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兒 - 第2章

還珠樓主

吳廣因自己一手四暗器,縱橫青、徐、淮海之間,成名多年,任他一等的好漢,也從未全數發過,至多發到第三件上,對方不死必傷,那金錢刀更是輕易難得出手。這時因見敵人劍法精奇,身手輕快,恐有失閃,想把全套施展出來報仇雪恨。這當頭三鏢本無必中之心,及見對方連身子都未動,雙劍一擺全數打落,越知不是易與。二次發出鐵彈,早把弩箭備好,一見敵人忽然縱起,暗罵,「小狗找死!」右手未兩丸鐵彈剛剛發出,左肩往前一偏,微微把背一拱,左肩頭上暗藏四支緊背飛簧弩同時向前飛射。滿擬敵人還未落地,這四支特製毒藥飛簧弩,從小練有幼功,專打敵人五官咽喉胸腹等致命之處,見血封喉,准死無救,敵人身已凌空,當無不中之理,再如躲開,就勢把那二十七片飛刀盤花蓋頂發將出去,也必成功。

哪知心念才動,還未想完,眼看那四支弩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急射,敵人正就空中舉劍來撩,人快縱落地上。就這霎眼之間,微聞呼的一聲,好似由側面吹來一股怪風,箭頭忽然一歪,往斜刺里射去落在草地裡面,跟着又聽叮叮兩響與人倒地之聲,隨聽杜良說道:「黑兄怎又多事?講好一打一,我倒看他還有多少破銅爛鐵?」跟着有人應聲道:「胡說!狗賊無恥!你和那姓石的動手,這狗賊表面將他替下,實則想要乘機鬧鬼,已是該死,方才還有賊黨暗放冷箭被我看破,一起打落並非成心。誰和你兩打一?待我把那毛賊捉來,教他自己吐口供如何?」說時,早由樹後閃出一個小黑人。

元礽一見,便認出是去年風雪酒肆中所遇的那個異人黑孩兒,心中一喜,一時情不自禁,幾乎喊出口來。眾匪徒早就聞得此人威名,內有兩人又吃過他的大虧,當時一陣大亂,紛紛喝罵,待要上前夾攻。黑孩兒身形一晃,早向眾人叢中縱去。匪黨中本有一人無故倒地,見了黑孩兒,慌不迭就地爬起縱身便逃。黑孩兒空着雙手,並沒理會別的匪黨,只一縱便到了逃賊身前,笑嘻嘻說道:「你這兩手冷箭,是你師娘教的麼?我兄弟怪我不該從旁出手,乖乖跟我見他,作個質對。」

那逃賊名叫宗海,乃法空的門徒,當晚因見敵人雖只出現兩個,本領俱都極高,乃師面有愁容,推說單打獨鬥,勝負未分不便上前,實則以前吃過大虧,看出形勢不妙,有點怯敵。心想自己受趙家禮敬,把師父和吳、石二人更當作救星、神仙一般看待,不與出力,以後如何登門走動?對方多厲害,不過兩個少年男女,怕他作什?心念一動,便往前面掩去,正趕吳廣連發暗器,意欲暗放冷箭助他一臂,不料手中鏢剛剛揚起,還未發出,猛覺對面一股勁力僮來,拿鏢的手好似被什重物猛擊了一下,震得膀臂酸麻,疼痛欲折,身不由己跌倒在地,鏢也脫手墜落。知道遇見內家中的能手,黑孩兒再一現身,想起近來江湖傳言,心膽皆裂,嚇得甩着一隻痛手,縱起便逃。剛逃出不遠,黑孩兒已縱向前面,攔住去路,當着眾人,愧忿交加,又見對方貌不驚人,手無寸鐵,猛又想起師父尚在,如何當眾丟人?一時情急,冷不防左手拔刀,當頭就斫。

黑孩兒笑道:「你配和我動手麼?」說時一抬手便把宗海左手腕擄住,微微用力一緊,宗海便覺由脈門起,全身麻了半邊,脫口喊了一聲:「暖喲!」法空本在觀戰,因看出敵人武功來路,心有顧忌,只是進退兩難,正打不起主意。及見徒弟這等現眼,又急又氣,為了自己顏面着想,不能不問,口喝:「黑賊休得欺人!」忙即一縱身趕過去。黑孩兒一見法空和眾匪徒喝罵趕來,手朝宗海腰間一點,右手一帶,人便橫倒,就勢抄起左腿,將宗海提起笑道:「你且到那邊草地里躺上一回,等我打發完了賊和尚再朝你問話。」說時,雙手分持宗海手足,打秋干也似甩成一個大圓圈。眾匪徒只當他拿人當了兵器,恐有誤傷,方自停手叫罵。黑孩兒悠了兩個大圓圈,把手一松,宗海便被甩出兩三丈遠,跌爬地上,昏死過去。

法空見狀,怒火上升,大喝:「黑賊,我與你拼了!」迎面一掌剛打出去,眼前人影一晃,黑孩兒不知去向,只覺身側微風颯然,有人摳了一下屁股,手法甚重,疼得心都發戰。怒極回顧,黑孩兒已朝那面有刀瘢的瘦長漢子身前出現,笑嘻嘻地說道:「你不是要找我麼?」那瘦漢名叫雙料韓信崔明,一見黑孩兒出現,先自膽寒,並未隨眾齊上,故意落後,不料對方會追過來,已然對面,如何規避?恰巧刀在手裡,剛喝得個「小」字,便吃黑孩兒兩指一點,失了知覺,目瞪口呆,不能轉動。黑孩兒跟手縱起,一個大嘴巴,叭的一聲仰跌在地。

法空忙喊:「小狗會點穴,待我前去會他,你們不要上前!」眾匪徒也早看出厲害,全被震住。法空上前方要開口,黑孩兒道:「你也不行。」左手一晃。法空知他練有內家勁功,忙喝:「且慢!我有話說。」人早縱出圈外。黑孩兒笑道:「你莫害怕,我逗你玩的。」法空見敵人仍站當地未動,才知那一掌竟是虛招,自己沒有看清,倒被鬧了一個手忙腳亂,越發愧忿,厲聲喝道:「你休發狂!我法空也不是什好惹的。只為前數年在黃山天都峰遇見一位老前輩,承他相讓,由此不輕在外走動。此次原應朋友之約而來,但我當年曾有聲明,在我未找回黃山場面以前,遇見他門戶中人決不出手。適才見那姓杜的頗似天門三老一派,為此站在一旁觀望,看雙方打作一起,並未參加,只心想問明了再作計較。現在看你手法,與那位老前輩也多相似,如有淵源,快些說出。你們只是同一門戶,我今日甘拜下風。真非動手不可,今日之事不算了局,雙方暫且停手。明年今日;我仍在黃山天都峰下玄真觀前候教如何?」

黑孩兒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縱將過去,揚手就是一掌。法空原看出對方三人的來歷,自知不妙,意欲就便下台,不料對方竟不聽那一套,沒奈何只得把心一橫,一面還手,口中怒喝道:「無知小狗!我不過看你三人俱是天門一派,昔日我已服輸,前仇未報,不願與後生小輩動手。既然不知厲害,那我也說不得了。」黑孩兒道:「禿賊有本事只管使出來,說這廢話作什?」由此二人便打在一起。雙方俱是能手,也未用什兵器,各憑手腳上的真功夫,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同時,另外兩對也有了勝負。

先是吳廣見黑孩兒用劈空掌將暗器打落,跟着便和杜良說笑,旁若無人之狀,本就忿急,想把二十七片月牙飛刀發將出去,黑孩兒忽然縱開。吳廣心想:「我這飛刀已煉得出神人化,發時宛如一蓬刀雨,專一聲東擊西,刀上又有奇毒,任是本領多高也難閃躲。反正敵人是個行家,誘敵無用,轉不如大大方方照直發出。」心念一動,手往腰間一摸,往外一甩,先是五把飛刀作梅花形飛舞出去,跟手又是九把蜂擁而出。吳廣這套飛刀共分三次連珠打出,手法絕快,刀片甚薄,作月牙形,當中一個金錢,鋒利非常。先是五刀同發,只等對方閃身縱避,緊跟着第二次的九把刀片又加急飛來,那第三次的一發十三刀也跟蹤趕到。最厲害是一次比一次快,看似分作三次,實則無異二十七刀同時齊發,那來勢宛如狂風之卷落花,歪歪斜斜,上下翻飛,或左或右,有時後發的刀反倒越向前去,令人見了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簡直無法閃避。

吳廣武功還在其次,只仗此獨門飛刀,成名多年,橫行江湖,向無虛發,不料遇見對頭。第二次飛刀剛剛脫手,瞥見對方並未閃躲,竟把雙劍舞起一團寒光滾將過來,同時自己第三次飛刀也發了出去,心還妄想:「此刀一碰就拐彎,不論哪裡,只要劃上一點,稍微見血,立即中毒倒地,一任杜良封閉多嚴,也得中上幾刀。」萬沒料到敵人的師父便是天門三老中的第一位,不特練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中上兩刀也是無用,事前又得高人指教,想好破法,立意要他殘廢。惟恐滑脫,乘其發刀之際,把一套猿公劍法施展出來,舞了一個風雨不透,由刀雨叢中沖將過去。吳廣只聽一片叮叮之聲,密如貫珠,激撞得那些刀片紛飛如射,灑落滿地。晃眼之間,杜良已連人帶劍縱撲過來。先前以為飛刀百發百中,自恃太甚,沒有留意,不料來勢如此神速,微一疏忽,寒光照眼,敵人已縱到面前,心中一驚,連忙舉鈎去擋,吃杜良左手劍猛力一隔,震得虎口皆裂,右膀酸麻,手中鈎立被震飛,甩出老遠,喊聲「不好」,正待往後縱退,杜良右手劍已往下三路掃到,右腳立被斬斷。杜良再朝他一腳踹去,「噯喲」一聲,翻身栽倒。

石鎮方自從所用虎尾三截棍被黑女斫傷一個缺口,覺出敵人力大異常,便不敢再恃蠻力與之硬碰。黑女先也覺出對方棍重力猛,加了小心。雙方都是一樣心思,自然不免互相規避。但是黑女比較機智,不久便被看破,心仍拿不定是否,姑且舉劍猛斫。本是虛招,石鎮方卻認了真,不特未用棍擋,反倒往後縱退。黑女這才看出對方弱點,又見杜良和黑孩兒連占上風,自己對付一個蠢漢尚無勝意,一着急,便以全力應敵,顧忌一去,下手越急。石鎮方既要防棍,又要防人,自更吃虧,接連幾個照面,便自手忙腳亂。黑女倏地施展絕招,乘着敵人一棍打來,使劍一隔,腳後跟着地一點勁,倒縱出去,故意賣個破綻,作出氣力不濟,喘息之狀。

黑女微一停頓,石鎮方誤以為真,縱身趕過,朝黑女腿上一棍打到。黑女一聲冷笑,猛然縱起丈許高下,單手舉劍,「獨劈華岳」,當頂一劍斫下。石鎮方一棍掃空,敵人縱身一劍斫來,勢甚迅急,不知內中藏有變化,也忘了那劍的厲害,以為敵人身子懸空,先居敗着,猛力一棍,向上便撩,滿擬一棍將劍隔開,就勢將棍一斜,棍頭向上反擊,敵人不死也必重傷。事情也是真巧,兩下一撞,黑女這一劍恰斫在先前缺口之內,瑲的一聲,三截棍竟被斫斷小半,甩將出去。

石鎮方不禁大驚,趕忙往側閃避時,忽聽黑女喝道:「姑且饒你狗命,還不與我快滾!」聲才入耳,右肩頭早中了一腳重的,疼痛如折,人被踹出丈許遠近,晃了幾晃才行立定。回顧場上,法空已被黑孩兒追跑,另一少年跟蹤趕去。吳廣斷了一隻腳,痛倒地上。同來盜黨正往四下逃竄,只三四人未走,均是自己和吳廣的徒弟,滿臉忿激之容,卻又不敢上前神氣,料知大勢已去,打是決打不過,正自尋思。杜良已發話道:「我弟兄今已奉有雷師叔之命,不願傷人,只將吳廣狗賊留點記號。你們逃命去吧,省得黑兄回來撞上,又吃他虧。」

石鎮方聞言想了一想,慨然答道:「我等原應趙四公子約請而來,不能為他出力幫場,鬧得一敗塗地,慚愧萬分。我等本領不濟,死而無怨。既蒙高抬貴手,請勿再與他為難,以全我等義氣,感謝不盡,否則殺剮聽便。」黑女聞言,將眼一瞪方要發話,杜良笑道:「師姊無須計較,此人倒也直爽,有點骨頭,索性成全他,把小狗交他帶回吧。」黑女道:「雷師叔近年不知怎的改了脾氣,這類狗賊,留他作什?你放他不要緊,黑兄那朋友已被狗子看見,只恐惹厭呢。」杜良道:「這個無妨。那位朋友已得寒松老人真傳,也不是什好欺的,我們自可放心。還是照雷師叔所說行事,免他又不願意。」黑女便未再說。

杜良隨指旁邊一株大柏樹上說道:「那便是趙家狗子,你們自去取下帶走吧。」石鎮方往上一看,柏樹幹上擱着一人,正是趙奎,忙率眾匪徒上去,搭下一看,已被人點了啞穴,眼含痛淚,不能出聲。不知解法,又不好意思轉求敵人解救,正自惶愧為難。黑女手指趙奎吆喝道:「你這狗子,倚勢橫行,傷天害理,如非有人心軟,怕連累觀中道士香客,你今日休想活命!此後再不痛改前非,杜師弟便能饒你,我也非要你命不可。還不快滾!」隨說,照定背上就是一掌。趙奎哇的一聲嗆出一口濁痰便回醒過來,手腳已然酸麻,不能行動,被眾匪徒連扶帶抱,一同狼狽逃去。

趙奎等剛走,墳樹後又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朝着杜良、黑女說道:「徐元礽本來藏得好好,不致捲入漩渦,這一追黑孩兒,必被狗子盜黨着破。我並非姑息養好,只為褚氏兩個敗類,自從那年一敗,越發狡猾,成了獨腳強盜,行蹤飄忽,不易捉摸,正好借着狗子將他引來,為世除害。今日聽說狗子已用重金禮聘,定在月內到達。因恐吳廣等不快,沒有聲張,人必已在途中。二賊自恃一身好武功,又各有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劍,一向驕橫自滿。除舊日同盟死黨外,誰也不放在眼內,與今日諸賊全合不來,即使途中相遇,也無人肯對他說實話,只有加以慫恿,何況逃賊只法空有點疑心,未必知道這裡底細。不過我已多年不曾出手,能由你們將他除去,免我上場最好。黑孩兒追趕禿賊,怎還未來?莫非褚家二賊競在此時趕到了麼?」杜良黑女聞言同答:「我們且看去。」老頭點了點頭,杜良黑女便飛步往外趕去。

原來元礽藏身石後,見黑孩兒和法空先是棋逢對手,兩不相下,細一查看,黑孩兒的手法與師父柴寒松所傳大同小異,當時悟出好些分合變化的解數,正自心喜。法空忽然飛身縱起,越牆而過,往墳坡來路逃去。元礽因想起前見少女倩影,急於想問來歷,又見眾盜黨必敗無疑,一時疏忽,便追了下去。本意到了無人之處,向黑孩兒問個明白,哪知法空腳程飛快,黑孩兒緊隨在後,晃眼便追沒了影子。元礽數年來朝夕苦練,內功已到了上乘境界。因為平日詢詢儒雅,師父柴寒松又禁止他和人動武,一直不曾出手,也從未這樣跑過,自己本領大小,所悟出來的分解變化是否合用,全不知道。先見對方這等快法,還在着急,繼見自己腳程甚快,以為可以追上,便追了下去。不料山境迴環,那一帶路又不熟,起身再晚了一步,幾個彎轉之後,法空因知黑孩兒疾惡,意欲覓地藏伏,乘着峰迴路轉,已由仙都草堂側面峰後逃到崖上,竄入初腸谷上倪翁洞內藏起。

黑孩兒本山路熟,見一轉彎凶僧不知去向,料他逃入崖上腸、倪二洞之內,連忙跟蹤趕上,雙方便似捉迷藏一般,在洞中追逐起來。元礽卻由下跑過,不曾發現,追來追去,見月落參橫,離明不遠,深悔方才性子大急,不曾向杜良詢問,想要回去,估量勝負已分,人必散去,鬧得兩頭無着,好生後悔。只是心仍不死,路旁恰有一座小山,暗笑自己真蠢,只知順着山路窮追,不知登高查看,便回步往山頂上跑去。憑高一望,四山靜蕩蕩的,磨盤般大半輪殘月斜掛林梢,光影昏黃,東方已現出一痕曙色,到處沉冥,哪有一點人影?正覺失望,回顧鼎湖峰矗立步虛山前,疊蟑排空,群峰挺秀,宛如好些巨靈拱揖,暗影中看去,分外顯得雄偉,暗忖:「此峰舊傳為黃帝騎火龍飛升之處,步虛山隱真洞又是古仙人劉真幽棲之地,崖壑靈奇,澗谷幽清,近在附郭,久欲一往,未得其便,難得無心到此,相隔不遠,好在人尚未倦,連日空閒,何不就便一游?」

元礽心念才動,猛瞥見東方紅光射天,亂雲散綺,知道朝陽將升,打算看完日出再定行止。此行如若費時,還不如先往月鏡岩去尋黑孩兒比較易於尋到,游山之事且作後計。正自舉棋不定,遙望金輪出地,繁霞麗天,一輪紅日已升出地平線上,光芒萬道,平射過來,四山峰巒岩顗齊煥奇輝,所有花林全都映成了金色,又當陽春時節,到處山光凝黛,水色拖青,桃花如笑,楊柳含煙,端的美景無邊,觀玩不盡。猛想起天已大亮,歸途遠有不少的路,既要找尋黑孩兒,如何在此留連?剛要回身下山,目光到處,發現右側溪谷之中,有兩人飛步急馳,相隔約二三里,一前一後,似在追逃神氣。步法絕快,後面那人,恰穿着一身黑色短裝,匆促之間也未看真,由高望下,自看不出來人高矮,心中懸望又切,只當是黑孩兒仍在追敵,並未注意前面那人裝束形貌是否法空,便飛步往下趕去。

哪知山境紆迴,由上望下仿佛甚近,走起來路便要遠得多。中間相隔着兩處小溪,元礽自不放在心上,到了下面,人影卻被山崖擋住,因在上面看好地勢,中途雖有溪澗山溝,均可一躍而過,意欲由側面抄向前去,到時正可撞上。一心只想將人尋到,就便將凶僧迎頭堵住,別的通未留意,誰知無什經歷,一時疏忽,幾乎把命送掉。

第二回

客館晤同門

始識原是高士隱

深情援玉手

最難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東南,谷中人既並不止兩個,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飛馳。元礽髮腳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腳程又快,雙方都被山崖擋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見,恰巧同時到達谷口。元礽不知來人乃是三個凶星,還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對頭,心上人定必同仇敵愾。黑孩兒追了幾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見凶僧本領雖高,如照連日所悟拳法解數,必能應付。如乘其連夜奔馳、疲乏之際,將他打倒擒住,豈不兩頭見好?」惟恐錯過,便加急趕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帶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霧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顧討好心上人與黑孩兒,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見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裡便縱。一眼瞥見對面霧影迷茫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光頭,心中預有成見,以為山野之中怎會有人連夜急馳到明?越認定來人是那凶僧法空無疑,因是平日溫文,上來並未動手。只把路一攔,喝道:「來人慢走!聽我一言。」語聲才住,來人已由霧中衝出,一見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勢來歷,心中微微一動,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獰笑一聲,問道:「無知鼠輩,攔住三太爺的去路,想作死麼?」說時,後面兩人也自趕到。

元礽一見來人是個穿黃布衫的禿子,並非法空,後面兩人,一個黑衣壯漢,一個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認錯,方幸不曾冒失動手,對方已惡語相加,氣勢洶洶,心中有氣,便答道:「我不過由遠處望見你們在山谷中飛跑,這位穿着一身黑衣,極像我那朋友,故此趕來攔路詢問,不料認錯了人。你們仍走你的,並不妨事,為何出口傷人?」禿子獰笑道:「你倒說得好輕鬆的話兒。狗眼無珠,也不打聽打聽,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與我鐵手喪門、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來有人敢對他哼哈一聲麼?」元礽見對方神態兇橫,逼人太甚,又聽這等外號口氣,料不是什善良之輩,爭鬥定必不免,正照師傳,把氣沉穩,強壓心頭怒火,等對方話完相機應付,黑衣壯漢忽然搶前,朝史通使個眼色,接口問道:「朋友,你說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麼名字?」

元礽雖未在江湖上走動,人卻聰明,見那黑衣人年約三四十歲,身量不高,一張白臉通沒一絲血色,生得鷹鼻鷂眼,目蘊凶光,一臉詭詐神氣,料是所謂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沒有勇氣,脫口笑道:「聽你們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會相識,問他作什?」史通剛把凶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擺,不令開口,詭笑問道:「你能無故攔阻我們,難道問你一句話也不願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帶走動,名叫黑孩兒的麼?我們也正找他呢。」

元礽見對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邊一言未發外,伍、史二人詞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兒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陰惻惻冷笑道:「那就是了。這小賊無故欺人,我正到處尋他,你既相識,再好沒有。我們也不難為你,只要你作個嚮導,尋到小賊便沒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臉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還在追一禿賊,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虛宮左近。你有本領,只管尋他,為何背後罵人?」話未說完,史通已插口罵道:「無知鼠輩!太爺們與你無仇無怨,本心是尋黑孩兒與杜良兩個小狗,不願拿你開刀,好意教你領路,還敢不服麼?」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領比較最次,明已看出對方身法來歷,不知元礽守着師誡,遇敵不先動手,見他任憑辱罵,並無對敵之意,誤疑對方雖是天門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懾於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輕視,未句話說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勢準備,又以初次和人動手,臨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內家勁力一齊運到手臂之上。一見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順勢便把對方手腕擄住,右手擋開敵人左掌,就勢往前一上步,當胸一掌按去,同時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練鐵沙掌擊石如粉,一見敵人用手來架,心還在想這一下還不把敵人手膀斫斷!正要側掌下剁使對方受些痛苦,不料敵人得有內家真傳,那一擋竟是虛實兼用,手法更是快極,史通又是驕敵心粗,越發吃虧,兩下剛一接觸,覺出敵人手掌忽然改上為下,將勁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門派最有名的卸字訣,心方一驚,打算回手變招,右腕已被人擄住,當時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練的橫勁,猛用全力往回一掙,一面左手橫掌便斫。就在這霎眼的工夫,猛又覺出敵人的手緊了一緊,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鐵箍一樣,不特手未掙脫,身子反被敵人帶向前去,同時左掌也被人隔開,當胸一掌打來。剛暗道「不好」,一股絕大勁力已隨敵人掌風壓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鐵錘,兩太陽直冒金星,耳鳴眼花,逆血上涌,口裡一發甜,一口鮮血沒有吐出,敵人再把手一松,立時仰面跌倒,暈死過去。

伍玉崐雖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個勝過一個,與人動手,照例單打獨鬥。伍玉棍第二個到,雖知敵人既是黑孩兒朋友,必是會家,仍就輕敵自負,以為史通本領雖然較差,這樣一個尋常敵人決非對手,做夢也沒有想到敵人這等厲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擄住,仍想史通練就鐵掌鋼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奮力運氣一掙,敵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連手指也被折斷。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終未想上前。正盼史通敗中取勝,念頭才動,人已打倒,又看出敵人這一掌力大異常,史通必受內傷,心脈也許震斷,不由怒火上撞,厲聲大喝:「小賊招打!」剛一揚手,元礽早知事難善罷,又見敵人被打倒了一個,心膽一壯,精神大振,以為容易打發。瞥見敵人打到,正要招架還攻,耳聽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殺此小狗!」聲到人到,猛覺疾風撲面,眼前人影連晃,伍玉崐已閃身縱向一旁。面前立着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問道:「無知小狗,你是天門三老賊的門下麼?你師父哪個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雖拜柴寒松為師,共只數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靈悟,用功勤奮,按照師傳體會化解而來。所學雖是內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處鄉邑,無什見聞經歷,不特不知師門淵源底細,天門三老更是聞所未聞。初次與人相打,對方喝問未動,也自停手答道:「我師父已有多年未見,你說什麼天門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領只管動手,罵人狂吠有何用處?」褚法章冷笑道:「你當真不是天門三老狗的門下麼?你師父是誰為何不敢說出?」元礽方要答話,猛想起師父曾說不令對人說出師長名姓,為何受激吐口?隨接口道:「你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問我師父名姓,問也不說,但我師父絕不是你所說的天門三老。我雖將你同黨打傷,乃是你們無理,先罵後打,致我被迫失手傷人。我師父知道,許還怪我。你們不服氣只管過來,反正我不先動手。再要嚕嗦,我還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聞言,好似將信將疑,兩道濃眉微微一皺,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厲害。我三弟一時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過見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問明之後再取你的狗命,想走豈非做夢?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說時,元礽瞥見史通經伍玉崐周身一陣按摩,已然怒吼一聲,噴出滿口鮮血,回醒過來。本要縱起,被伍玉崐攔住,正在低聲說話,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敵人來勢,必更厲害,正在一面觀察形勢,一面運用真力,暗中戒備。

果然褚法章見他始終不先出手,神態從容,行家眼裡,早看出敵人表面安閒,實則和釘在地上一般,知他內家勁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雖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敵人明是以靜制動的天門家數,偏說不是三老門下,神情又不像假,萬一是那隱跡多年的老對頭新收弟於,卻甚討厭。再則此人年紀不大,竟有這好武功,外表還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則連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虧。本想殺死報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對頭,還是將人擒到,拷問明了來歷再行處死不晚。主意打定,話也說完,隨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總算先見賊道來勢料非易與,未存輕視,一面還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賊道本領高強,與頭一個敵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輕靈,一路躥高跳矮,縱前躍後,一雙手掌上下翻飛,打得掌風呼呼亂響。雖仗師傳六字心法全力應付。也只勉強打個平手,旁邊還有一個敵人,不知深淺,萬一夾攻,決非其敵,心中驚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亂,幾難應付;最厲害是有時用內家勁功打到敵人身上,不特敵人不曾受傷,有一兩次竟覺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內家妙用,換了常人,就這一下,先受反傷,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敵人為尋黑孩兒而來,必是趙奎、法空等一黨,只要支持下去,被人發現,黑孩兒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來援。師父行時曾說,照所傳口訣練過三數年,打入雖還不能,挨打想必能受。這半年來,內功勁氣已能隨心運用,周行全身,無論運向何處,休說刀斫斧劈,多厲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於受傷。賊道如此厲害,莫如暗運真氣護住全身,不令受傷,挨到援兵趕來再說。」念頭一轉,立把真氣凝鍊起來,除架隔之際偶一運用外,輕不向外發動,以冀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又打了一陣,賊道本意生擒敵人拷問,上來未施毒手,後見敵人始終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亂,兩個照面重又復原,依然無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戰,方想施展殺着,敵人也換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勢,有時打在敵人身上,不是所中之處皮肉內凹,將勁卸去,便是其軟如綿,再不便似打在一塊堅鋼之上,甚或暗具彈力,反震回來。看此人功力雖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與老對頭同一路數,深悔方才錯過機會。又聽伍玉崐在旁喝罵,說:「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報不可!」連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無端遇此無名鼠輩,上來先吃人打傷了一個,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這半日不能取勝,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斷送,不由怒從心起,頓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對頭!且將小狗打死,先報了仇再說。」於是變了初計,把平日練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來。

元礽也是該當有此一難,賊道七煞手雖極厲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傳授,如論對敵取勝,雖比黑孩兒差得多,如論防身本領,只照方才心計,敵人決難攻進,就說吃了沒有經驗的虧,至不濟也能再挨上半個多時辰,這時救兵已將到來,本可轉敗為勝。偏因一時心慌情急,見打了半日無人發現,既恐地勢偏僻不易被人發現,又聽敵黨厲聲喝罵連催報仇,聽出賊道另有殺手未用,不免情虛,惟恐敵黨報仇心切,上前夾攻,妄想把敵人引向谷口左側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兒容易發現,這一來可上了大當。

賊道正要施展殺手,忽見敵人且戰且退,往左側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動,頓生毒計,故意賣個破綻,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於移往明處,一見對方口中微微帶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為賊黨還有一個生力軍,沒敢就勢還攻,卻想乘機往側縱去,一時疏忽,也不想想敵人身法那等輕快,怎能容他隨意縱逃?剛乘賊道被自己一掌擋出四五尺遠近,倏地一個「怪蟒翻身」,將身旋轉過來,化成一個「黃鵠沖霄」的勢子,便往側面空地上飛縱過去,身剛落地,忽聽身後疾風帶着一股極大的壓力朝後心撲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閃身迎御,已自無及。

原來惡道斷定元礽必逃,此舉正合心意,早施展輕功絕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蹤飛趕過去,相隔不遠便把全身之力運向右掌,照准敵人背上打去。元礽總算應變機智,覺出情勢已迫,難於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運向後心,挨他一下。這等雙方各以內家真力真氣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險,棋高一着便分輸贏,何況賊道練就殺手,本來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隨着賊道鐵掌到處,一聲斷喝,後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鐵錘,當時心脈一震,兩眼發黑,竄出老遠,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時似乎聞得兩三人喝罵之聲,也未聽清,因這一下受傷大重,就此暈死過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飛跑,知落敵手,幾次想要掙脫,無如適才挨打時用力太過,真氣逆行,將穴閉住,不能出聲言動,心中明白,一着急,重又暈死過去。隔了一會,回醒過來,覺着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撫按揉搓,手熱如火,所到之處甚是舒服,仿佛淤血滯氣吃他一揉便自化開,耳聽有一女子低聲向人說道:「四妹快來幫一幫忙!這人先前閉住的氣血已快被我化開,莫要被他醒來看見,我又停手不得。還是請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後再說吧。」

元礽一聽,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當時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乾淨。知道人被二女救來,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見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餘,會承她救回家來親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補報?既疑人在夢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領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裡還敢睜眼?便閉起一雙眼睛,把鼻息暗中調勻,再運用內家龜息之法,屏息聲氣,仍裝昏睡,一面傾耳潛心,查聽她們說什麼話。

隨聽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說醫家有割股之心麼?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師兄包攬下來,何苦在此快醒時候給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時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這麼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嬌嗔道:「四妹,你還要胡說些什麼?我如稍存世俗兒女之見,也不管他了。不過此人有點呆氣,醒來見我定要稱謝,好些俗套我見不慣。好在氣血已然化開,打算使他入睡,治癒之後再令回醒,他有什麼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見,這心裡頭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還要難受,不然早該醒了。人家受了這樣重傷,剛脫危境,何必再教他着急呢?」

元礽早聽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難說話,聽口氣,分明自己裝睡已被識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殺身難報,如何只圖享受溫馨,故意裝睡?雖然心中只是敬愛感激,並無邪念,於理總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睜眼開口稱謝,少女已是有氣,嗔道:「四妹今日為何語無倫次?再如亂說,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氣。怪我不好。我也懶得與生人周旋,少時再見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無應聲。

元礽本想睜眼,黑女已去,以為室中無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時醒轉,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會,覺着周身氣脈全通,對方這等功候,又在親手按摩,斷無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誤會,正自進退兩難,忽聽另一少女喚道:「小姐,太夫人說人救醒之後不可移動,仍令睡在小姐書房以內,以便就近照應,至少要經過一百天才能復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爺的面上,並請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還有話說呢。」

少女方答:「曉得,不要多口,我就會進去見太夫人的。」說罷,朝元礽兩脅又揉了兩下,隨說:「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對他說,這樣不動最好,否則,他挨那七煞掌時,雖然仗着內功精純,將真氣護住後心,未被敵人震斷心脈,死裡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厲害,這一下用足全力,真氣竟被擊散,竄入旁穴,以致氣血逆滯,連臟腑也吃了虧。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內仍不能隨意行動,妄用氣力。最好照他師傳調息,使真氣歸一,徐徐流轉,就見我來,也不可起坐言動。我與他雖然素昧平生,但我與他好友黑孩兒情勝骨肉,患難深交,又是同門之誼,既然托我醫治,義不容辭。我非世俗女子,相見無須客套。我到裡面向大夫人稟告幾句,少時就來。」說罷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後如何向人說話,覺着稍停睜眼才可掩飾。哪知先前一心貫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覺意,少女一走,方要睜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設詞探詢,頭微一動,猛覺周身骨頭和散了一樣,先前奇痛麻脹雖然去了十之八九,後背心一帶仍是麻木不仁,頸肩背等處酸痛非常,不能轉動,不禁「唉」了一聲。那小燕也是一個伶俐美秀的少女,見他醒轉,開口便說:「徐相公不可轉動,話也不要多說,小姐回來自有安排。」元礽早聽出少女行時之言實是對他而發,本身也實氣弱,輕聲低語道:「多謝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傷太重,想起師父分手時所教,不敢妄動。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難忘。」還要往下說時,小燕忽然驚喜,悄聲說道:「徐少爺,你二師兄來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書房,就着山水,因勢利建,巧思獨運,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頗有園林之勝,室中窗明几淨,陳設精雅。因為主人是個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時添香夜讀,偶然也在室中下榻。這次因元礽受傷甚重,見是先在酒肆相遇,後來又在黑女所居對面草坪松林內偷看自己比劍的文士,知是端人,對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兒重託,匆匆未暇尋思,便直領到自己常時撫琴讀書玩月練劍的書房以內。等扶向榻上臥倒,才想起此房雖非自己臥室,因當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讀書之地,有時還睡在裡面,怎留生人在此養病?本想移往別室,又想這人傷重,並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雖有幾處,無如隱居不久,閨伴不多,無甚往還,別的亭謝專供游賞之用,均未設有臥具,倉促之間備辦不及,人救醒後更是不能移動。繼想平時自命女中丈夫,同門來往向無拘束,每每並肩出遊拯救孤窮,男女同行遠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平日相處也是言笑無忌,從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會有這種念頭?自覺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動。

此時房中軒窗洞啟,元礽臥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見,聽小燕說有客來,還是同門師兄,暗忖:「以前拜師,共只五日,師父便即遠行,同門師兄一個未見,連名姓也不知道,受傷遇救,主人尚未交談,小燕怎會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幾無疑。哪知目光到處,來人已由窗前走過,並不是黑孩兒,乃是師父走後留守江亭火龍廟那個左腿殘廢的聾子胡強,同時聞得鐵杖點地丁丁之聲,由近而遠往後院響去,聲並不大,卻甚迅急。一會聽出老遠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聲笑問道:「你說我那師兄來了麼?」小燕驚道:「剛才走過的,不就是老道長二弟子鐵行腳谷二先生麼?你怎未看見?連那鐵腳行路的聲音,也聽不出來麼?」

元礽聞言,才知廟中殘廢竟是異人,並還是本門師兄,胡強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銀米周濟,不曾失禮。照此看來,女主人與本門師徒必有極深的淵源,越發欣喜。先不好意思實說,繼一想此女靈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雙方交誼這深,還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見小燕睜着一雙秀目望着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師經過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來時,我聽王大爺說你是老道長的得意門人,心還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龍廟住,常時往來仙都、縉雲之間,近年他奉命留守,從不輕易走動。他那傷藥靈效無比,醫治內傷更是聖手,只心脈未斷,臟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轉危為安,如何不將相公抬往江亭,卻送到這裡來轉請小姐救治?原來同門兄弟還不認識,這就莫怪了。我聽四小姐說你已將老道長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麼?」元礽答道:「師父傳時並未明言,這幾年來每日用功,雖覺有點意思,似此閉門造車,一知半解,不知對否。你間此言,又與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尋思,笑答道:「我雖然學了幾天,但是年幼力弱,無什進境。相公不應多說話,小姐走來,見我絮聒,難免見怪。仍請閉目靜養,等傷養好了再說。我想請教的話頗多,日子也長着呢。經此一來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爺、杜相公一樣,常來常往了。」

元礽聽到未兩句,覺着以後常作入幕之賓,不禁心中一動,想開口探詢女主人的來歷和底細,忽見小燕搖目示意,不令說話,隨聽黑女由外走來,進門問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動,你與他說些什麼?」小燕道:「徐相公他說早已醒轉,因記者道長行時之言,不敢開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謝。不料香谷先生見老夫人,他竟會不認識,這樣說了兩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得了人家什麼好處,這樣幫他?等我見過香穀子再來問你。」說罷轉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聲央告道:「好小姐好師父,我說的話一句不假。徐相公實是好人,小姐走後他才睜眼,大約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說話傷氣,所以並沒有先開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種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適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謝,敷衍幾句,不料黑女只在門口和小燕說了幾句,轉身便走,並未朝自己看一眼。聽到這裡,底下語聲便遠,聽不真切。一會小燕便自迴轉,見他眼望床頂,似想心思,悄聲笑道:「徐相公,你想什麼?日子長着呢,好了起來再說不是一樣麼?」元礽聽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別二女言中之意,及聽小燕這等說法,好似語出有因,心又一動,知她對己感想甚好,頗承維護,便笑答道:「多謝小妹關照,感激不盡。王大爺和我二師兄,早晚可能一見麼?」小燕答道:「這些人都是天天見面,不必忙此一時。相公不要如此稱呼,小姐還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責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請將老道長所傳內家氣功傳授與我,使我練到虛實兼用,以輕敵重,不再吃那力弱的虧,就好了。」

元礽聞言嚇了一跳,暗忖:「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敢對人泄露?」但見小燕靈慧嬌小,情意殷殷動人憐愛,自身是客,又當用人之際,不忍明言拒絕。又不慣說假話,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僕深恩厚待,無事不可應命。無如拜師之時奉有嚴命,師門心法不敢外傳,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報德,百死不辭,如問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師父回來,哪怕多麼艱難,也必至誠求告,得了允許再行奉告如何?」小燕聞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誠君子,憑白累你又說了好些話,再莫開口勞神。我與你取點東西吃了,各自靜養。你昨晚未睡,剛脫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暫時不會出來,要見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聽秦女自說去去就來,正在暗中凝盼,聞言好生失望,又不便問。略一沉吟,小燕已轉身走去,隔了一會進來,將手中托盤放下說道:「小姐說上房有客,還要出門一行,大約明朝方可迴轉。這是鮮魚湯熬的粥,內有谷二先生傷藥,也許不甚好吃,權當醫病,吃完請自睡着休養吧。」元礽應諾,小燕隨用羹匙將粥餵與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飢疲,覺着粥味鮮美,只帶有一點藥香,一口氣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沒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為奔馳了將近兩天一夜,又當重傷新愈,痛停神倦之後,這一睡竟經過不少時候,等到將醒已是半夜。睜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殘燈無焰,房門已然閉上,先不知時間多晚,嗣見前窗射進來的月影,才知時人深夜。看神氣心上人也許來過,因見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後又想到黑女言動可疑,主人本說去去就來,自從黑女到後,小燕和她說了幾句,便改作夜晚再來,由此入睡,便不見人。真要來過,室中定有響聲,何況黑孩兒和二師兄也來此探看,自己近日內功精進,無論室中有什聲息,當時警覺,斷無室中來了三四人還聽不出來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裝睡,被黑女看破,向她進讒,或是說了什話,因而變了初衷,恐怕以後見面都難;對方雖是俠女,到底閨閣中人,稍被輕視,恐怕見面都難。

想到這裡,又急又悔,當時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無法找人詢問,想到玉人治病時溫語按摩,香澤微聞之境和小燕所說日後可以常共往還的話,便覺玉人情重,刻骨難忘,心旌搖搖,喜不自勝。再一想到黑女中傷,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閨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難受起來。似這樣思潮起伏,時起時憂,過了好大一會,老是心亂如麻,哪裡還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來,小燕意思頗好,必來看望,多少得點消息。自來歡娛苦短,愁慮時長,等人最是心焦,懸盼越切,時光越覺長遠難過。後來越等越煩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靈慧,對自己又極關護,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聲行動,小燕定必入視,豈不可以探詢?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以為得計,深夜不便出聲喚人,假作病癒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來。

哪知受傷太重,只脫危機,並未復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勢稍猛,剛一欠身,猛覺周身酸脹,骨痛如裂,休說起坐,轉動都難,才知厲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慮,運用內功,徐引氣機,使其流轉,又隔了一會才把痛止住,哪裡還敢妄動?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親手救轉,死裡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萬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報,反因對方逾格垂憐,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內疚神明,有慚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勢必轉恩為怨,為師長同門所不容,大則殺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單傳,何以對先人於地下、越想越不對,念頭一轉,立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心中一涼,妄念全消,神思一寧,重又昏沉入睡。朦朧中聞得鳥聲關關和窗外女子笑語之聲由近而遠,似由門外經過,往別處走去。疑有秦女在內,昨晚所想念頭已全拋向九霄雲外,由不得心中一動,連忙睜眼側顧,日色當窗,花影在壁,鳥語依然,芳音已遠。料是玉人已然來過,因見未醒,隨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將覿面良機錯過,悔恨失望之餘,熟睡剛醒,也沒有注意到別處,忍不住望着前窗嘆了口氣。

正自相思凝盼,心頭髮酸,忽聽頭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創初脫險境,務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說時,元礽聽出是女主人的口音,連忙抬頭仰望,果是心頭想望的人,正坐在榻側近頭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見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着走將過來。自從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見面才第二次。這一對面,越覺玉立亭亭,風神絕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臉上一紅,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謝,忽見一條人影由左側飛將過來,那人口呼:「徐相公,人還未好,萬動不得!」看來人正是小燕,已輕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門外走進,見自己想起,縱將過來攔阻,身法輕快已極,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灑出一點,好生驚讚。想起昨晚傷痛之事,便不再勉強,適才凝盼情景正好藉此遮蓋,笑對主僕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飛俠,元礽學藝不精,遭人暗算,本來萬無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護,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也不在此口頭拜謝,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暫且放肆了。」

秦女靜靜地立在床前,一雙妙目望着元礽,瓠犀微露,似要開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帶酸氣,等我餵完這碗稀粥,你只躺着養神,小姐問你再說,少勞神吧。」說時,元礽似見小燕借着餵粥,背向秦女,使了一個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剛自點頭吃粥。秦女笑道:「我這使女小燕,因是從小相隨,人頗聰明向上,家母對她憐愛,我也稍微放縱,往往對客語言無忌。但她口快心熱,對人忠誠。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見怪。我昨夜因事出門,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時天還未亮,見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後小室之內守候,有事立起,故未進門。今早同了黑兄來看,人還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預想之佳,恐是夜來妄自轉動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後詢問,未隨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麼?」

元礽早一口氣將粥喝完,聞言答道:「昨夜並未起床,只醒時偶然轉側,覺得痛楚,連忙調氣平息,隨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這還算好,否則內傷甚重,雖經我用內家救治之法脫出險境,並未痊癒。此時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損害,如非功候精純,休說起動,連你那內家真氣也運行不得。本來至少須經七十餘日才可起坐,家無男丁,正有為難之處。昨日香穀子來,才知令師寒松老人就在今明兩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親手醫治,再服上兩丸靈丹,不特日內必痊,並可輕身益氣,卻病延年,增長不少功力,為異日除凶報仇之計。但在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萬靜養為是。今日說話無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還有四妹約會,就要起身。如有為難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遠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喚來相助。如覺饑渴,飲食均早準備,隨時可用,無須客氣,等我回來再作詳談吧。」說完轉身走去。

元礽目注倩影,心中戀戀,好生不舍,兩次想要開口留住,終覺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聽「嗤」的一笑,連忙回顧,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綻,好生惶愧。小燕卻似不甚經意,笑問:「徐相公臉紅,蓋得太多,可覺熱麼?」元礽乘機答道:「我因師父快來,心中喜歡,想問幾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請回,又覺不便。抬頭時微微用力,頭上稍微發熱,並不妨事。」元礽自以為這一番話遮蓋得好,哪知慧婢靈警,早聽人說前夜松林觀斗之事,聞言笑道:「你師父來,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遷往軒轅廟去,不能住在這裡了。」元礽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見他出神,笑問道:「徐相公怎不說話?莫非是嫌廟中清苦,住不慣麼?」元礽脫口答道:「廟中並未去過,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報,今要離去,不知何時得見?有好些話還未說呢。」小燕笑道:「人說相公有點書呆子氣,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義拔刀常有的事,何況雙方師友均有淵源,感恩二字直說不到。還有什麼說的?」元礽被她問住,臉又一紅,只得改口說道:「我也並無別的話說,蒙她相救,連名姓家世均未請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為了一事,歷盡艱危,蒙你師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隱居在此。休看我從小相隨,也只知個大概。雖然相公不是外人,算來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難於詳告,相公將來總會知道。好在你一到軒轅廟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時?以後相公成了自己人,盡可常來常往。你此去好得極快,晚見數日有什相干?不過我小姐平日看去那麼溫柔秀氣,性情卻極豪邁,不似庸俗女子。以後來只管來,切忌拘束,更不可帶出酸氣,遭其厭煩。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無事便在山中讀書,不論文武,都是極好。」

元礽還未及答,忽聽門外接口道:「燕兒饒舌!誰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麼?」元礽一看,門外走進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說話尖利,不喜男子,最難應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緊,方喊了一聲「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師兄好些了麼?」元礽見她詞色不惡,又是這等稱呼,好生欣慰,賠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癒,再拜謝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見二師伯,才知師兄竟是他老人家關山門以前所收傳衣缽的弟子。實不相瞞,我平生最厭男子,認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當救你時,還和家兄黑孩兒爭論,以為二師伯已早說過不肯收徒的話,要做他的徒弟也實真難。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稟賦更要上等,還須用功勤奮,誠信艱毅,守他戒條,不容絲毫違背,最厭紈袴子弟,腐儒酸丁。見你對敵時雖是他門中家數,變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從何處偷學了些前來,並非親身傳授。後遇香穀子,說你是二師伯記名弟子,也只當是雙方有什交誼,情不可卻略微指點,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並未十分重視,只厭惡之心去了多半。因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細談。今日才知二師伯初意,只為你至誠感動,暫且記名,看你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繼見你至誠謹厚,始終謹守師言,用功從未懈怠,品行更是極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來親傳心法,也是你該有這危難,他老人家為事耽延,緩來了一月。不過你雖受苦,我二姊卻沾了你光。我看你對二姊甚好,就存心為她吃點苦頭也必願意,何況自己惹事受傷,命還是她救的呢。」

元礽見黑女對他忽然改了觀念,論成兄妹,一心只想將來可少一層阻力,心中歡喜。這未幾句話,並不知是什用意,脫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處,萬死不辭,怎談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說的話,你此時還不明白。並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難題,非二師伯出場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聲明不再管人閒事,那一口青虹劍雖還未封,也只再用兩次,又是古怪脾氣,不輕然諾。開頭不肯答應,後來任誰求說全無用處,獨對門人偏愛,只能得他歡心期愛的人,即便當時不允,如肯忍苦纏磨,求告不已,終必答應。二姊和我們早想求他,無如事關重大,開口一個不允,永無指望。香穀子雖是他得力門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剛,嫉惡多殺,曾犯家規,受責三次。如非本身素無惡跡,只是處置惡人太過,幾乎命都難保,老人已不喜他,托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師侄,雖甚期愛,也因不敢冒失請求,見面之時又是極少,於是牽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愛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傷你的賊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黨,老人護徒,向不容人欺負,就自己不出頭,也必有個了斷,你再藉此或明或暗將兩件事合而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誠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願。少時家兄便來接你,送往軒轅廟中,由二師伯親手醫治。為此趕來通知一聲。此事務要記准,等你傷好,二師伯必傳你最高心法。時機一到,自有入對你說出詳情,此時卻須縝密,任誰也不可提起。異日如見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問,如拿話探你口氣,也須裝不知道,你只隨口答應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舉另有深意,如不畏難,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處。」

元礽想念師父已有數年,忽聽來到,早已喜極。只為愛戀玉人,心中不舍,正在盤算日後如何相見,一聽對方有事相需,又聽出師恩深厚,對己器重,愈後便要傳授心法,越發喜出望外。只覺所說的事關係重要,原應守口,但是日後心上人如若談到,豈可裝作不知,飾詞瞞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問道:「你畏難麼?」元礽見她誤會,忙道:「死尚不辭,何難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說假話,何況對我恩人。」黑女方轉笑容道:「呆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氣,又沒教你瞞她,不過由她先說比較好些。既是這等痴呆,由你說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現在所說的話決不泄露,你將來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礽方想黑女走後再向小燕探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來了。」隨聽男女笑語之聲,跟着走進兩人,正是秦女與黑孩兒。

元礽大喜,忙喊:「王師兄,秦小姐,可見家師麼?」黑孩兒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師妹秦瑛,師弟大約還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後叫她二妹好了。二師伯已回軒轅廟,我來接你。二妹為了廟中飲食清苦,我又嘴饞好酒,特意先來,大家暢飲幾杯,夜來人靜,再送起身。你我一見如故,不料你還是二師伯的門下,越發不是外人,秦師妹女中丈夫,以後只管往來,無須客氣。」

元礽巴不得能與心上人親近,又知這幾位少年英俠不尚浮文虛禮,立時乘機應諾。答說:「小弟遵命。自來大德不言報,既蒙不棄,我也不作客套。不過二妹、四妹看去那麼溫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麼豪快絕倫,更有一身驚人武功,宛如飛仙劍俠遊戲紅塵,真叫人佩服極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師兄不要亂恭維人,將我拉在一起來說。這回救你的是她,與我無干。實不相瞞,我在昨天晚上還討厭你呢。你說得我也這樣好,豈不冤枉,使我慚愧?」

元礽原因愛極秦瑛,情發於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連帶恭維,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無話可說,再見秦瑛、小燕俱望着自己好笑,越發臉紅。正想不起如何回復,忽聽黑孩兒笑道:「我還忘了引見,這是舍妹孤雲。師弟你是老實人,莫聽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喪父母,從小各被恩師收養。她師父乃我師叔跋師姑,平生只收她這一個徒弟,未免嬌慣。她又自命男兒,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門好友而外,最厭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見怪,只不理她便了。」元礽聞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詞令,尤其對於婦女,恐黑女說話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說,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門至契,患難之交,便四妹說我幾句,也斷無見怪之理。」

元礽說時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無奈情有獨鍾,眼睛偏不聽話,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時把目光掃向秦瑛身上,說完話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對,元礽看出秦瑛面帶微笑,把一雙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隱蘊威稜的剪水雙瞳註定自己,仿佛滿腹心事已被這一雙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動,慌不迭把目光移開。突發現下餘三人也都望着自己好笑神氣,越發窘極。正眼望床頂,面紅心熱,暗中惶愧,忽聽秦瑛說道:「小燕,你守在這裡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時已不早,王大爺海量,還不快準備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還未前來,只當是還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一今天只王大爺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現成的東西各備一盤,連昨天杜家代送來的風雞,先端了來給我們下酒。王大爺非肉不飽,難得連日廟會,前山那家許有鮮肉,你去買上兩斤,再殺一隻肥母雞,與肉同燒。留下半斤瘦肉,把園裡春筍采上些,一半干燒,一半和瘦肉切絲同炒。炒肉絲不宜過多,可分兩鍋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樣,只圖聽話偷懶,做來沒人吃。」小燕應聲走去。

元礽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為難,恰值黑孩兒站起閒踱,正走向秦瑛這面,孤雲說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兒問道:「王師兄,昨天那位杜師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見,料與二位賢妹至交,小弟頗欲拜見,怎未到來?」說着話,偷看玉人顏色,方覺秦瑛美艷如仙,似此天生麗質,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為她出點氣力,能得相過從,結個忘形之交,便是萬幸,方自尋思。秦瑛話完回顧,似因元礽看她,面上微現不快之容。元礽情痴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見怪,正在着急。黑孩兒道:「你問杜良師弟麼?如今他不會來,有什事也只派人轉告,己有好多日不上門了。」元礽覺得奇怪,未及開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對徐師兄說,我們這幾人有什避諱?」

元礽見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慍意,轉眼言笑自如,復了原狀,心雖稍放,終於憂疑不定,因聽這等說法,料有事故。隨聽黑孩兒道:「二妹長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俠,愛管不平之事,以前為此鬧了不少事故。所結對頭,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與匪結仇,受了危害,幾遭不測。罷官後,正要迴轉長沙原籍,不料路遇一個強仇大敵,雙方約期比斗。彼時二妹年才十歲,幼承家學,從小便練了一身好武功,又練就幾十口金錢刀,恐父年老,不是敵人對手,執意隨往。秦老伯原是內家嫡傳,武功極好,知道對頭如不倚仗人多勢眾,憑着一身內家輕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則秦老伯已然準備歸隱,不在江湖走動,既不圖名又不圖利,對頭曾吃自己大虧,便輸與他,只算扯直,無什相干,不過愛女卻萬去不得,再三攔阻。二妹久聞對頭武功高強,為報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異人為師,武功比老的更強,立志報仇,必有陰謀毒計,說什麼也不放心。因見父親發怒,不敢違抗,卻在暗中準備,意欲尾隨下去。不料深閨幼女不曾獨自出門,不知途徑,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東為西。這時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兒四入和一名老僕,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鎮之旁,訂約地方遠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膽大,以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師之女,已被自己說動,相約待父親一走便同起身趕去,惟防父親警覺,起身又晚了一步,上來便把方向走錯,如何能夠尋到地頭?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聽,問出真的途向,相隔已遠,才知上了父親的當。秦伯母還在船上生病,對於父親赴約之事並不知道,惟恐仇敵尋來加害,沒奈何只得回趕。徒勞跋涉還在其次,最傷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遙望斜陽影里飛也似跑來幾個人,內有兩人抬着一塊木板,上臥一人,連頭蓋住,到了碼頭放下,為首一人大聲喝問:『這船是秦家的麼?你們主人來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飛撲過去。總算那妾這時還不曾變心,平日又愛二妹靈慧,看出主人受傷被敵人抬回,凶多吉少,當時將她抱住,不令過去,再三告以利害。敵黨問知舟中只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對船夫說:『我們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這老賊二十年前在黃河渡口無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約他三日赴約,不料到時忽然失蹤。方疑他膽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種,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