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兒 - 第3章

還珠樓主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厲聲喝道:「姓胡的少發狂言!今非昔比,我這人向例不說假話。實不相瞞,當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勝,半由心計靈巧,並非真能勝我,第二年我正晝夜用功,忽聽人說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傳。自知仇報不成,只心還未死而已。前年又聽人說你也遭了仇敵暗算斷去一腳。我那輕功你所深知,何況加上這多年的苦練,經此一來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尋你,便為欺你殘廢而來。還有當初你雖讓我,今日我如得勝,卻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讓之情,事先打個招呼,省你死後冤魂不散,說是死得冤。山坡上這戶人家是你何人,也須明言,如若無干,還可活命,否則我素來斬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領,可速出場與我一會。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厲害,藏頭隱跡,被我查出,那時雞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礽在窗內方自有氣,忽聽秦瑛嬌嗔道:「該死賊和尚,死在眼前,還敢逞強!」元礽聞聲回顧,見身側只秦瑛一人,滿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話,忽聽坡上有人喝罵道:「賊和尚,你做夢呢!」忙往窗外一看,就這晃眼之間,黑孩兒已在凶僧面前出現。凶僧好似吃了一驚,剛剛縱向一旁。香穀子正攔黑孩兒,不令動手,黑孩兒怒道:「這禿賊太已該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氣,我也不會出手。我知你的脾氣,照例不用人幫忙,我自然不會上來助陣,無如禿賊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輕功有什鬼門鬼道,敢於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決不要他的命,頂多留點記號,以便他少時投畜生道中變貓變狗,好再尋你報仇。」話未說完,凶僧已縱回原處,戟指獰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兒麼?前夜無故逞能,傷我徒弟法空。正要尋你報仇,你恰自來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羅漢爺的厲害。」說罷,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兒自從凶僧縱回,雙目便註定在他身上,一見掌到,左手往前一擋,右手當胸橫推出去。這時,兩下相隔約有七八尺遠近,都是凌空虛打,誰也打不到誰身上,可是掌風呼呼,又勁又急。接連幾掌過去,凶僧看出對方劈空掌法和內家勁功都有極高造詣,功力似比自己還要精純,照此打法,不特難占上風,微一疏忽,反為所傷。又聽香穀子在旁連聲呼喊黑孩兒停手,讓他上前,猛生一計,厲聲喝道:「黑賊且慢!」說罷,人便縱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練的輕功和那一雙鐵袖,無人能敵,內家氣功既不能勝,莫如和敵人說明,表面裝大方,任其兩打一,然後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獨門鐵袖施展出來,去制仇敵死命。只要打倒一個,便可少去許多顧忌,並報前仇。滿擬身法輕快,在江湖上號稱第一,稍一緩勢便可乘機準備。不料黑孩兒比他更快,身剛落地,便聽身後呼的一聲,知道敵人掌法厲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着腳尖着地身子一偏,一個「風卷殘花」的解數,接連兩個翻滾,往側面溪邊縱去。

黑孩兒也跟蹤趕到,笑罵道:「禿賊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問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覺成名多年,受此戲侮,自覺難堪,不由惱羞成怒。素性陰險,先不發作,強忍氣忿冷笑道:「小賊休狂!實對你說,你羅漢爺不特報仇心盛,並還有事。此來本為尋姓胡的算那昔年舊日賬,巧遇你這小賊,也有傷我愛徒之仇,正好一舉兩便。不過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當,結果恐怕誰也傷誰不了,令人難耐。不如你們兩個一齊上前,憑着我這一身輕功,一雙鐵掌,雙方拼一死活。此時勝則為強,決不說你們兩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兒見他人雖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適才連縱帶翻,身法絕快,宛如一個大蝴蝶迴翔飛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練有極好輕功。因和香穀子仇恨更深,欺其殘廢,意圖乘隙傷人,心中好笑,且不說破,笑罵道:「我當禿賊有什屁放,原來是想拼命麼?你連我都打不過,何況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為勝,本為你口發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過,我不必說,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風如何?」

凶僧正要答話,只聽瑲的一聲,人影一閃,香穀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擋,便將黑孩兒攔住道:「大弟不值與這禿賊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當我弟兄用車輪戰法取巧。還是由我上前為世除害,免他說嘴,你又費事。」黑孩兒知道香穀子雖然少了一隻腳,曾得師門真傳,加上近年苦練之功,料無妨害。但以敵人身法過於輕快,終不放心,便拿話點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沒戲唱了。可笑禿賊自恃學了一點輕功,便想欺人暗算,還說是以一敵二。如和我打,還能多玩些時,偏要和你對敵,豈不死得更快麼?」凶僧怒喝道:「雙方動手各憑本領,今日強存弱亡,說便宜活有什用處?」說罷便要動手。香穀子笑道:「無知禿賊,這樣忙着找死作什?我手腳不大利落,你又愛連迸帶跳賣弄輕功。這裡樹多,又是臨水,你一個施展不開,還當我有心取巧。還是到當中空地上去,你跳點樣兒與我看看如何?」說罷回身,仍拄着鐵杖,一顛一拐從容往前走去,一點不帶着防備神氣。

凶僧雖然恨毒,見對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後面下手暗算,一面緩步相隨,相隔丈許,等香穀子剛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計,冷不防將雙足一點,一邊口中喝道:「就在這裡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還未出口,人早飛身縱起,雙掌齊發,凌空下擊,照准香穀子後心打去。凶僧全身勁力一起運在雙手之上,又是先後相繼發出,滿擬這等手法,敵人不論有無防備均難招架,非受重傷不可。眼看掌風快要打中敵人身上,一舉成功,不料香穀子自從昔年受人暗算以後,自知江湖上仇敵太多,早晚有人尋來,連下三年苦功,把師門七字心法加功勤習,專能以實化虛,以靜制動,表面行若無事,實則早有準備。

凶僧這裡劈空掌剛剛打出,猛瞥見人影一晃,敵人就着鐵杖拄地之勢,已轉風車一般連身旋轉過來,左手往上一揮,立覺有一股極大的勁力,隨着掌風,呼的一聲橫掃上來。因是左掌先發,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勢又猛,萬沒料到敵人這等厲害。這一翻身,左掌劈空,雙方錯過,右掌不及收勢,敵人掌風恰掃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擊,又是橫勁,驟不及防,右腕立斷。總算武功精純,身輕如燕,一個「鷂子翻身」,就勢往左仰翻出去兩丈遠近,百忙中回顧敵人,仍站原處,井未追來。右腕連筋帶骨一齊被人斫斷,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該把全身真力運向手上,受傷時往回一收,傷處筋脈受了真力強壓,加倍痛苦。雖未出聲,痛得熱汗直流,幾要暈倒,仇敵又是兩人,這等情勢,如何還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兒忽然飛縱過來。

凶僧當他想動手,知道凶多吉少,又驚又急,顫聲問道:「你,你……」黑孩兒笑道:「無恥禿賊,怎這等沒出息?你不是還要和兩個打麼?早對你說胡二哥比我還要難惹,和他動手,你就快見閻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時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過我想你是來尋胡二哥的,與我沒有關係,本應由他打發你回老家才對。卻不知你是這等膿包,以為口發狂言必有實學,不合手癢,和你比劃了幾下,雖然未分勝敗,終是兩人和你動手。你如願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動手,自無話說。如若惜命貪生,你只認輸低服,我也給你幾年期限,不論你約人,或是練好本領尋我報仇,俱都聽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機答道:「我並非怕死貪生,只為費了多年苦功,練就獨門功夫,不曾施展,一時疏忽,反為仇敵所傷,心實不甘。你們如若有種,不消多年,只給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開英雄會,請南北各省、水陸兩路英雄武師,以武會友,並為老寨主賀壽。我與他們無甚交情,一向獨往獨來,本不想湊這熱鬧。你們如若前去,到時便在當地相見。身後木魚是我多年符記,一旦失落,我便無法見人,情願留在這裡,以為憑信。你們如若膽小怕事,我此時右腕已斷,臂骨粉碎,萬難動武,殺剮聽便。」

說時,香穀子也走了過來,本不以黑孩兒之言為然,及聽到未兩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兒看了一眼,插口笑道:「當初放你,原愛惜你這身武功,誰知凶心不改,本性難移。報仇無妨,連我相親識友都要斬盡殺絕,似此凶毒,已無人理。你又欺我殘廢,猛下毒手,行為險詐,我才想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練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還不快滾!」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聲:「行再相見。」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兒過去將所留木魚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純鋼所制,少說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終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輕快,武功也實驚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顧,似有什話要說,不便出口神氣,便大喝道:「你這討飯傢伙,誰耐煩帶它赴會。你還是拿了走吧。」說時,便將磐槌插向木魚口內,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兒此舉,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鐵木魚和拋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墜落。因本不想傷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許遠近,以防激濺起來的石土將其打傷。哪知凶僧好勝,武功也實高強,一見鐵木魚凌空下墜,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聲「多謝」,單臂往上一舉,左手一伸,一把撈住木魚的柄,就着下沉之勢往後一拖,身子往側一閃,腳站地,連人帶木魚悠將起來,轉了一個大圓圈,那麼沉重的鐵木魚竟被接去,雖用巧勁,這等神力也實罕見。坡上眾人雖是仇敵,也由不得互相暗贊。

凶僧將鐵木魚接到之後,立即坐地,由木魚口內取出一口尺許長的小刀,脫下僧袍,那本來枯瘦如鐵的右膀,受傷之處已腫脹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懷內取出一包傷藥,然後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當時連腕斬斷,紫血直流。黑孩兒平日最喜硬漢,見他揮刀斷臂,雖然疼得面容慘變,一聲不哼,也頗同情,憐他就剩一隻左手,不便包紮,方想縱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傷藥,往那斷處一按,隨手扯了一塊衣角,胡亂一裹,未容黑孩兒開口,厲聲向上喝道:「蒙你相讓,終須留個押頭!」隨說,手揚處,血淋淋一條斷臂早往上面飛來。

香穀子知他仇恨越深,無法化解,這等兇橫,也自有氣,搶前喝道:「你這押頭拿不回去,你沒法贖這當了!」話未說完,手已先發,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風到處,那條斷臂已快飛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飛墜,正打中在鐵木魚上。去勢猛急,香穀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條斷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紛飛,便是鐵木魚,也被打陷了寸許深一片缺凹,殘血碎肉濺了凶僧一臉。這才知道仇敵本領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約也是徒勞,長嘆了一聲,將腳一蹬,背起木魚,起身便走。

黑孩兒知那凶僧業已心死氣餒,便同香穀子迴轉。眾人見面,秦瑛笑問道:「那木魚看去甚重,可是實心的麼?」黑孩兒道:「誰說不是?少說有二百多斤。這禿賊功夫真好,人也硬氣,可惜人太兇惡,否則我真不想傷他。」香穀子道:「起初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心思?一時愛才,差點留下大害。此賊多年不見,竟練就了這好輕功,並把武當派的鐵袖子學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師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動手,他兩次縱退被我看出來歷,他又陰險,上來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為便被打傷。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穩一點,我雖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還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兩次,深知此賊出手又黑又快,準備一掌將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斷一臂。敵人已受重傷,不應斬盡殺絕,留下又是禍害。你那麼一說,我還為難,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賊英雄會慶壽之事,真乃一舉兩便,再好沒有。這才決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則我們只在江南走動,我更不離此山,雖然事隔半年,日後也許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個準備。還有二妹的事可對徐師弟說了麼?」

元礽先和秦瑛並肩而立,雖然不曾依傍,不時偷覷玉容,微聞薌澤,偶然二目相對,也無慍色,反倒指點戰場,互相問答,笑語溫和,音聲柔婉,越發心醉神移,甘為情死,聞言方要答話。黑女忽立秦瑛身後,朝元礽使一眼色,搶前答道:「早說過了。」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開口。香穀子道:「時已不早,我們吃完走吧。」秦瑛隨喚小燕熱菜,延眾人座。黑女笑道:「自來好事多磨,連我們吃兩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師兄傷痛,跟着又是禿賊惹厭。總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場盛會,要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誤,那才覺得萬分可惜呢。」元礽方覺言中別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會,接口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內有兩樣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這人要做什事,多難也要成功。那兩樣燉菜,本是熱得回數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準備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樣美味。下余全是下酒涼菜,本不須熱,結局還是照我心意,盡善盡美。但盼二姊的事也這樣圓滿就好了。我還忘了問香谷兄禿賊的來歷呢。」

香穀子道:「此賊年紀比我大得多,天生異稟,力大無窮,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賊林空了的門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領委實不弱。只是不肯歸正,手黑心凶,以吵賊那等惡人,尚且中道將他逐出門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號甚多,昔年與之相遇,正以鐵魚羅漢之名縱橫齊魯一帶,除練就鐵掌鋼拳而外,更有兩件拿手暗器,號稱七步追魂,回頭奪命。我占上風,也是機緣湊巧,他又驕敵,所以心中恨毒,勢不兩立。此賊人雖可惡,卻極硬氣,自從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難移,適才對他也不會下那殺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該殺的不殺,該放的不放。此賊既來拼命,不勝即死。他如得勝,能容你們活命麼?」秦瑛道:「這兩位仁兄本就手狠,你還這等說法。我想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是寬厚些好。」香穀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惡如同剪草,怎今日這等溫和起來?」秦瑛微笑未答。

元礽先還拘謹,入席以後,見大家恣意飲啖,談笑風生,一點不拘形跡,意中人雖然容止閒雅,不似黑女那麼言笑無忌,但也不作兒女於態。知道這些少年英俠嫌厭酸腐,加以幾杯酒下肚,壯了膽氣,也就隨同說笑起來。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厭酸丁,須知酸秀才雖覺得討厭,真有學養的人,自有一種儒雅安詳的氣度。我們良朋相聚,抵掌雄談,脫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劍之後,繼以詩酒清談,願言永晝,又何嘗不是人生一樂?總之人貴率真,純任自然,既不必強附風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師弟人品武功樣樣都好,只是心剛好勝,心又不定。他嫌胡、王兩兄舉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帶着一身世家氣息,偏要矯揉造作,當時鬧得不三不四,勸他又喜強辯。即以這次而論,我們幾人情同骨肉,理應無話不談。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閒商未來,與他無干。始而銳身急難,百死不辭,他本領與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諸外人,聽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觀,何以為人?此語已不近情,跟着又說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們照應,不問所說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難耐。我稍微責以大義,因知他的性情,措詞也頗審慎,由此負氣便不登門,你說有多可笑?實不相瞞,我十年薪膽,誓欲手刃親仇,不論師長良友,仗義拔刀,均領盛情,生死銜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勞,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終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為此受害,我非但不領情,還當他躁妄無知,終身不與相見,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礽聽出弦外之音似在點醒自己,不令輕舉妄動,想要表示兩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說道:「二妹說得對。你還怪我不應那麼厭惡男子,以杜三哥那樣人尚有好些虛假,何況庸流。我早覺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雖還不差,若論心性,實非上品。他說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卻不思他處處暗用心計賣弄聰明,骨肉之交豈應如此?單那一身少爺脾氣便與難處。不過哥哥最愛朋友,一與訂交,遇事容忍維護,又有同門之誼,大家常在一起,習慣自然而已。」隨又轉對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徐師兄,你休過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沒遇見什麼好的。就他兩人,也因生具異相又帶殘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樣風度翩翩,尚自難說。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說他一個好字,真不容易呢。」香穀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氣,你看我徐師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說:「現在難說,將來看他自己為人如何。」忽聽空中噓的一聲,好似一枝響箭破空之音,黑孩兒忙即搖手,令眾噤聲,飛縱出去,一會迴轉,匆匆說道:「那話兒居然尋上門來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雖然無事,仍須留意,我們走吧。」香穀子聞言笑道:「這些無知鼠輩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剛走,三師叔也來了麼?」元礽見眾人聞言全都面帶驚喜,黑女又問:「你這殘廢,怎不早說?」香穀子道:「你還不知道,三師叔還是徐師弟的老長親,因聽師父說過他少年有志,心性誠厚,只是一脈單傳,大為憐愛。本想命我當時來接,因有約會,約在此時回廟,我才抽空來此送一喜信。三師叔說徐師弟只要果如師父所言,還想把他大虛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傳授給他呢。我想他如肯傳,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問二妹的事與他說過沒有。三師叔的脾氣比師父還要護犢,自從何、梁二門人相繼慘死,已不再收徒弟。這樣人品,加上親戚之誼,這還有什說的?」

元礽聞言,見心上人一雙妙目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心雖暗喜,守着黑女之誡,不敢多言,方想詢問三師叔姓名,香穀子己在催走,只得隨同作別,辭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遠,香穀子便要背他,元礽固辭不允,知道傷勢未愈,不宜跋涉,香穀子又說事出師命,必須遵行,連黑孩兒都未能代勞,只得謝罪上背。山路環着秦家房舍,三次回顧,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雖戀戀難捨,恐其生疑,不敢再回頭去老看。香穀子雖然一腳已殘,走起路來,依然步履如飛。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所行又是僻徑,空山寂寂,繁花自開,斜陽返照,四無人蹤。路上談起,元礽才知天門三老,頭一位梅花老人梅隱君;師父行二;三師叔石雲子,除內外武功劍術之外,更練有幾種絕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紀均在百歲以上,從小便得異人傳授。到十六八歲上,因三老之師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採藥,一去不歸。南疆深山之中所產肉桂古樹,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這類藥中聖品奇香濃郁,照例樹下多有毒蛇大蟒野獸之類盤據,其行如風,採藥的人遇上便無生理。可是這類樹皮價值連城,發現一株立成巨富。採藥的人得信以後,立時結幫同往,先以重資厚賞,招集上千百山人,算準蛇蟒惡獸每日離樹飲水求食曬陽的空隙偷偷趕去,把預先特製長達數百丈的蔑纜藤索將樹上半綁緊,再以水磨功夫,挑選慣於爬山,跑得極快的壯漢,各持利斧,往近根處奮力砍上幾下,再照預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飛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葉去盡,樹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後令兩男子登高眺望,等蛇獸他出,以數百人之力拉緊長索,將樹攀倒,拖了就走。這時蛇獸定必警覺來追,事前在蛇的來路上,本設有窩弓毒箭、繃弩刺矛之類埋伏,高處山頭並還伏有膽大身輕的山人,蛇獸一到,紛紛吶喊,矢石刀矛,亂擲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發動繃簧,由兩崖地底三面攢射。無奈這類蛇蟒大約面盆粗細,其長數丈,目光如電,口噴毒氣,行動神速,靈警非常。即便將其殺死,人也不知要傷多少,最厲害是入伏中毒以後凶威暴發,狀類瘋狂,張開血盆大口,滿山谷亂飛亂竄。山人一個逃避不及,一尾巴掃中,當時打成粉碎,屍骨全無,只剩一條亂糟糟的血印,貼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說。性子又長,至少要奔騰跳擲上好幾個時辰才得畢命。再要被它衝出埋伏,或由高處繞越過去,死人更多。總算樹斷以後,蛇獸毒蟒已不再留戀,結果肉桂雖然得到,人卻死去不少。

當蛇獸相搏時,萬分驚險,竹老翁前數年偶游深山,無心遇見。那是一個猿形怪獸,生得比人還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鐵還堅,一縱就是十來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無用。本來不是守樹惡物,因為住在樹側不遠,樹倒以後,被激起來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觸發凶性,上來先與追逐山人的一條毒蟒惡鬥。一班藥商均在遠處山頭築下鐵柵,外加掩蔽,四圍更有火阱環繞,藏身遙望還未受害。山人一見獸蟒糾纏惡鬥,聲勢猛烈,山嗚谷應,誤以為誰也不能脫身,不但逃而復回,反用毒箭毒刀,由兩邊崖頂上向下擲射。那蟒本已中毒,因頭頸要害被仇敵扼住,不能轉動閃避,蟒目又被射中,一會毒發身死。怪獸耳目靈警,卻未受傷,知道人類與它為敵,本就暴怒,蟒死以前發威亂掙亂掃,又被蟒尾打傷一臂,越發恨毒。蟒死脫身,立即縱向山人叢中撲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無如怪獸動作如飛,力大無窮,只被追上,撈在手中一撕便裂成兩片。

正在殘殺之間,竹老翁恰巧趕到,仗義拔刀,只憑手中一支純鋼打就的懷杖和一身武功,與怪獸斗只兩三個照面,便用鐵杖點中怪獸啞穴。因怪獸手長力大,如非身法輕靈,也幾乎被它抓住,結果用山人毒箭刺中獸目,方始除去一害。藥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請往寨墟中強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銀,俱都未要。內一藥商周玉峰,人頗豪俠,又會一點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頗喜他,只不肯收為徒弟,行時不合留下住址。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發現兩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麼怪獸,豈不麻煩?故而按照地址,特由雲南趕來,登門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礽三訪意中人,苦練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騎馬渡長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俠女同隱名山等警奇香艷情節,請俟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絕詣

天涯共此夕

雲鬟縞袂起遙思

前文徐元礽由香穀子背了上路,連同黑孩兒且談且行。元礽才知天門三老,頭一位是梅花老人梅隱君,第二位是師父柴寒松,三師叔石雲子,除武功劍術外,更練有不少絕技。

香穀子隨又談起,三老之師竹老翁偶往南疆山中,遇見一夥採伐肉桂的商人為惡獸所困,傷人甚多,一時仗義拔刀,除了大害。內中有一藥商周玉峰看出異人,格外禮敬。竹老翁回山不久,玉峰便尋了來,登門求助。據周玉峰說肉桂還在其次,那產樹之處各盤據有一條大蟒,兩樹相隔約有二里,以前山民便曾發現此樹,因內有一蟒頭生肉角,厲害無比,沒敢招惹,又恐官府知道,逼令采桂,傷害多人,事還難望其成,本不向外吐露。近一年來那蟒忽然犯性,離樹遠出為害。附近數百里內的眾南遭其吞噬者數已近千,人都逃光。那蟒近來越出越遠。眼看是個大害,為此山民齊向玉峰哭求,請其設法將竹老翁人請去除害,為此萬里遠來求救。

竹老翁最好義,明知那蟒厲害無比,非人力所敵,一則自負武功智計,來人詞意誠懇,帶來的禮物當中又有一件是成形首烏,恰值最心愛的侄孫正患弱症,非此不救,就仗自己丹藥靜心調治,為了不常回家,得信已晚,至多也只保得他多活十年,並還不能娶妻。自己童身未娶,老弟兄二人只此一條根,本就愁急,有此靈藥,立可起死回生,心想天下機緣哪有如此湊巧?不因上次救人,怎會送上門來?別的禮物可以退回,那首烏來人雖是內行,連根帶土一起掘來,畢竟路途大遠,靈氣已然減了一些。救人心切,惟恐遲延,到手不顧細問來意,便如法炮製,與愛孫服了下去。受人厚禮,事卻畏難,於理也說不過去,何況又是義舉。想了一想,把心一橫,決計前往,便把三個愛徒喚來,連指點了三日三夜,把平生所學一齊傳授,方始起身,由此便沒了音信。三老見他行時十分自負,說是手到成功,並且只消用計布置,無需親手向前。又聽師父平日所說,以前在深山中遇到過的毒蛇猛獸不知多少,有的比蟒還厲害,均為所殺。竹老翁又未告知南疆毒蟒如何長大兇惡,素日信仰太深,只當無事,也未在意。

及至一年期滿沒有回來,又聽人說南疆毒蟒大得出奇,那最厲害長大的,便真是個飛仙劍俠,也未必容易除它。人在十丈左右,不必那蟒來追,一口毒氣噴將出來,一近人身便遭慘死。三老聞言,越發驚疑,仗着師門心法已全學會,立時起身趕去。尋到當地一問,周玉峰早已棄家出走,不知去向,去年雖曾除蟒取桂,主持的並不是他本人。蟒也十分長大,雖有奇毒,常時遠出傷人,但是行動不快,只由一位漢客用汁誘殺,山人一個未傷,便將那蟒燒死,連殘屍也用藥消化,深埋上中,不久玉峰便走,別的全不知道。又尋到當時主辦幾個藥商,挨個打聽,說漢客年貌極似竹老翁,可是事完先走。過了三四月,玉峰方人山採藥,一去不歸。怎麼想想不出個道理,於是尋遍山人,又在西南各省打聽。竹老翁多年盛名,相識人多,不知怎的,自從最後深山一現,更無一人再見到他的蹤跡,三老懷念師恩,心終不舍,知道師父武功智計,無人能敵,耳目最靈,又精劍術,便是山行,遇見多厲害的蛇獸,老遠便自警覺,定能量力行事,除非和除蟒取桂一樣。非拼不可,就說不勝,也不致受什傷害,怎會杳無音信?又以師父素敦孝友,每年必歸掃墓,心疑去往別處,也許回家途中相左。當經議定,分出一人回家守候,下餘二人趕往各位師執家中以及素喜往來遊行之地分頭尋訪。似這樣輪流尋找了八九年,把所有名山勝境,幾於踏遍,始終未得一點消息。

未了一次,三老中石雲子最有心計,機警過人,想起師父名滿天下,熟人甚多,自從那年深山除蟒便未再見,行時又將本門心法傾囊相授,大有從此不歸之意。如在人間,必還是在野人山一帶隱居,決計仍往山中,專擇那亘古無人的森林暗谷之中搜尋。這類森林往往數百里不見天日,其中蚊蟲大如黃蜂,俱有奇毒,什麼凶毒的蛇蟲猛獸都有,便是山中生蠻,都無一人敢於走入一步。石雲子念師心切,自恃智勇,卻不顧一切,對於蛇蟲、毒獸等物一毫不以為異,特用巧思,預製懸床面罩和一身別出心裁的防身睡衣。那件防身衣用百鍊柔鋼所制,由頭到腳密布兩三寸長的毒刀鋼刺。睡前相好當地形勢,不是藏身皮囊以內高懸樹上,便是穿上這件千刃鐵衣,連頭帶腳一齊罩住,將用頭髮結成的網形懸床掛向樹枝之上,人臥其內。為防大群猛獸驟然來襲,或是寡不敵眾,又用苦功練成一手三暗器,能一舉手同時發出三樣連珠鏢弩鋼丸,曾在片刻之間打死三四十條白額青狼,另外還有幾枚特製的硫磺毒火彈,能放大片毒煙,多厲害的蛇獸遇上也被嚇退。就這樣,那森林也難進去。

幸仗吉人天相,機緣巧合,來時在山口內遇到大群野騾。這類東西,看是蠢然一物,生性猛惡無比,又最合群,內有兩個為首的,只一開步,後面騾群便潮水一般涌將上去,不問前途有何險阻,一味朝前猛衝,不論死活永無回顧,為數又多,走起來成千累萬。最多的大群,往往一兩天過不完,遠望過去,黑壓壓,密層層,布滿山野之間,也看不清是多少,當時驚沙滾滾,霧涌沙飛,萬蹄踏塵,天鳴地動,聲勢猛烈異常,人當其沖,逃避稍遲,晃眼便成肉泥。遇救那人乃是一個山酋,走到山口的外面忽然遇上,兩邊高崖,躲避不及,地勢又狹,萬無生理,一路急喊狂奔,想要逃往口外,後面騾群已自追到。眼看首尾相銜,危機一發,野騾奔馳又猛又快,本來非死不可。石雲子恰在崖上,也因發現騾群,上崖躲避,見狀激動俠腸,將隨身飛抓套索擲將下來,剛將人套住往上提起,騾群已由山酋腳底猛衝飛馳而過,只下手稍緩,立被撞翻踏扁。山酋自是感激萬分,強行請往山寨款待,問知將入森林尋師,苦勸不聽,除多備食糧而外,又將家傳至寶一粒茶杯大小的雄黃珠送作防身避毒之用,有此一珠,無論多麼厲害蛇蟲決不敢挨近,離身三尺便即暈倒,聽人宰割。

石雲子仗此一珠,雖然不畏蛇蟲之害,但是別的險阻仍多,費了好些天的心力,僅僅走進了一二百里。後來簡直無路可通,又發現一處天險,地勢卑濕,瘴氣濃厚,如非身帶寶珠,早已身死。想來師父也不會到這等地方來,方始廢然而返,又費了好些事,走了十多天方始脫身出險。這日夜宿荒山古樹之上,醒來忽然發現離樹不遠倒着不少獨角犀牛,已經身首異處。這類野犀,皮最堅韌,刀斫不傷,猛惡非常,竟會死了那麼多,自己也毫無覺察,剛要起身下樹,覺着頭腦昏暈,有異尋常,再往四外一看,大片毒嵐惡瘴,正以那樹為中心,化成片片彩雲,浮沉地面之上,往四外散去,料知夭明前連遇毒瘴與犀群合攻之險,不知遇何異人來此解救,居然平安無事。昨晚原因山行迷路,人又倦疲,分明已發現左側有一深壑,兩崖滿是各種果樹,鼻端隱聞腥腐之氣,這等地方瘴氣最重,無如心身交疲,無力行走,自恃身藏雄精、懸床精巧,不畏瘴毒與蛇獸之險,哪知這等厲害!對方既然救人,就當救徹,怎不將我喚醒,指點幾句再走?

正尋思間,猛想起睡前因當地形勢險惡,床罩放下將全身套住,怎會鬆開?心中一動,忙往身邊一摸,忽然摸着一個麻布口袋,內有一本絹寫的書。瘴氣尚未退盡,不敢下地,就樹上坐起,打開一看,乃師父以前說過那部最珍秘的《猿公劍訣》,外附白色的藥丸三粒,大如龍眼,還有一封師父親筆的信。大意是說那年約他除蛇的人,本是武當派名人之徒,因師父為人所殺,仇敵還在窮搜不已,沒奈何逃往西南邊境,隱姓埋名,借着採辦生藥避禍,以免被仇人尋着,一面下苦用功,預備練就一身上好功夫,一心一意尋着仇人為師父復仇。這日因見自己誅殺怪獸,知是高人,當時傾心結納,想拜師恐露形跡,先未明言,問明住址以後,便將所營藥行解散,本要專誠登門,苦求收錄。不料機緣湊巧,偶在深山石洞之中得到這部劍訣,前半和自己所有一樣,後半不特有圖無解,並有好些奇書古篆,一字不識,心中大喜。正要起身,恰逢到山中發現毒蟒,藥商山人想起上年自己獨殺怪獸之事,正在商計如何訪聘這人,本愁孤身上路,恐與仇敵狹路相逢,身遭毒手,劍訣還被奪去,混在藥商山人群中,同來聘請,可以掩飾,同時又得到成形首烏,便趕了來。見面之後,互相密談了一夜,因見那人甚是誠謹忠義,那部劍訣更是生平夢想珍籍,當即應諾。惟求慎秘,故作勉強應聘,一面把三門人召來,把平生武功、本門心法儘量傳授,事完同去野人山,又在前取劍訣地方尋到好些靈藥元丹和一本奇書。此丹乃前人採取各種珍奇藥草合煉而成,功能輕身益氣,卻病延年,師徒二人隱居山中好幾年,才將劍訣奇書全部參悟。先並不知門人終年苦尋自己下落,日前偶往近處閒遊,由一寨民口中得知門人對師苦心,深為感動。天明前因聞野犀猛嘯之聲,為數甚多,居山日久,深悉獸性,疑是山人山行為野犀所困,連忙趕往。望見大片桃花毒瘴籠罩之下,樹枝上懸一草囊,正與寨民所說尋找自己的愛徒相似,只奇怪這類野犀猛烈無比,聞見生人氣味定必向前猛衝,尤其頭角尖銳,差一點樹木一撞就折,何況這多一群。另一旁林箐中還伏有白額青狼,怎會圍樹怒吼,未敢近前?既恐人為野獸所傷,又疑人已中了瘴毒。因自己煉成避瘴解毒之藥與破瘴之法,師徒二人合力將瘴氣衝散,殺散獸群,上樹一看,果是愛徒石雲子,雖稍中毒,人並未死。這才發現身旁帶有雄精異寶,因不知此寶妙用,未用絲網懸向外面,包藏太緊,不能盡發它的妙用,致為瘴毒所侵,昏迷難醒,幸遇自己,不然也是死數。本想醒後相見,無如所學道書尚未完工,而新收門人的仇敵也是自己的大對頭,事須隱秘。惟念三老對師忠義,特將劍訣留賜,令照所添圖解,迴轉天門山,師弟兄三人一同勤習,學成之後,絕少敵手,本身還享長壽。另外各賜三元丹一粒,也在煉劍以前同服,此後師徒再見無期。當地為野人山最深處,各種猛獸凶禽千百成群,毒蛇大蟒巨如車輪,更有極厲害的瘴毒,中人立斃,其他惡物尚多,到處危機四伏,縱將劍訣煉成,一旦遇上也是難當,千萬不可再來。自己不久也要他去,便來也見不到。只要謹記師訓,多行善事,便算報我,何必在此一面?因此將去毒的藥塞入雲子口內,代用雄精滾轉全身,不等人醒,留書而去等語。

雲子深知師父性情,既然對面不見,再尋無用,哭喊了幾聲,體力逐漸恢復,隻身上酸麻還未去盡,隨即覓路趕回天門,與梅、柴二人說了經過。由此起,三老便同在山中煉劍。煉到第九年上,剛剛煉成,師父忽然迴轉,才知那後收師弟,乃長年名震關中的小俠路雲飛,自將劍術煉成之後,又勤習了數年,才與殺師仇人定約,同往黃山天都峰頂決一存亡,定約就在下月十五。三老便同隨去。對方料定路雲飛多年隱跡,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又聽人說有天門三俠在內,越生戒心,也約有不少能手異人相助。這場惡鬥好不熱鬧,直鬥了三日三夜。三老這面不願結怨傷人,事先早請出一位前輩丐俠王鹿子,為首兩個元兇除去,立時出面制止,迫令雙方講和,於是雙方便遵命停止廝殺。三老還想在事完後請師父師弟去往山中款待,人已失蹤。石雲子平生愛才,偏生所收兩個門人均都早死,雖然不再收徒,對於師侄後輩,只合他意,無不愛護非常,先聽柴寒松一說便甚嘉許,去了必有教益。

香穀子對元礽說完前事,又把雲子性情為人告知,使其見時好有準備。元礽自是感激,見那山路相隔軒轅廟竟有好幾十里,中間還隔着幾處峰岩,心方不安。忽然路轉峰迴,繞出兩座小峰、一片樹林,便到了月鏡岩後幽谷之中,月光如水,幽谷無人,不時由兩旁石崖上傳來一陣陣的幽蘭暗香,知離軒轅廟只有半里來路,不便再行謙謝,只得仍由香穀子背負前行。剛出谷口,便見廟前松梧疏林之中站着高矮兩人,道裝的一個貌相清癯,身材高大,胸前長髯疏秀,對面一個身着前明衣履、頭挽小髻、身材矮瘦的老者,同坐月光之下。面前山石上放着一個茶爐和幾個茗碗,壺水正沸,茶煙裊裊,正在對月閒談。

元礽看出道人正是師父柴寒松,惟恐失禮,低喚:「多謝師兄背我這長一段,師父師叔現在前面,容小弟上前拜見。」話未說完,那文士裝束的老者正是石雲子,已偏頭笑道:「無須。此時傷後行動終非所宜,還是背來此地吧。」元礽見兩地相隔十來丈,自己話說極低,竟會聽去,對方語甚從容,聲並不高,卻字字人耳。自從悟出七字心法,已成行家,知道此老內功已臻絕頂,口氣如此寬厚,可見器重,越發心喜,因香穀子先答:「弟子等遵命。」人未近前,不敢遠答失禮,晃眼走到,剛一落地,待要隨同禮拜。寒松已先攔道:「徒兒此時先勿跪拜,三師叔一向不拘禮節,傷愈禮見一樣。這次頗難為你,如非照我所傳用功,哪有生路?只是太不自量力了。可去那旁一同坐下,少時再給你醫傷吧。」雲子接口說道:「鼠賊欺人太甚,上來便下毒手,怎能怪他不自量力?我弟兄門下遇敵,幾時有人不戰而退,任人欺負的麼,此事不久便須還他一個了斷。你一切馬馬虎虎,我不似二哥近年那好說話。」

元礽早已得人指教,因奉師命,便不強行禮拜,恭恭敬敬走將過去稟告道:「弟子徐元礽,從小讀書,未曾離開家鄉一步,連師叔師伯百歲英名,也只適才聽二位師兄說起。因受敵人暗算,尚未痊癒,恩師現令弟子暫遲參拜,不敢不遵。望祈師叔隨時教訓,感謝不盡。」果然這幾句話一引,雲子立問遇敵受傷情景。元礽據實奉告。雲子手捻短髯笑道:「鼠賊有什倚仗!明知是我三人門下,還敢欺人行兇麼?」元礽乘機說起西陵寨大開英雄會之事,惡道想是西陵盜黨,故此逞強,無所忌憚。雲子兩道秀眉微微往上一揚,笑道:「你坐石上,等我們飲茶之後,回廟治好了傷再說。」

元礽見香穀子、黑孩兒已全坐下,便即領命謝坐。元礽與寒松雖只五年前數日之聚,因是為人誠謹,寒松也頗愛他,師徒情分甚親。寒松見他坐定以後,眼望自己,滿面喜容,甚是親熱,笑對雲子道:「近年習靜時多,再不便是遠遊訪友。此子根器心地雖厚,只惜無所傳授。」雲子道:「我不知二師兄是何心意,既然收他為徒,便應多加傳授。如送鼠賊之手,非特可惜,也為老弟兄丟人,那是何苦來呢?」寒松笑道:「我近看破世情,本不想再收門人,因他意誠,稟賦又好,勉予收下。當初因為海外採藥,無暇多留,共只五天工夫,如何能多傳授?所以只傳基本功夫,未傳本門分合變化之妙。本意不令出手,不料此子用功甚勤,人又聰明,七字口訣居然被他悟出多半。如能謹守行時所說,只能挨打,不能打人,不去多事,哪有這場虧吃?」雲子道:「二哥自大小心,恐其年少自恃,隨便和人動手,不傳解數。卻不想我弟兄成名也只二十左右年歲,師父入山以前,不也是在數日之內,將本門心法一齊傳授麼?恩師幾想到惹事二字呢?」寒松笑道:「師弟如此不平,我令他拜你門下如何?」雲子笑道:「你我門人均是一樣,分什彼此?且等日後再說。」說完又道:「二哥近耽道業,想令我代勞麼?做我徒弟不大容易呢。」

寒松微笑未答,香穀子已將茶挨次端上。寒松轉對元礽道:「三師叔對你十分期愛,傷愈不妨拜師求教,且看你造化如何吧。」元礽聞言,口稱:「弟子遵命。」因覺自身痛苦已止,師長尚未拜見,又想就便坐實前言,得點益處,一時福至心靈,假作喜極忘形,乘機拜跪在地。剛覺胸前痛脹難受,兩眼發花,猛聽喝道:「怎不聽話,想作死麼?」跟着被人在腰間點了一下,當時便失去知覺。醒來時,人已睡在廟中短榻之上,方想適聽語聲好似師叔所發,以為弄巧成拙,傷勢必已加重,不知能否起身,忽聽黑孩兒在窗外對人低語道:「只要心志堅定,斷無不可如願之事。我就不懂什叫危險艱難,明日再見吧。」

元礽心中一動,方想呼喚,香穀子已走了進來,止住元礽不令起立,笑道:「你那傷處,雖經我和秦師妹先後醫治,脫離危境,但是氣穴好些震傷,勉強行動尚可,最忌跪拜彎身。現在師叔有見怪之意,師父等你愈後便要遠行。這還是三師叔手快,將你點倒,否則,氣血竄入舊傷之處,內里筋脈必要腫爛,更難治了。三師叔雖然留住在此,要等師父回來才走,但他性情古怪,最不喜人取巧行詐,如若不肯傳授,中秋之約必趕不上。老賊父子好猾無比,防禦又極周密,差一點的休想近身。如是真正高人,他早隱藏起來,休想尋到。秦師妹報仇之心又切,定必孤身犯險,你不能助他,豈不是糟?你已昏睡了一日夜,經師父師叔醫治,明早便能起身,日內即可復原。愚兄有事他往,抽空來此一晤。三師叔雖然不滿,事情仍在人為。此時剛好,不可妄動。黑弟明日許來看你,不來也休尋他,用功要緊。」說罷別去。

元礽好生後悔,又把二人所說,前後仔細一想,覺出所語皆含有深意,事情並非絕對不可挽回。又試用內功運行真氣,竟無所苦,因先並非真睡,氣機調勻以後,心神一定,自然入夢。二次醒來,天已大明,試一起身,和好人一樣,正想尋人詢問師長住處,前往參拜,忽一道童走進,領了元礽去往齋房洗漱,指點途徑廟規。元礽問知師父師叔分住後偏殿側小圓門內,謝了道童,連忙尋去。見那廟甚大,共有七層殿字,二老居室在一土山之上,外有危崖掩蔽,地勢幽靜,向無外人足跡。自己臥室就在小圓門外,舉步即至,越發心喜。

剛一進門,便見二老正在比劍,不敢驚動,恭敬侍立在側,一心查看。見二老劍法與秦、王二女迥不相同,上來出手不快,長衣也未脫下,各自劍走中心,分多合少,後來勢子較猛,眼看劍尖相對,明已撞上,可是微一接觸便即回收,只管架隔遮攔,縱橫擊刺,寒光閃閃,電掣虹飛,只聽劍風颼颼,時有時無,全聽不到雙劍交擊的金鐵之聲。袍袖飄飄,宛如靈鶴翩躚,自然飛舞,光影離合之間,姿勢美妙無倫,全出意料之外。似這樣鬥了個把時辰,身法也由緩而急,劍光人影乍隱乍現,似不可分,所用解數卻又看得逼真,斗得這麼激烈,仍未聽到分毫錚地之聲。中間曾見多少次劍鋒對刺,或是一擊一架,雙方勢俱猛急,不知怎的會聽不見聲音,仿佛雙劍快要撞上,倏地在於鈞一發之間同時回收情景。始而只覺解數驚奇,想要暗學兩招,一味用心體會,忽然悟出分合化生之妙,心中狂喜,一時忘形,不由脫口喊了一個「好」字。聲才脫口,猛聽瑲的一聲,雙劍交錯,兩條人影就這架隔之間各帶起一道寒光,往小山上飛去,再看兩老劍已歸鞘,相對問立在一棵梧桐樹下,除衣角袍袖微微揚起外,直似清談初罷,相對微笑,態甚安詳,任何一些兒地方都看不出比斗形跡。心疑喊「好」失禮,師長見怪,正要跪拜求恕,忽然想起前晚之事,忙又起立。未及開口,便聽師父喊道:「徒兒!你已痊癒,上來再行禮吧。」詞色甚是溫和。元礽方始放心,忙順石級同去室內。

柴寒松命坐,笑道:「你病雖好,偏我發生一事,後早必行。單憑這一兩天的傳授,恐非西陵群賊之敵。本意命你拜在師叔門下,偏又遭他誤會。不過適才猿公劍法實非尋常,如能勤習,到了中秋前七八日再行趕去,日夜加功,也許能夠應付。好在此行非你一人,只不別生枝節,當不至於大敗。此時我先傳你劍訣,走前再儘量傳授,看你福緣如何吧。」雲子一言未發,迥非初見時神情。元礽便向二老拜謝,心想師叔不走終有法想,且先學了劍訣再說。由此寒松便把內功劍術各種口訣心法分別傳授。元礽知道非將本領學成,不能如願,越發用功,甚是勤奮。寒松見他聰明細心,一點就透,也極嘉獎。到第三日早起,寒松也未說什麼,便自走去。元礽每日用功均在二老居屋內外,為想師叔指教,仍在原處練習。雲子始終若無其事,幾次請求指點,俱都未答,有時還自出外,一去便三數日。元礽始終恭謹,和小時念書一樣,進門便向二老師座行禮,不間人在與否,從未稍懈。

光陰易過,一晃過了端午。廟中飲食清苦,元礽竟能安之若素,對於道眾,個個恭敬謙和,誰都喜他。中間只黑孩兒來過兩次,略說即行,從未約其外出。香穀子一直未見,問人也不知何往。心中苦憶秦瑛,無如平素謹飭,又當用功正急之際,平時空自相思,不敢前往,只於黑孩兒口中,得知二女也在勤於用功,幾次想去,都是欲行又止。這日雲子他出,說要十日才歸。實在想念不過,又因久未回家,雖由香穀子代向柳善人辭館,一別數月,尚未見過,好在劍訣武功經過苦練,居然先期速成,練得精熟,已到師父所說地步。黑孩兒多日未來,是否仇人對手也不可知,何不先回故居,與柳善人敘闊之後,往尋黑孩兒二女,作一良晤,請其設法,如何能請師叔傳授,主意打定,忙往屋內,向二老師座恭敬稟告,說:「弟子劍術已成,想求師叔教誨,偏值出遊未歸。為此告假二日,回家一行,並往二女家中,謝其救命之恩。」說罷退出,向相熟道童說了幾句,便往外走。

本意先去柳家,不料相思大切,急於往見,又恐回山時晚,再去秦家不便,臨時變計,先見心上人,說到天黑,再往柳家住上一夜,與東家學生活別,明日回廟。想畢隨往秦家趕去。多日不見,情如饑渴,又恐相隔路遠,萬一人已他出,到了無人之處,便飛步狂奔。天時太熱,心又着急,雖有一身極好輕功,飛馳不停,陽光之下也是熱得難受。元礽也不管他,依舊翻山越嶺往前飛跑。眼看玉人所居已然在望,心裡喜歡得怦怦亂跳,忽然口渴,去往溪邊尋水,就便洗手。剛一立定,忽然發現通體汗濕如淋,沿途攀援縱躍,身下染了不少泥污。就水一照,發亂如蓬,神情十分狼狽,這樣怎好到人家去?再回更衣,又要多延時刻。心中惶急,無計可施,總算長衫早脫,尚未污穢,想了一想,只得把所着小褂脫下,先用它洗臉擦身,再行洗淨,晾在樹上,曬乾再走。一面整理頭髮,心中尋思:「自己衣服早經托人取來,行時匆忙,這熱的天,偏未想到帶上兩件換洗,遙望玉人咫尺,所居不遠,本想整潔衣履,不料粗心大意,只顧趕路,鬧得這等難看,風吹日曬,小褂易干,褲子沒法脫洗,仍是髒的,鞋也跑破。」越想越後悔,隔不一會便去摸那小褂,仍還未乾,不知自己心急所致,時並還早,勉強挨了片刻,衣還不曾干透,便熱烘烘地取來穿上,不敢似前急奔,強捺心神,往前走去。

元礽剛上山坡,忽聽黑女在身後笑道:「徐兄難得到此,可惜二姊出門去了。」元礽聞言,心中一涼,失望太甚,忍不住嘆了半口氣,忽覺不對,忙又強作笑容,改口說道:「我為念二位賢妹救命之恩,特意登門道謝,不料到晚一步,四妹可知她何時回來麼?」黑女笑道:「她就在你曬衣服時走的。此行系陪伯母往訪一位老長親,今天也許不會回來。只留小燕一人看家,可要進去,坐上一會?」元礽越發失望,本想進去與小燕談上一會,因黑女欲往別處,只小燕一人在內,又覺不便,只得罷了,黑女也自別去。

元礽便往柳善人家中趕去,賓主相見甚歡。元礽本意在柳家住上一日,再往秦家訪看意中人歸未。鑑於昨日冒失,好在柳家存有衣服,便取了兩身,打成小包,推說山中有事,相隔大遠,必須半夜起身始能趕到。半夜上路,乘着晚涼與將近下弦的月色,一路山風陣陣,花月交輝,林巒清澈,幽景如繪,走得比昨日較慢,自覺涼爽非常。本意天明趕到,遠看斗轉參橫,殘月欲墜,秦家所居坡崖已然入望。天還未亮,只東方仿佛有一點淡紅影子,心想此時尚早,不宜叩關,便把腳步停下,尋一山石坐定。半夜奔馳,又當為時尚早,坐定以後忽然神倦欲眠,便把雙目閉上,心中想事,見了意中人如何說法。只顧尋思,時喜時慮,不覺過了些時。忽聽面前有一少女說道:「徐相公,怎跑到這裡睡來?」

元礽睜眼一看,正是小燕,一輪紅日已離地面,四野曉煙溟濛,尚未消盡,對面幾樹榴花殷紅如血,迎着晨曦分外鮮艷,才知天已早亮,方才起霧,故未看出,忙道:「小妹妹,小姐回來了麼?」小燕笑道:「你昨日來過,今日又來作什?」元礽推說感恩,意欲面謝。小燕低鬟抿嘴,微笑道:「你真不怕辛苦。夜間行路還好,今日天氣更熱,看怎麼回去。」元礽驚問:「小姐未回來麼?」小燕道:「小姐回來早着呢,前些日她還談過你幾次。為何昨日才來?恰又在她起身之日。據我想,十日之內不歸,便過中秋也難說了。」元礽想起西陵寨之約正是中秋,心疑心上人此行有關,再四盤詰。小燕一味支吾,後才說道:「徐相公你自用功,小姐便往西陵寨,也有人暗助,並無他慮,還是用功要緊。你那一手三暗器練好了麼?好在事情須到中秋,只有志氣,終可如願,暫時見面,有什意思?」

元礽先因昨日秦瑛行時,自己正在山下曬衣。明知為她而來,暑日奔馳,竟如未見,也未令人致意。自己為防撞上,穿有長衣,並未赤體。她為人大方,向無拘束,就說有事遠行,不便延往家中相見,匆匆立談,也慰相思,似此淡薄,使人氣短,每一想起,便自心涼發酸。一聽這等說法,又覺有了希望,心情大慰,慨然答道:「我新學會猿公劍法,暗器卻還未練。但我無論如何必把前言做到,只是相隔太遠,每日用功,好容易告了兩天假來此道謝,不料小姐遠出。十日之後再來拜望,如尚未回,望祈小妹代向四姑探詢小姐去處,感謝不盡。」小燕笑道:「你打聽小姐去處作什?莫非還想尋去麼?」元礽道:「你小姐雖是女中英俠,畢竟人單勢孤。聽說敵黨勢力強盛,甚是猖狂,如若孤身遠行,實不放心,再要深入虎穴,更是可慮。我受小姐救命之恩,如何置身事外?她不去西陵寨便罷,如若先期趕往,便你不說,也必跟蹤尋去,惟力是視,成敗利鈍非所計也,」小燕笑道:「徐相公說話老是文繪縐的,如遇四姑,豈不又要笑你?我這人實話實說,別的不必明言,只請照我的話做去。小姐就去西陵寨,也要過了八月初十,決不會打草驚蛇。回去埋頭用功,什麼話也不要說,時機一到自然成功。否則你恩報不成,還要受人輕視。」

元礽聞言好生感謝,也沒有進屋,便謝別回廟。到後一看,師叔石雲子已然迴轉,忙即跪下,苦求傳授,雲子先頗和善,只是微笑不理,也不命起。元礽一味苦求,跪了一個多時辰。雲子面色一沉,說道:「我生平心口如一,當初你師父曾向我說,原有傳授之意,你偏不聽話,我才中止。傳授容易,但是我收門人,事前照例須效三月勞役,你能應麼?」元礽一想,只肯傳授,休說三月,三年何妨?現只五月初九,三月期滿,剛剛中秋,怎能趕上?繼一想此老最護門人,只允傳授,有了師徒情分,決不坐視,何況初見時已然談過,譬如堅決不傳,又當如何?方自盤算,偷覷雲子面色已然不快,忙即說道:「弟子侍奉二位恩師,雖死不辭,敢惜勞苦?只是身受秦師妹救命之恩,已然允她相助,往報父仇。西陵寨之約正在中秋,恐趕不上。弟子不敢違命,只求到時賜假十日,事完回來,赴湯蹈火均所不辭。」

雲子冷笑道:「就憑你一套劍法,就操必勝之券麼?我決不誤你行期,能否如願卻在你自己。我房後放着有一個特製錫瓶,你每日將它去往小赤壁上流發源之處,與我汲取山泉,早晚兩次,供我品茗之用。滿了八十一日,如無過失,我便收你。但是此瓶隨我多年,從無殘毀。那地方的水泉含有玉石精氣,不能多延時候,更不能見天光。第一途中不可停留,更不可捧抱奔馳,等泉取到,必須用三指捏緊瓶紐,步法要勻,不可搖晃。否則我一嘗出水味不對,便須重汲。看是小事,並非容易,你能應麼?」

元礽應諾起立,初意一個錫瓶用以取水,有什難處?走到屋後一看,平日茶灶旁邊,果然多了一個大錫瓶,過去伸手一提,不禁大驚。原來錫瓶形式奇特,高約二尺,形如棗核,底部平整,中段約有一尺五六方圓,兩邊無耳,壺項作圓錐形,雖有瓶紐,大如半棗,瓶蓋另有機簧啟閉,通體平滑,內膛甚小,約有三四寸厚,容水不到兩升,看上去沉重非常,拿着跑路,一定十分吃力。元礽把渾身之力運在手指之上,始能凌空提起,才知事甚艱勞,為了心上人,也就不作畏難之想,當日便提出廟,往小赤壁走去。兩路相隔,往來約有十五里,去時空瓶,可以捧抱,回來只憑三指緊捏着尖滑細小的瓶紐,單手提起,懸空而行,內里裝水,又不許晃動。路未走上一半,手臂酸痛欲折,萬分難耐,沒奈何輕輕放在地下,另換一手提了前行,似這樣換了好幾次,才得回到小山頂上。雲子笑問:「你今日便上工麼?」元礽並不隱瞞,告以途中停頓之事。雲子答說:「無妨,由不換手之日起算便了。」

元礽不敢回答,諾諾而退。次早因昨日用力大過,越發酸痛,志終不懈,一起身便往汲水,比起昨日更要艱難。仗着近日內功精純,為了中途停止,當日便不能算,暗忖多耗一日便要緩走一日,想了又想,決計下苦勤習,非要做到一口氣提回不止。當日強忍苦痛,在烈日炎天之下往返跋涉,竟達十次以上,到晚方始歇息,人已累得力盡筋疲,手臂麻木發抖。方想照此情形,明日如何能行?着急了一陣,神倦睡去。醒來覺着有人摸了一下臂膀,睜眼一看,天甫黎明,雲子背影似在門外一閃,連忙起身。一心惦念取水之事,又覺臂痛略止,忙趕了去,伸手一提瓶紐,竟比昨日要好得多,心中高興,忙往小赤壁趕去。回時因事有望,不似前兩日心焦發愁,心氣一沉穩竟好得多,途中只歇了一次。到後,雲子正在室中打坐,便令取水烹茶。元礽恭稟道:「弟子不敢隱瞞,此水曾在途中停頓,不知合用與否?」雲子笑道:「你倒誠實無欺,其實途中停頓上一兩次,只不搖動,有時也難分別。你幾時不在途中停頓,可說一聲。」

元礽諾諾而退,心想次日當可做到,哪知到了明天仍是不能一次到達,沒奈何也只得作罷。接連十日過去,至多只到廟門而止,算計日期,決趕不上。好在師叔有不會誤期之言,到時再與懇求,至多無什傳授,踐約必可成行。又想起連日只顧取水,每日往返十餘次,劍久未練,便把劍取出,試一用功,覺着膀力稍增,中有一招飛劍出手,照例劍到人到,刺傷敵人以後,那劍仍要就勢撮回才算到家,為猿公劍法中最難之招。元礽練了數月,只此一招不能百發百中,當日竟能得心應手,連試幾次俱是一樣,出手追去,只手指稍微搭着一點劍柄,立即撮回。心中奇怪,師父行時曾說此招最難,連日未練,怎會有此境地?細一尋思,想起取水情景,忽然大悟。次日再往,因疑雲子藉此試驗,就便傳授,內中含有深意,心志越堅,又悟出許多道理,竟將錫瓶一口氣提到廟內。雲子見面笑道:「孺子可教,竟不怠慢。我再傳你換手之法,就不累了。」元礽拜謝,如言行事。雲子又說:「每日原限兩次,如取四次,日期便可減半。」

元礽越發喜慰,因此一來,也無暇再去秦家訪看,心中苦思不已。這日恰值雲子外出,實忍不住,特意未明便往取水,毫不休息,等把水取完,便往秦家趕去,快要到達,突遇杜良。雙方只見過一面,並未交談。元礽因黑孩兒月余未見,杜良少年英俊,早想親近,連忙上前,笑問:「杜兄可自秦家出來?見着王大哥與秦師妹麼?」杜良朝元礽上下一看,面有忿容,略一沉吟,始笑答道:「你說那兩人,昨日已然起身,好似往西陵寨去。聽說閣下為了代人報仇,苦練猿公劍法,並在烈日之下,每日冒暑奔馳,練那三暗器的手法,她們行蹤應該知道,怎來問我?」元礽見他詞色不善,心中奇怪,杜良已轉身走去。

元礽心本有氣,繼一回味所說之言,提瓶汲水竟是練暗器的基本功夫,自己每日勞苦,尚在鼓中,杜良竟聽傳言。雙方素昧平生,如以師門來論,應是神交,他偏如此厭惡。再一回憶遇救時黑女之言,好似杜良曾向心上人求愛,只為意志不投,因而疏遠。照此情事,分明杜良有了妒意,所以視己為仇。此人尚且得知底細,心上人定必深悉用心之苦。想到這裡不禁轉怒為喜,越想越高興,心疑秦瑛和黑孩兒不會這早起身,杜良所說不實,仍然往秦家走去。剛剛繞過山腳,忽見一條人影如飛鳥下墜,落在面前,正是小燕,手裡也提着一個新制的錫瓶,比每日汲水的錫瓶約小一半,見面便笑道:「徐相公不必到我家去了,小姐對你意思頗好,日期將近,還是用功要緊。」元礽聞言,心中越喜,笑問:「老夫人與小姐可在家中?你拿這瓶也想練暗器麼?」小燕半嗔半喜道:「請你不去自有原因,莫非我還騙你不成?錫瓶乃王大爺所教,說我力量單薄,上來不能提那麼重,必須循序漸進,比你要輕得多,你看好麼?」元礽接過一看,分量雖差得多,但她一個妙齡弱女,只用三指撮着又尖又滑的瓶紐,上下峰崖,縱躍如飛,這等功夫、指力也非容易練到,便誇獎了幾句。小燕喜笑道:「徐相公快請回去,你聽我的好話,一次也不要再來,只等八月初六七動身,必可趕上,許與小姐途中相遇都說不定,何苦人見不到,還生閒氣呢?」元礽聽出秦瑛似未遠出,便將杜良所說告知。小燕好似吃了一驚,微慍道:「你莫管人家,聽我好話,各自回去。我出來時久,家中無人,等到西陵寨再相見吧。」

元礽還想說時,小燕已轉身走去,只得退回。走到前遇杜良之處,聞得崖上有人冷笑,心正想事,也未在意。回到廟中,越想越覺事情有望,又知汲水是練暗器的基礎,次日悟出許多手法,汲水以前,先用空瓶向上拋起,再用三指去撮,把水加了大半瓶,又改作平發出去再照接劍法撮回。似這樣過了些日,眼看月底,雲子忽然將他喚住,笑道:「你居然有此悟心毅力,在此短短日期以內將基本功夫練成,又悟出許多道理。來來來,今日傳你手法,連我這套暗器也給你罷。」

元礽大喜跪謝,見那暗器,乃是三隻長才兩寸、小指般細的鋼鏢和九枚月牙形的金錢、兩枚黃豆大小的鐵丸,三種暗器並成一套。發時鐵丸用中小二指掐緊,由無名指抵住發出,專打敵人雙目。金錢由拇指和食指捏住,向外一錯一送,便成了一蓬寒光閃閃、上下翻飛的刀花,朝敵人飛去。錢刀均是百鍊精鋼特製而成,加上內家勁功手法,休說是人,便是塊鐵也能打穿。尤其是發時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帶着一陣颼颼之聲,來勢又勁又急,按着相隔遠近,刀花所罩之處,最大時竟達兩丈以上,終點仍就歸一。方圓不滿五尺,如使兵刃架隔,只一碰上,並不往回激退,反順那一擋之勢,一個急旋,變成斜直線,朝人頭面前胸手背等處滑射過去,中上便深釘入骨,除非力量真大,並還明白來勢輕重,看準勁頭角度,才能將其磕飛,打落一旁。但是為數多至九把,一路分合變化,急飛而來,多快的手法也不能將其打落,即此遇上已是不能免死,能得重傷殘廢便是萬幸,那二隻鋼鏢由掌心托住,旋手外發,更是厲害。鏢作不規則的三角形,合成一根圓柱,鏢尖尚有分許月牙刃口,三棱出鋒,在特練手法之下打出,似轉風車一般接連三點寒星,打到人身當時透穿,並還專破內家氣功,端的厲害非常,巧妙無比。

雲子傳完手法,笑道:「這一手三暗器本來制有十幾套,深山獨行,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