眼底,連森林那面有何動靜也可看出。時再興暗忖:這裡乃全山形勝之地,被她布置得如此好法,此女真箇才貌雙全,靈慧無比。生長蠻荒深山之中,已有這高智慧,如再讀書識字豈不更好?再暗中查看,王翼對於蘭花雖也頗好,但比對方情熱卻差得多,隨時都似有什心事神氣,知其思念鳳珠,不能忘懷,便用言語點了兩句。王翼自然警覺,面上一紅,又無法出口分辯,微笑未答。樓上本有鳳珠上次帶來的幾盞紗燈,蘭花平日甚是珍愛,不捨得點。當夜為了待客,以為漢客夜來非點燈不可,業命蠻女點燃。燈月交輝之下,看出王翼面紅,神態不甚自然。蘭花聰明,雖不懂什詩文,但那意思卻有一點明白,轉面笑問道:"時哥哥,你說什麼''使君有婦,佳人難得'',什麼意思?既把我當作一家人,如何你們說自己話,不要我知道?"再興見她天真,笑答:"我因今夜燈月交輝,想起主人這樣賢惠能幹,人又長得如此美貌,覺着難得。佳人便是美人,說的是妹妹,乃是好意,並非隱瞞,說自己私話。"蘭花又轉向王翼道:"時哥哥說我美貌好看,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看如何?他還說了一句''使君有婦'',什麼意思?"

王翼心中有病,立被問住,答不上來。蘭花見他吞吐,嬌嗔道:"你不肯說,想必不是什麼好話,裡面還有死字,雖知你們不會咒我死,內里必有原因,此時不說,等我日後學會你們漢家字,什麼話都會說,明白過來,就不與你甘休了。"王翼勉強笑答:

"我並未開口,如何怪我?這也不是什麼壞話。"再興恐他再說下文,居心又想為二人作合,忙接口道:"妹妹不要問他,且聽我說。我們漢家人男女相交不似你們隨便,只要心愛,便無拘束。越是局中人,麵皮越薄,心裡的話越沒法出口。如換是我,更比他還要怕羞。這句話也說的是你,決非咒人,也不是那死字,意思是說:美貌聰明的女子難得,假使要娶妻子,這樣佳人哪裡尋去?實不相瞞,如非知道你們天真爽直,我又是局外人,就這兩句話也是說不出口。"蘭花聞言方始醒悟,嫣然微笑,轉望王翼也無什表示,忽然低語道:"這還早呢。"

王翼聽時再興斷章取義,曲為解說,知其意在弦外,想為自己作合,心中又慌又窘,又無法出口。想起蠻女情熱率真,蘭花又要一同歌舞,正在為難。聞言聽出對方雖然看重自己,尚無嫁人之意,心方略松。見蘭花一雙妙目脈脈含情,仍在望着自己,強顏笑道:"聽說妹妹以前識過字,不知認得多少?明日我和二弟教你可好?"蘭花喜道:

"這還是去年叔婆又來避暑,天長無事,她又不喜去往林中打獵,叔公恐她煩悶,本族中人除叔公外她都不喜歡,就歡喜我一人,命我日常陪伴,這才學了一些。她真愛我,走時還送我不少東西。明早起來你便教我吧。"說完,轉問時再興:"你一人多麼無聊,方才來路曾說,夜來當眾練武與他們看,少時等人跳開,空出地方,二位哥哥何不試上一試,教我也學一點本事。"

再興想起,對於山人言出必踐,不可失信。並且這班蠻人俱都生得高大兇猛,那些蠻人周身刻花,更是獰惡,我弟兄漢人文秀,難免看輕,藉此機會顯點本領與他們見識見識豈不也好?剛點頭笑諾,猛一回頭,瞥見對岸花林之中有兩條長大黑影和三四團藍光閃動,料是山中猛獸,忙問:"這是什麼東西?"蘭花回顧笑道:"這是兩隻大獅子,該死的東西!自從前兩月我帶了全山的人到處搜殺,差不多被我們殺光,以後多少天不見這東西出現。今夜想是順風聞得烤肉香味,不知由何處又掩來這兩隻,走的又是一條死路,中隔危崖,能來而不能去。只要命人繞往東邊將我們來路崖角把住,它便無法逃走。此時前面的人正在大吃,月兒也未升高,二位哥哥等我將它殺死,免得天亮前有人回去,歌舞疲倦,一時疏忽,被它們撲去。近來這裡小娃又多,再被它咬死幾個,更是氣人。"

二人前在山中打獵,弟兄合力曾殺三虎,這樣大的獅子雖未見過,但是身旁帶有鳳珠所贈毒梭鏢,據說多厲害的猛獸打中必死。那兩口緬刀更是揮金斷鐵鋒利無比,正好一人一隻,藉此顯點本領。真要厲害難敵,有此緬刀毒鏢,憑着一身輕功,也不至於受傷。二人全是年少氣盛,又吃了幾杯急酒,膽力更壯,雙方不約而同應聲答道:"我弟兄蒙主人厚待,寸功未立,這獅子恰是兩隻,正好一人一個將它除去。"蘭花雖然勇猛,遇到這類猛獸也並非是單獨上前,照例帶上幾個有膽勇的蠻女同去。只有一次遇見一隻受傷逃走的母獅,驟出意外,人獅對拼,有毒的梭鏢恰又用完,一刀斫去,竟被那獅用爪撲落,幾受重傷。幸而機警多力,就勢縱上獅背,人獸相搏,鬥了兩個時辰,那獅雖被抓瞎兩眼,撕裂頭頸,活活弄死,人也累得力盡筋疲。總算蠻人趕到,護送回來。否則,再有一個獅子趕來,照樣送命。由此生了戒心,不再孤身犯險。一聽二人這等說法,蠻俗尚武,並未勸阻,反而連聲夸好,笑說:"我正想看二位哥哥的本事,索性不去喊人,只我三人上前,叫幾個人拿了刀箭斷它退路便了。"說完,便同趕下。

樓後這面離對岸最近,那兩隻大獅原從附近山崖中受驚竄來,聞得肉香,尋到當地。

以前來此傷人,得過一兩次甜頭,也吃過苦。內有一隻雄獅腿還有傷,新愈不久,看出對岸洲上人多,又隔着一片大水,不能過去,便掩藏在椰子樹林裡面,想和上次一樣,等候機會,人一上岸立即猛撲過去。這男女三人膽子大大,匆匆商定,拿了兵刃暗器,只帶四個蠻女,便同縱將過去,連吊橋也未放。前面許多蠻人差不多已快酒足肉飽,鼓樂之聲也越來越急,轉眼就要歌舞,準備狂歡,並無一人知道洲後面來了獅子。

這面男女七人到了對岸,蘭花將蠻女遣走,去斷二獅逃路,笑對二人道:"林中地方大厭,這裡獅子俱都狡猾多疑,人如不動,它還不肯先發,最好看準它的眼睛,暗中戒備,假裝走過,等它起來猛撲,誘往平地空曠之處再將其殺死。我給你們打接應,誰打不過我就幫誰,決不偏心。可惜來得太急,爹爹因防他們爭鬥仇殺,不是去往森林采荒打獵,那些有毒的鏢箭梭矛除幾處防守的人外,向例不許隨身攜帶。事完回來,剩下的還要繳回,方才忘了取上幾枝。這東西力大兇猛,二位哥哥還要小心。萬一不止兩隻,見勢不佳,可往洲上縱去,我一面喊人,當時便可殺死,千萬強不得。我上次打那獅子便吃過虧,最要留神它那前爪。好在你們身輕腿快,縱得又高又遠,多半無妨,仔細一點好了。"說時,那兩隻大獅子以前來過,知道山人歌舞要在天明前後方始分散,各回崖洞,時候尚早。只在林邊張望了一圈,便隱藏進去,沒料到對頭自會尋來。蘭花見二獅不在當地,便令二人停在湖邊,看好退路,自往林中引那獅子出來。二人黨着蘭花一個少女,獨斗兩獅,此舉太險,正想勸阻,那二獅已聞得人的氣味,悄悄掩出。

三人只顧爭論,忘了再向林中查看。還是王翼眼快,猛一回顧,瞥見一隻雄獅已不知何時由林中悄悄掩出,離身只有兩丈。見人回顧,突然立定,四足踞地、待要撲來。

形勢緊急,再要喊人已來不及。蘭花恰在身旁,相隔最近,恐其誤傷,順手一推,一聲怒喝,便揮刀迎上。當時覺着左手軟綿綿,好似推在蘭花豐乳之上,也未注意。因在山中常時打獵,知道獸性和那起伏之勢。人只要大聲呼喝,對方必以全神註定自己,猛力撲來,照例又是不等人到便先縱起,來勢又猛又急,心稍一慌,或是對面迎去,必為所傷。一面註定前面,腳底加緊前馳,用足氣力,暗中留意。正在貼地飛馳,猛瞥見林中又有一獅衝出,來勢更急,兩下相隔也只兩三丈,一縱即至。恐其同時來撲,又見二獅目光如電,都是那麼雄壯威猛,心方一驚,耳聽一聲大喝,一條人影已搶先縱過,正是時再興,竟搶在自己的前面。

那第二隻是個母獅,來勢更猛更急,剛一出林,便連縱帶跳飛馳而來,不似前獅見了人還在據地發威,不曾縱起。這一人一獅恰巧相對,百忙中瞥見時再興人先落地,頭上寒光一閃,身子往下一矮,猛聽一聲震天價的獅吼,那隻母獅已由時再興頭上飛過,縱向一旁。心方一驚,神略一分,相隔前獅已只丈許。這原是瞬息間事,人還不曾看清,也不知時再興受傷沒有。母獅一吼,前面雄獅也發了急,緊跟着發威怒吼,縱身撲來。

王翼不顧再看側面,見那來勢萬分猛惡,不敢硬敵,慌不迭身形往旁一閃,剛剛避過,反手一刀,本想去刺獅腹。不料那獅去勢猛急,縱得又高,這一刀竟未刺中獅腹,只傷了一點獅股。那獅先見母獅受傷,業已激怒,後股又被敵人斫中一刀,不由怒發如狂,一聲厲吼,落地便反身撲來。王翼瞥見母獅剛由地上發威縱起,腹上血水直流,時再興也正回身追去,才知方才一刀刺中獅腹,母獅血流這麼多,只是垂死掙扎,不能持久。

王翼心方一定,瞥見雄獅反身撲來,道旁恰有一株石筍,暗忖:二弟手到成功,這一刀實在用得巧妙。我如不將這獅殺死,豈不被人看輕?念頭一轉,忽然想起一計,耳聽左近似有獅吼,因那雄獅這次來勢更急,無暇他顧,剛將身子立向石旁,雄獅業已沖撲過來。王翼早蓄好勢子,準備下那殺手,一見獅到,二次往旁一閃。那獅撲了個空,快要衝過,吃王翼大喝一聲,用足全力,手握緬刀猛劈下去,一聲慘嗥過處,竟將那獅齊胸腹斬斷了半邊,當時鮮血狂噴,肝腸四流,猛竄出兩三丈遠近,伏地不起。縱時大猛,王翼手中緬刀不是太快,連獅的皮骨一齊揮斷,幾被將刀帶走,虎口也被震得生疼。

王翼耳聽蘭花呼喝之聲,對岸蠻人也在同聲吶喊。目光到處,瞥見母獅業已力盡仆地,時再興正立獅旁,也朝自己急呼,一面同了蘭花縱身趕來。人還未到,蘭花手上已接連三枝梭鏢朝前打去,料有別的猛獸趕來,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原來身後又有大小六七隻獅子飛馳而至,目光到處,先是狂風大作,塵霧飛揚中隱現着六七對凶睛,狂奔怒吼,飛馳而來,看去聲勢先就驚人,喊聲不好。因見獅子大多,蘭花又搶在前面,恐其受傷,心裡一急,剛將身旁毒藥梭鏢取出,當頭一獅已被蘭花飛矛打中兩枝。第一技中在背上,傷已不輕,那獅痛極發威,剛想縱撲過來拼命,上身剛往上一起,第二枝飛矛恰巧打到,正中前胸,深嵌入內。那獅負痛往下一撲,用力大猛,那五尺來長的飛矛正好透穿過去,當時痛得怒吼連聲,滿地打滾,四爪亂抓,地上旋風般捲起一團塵霧。

後面還有三大兩小相繼趕到,見有敵人打死同類,內中三隻大的比前被殺稍小,都是母獅。第一隻被時再興打了兩毒鏢,又被蠻女一飛矛刺中一目,痛極心昏,往旁邊樹林中竄去。另兩隻大獅,一隻被時再興和蘭花雙雙搶上,快要對面,一隻恰朝自己撲來。

雖恐獅群大多,還有同類在後,不等趕到,揚手兩鏢照准獅目打去,當時打瞎一眼,另一鏢正中獅口。那獅負痛情急,狂躥過來。王翼看那母獅勢急如電,比前兩獅好似還要猛惡,不敢硬對,又知毒鏢打中,見血必死,想留一點力氣以防萬一,忙將身子往旁一縱。人還不曾落地,猛聽啪嚓一聲大震,山搖地動。大驚回顧,原來王翼正立石前,那獅痛極心昏,拼命前躥,來勢太猛,竟朝王翼身後石筍上撞去。兩尺方圓、七八尺高,上豐下銳的一株石筍當時被它撞斷,獅頭也被撞得腦漿迸裂,隨同斷石落地,死在地上。

再看前面還有兩隻小獅,只和狗一般大,似見同類傷亡,想要往回逃竄。微一立定觀望,蘭花、再興恰巧追上,忙即趕過,正要動手,蘭花急呼:"哥哥們不要殺它!我早想捉兩隻小獅子來養,沒有如願。這兩隻恰是雄獅,將它們養大,非但好玩,還可看家。叔公以前說過,銀坑寨小主便養有一隻。"一面急呼:"快拿繩來!"隨說,人便縱上前去。那兩隻小獅也頗猛惡,見被三人圍住,逃到哪裡,圍到哪裡,忽然激怒發威,想要撲起抓人,被蘭花縱身上前,當頭一把抓住頸皮,人便騎了上去。王翼見狀性起,也將另=小獅照樣擒住。

這時,洲上蠻人聞得獅吼,已紛紛拿了刀矛弓箭放下吊橋趕來。聽蘭花一說,便用繩索將小獅連肩帶頸套住,再用矛杆托住頭頸,以免抓咬,帶了回去。蘭花看那兩隻小獅甚是雄壯,好生喜愛,正牽向湖邊空地之上餵它們肉吃,打算第一頓給它們吃飽,餓上數日,殺了火性,再行馴養訓練。忽見內一小獅吃不兩口便回頭舉爪,朝胸背間亂抓亂咬,不住打轉,仿佛身上奇癢,抓撈不着,神態十分滑稽,方覺好笑。再興看出有異,忙道:"這小獅子身上莫要有什東西咬它吧?"蘭花首被提醒,忙趕過去,正要命人將其制住,以便查看。那獅似知人要為它去害,低吼了兩聲,便乖乖伏地不動。蘭花就着火光仔細一看,不禁大驚、急呼:"爹爹快看,禍事到了!"

孟龍因聽王、時二人和愛女先後連殺六隻大獅,群蠻歡聲雷動,驚為天神,本心便有擇婿之念。愛女回時又偷偷說了兩句,巴不得二人能夠立威顯能。正想向眾蠻人發令,準備日內慶功之事,聞呼趕來一看,也是大驚失色,口中連呼"嘶嘶"不止。王、時二人立在旁邊,見他父女二人連同旁立蠻人本極歡喜,?忽然這樣驚慌愁急,低頭仔細一看,那東西已被蠻女用樹枝夾死,放在一片木柴之上,不禁失笑。原來那是兩隻黑螞蟻,只是大得出奇,最大的一隻竟有手指粗細。因見父女二人與旁立群蠻各用蠻語紛紛議論,仿佛事關重大,心方奇怪,孟龍已向眾蠻發令,說了一大套蠻語。說完,群蠻同聲應諾,歌舞盛典立時停止,各持火把器械紛紛過橋,往群獅來路飛馳而去。那死獅也被放在一處,分人周身搜索,後又浸在湖水之中。好幾百個蠻人,除卻十歲以下幼童,差不多走光。二人幾次想問,均因蘭花趕前趕後往來指揮,並向二人笑說:"哥哥請往樓上歇息,今夜有事,無暇陪你,要想早睡養神,早起同玩也好。這事情你們弄不慣,我和爹爹如能早回,再向二位哥哥賠禮吧。"說完,不等回答,便當先馳去。

蠻語不通,那同來二十個蠻兵也早拿了火把跟蹤趕去,無法向人詢問。因聽蘭花走時口氣不令同行,想起蠻俗迷信,也許把這小小蟲蟻當作神怪,有什隆重典禮,恐犯禁忌,不便多事,連日奔馳山野險徑,方才斗獅用力又猛,歌舞又已停止,心想早點安眠。

見大人都走光,只蘭花留下三個山女,一個看守小獅,兩個準備服侍自己,還是中途遣回,惶急可想而知。雙方口說手比,略知大意,便回到樓上分別臥倒。因二蠻女也是滿面憂容,覺着事太奇怪,忽想起路途中蘭花所說森林中的怪物毒蟲,名字仍與孟龍所說相同,也是"蟖蟖"二字,如非真箇厲害,何致於此?惟防萬一,二人同臥一室,準備有事,容易驚醒。哪知連日疲勞太甚,談不幾句便沉沉睡去。

王翼夢中驚醒,見蠻女蘭花正立榻前。朝陽已由東窗斜照進來,樓高迎風依舊涼爽,連日疲勞全都恢復。時再興也清醒轉來,一同起身洗漱。蘭花拉了二人同去三層樓上面湖同坐。蠻女送上當地的山糧野菜製成的糍粑,顏色純青,外加一盤醃肉粑,剛剛烤好,吃到口裡也頗甘美。二人見她神色如常,問起昨夜之事。蘭花答說:"事情快完,我未天亮便趕回來,見你二人睡得太香,沒有喊醒,去往對面睡了些時。後聽人說王哥哥在翻身,趕來探望,果然醒轉,且喜暫時可以無事。這都是二位哥哥的功勞。稍一疏忽,被那毒蟲落地逃走,至多兩三日便是一場大禍,我們能否在此居住就難說了。"王翼笑問:"這東西我們叫它螞蟻,不過比常見大得多,就是有毒,這樣小蟲一捏就死,你們如何這樣驚慌?"

蘭花變色道:"你哪知它的厲害。這東西來時和潮水一樣,往往二三十里路的地面都被它布滿,猛惡已極。休看它小,容易弄死,因這東西最是合群,都不怕死,來時數目又多,前仆後繼,走得又快,不被迫上不止。不要說人,跑得多快的猛獸見了也都膽寒。只被它聞見氣味,追將過來,只要前鋒追上,多麼兇猛粗大的東西也要被它咬死,任你想什方法殺它,這邊還未弄死,那邊又飛撲上來,咬在身上死也不退,人只一雙手腳,如何顧得過來?如非運氣好,老遠望見前面地上來了一片黑紫色的潮水,看出是這怪物,趕緊越溪繞路逃走,還能活命。被它沾着一點,後面的立時狂涌而至,晃眼之間全身被它包滿,通體變成黑人,只聽一片蟖蟖喳喳之聲,當時倒地,成了一堆白骨。"

"這東西的巢穴本在隔山七十里銀坑寨西首一座崖洞之中,每年兩次成群出遊,所過之處,非但蛇獸毒蟲都要被它吃光,連樹葉青草也不會留一片,端的殘忍惡毒,比什麼東西都厲害。近年發現離此十五里外森林之中有這毒蟲的蹤跡。我們知它最是靈巧,這一支不知由何處竄到,只要有一兩個尋來此地,發現這裡住有人畜,立時趕回報信,來勢絕快,也不知它怎麼來的。又會尋路繞越,無論相隔多遠,至多三日,定必大舉來攻,人力卻擋不住。我們為此擔心已非一日。就是昨夜小獅被這毒蟲緊緊咬住,業已深嵌肉里,被我弄死,才夾起來。幸而它那來路不是森林那面,是在香水崖谷口一帶。因那地方崖上下生有一種香草,無論多麼凶毒的蛇蟲聞風遠避,聞到便即昏迷過去。我們專殺毒蟒的藥球便是那草團成,順風一燒,蟒便昏醉不動,平日看不見一點蟲的影子,並且由此往外縱橫好幾里,到處都有這類香草,我們俱都叫它快活香,用處甚多。看昨夜那些獅子必是遇見這類毒蟲,跑得慢的被它咬成一堆骨頭,剩下幾個跑得快的,不知由什地方翻山跳澗逃來此地,小獅逃得較後,身上沾了兩個,且喜不曾落地,被時哥哥提醒,當時尋見。否則,這東西吃飽之後,定必趕回送信,算它往返有百餘里,不出兩日也必全數趕到。"

"先真害怕,連怠慢你們都顧不得。全數趕去,一面把住出口,一面把獅肉割上幾塊,放在獅的來路仔細查看,派人守候,均未尋到。後又用火在地上燒了幾處,以防萬一聞出所留氣味跟蹤尋來。一面派了多人,將快活香采了一些,做一字點燃,好幾百人連夜搜尋,方才聽說,派往隔山探看的人回報,果有大批毒蟲,約有好幾里長一片,在離此二十多里的草原上,潮水一般向前捲去。我們知這東西的特性照例大群齊出,隨同為首幾隻向前狂涌,向無反顧,照此形勢暫時已可放心。但這東西越來越近,森林道路與銀坑寨相反,不知是否一類,早晚終是禍患。我已傳命,環着本山多種快活香,雖然防不勝防,無論用什方法,要來也無法抵禦,到底要好一點。將來這片水倒是有用。難得有了種子,我們這裡還有鐵匠,雖然只會打造兵器,耕田的東西沒有做過,有二位哥哥指點,說出樣子,當可辦到;他們累了一夜,今夜還要歌舞,我已傳令,叫他們睡好再起,日落以前便教他們下種可好?"

二人聞言,才知黑蟻那樣凶毒,蠻人並非迷信,好生驚奇,笑答:"田隴吁陌還未開出,如何下種,我知妹妹性急,乘着此時無事,昨日我見這裡鋤頭釘耙都有,只少牛犁和一些零星農具,連我二人均會打造,並不費事。此時閒空,我們先往洲旁空地開個樣子你看,再開出幾畝菜畦,也將萊籽撒上,明後日先將地耕過,耙松泥上,照這天時,落上一場雨,就好種稻了。"蘭花聞言大喜,又喊了幾個蠻女相助。洲上新辟出來的空地頗多,本來想種花木,因聽去年鳳珠說,當地最宜種稻。只要兩熟,便夠全山蠻人食用,還有富餘,其他副產甚多,尚不在內,特意將它留下。每日都在盼望谷種,不是昨夜有事,愛惜人力,恨不能當時便將田畝開出。王、時二人見她質美未學,對於蠻人雖然恩威並用,仍是高高在上,違她法令,便加重罰。眾蠻人久在暴力淫威重壓之下,苦痛已久,難得蘭花明白事體,善用人力,賞罰分明,所以覺得她好,格外畏服聽命。其實都是一樣人,這等行為和自己的仇敵惡霸也差不了多少。自己原為路見不平,才出死人生,逃來蠻荒異域,既然打算隱居終老,難得這裡大片土地,沒有拘束,賓主雙方又極投機,正好試驗平日抱負心計。業已商定,由漸而進,慢慢感化,使這全山蠻人均能相敬相愛,勞逸苦樂俱都平均,各得其所。

時再興一面劃地為田,並將上古田畝起源一一當成故事說出,再試探着告以人都一樣,只有領頭的人,並無高低之分。所謂智能十九由學而得,多好天才不用功學習也是無用。王翼再從旁鼓吹。蘭花先聽頗有興趣,後來雖在留神靜聽,一言不發。二人見她天分聰明,已有一些明白,只是養尊已久,心情矛盾,便將別的話岔開,不再深說。蘭花忽然笑間道:"二位哥哥真教我麼?"二人均答:"我們所知雖然不多,也還曉得一點,只要妹妹願學,無不盡心。"蘭花喜謝,也未再說。男女七人冒着日中炎熱,在太陽底下一直忙到下午。仗着力大手快,雖只大半天光陰,居然開出十來畝田地菜畦。二人先將菜種撒上,候到日色偏西,汲了湖水,重新灑過,方一同歇息。夜來主人準備飲酒歌舞,並殺了好些山羊,為王、時二人慶功,比起昨夜排場還要熱鬧。

蠻人尚武,二人和蘭花力斬六隻惡獅,為首兩隻大的,一被時再興迎面一刀,由頭頸快要分裂到腹部。另一隻又被王翼腰斬,只要緬刀稍長,竟可分為兩段,連毒鏢都未用。剛聽獅吼,眾蠻人還未趕到,便同殺死,這等勇猛從所未見。二人又聽蘭花一勸,在焚柴以前打了一次對子,兵刃拳腳全都試過。蠻人全仗生長山野之中,終年與毒蛇猛獸搏鬥,習於勞苦,強健多力,像這樣專門武藝從未見過。一見二人手中緬刀一經舞動,勢子越來越急,縱橫飛舞,倏忽如電,全身上下都是刀花,寒光閃閃,動起手來又是虎躍猿蹲,兔起骼落,一縱便是好幾丈高遠,身輕如燕,落地無聲,由不得眼花繚亂,心悚神搖,敬服到了極點。剛一練完,便同聲歡呼喊起好來。孟龍覺着自己有此兩位佳客、得力幫手,又知二人無家可歸,將要在此久居避難,愛女昨夜背人密語又是那等說法,見此武勇,固是得意非常,面有光彩。蘭花更是心花怒放,拉着王翼的手再三笑說:

"原來昨日初會打我不過全是騙人,有心相讓。由明早起你非教我武功不可。"王翼自然答應。因在途中跋涉山路,南方天熱,秋暑未退,打了一身汗,便去洲旁沐浴。二人浴完回來,柴已燃起,肉也烤上,待客之外並向二人慶功致謝,典禮甚是隆重。

二人看出蠻人俱都心悅誠服,不似昨日全是奉命而行,無關輕重,所到之處人人注目,指點歡呼。許多少女更追逐在旁,意似獻媚。後來看出蘭花鐘情王翼,知道時再興尚是孤身,便齊向他挑逗。再興見內中十幾個蠻女多半生得通體圓融,骨肉停勻,明眸皓齒,皮膚細白,不似男的蠻人那樣粗獷。余者也都康健多力。除狗皮訖豬等蠻人而外,丑的甚少,至多膚色不白。有的比金牛寨所見蠻女還要美麗,自然嬌媚,不假做作。人已睡足,無從藉口推託,知道少時歌舞開始,便蠻女不來挑逗請求,主人也必開口。自己雖然另有心事,此生不願娶妻,但是既要在此久居,這類事便兔不掉,反正主意業已打定,不如隨和、放大方些,省得每遇這一類事便要規避推託,也實顯得小氣。念頭一轉,便不再堅持成見。

再興正在盤算,業已月上中天。鼓聲止處,蘆笙四起,月光之下,男女蠻人紛紛起舞。先在廣場中心分成兩隊,各向對方歌唱引逗,不多一會便男遷女就成了一對。王翼前在金牛寨業已看會,只未跳過,日裡又被蘭花強着演習跳了一陣,這時在人叢之中隨同起舞,不多一會,便同跳往無人之處。內中三個比較最美的艷裝山女先在女隊中歌舞,目光不時注視再興。對方好些少年向其歌舞獻媚,均未答理。後有兩個少年好似內兩蠻女的意中人,生得也頗雄健平正,不似別的蠻人醜惡,幾次向對面苦唱情歌,蠻女均未答理。那兩少年好似失望悲苦,歌聲中帶出哀怨之音,內中一個並還目有淚珠。當地蠻俗重女輕男,照規矩不能強迫求愛,女的沒有表示,不敢上前硬拉,只在男隊當中望着心上人歌舞不休,聲音越發悽苦。內一蠻女首被感動,將頭上的花拔下一朵,拋將過去。

接住的人立時歡喜如狂,單腳跪地,伸臂向天,再將花放在胸前,做出愛極之勢。女的便由隊中俏生生走出,到了面前,將手微微一伸,男的立時就勢拉住,滿面喜容,一同載歌載舞往人叢中跳去。另一蠻女也被對方感動,照樣拋花走了出來,被另一少年接住,相繼跳走。

這時,女隊中還有七八個蠻女,男隊中人數更多,無奈都是一些貌相兇惡和披髮文身的蠻人。女的也只剩下的那個山女長得最美,從開場起便有許多蠻人向其求愛。後見蠻女只管自歌自舞,目光專注中間席上,誰都不理。眾人看出無望,恐好的被別人搶去,便各知難而退,改向別人獻媚而去,人數越來越少。兩少年再引了意中人走開,眾人之中以那蠻女最美,但無一人再注意到她。蠻女也似不把這些人放在心上,依;日曼聲漚吟,隨同蘆聲起舞。人既美艷,別人都穿着只護前胸和腿股等處的蠻裝,只她和蘭花一樣,穿着一身白紗短衣,腰間圍着一幅短的紗籠,通體純白,頭上戴着茉莉花冠,月光之下越顯得玉膚如雪,丰神綽約,望之如仙。下余都是一些丑怪粗蠢的山女,為了當地女少男多,先還互看不起對方,時候一久,好的都被別人看中,對對成雙,歌舞得十分高興,自己還未尋到對子,相形之下未免妒羨眼熱,對面男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早就降格以求,再一引逗,也都相繼拋花走出,被人引去。剩下還有二十多個蠻人,衛女卻只得兩三人,看神氣也快走出。

再興方幸日裡所見那些山女不來糾纏,照此下去可少好些麻煩,忽聽身旁兩老蠻兵低聲笑道:"今夜這小花娘不早打主意要吃苦了。"話未說完,忽然轉面笑道:"尊官不喜歌舞,已聽小寨主說過,但是此女脾氣古怪,你不救她,照着我們這裡規矩,跳到未了,無論多醜都不會沒有人要。但是未了一個如是人家要她,她不要人,事前再沒有打主意,將假野郎約好,便是在場的人她都輕視厭恨,非但眾人都要恨她,剩下這二十多個蠻人便要群起硬搶,何人力大,將她搶了逃走,便歸此人所有。這還不說,最厲害是此女從此便做了他的奴隸,打死都無人間。烈性一點的,不是與對方拼命,便是自殺。

你看此女腰刀不已露出來了麼?"

再興忙往場上一看,剩下還有兩個醜女,不時停舞,向那蠻女低語,似在勸說,蠻女理都未理:歌聲忽然起了剛烈之音,雖不知唱些什麼,看那神情卻甚悲憤,腰間果有刀尖露出,又似怨恨自己薄情,已不再往上看。對面那些貌相獰惡的蠻人也都把目光註定她的身上,饞貓一樣,仿佛時機一到,就要一涌齊上。只有三個看去力弱一點的山民自知無望,搶那些人不過,尚在朝那兩個醜女引逗,與方才情景迥不相同。心想:此女大約自視甚高,看不起這些蠢蠻,照此說法,一個不巧,轉眼就有爭殺,這樣好一個蠻女豈不可惜?人家盛禮相待,高興頭上生出兇殺之事,大煞風景。這裡名為重女輕男,其實還是野蠻,並不公平,和中土一樣把婦女當作個人私產。不過男多女少,表面上仿佛看重,實則還是暴力當先,男的厲害。婚姻須憑本人自己心愿才算合理,如對方不願,沒有看中合意的人,便要強搶硬奪,大無道理。

再興念頭一轉,不由激動義俠天性,正要上前,忽聽眾聲嘩吵,目光到處,猛瞥見那兩個醜女業已走出,對面蠻人已紛紛吼叫,狼虎一般向前撲去。蠻女似早料到,已將腰間尖刀拔在手內,一面往後退避,目注那些虎狼丑鬼一般的蠻人,神情悲憤,也不開口。眾蠻人見她拔刀相向,驟出意外,雖未向前猛衝,口中卻是怒吼不已,各將雙臂張開,一步一步逼將過去,形態越發獰惡。這時場上的人已越跳越遠,紛紛散往山巔水涯和兩旁花林之中,那許多的蘆笙也時斷時續,時遠時近,沒有方才那樣火熾。但是情歌四起,遠近相聞,朗月清輝,明如白晝,花影離披,清陰在地,景物比前分外顯得幽艷。

孟龍年老多病,昨夜率眾防禦毒蟻,因大情急驚慌,上下危崖,無意之中又受了點傷,不等夜深早已退席。最有權威的蠻女蘭花又和意中人跳向無人之處。場上沒有管頭,這樣歌舞狂歡的盛會照例也無什拘束,只不暴動殺人,便發酒瘋,闖點小禍,至多當夜將人拘禁,明早放出,均可無事。雖有同來二十個蠻兵和一些年老的男女蠻人、幼童之類,非但旁觀不問,因是舊規如此,有的見此緊張情景反倒覺着好看有趣,目注場上,說笑不已,巴不得能夠大鬧一場才對心思,竟無一人對那蠻女同情。

再興義俠心腸,哪見得慣這類倚強凌弱、欺凌弱女之事,見眾蠻人步步進逼,蠻女只顧防禦前面對頭,忘了身後是兩株並立的石筍,再退無路,始而咬牙切齒,面容悲憤,一言不發,忽然怒聲喝道:"我姬家人向例不嫁你們,如今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早就不想活命。今夜人不要我,我也決不會要你們,只敢沾我一手指頭,我便自殺,也不會落在你們手內。"再興本已起立,待要趕去,因不知蠻人規矩是否可以突然上前,這些山奴都極凶野,萬一動起手來豈不難處?臨場慎重,想令老蠻兵去尋王翼、蘭花來此解圍,未及開口。說時遲,那時快,蠻女業已退到石前,忽然警覺退路已斷,微一驚慌,話也說完。再興聽出蠻女滿口漢語,方想此女漢語比蘭花好得多。就這轉念瞬息之間,那些蠻人本來相隔不遠,紛紛示威,作勢想要乘隙而動,猛撲過去。及見蠻女被石筍擋住,神態驚慌,一聲怪笑,當頭幾個最兇惡的便往前撲去。

再興見勢已迫,心裡一急,不顧再和蠻兵說話,口中大喝,聲隨人起,急如飛鳥,凌空一兩丈朝前縱去,落在蠻女面前。內有兩個身材高大、面刻花紋、醜惡如鬼的蠻人也剛巧當先搶到,蠻女刀已揚起,待朝胸前反手刺去。再興恰在這危機一發之際飛縱過來,右手一把先將蠻女拿刀的手捉住,口喝:"姑娘且慢!"同時左手往外一擋,就勢身子一閃,拖了蠻女便往石旁縱避過去。眾蠻人本是爭先恐後,一擁齊上,當頭兩人奔離蠻女身前不過三尺,猛覺人影飛墮,心中一驚,未容看清,被再興橫臂一擋,用力太猛,往後便倒。後面的人亂糟糟搶在一起,好些還不知道有人出頭,正往前擁。雙方擠撞,當時大亂,停得一停,再興已拉了蠻女往旁避開。

蠻人正在互相擠撞咒罵,那二十個蠻兵不料再興突然出手,見狀大驚,惟恐有失,紛紛大喝,縱將過來,搶在前面,拔出身後刀矛,同聲怒喝。只說得幾句蠻語,那些蠻人對於王、時二人本就十分敬畏,又見蠻兵出場,說:"蠻女乃貴客心愛的人,方才原是故意落後,想等人都走完再行結對,你們沒聽他們說的都是漢語麼?"一個個舉着刀矛,氣勢洶洶。再看男女二人果在互相拉手歌舞,往花林中跳去,這才掃興而退。眾蠻兵還恐蠻人凶野,因此結仇,留下後患,及見再興已與蠻女歌舞入林,知其無話可說,不會怨恨,方始退去。另一面,蘭花、王翼也由側面花林深處聽見眾人怒吼,想起方才只顧與意中人歌舞,忘向時再興招呼,知那三個蠻女均對他垂青,必有一人留在最後,再興一不領情,立生慘事,忙同趕回。見事已完,便向眾人勸說了幾句。大意是意中人必須平日結交,不是當夜一跳便可如願,這裡女少男多,自然不夠分配,每次終有好些人落空,並非是人看你們不起,下次再來,一樣有望。凡此次落空的人都由我另給慰勞遮羞,並放一天工,好好飲酒吃肉唱歌去吧,不要鬧了。眾人最信服蘭花,對方又是殺獅英雄,本比人家不上,同聲歡呼心服,拜謝而去,一場兇殺就此消滅。

第四回

容易度良宵

轉眼間楊柳岸

曉風殘月

蘭花遣散眾人,拉了干翼掩往對面一看,再興同那蠻女姬棠已由花林走往湖邊,同坐山石之上,正在並頭握手,喝隅細語,神情親切。二人料知雙方已有情愫,均頗高興。

王翼還想走往一問,蘭花笑說:"呆子,人家正是好時候,你去作什?方才我們說話,有人在旁討厭,你願意麼?你如喜水,我同你去往西面日裡釣魚石上,那地方是我一人釣魚之處,無人敢去,比這裡還要清靜,你看可好?"王翼只知蘭花對他鍾情,還沒想到事成定局,非此不可,想起方才對方那些柔情蜜意,想要拒絕,又覺不忍,心情甚是矛盾,只得賠笑一同走去。初意再興人最方正,不喜女色,今夜也許見那蠻女美貌,生出情愛,哪知再興本心並不如此。先是一時仗義救了蠻女,剛將蠻人避開,便聽蠻女低聲急呼。"我姬家人沒有無恥女子,但你此時必須假裝我的野郎,否則休看是他們的客,總是漢人,此舉難免不犯眾怒,就是主人幫你,也與蠻人結怨。他們最重報仇,都不怕死,何苦為我苦命人害了自己?"說罷,先將再興的手拉住,歌舞起來。

再興原知道一點蠻人風俗,又見那蠻女語事悽苦,眉目之間隱有無窮幽怨,說時目蘊淚珠,月光照處,哀艷欲絕,既防後思,心又憐惜,便照所說一同歌舞。到了林中,蠻女立刻停了歌唱,低聲悄說:"我知你看我不上,肯同我尋一無人之處談上些時麼?"

再興本就覺那蠻女與眾不同,非但漢話說得極好,清婉悅耳,人更生得修短適中,丰神楚楚。沒有蘭花豐麗,而秀美過之,人也安詳文雅。聽她方才所說身世,料是被敵人擄來,孤苦無依,越生憐惜,也想問她來歷,含笑點頭。因見對方新受驚險,對自己表面雖極大方,歌舞一停,手都放開,看那前後口氣神情,分明鍾情甚深,恐其心中悲苦,便將她手拉住,一同前行。蠻女也不拒絕,面上也無喜容,低着個頭,依依身旁。同到湖邊無人之處,尋一原有石條,並肩而坐,笑問:"姬家人乃周室之後,人多讀書識字,在眾人中最知禮讓,也最文明,所居相隔城市較近,怎會來此?"蠻女隨將經過說出。

原來西南蠻夷蠻人種類甚多,少說也有一兩百種,內中只姬家人性最善良。雖然耕作也頗勤苦,人數也多,從不喜歡擄劫兇殺,喜與漢人來往。因其人多聰明,又頗愛群,勇於公斗,人雖文雅,外族欺逼太甚,讓無可讓,必起反抗。所居離城又近,一般蠻人十九潛伏深山之中,輕易也侵害不到他們。只為姬棠之父與漢人通婚,母親是個走方郎中之女,常往各蠻人寨中行醫,日久相安,立了家業,住在蓮山西南國境深山村寨之中。

這年想念父母,夫妻二人同往看望,遇見一夥吃人蠻人將其擄走,正要生吃人肉,人已綁好,快要動手。不料那伙蠻人前月殺死幾個金牛寨運送藥材的蠻子,內有兩人帶傷逃回,孟雄叔侄俱都得信,不禁大怒,到處搜尋他們蹤跡。這日孟雄恰巧派了蠻兵尋到,全數捉去,先將上月殺傷自己人的幾個殺死報仇,又尋到他的巢穴,連男帶女一齊擄走,送往小金牛寨為奴,強迫做那采荒之事。

姬氏夫妻雖經分說,又知他是姬家人,只未毒打,照樣不肯釋放。這時姬妻懷孕七月,尚未生養,出身又是漢族,押送入山時連受驚險疲勞,動了胎氣,剛一到達,便生一女。彼時盂龍法嚴,一味以暴力壓制蠻人,總算見他夫妻均是山民漢家,性情溫和,能守規矩,不像別的蠻人凶野怨恨,只派他管理所養牛羊,不令入林,比較輕鬆一點。

事又湊巧,姬棠比蘭花小兩歲,因其從小靈慧,生得美秀,從三四歲上蘭花便喜和她一起玩耍。姬氏夫婦更會巴結,所管牛羊也比以前每年增多,孟龍始終沒有對他虐待。勉強過了幾年,姬妻思鄉病死,彼時姬棠年已八歲,常聽父母說起自家來歷身世,心中悲苦。母死不久,乃父又因追尋逃羊,在樹林中為毒蛇所傷,雖經特產藥草醫治,保得性命,人已殘廢。蠻人專喜以強凌弱,許多蠻人又是他的仇敵,常受蠻人欺侮。如非姬棠聰明靈巧,能得蘭花歡心,一見父親受欺,暗往求救,早已不保。就這樣,乃父仍是日常氣苦悲憤,終於悶氣而死。姬棠年才十二三歲,想起父母生前受罪,全只三十多歲便先後身死,非但把那些蠻人當作仇人。便對盂龍這般蠻人也都懷恨,只蘭花幫過她忙,結有情分。

蠻人早婚,每年又有兩次最重要的歌舞盛典,與尋常歌舞不同,成年男女專跳野郎,不容避免。本來早就被人強娶了去,全仗前數年身材瘦小,蠻人嫌她文弱,看她不上。

姬棠性又機警,始而避在小人堆里,平日守着蘭花身旁,不與別的蠻人接觸。到了十五六歲,身材較高,又到時裝病,勉強敷衍過去,暗中發誓,就是無法逃出山外,寧死也不嫁與這般仇人。無奈越往後,人越成長,貌也越美,成了當地數一數二的美人。歌舞之初,如不選得野郎,到了最後,剩下一人,必被那殘餘的數十個蠻人強奪霸占,成。

了奴隸,處境更慘。實在無法避免,只得暗用心計,事前引逗無知少年,哄得對方死心塌地,卻不與之苟合。歌舞過後,對方逼得太緊,再冒奇險,誘往森林之中,用毒刀刺死,移屍滅跡。也是機緣湊巧,接連做過兩次,人剛殺死,便有野獸尋來,剩下幾根殘骨作證,才不致引起疑心。祈殺全是害他父母的蠻人,平日強暴,本就不得人心,死了自然拉倒。姬棠處境也是奇險,兩次均差一點為野獸所傷。

到了當年,蘭花已管理全山,威權日重,姬棠從小和她交好,曾經明說了心志:

"決不真做人的奴隸。姊姊如其待我真好,一切須要由我本心愿意,不能和別的蠻女一樣日夜隨身服侍,由你呼來喝去。"蘭花也真愛她,居然答應。後見追逐她的少年蠻人甚多,以前所行太險,一旦被人看破,便要受盡慘刑,活活燒死。萬般無奈,二次又對蘭花明言,說自己此時沒有中意之人,不願受欺嫁人,求其相助。蘭花本人也看不上那般蠻人,每當歌舞,都是敷衍故事,雖也隨眾歡樂,終是故意挑選一個本有情侶的少年,將花拋過。蠻人多半心專情熱,寨主之女對他垂青,不敢不應,本心未作非分之想,也是敷衍。蘭花恐那女的難過,好在當地跳野郎,第一次叫做試心,不是兩心情願,故意跳到隱僻無人之處,不會苟合,男的動強,女的可以堅拒,男的還要受罰。如其中途發現情意不投,當時就可分開,或是敷衍情面,就在廣場之中歌舞,等人散盡,再各分手。

但這類事可一而不可再,必須男女雙方均不投緣。否則,男的將你看中,第一次沒有結合,第二次男的如再挑逗,便不能拒絕,另換別人。因那全體蠻人俱對蘭花敬畏,是入選的都有情侶,因此由她每次一個隨意調換,無人敢於認真,又都不肯舍彼就此,才保無事。別人怎辦得到?為了同情姬棠,到時仍令裝病,由自己出頭護庇,或是故意派上一點事體,免其加入,當夜因是歡宴佳賓,事出意外,並非常例,就這樣,蘭花仍是幫她的忙,昨夜已先令其離開。

本來每次歌舞,蘭花均為設法,當日早起,忽見她同了兩個女伴盛裝而出,似想歌舞神氣,心中奇怪,後才看出她是看中再興,心中好笑,也極願其成功。因聽王翼說,再興昨夜曾有獨身不娶之言,恐其固執成見,本想暗中向其勸告,就不願意接受人家好意,也應看其孤苦可憐,乘機相助。並且這兩年來業已避過好幾次,便自己以後也難為之設法避免。真要不行,也以假作真,和她跳上一夜,假裝她的情人,免得此女性情剛烈,送了性命。不知怎的,一時疏忽,忘了告知。姬棠一半看中再興少年英俊,武功又好,一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