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傳 - 第3章

還珠樓主

杜甫知他性情,再若推謝便假,只得應諾。想起近來的見聞遭遇,心裡非常難受。

岑參只當他於心不安,故意賭酒勸菜,說些閒後。不多一會,賓主雙方又談笑風生起來。

杜甫早在家中留話,要等送走岑參之後才回。岑參又特意要他盤桓幾天,因此二人的酒都未儘量。吃完午飯,向鄰家又借了一匹馬,便同出遊。一連好幾天,二人不是城中訪友,就是去往南山渭水一帶遊玩風景。或是煮酒言詩,清談永夜,誰也不捨得走開。這日杜甫想起,十年前和李白分手時,也正是這般光景,孔巢父迴轉江東以後便少音書。滿目山河,正切懷思。岑參忽說暫時不打算走。明早還有一點事,要去多半日,請他先回家看望一下,免得妻子懸念。杜甫自來伉儷情深,又聽岑參說明此事不在家中,雖然應諾,仍不舍走,打算留到明早和岑參一同出門,再行分手。

岑參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子美兄今夜回去,彼此都可以睡一個夠。我一回來定往尋你,豈不也好?」

杜甫剛一點頭,岑參便要送他一程。

這正是三月十五左右,杜曲一帶風景本好,沿途花樹又多,明月清風之下,夜景分外清麗。岑、杜二人踏月同行,且談且走。人逢知己,那話也說不完。相隔杜家還有里許,岑參告辭回去。

杜甫笑道:「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六朝時江淹《別賦》)這幾日來,每憶昔年和太白別時光景,猶如昨日。今晚又是月朗風清,和我與太白當年分手的前夜一樣。反正良夜無聊,我也送你一程如何?」

岑參笑道:「子美兄真箇性情中人,依你,依你。我明早卻要出門,不再送你回來了。」

杜甫越談越高興,快把岑參送到家,方始執手依依,作別回去。行離家門將近,見沿途花樹房舍都和浸在水裡一樣。清風吹袂,微覺夜寒。仰望晴空萬里,一碧無際。只大小几片白雲懸空浮動。靠近月光的雲邊上還閃幻起一片片的金黃色光輝,再被上面深藍色的天空和幾點微微閃耀着的疏星一陪襯,越發美極,四外卻是靜蕩蕩的,走過的幾處村落也未見到一點人影。暗忖:「貧富雖然懸殊,耳目終是一樣。只為民窮歲歉,這一帶的村民自來比較殷實,都以衣食為憂,無心賞玩風月。靠近邊塞一帶百姓的創巨痛深可想而知了。」心方慨嘆,忽聽左近河灘上傳來搗衣之聲,知道左近人家不多,這般時候怎麼還有婦女在洗衣服?念頭微動,側顧家門已近,柴扉虛掩。入內一看,愛子宗文獨臥裡間小榻,睡得正香。燈光照處,左頰上現出的一個淺渦剛剛斂去。口角上也掛着一絲微笑,仿佛夢中在笑。左手伸向被外,還緊捏着一隻新鞋。旁邊放着兩件剛做好的童衣和一隻沒有做完的童鞋。越看宗文越可愛,想親他一親,又怕驚醒。忽然想起愛妻不在屋內,見燈花還未結蕊,知她剛離開不久,心又一動。忙把宗文的小手輕輕放入被內,把帶回的二百一十五兩銀子匆匆放下,往門外趕去。還沒走到河邊,便聽出那搗衣之聲甚是耳熟,越知所料不差。輕悄悄掩向側面一看,楊氏果然孤身一人在河邊洗衣服。因覺愛妻嫁後光陰,通沒得到一日安閒。今晚明是剛把兒子哄睡,乘着月夜出來搗衣,連鄰婦都未同來,越想越覺愧對。惟恐驚嚇了她,又往盾退了幾步,先咳了一聲嗽。

楊氏比杜甫要小好幾歲,雖然近年光景窮苦,仗着夫妻恩愛,性情又都開朗,能夠甘於寒素,雖然將近中年,依舊保留着幾分容華。月光之下看去,分外顯得風鬟霧鬢,風韻天然。那挽起袖子的兩條手臂,更是映月生輝,自如雪玉。

杜甫見了,自是又憐又愛。走將過去,低喚了兩聲。

楊氏因同伴鄰婦有事先走,孤身一人,心中發慌,只顧搗衣,沒有留神別處。忽聽有人喊她,嚇了一跳。側顧見是丈夫回來,微笑問道:「你怎麼這晚才回家?請坐那旁石上,給我做個伴,讓我把這兒件衣服洗完,明天好拆補了來給你做春衫里子。」

杜甫伸手一摸,覺着楊氏手臂冰涼,好生憐惜,笑道:「看你連膀臂都凍涼了。這時候洗什麼衣服?快跟我回去,有好些話要和你說,明日還要去送人呢。」跟着,想把楊氏拉起。

楊氏把杜甫的手掙開,微嗔道:「你真是……要被鄰人走來看見,成個什麼樣子?好容易這時空閒,你和我做個伴,就足感盛情。有什麼話這裡說也是一樣。」

杜甫知道楊氏勤於操作,攔她不住,便把這幾天的經過說了。

楊氏越聽越出神,正緊三下、慢兩下地拿搗衣杵打着剛洗過的濕衣。忽聽杜甫說銀子業已帶回,放在床上,慌道:「你還不快回去把它藏起來!近來人們越發窮苦,像我們這樣人家雖然不會有人看中,到底小心些好。」

杜甫見時將半夜,恐她勞累,乘機答道:「要就你我一同回去,我不相信會有人來偷我。」

楊氏實在放心不下,又想起家中無人,愛子獨臥床上,離開已有好大一會,只得笑諾。拿了衣服和搗衣杵一同迴轉。

杜甫心想:「她以前頗喜和我一起賞花修竹,對月談詩。自從遷回杜陵原籍以後,家境越來越窮,累得她日夜憂勞,久已無心及此。今天正好和她一同賞月,並談這幾日來的快聚。」推說宗文睡熟,恐怕驚醒,拉她同去平日讀書的對面小屋之內,把窗前的帷幔捲起,並坐窗前。手指雲影天光,正在談說岑參一介寒士,竟比城中那些達官貴人豪爽百倍。猛瞥見楊氏兩眼亮晶晶地迸出兩點淚珠,知她因聽岑參這樣高義,想起近幾年的苦況,心中酸苦,忙以溫言勸慰。

楊氏見月光照處,杜甫目中也有淚光,忙將淚痕擦去,強笑道:「只顧聽你說話,還忘了一件事。你尋岑君去的第二天,韋左丞便打發人來,說人新回長安,許多酬應,近日身又不爽,無暇前來看你,以後如短錢用,只管前去尋他,多少必有以報。另外還送來一些酒肉布帛。我打發來人走後,知道你不會因此回家,好在韋左丞不曾親來,也未托人給你送信。我已代你做好春衣,明天上完里子,就可以穿了。」

杜甫笑道:「此老為人雖然遠非岑參之比,這樣對我總算難得。大已不早,我們睡罷。」

楊氏認為岑參勸丈夫的話非常有理。又和杜甫商量,要給他製備兩套比較像樣的衣冠鞋襪,免負良友盛意。這類事杜甫向例是由楊氏主持,未置可否。

次日,杜甫匆匆吃完午飯,就往岑家趕。中途遇見小童,才知岑參天剛一亮就匹馬孤身前往安西,已早起身了。想起他昨夜所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之言,知其有意如此。連向小童探詢岑參走時光景,意猶不舍。又往岑家空屋內徘徊感嘆了一陣,方始迴轉。

第五回

獻到宮廷

妙筆才為當世重

躬親隴畝

衷懷始共野人知

杜甫往送岑參沒有送成。回到家中,想起平生幾個好友,除嚴武少年英俊。前途似可有為而外,下余諸人,不是遭受貶竄,便是落拓江湖,再不就是沉淪下位,苦不得意。岑參雖然「識度清遠」,只是性情剛正,崇尚氣節,不合時流。此次載筆從軍,遠赴安西,是否能夠展開他的抱負也很難說。和楊氏談廠一陣,好生慨嘆。

楊氏勸道:「房次律簪纓世裔(房琯父融,武后時以正諫大大同鳳閣鸞台平章事),識度過人,主上所知,尚以觸忤權貴,貶竄在外。嚴季鷹名臣,嚴挺之之子,英武多才,也因奸相嫌他少年剛直,不令在朝。何況你和李(白)、高(適)、岑(參)、鄭(虔)諸君,如今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想要得志自非容易。除非歸隱山林,其勢又不能不與富貴中人來往。像你近來那樣風塵骯髒,衣冠敝舊,即使主人不以為怪,也必受他賓從冷眼,自慚形穢。難得岑君肝膽照人,送你這許多銀子,我想先給你做兩件整齊一點的衣服,以便尋人。再置上幾畝園地,以為生計。進不能求取功名,退亦可以躬耕隴畝。不是好麼?」

杜甫慨然答道:「丈夫不能建立功名,便學陶淵明力田自給,南山寄做。稍微得已,誰願去向那些富貴中人折腰呢?」話未說完,忽聽外面有人連呼「子美」!趕出一看,一個葛中野服的中年人已推開柴扉,往裡走進,正是新近隱居樊川的咸陽士人好友王倚。連忙請到對面書室落座。楊氏便去準備湯水食物,款待來客。

王倚開口便道:「今天告訴子美兄一件快事。你那位好朋友鄭先生,業已名滿長安了。」

杜甫驚喜交集道:「日前我約岑參往訪鄭兄未遇,岑兄見他家境艱難,還給他留了二十兩銀子,後往旗亭小飲等他,也未見來。我正準備日內進城看望,不料竟有這樣喜事!我知鄭兄不會做官,即使新有升遷,也不過是些冷職閒曹。怎會三天之內就享了盛名呢?」

王倚笑道:「鄭先生於天文地理、兵書戰略以至關塞險要無不通曉,你是深知道的。他滿腹文章經濟,不為時用,連想以賣畫糊口都極艱難。前日逼得無法,不知聽了何人的勸,選了一張畫,題上一首長詩,獻給朝廷,不料當今天子一見大為稱賞!竟在畫上題了『鄭虔三絕』四個大字。當時名滿長安,聲價十倍。聽說好些王公貴戚都在向他求畫,他還不願意呢。」

杜甫聞言,喜出望外,連話都顧不得多說,忙着要訪鄭虔,並約王倚同去。

王倚笑道:「我和鄭先生雖見過兩面,相交日淺,像他那樣多才多藝,倒也樂與一談。若在平日也還罷了,現正當他春風得意之時,座上必有貴客。小弟山野之人,實不願去趕熱鬧。改日寒家略備薄酒野蔬,奉約子美兄小飲,再暢談吧。今天恕不奉陪了。」隨即起身辭去。

杜甫已有多日未見鄭虔,先想把岑參贈銀分送一些給他。因岑參就要起身,沒顧得去。日前和岑參進城訪友,便道往訪。身邊銀子恰又帶得不多,卻累岑參多耗去了二十兩川資。當着鄭妻不便多說,只得聽之。後來旗亭同飲,久候鄭虔不至。岑參並還再三叮囑,說:「鄭虔雖窮,還可賣畫。雖然性情古怪一些,決不會沒有享名之時。這兩年內子美卻是難說,必須養機待時。」言下之意,非但不稍退贈銀,並還不願將銀轉送鄭虔。正打算等岑參走後,再給鄭虔送三十兩銀子去。聽到這樣好消息,恨不能當時就往城裡趕。送走王倚,忙回屋內,準備起身。

楊氏問知前事,埋怨道:「王君和你相交頗厚,怎麼連茶飯都不留,就把他送走了?」

杜甫笑道:「我輩寒素之交,一向不拘形跡。我因不合時流,吃了許多的虧。鄭虔近來脾氣比我還要古怪。今天他好容易出人頭地,莫又為了性情孤做惹出事來。此時趕往城裡還來得及。他只聽我的勸,非去不可!」

楊氏笑道:「你說人家脾氣古怪,可曾想想你自己麼?」

杜甫急於進城,不顧多說,匆匆把楊氏新制的春衫換上,便往城裡趕去。剛進貴人坊,相隔鄭虔所居陋巷還有半里來路,便見兩起高車駿馬,各在一群隨從人等前呼後擁之下迎面走過,快到巷口,又遇見十來個穿着整齊的商人一路交頭接耳,往貴人坊那面走去,有的後面還跟着車馬。這些雖然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一心看望鄭虔,並未在意,快要走到,忽見鄭家門上貼着一張主人因病謝客的紙條,心裡一驚,伸手就去拍門。

鄭妻隔門答道:「鄭先生病在床上,斗室狹小,難……」話未說完,忽由門隙中窺見來客竟是杜甫,連忙開門放進,低聲說道:「杜兄來得正好,請快進去。」忙又把門關上。

杜甫剛想開口,忽聽鄭虔在室內發話道:「又是這樣,真煩死人了!」同時瞥見鄭虔的愛女阿騖穿着一身新衣,由堂屋內趕出,滿面都是笑容,欲言忽止,走向身前行禮,低喚了聲:「杜伯父!」抿嘴一笑,輕悄悄隨同鄭妻往堂屋中走去。

鄭虔又在畫室里氣道:「你們不開門不是一樣說話嗎?快些把門鎖上,誰來都不許開。這一打岔,我又亂了。」

杜甫先以為鄭虔有病,或是出了什麼變故,不願見人。後見鄭妻母女面有喜色,鄭虔又是這等口氣,心方不解,人已走進,目光到處,竟有目迷五色之感。這外間屋本來不大,共總只有一張矮大桌和一張裱畫的案板,上面竟堆滿了許多絹帛財物,好些堆放不下的還放在地上,等探頭往裡一看,鄭虔背朝外,面對着一幅未完的畫,右手拿着畫筆,朝鬢髮上亂捅,似在構思,又似在那裡生氣情景。當時明白過來,心神大定,低喚了聲:「鄭兄!」

鄭虔全神貫注在那畫上,正在出神之際,想不到杜甫會來,聞聲驚顧,愁眉頓展。忙把筆往案上一擱,拉緊杜甫雙手,道:「好些天不曾見面,杜兄光景怎麼樣了?我由前天起就要尋你去;偏把我逼得一步也走不開。別人的事還可推託!王命怎敢違抗?趕了兩天一夜還未完工。心正發急,你來得太好了。請坐,請坐!」

杜甫見他內裡衣服已換新,外面仍套着作畫時穿的那件五顏六色、斑痕狼藉的破舊布衫,頭也未梳,滿口烏墨,臉上還掛着兩條彩痕。說話又急又亂,神情甚怪,知其用心太過,又因自己一來高興所致,好生感動,笑道:「鄭兄久困風塵,今日果享盛名,可喜,可賀!」

鄭虔忙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杜甫便把王倚的話說了。

鄭虔見杜甫還在立談,才想起床上堆滿了東西,忙趕過去一陣亂推。

杜甫這才看出以前在此寄宿夜話的破舊短榻也堆滿了錦繡羅綺和各色各樣的禮物,忙攔道:「你不要忙,床邊也可以坐。」

鄭虔笑道:「以前我窮得四壁蕭然,家無立錐。如今錦繡羅列,反無容膝之地。你說有多可笑呢!」

杜甫笑道:「你轉眼便可遷往新居,不會再居陋巷斗室了,這樣話還是少說為妙,知道的雖能明白原所受的世路辛酸,不知道的還當你有意虛矯,不近人情呢。」

鄭虔笑道:「這話也只是對你說說,怎會為外人道?你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到了什麼地步、共只三四天的光陰,朝中親貴和一些富商豪族來買畫的竟會絡繹不斷。那年跑遍長安,一張也沒賣出去的舊畫,會被他們強行買光。最可笑是,那幾個以前只肯買我素絹的市儈,竟連我近年糊窗的兩張破畫都揭了去。預送潤筆的更多,連接待都來不及。我奉詔要在日內趕兩張畫送進宮去,無奈這班有錢人此去彼來,絮聒不休。有的並還不由分說,放下潤筆禮物就走,喊都喊不回來,想退還他都是難事。終日碌碌,其何以堪?」

杜甫接口道:「名非幸致,能全晚節固極艱難,欲使常保令名,不受污染而不遭人忌恨也非容易。由吾人操守到處世接物都是疏忽不得。這些求畫的雖然多是小人,你以詩文書畫換他潤筆,於心無愧。休說剛有名望便崖岸自高,不是好事,便像你近年那樣滑稽玩世也非所宜。稍破此輩鏗囊,使你衣食無憂,揮灑煙雲,更添妙墨。多留幾張好畫傳之後人也大佳事。暫時當然畫不出這許多,你不會按照來人先後約期交卷麼?」

鄭虔氣道:「我輩有時興酣落筆,原由平日多所蘊積,乃能觸景生情,因物比興,發為詩畫,付之筆墨。請問你所寫的好詩,哪一首是專為應酬隨便寫出來的?畫和詩文原是一理。休說大地山河、幽崖澗谷,與乎風雲月露之奇,不是親身經歷,有所會心,寫不出來;便是花鳥蟲魚之微,如果不經隨時留意,仔細觀察,明白它的成長變化,它的精神意態,也決不能活躍紙上。即便能夠依樣葫蘆,也只貌似神非,了無生氣。徒使識者齒冷,畫它則甚?我每有新作,總覺今是昨非,以前所寫多有謬處。常恨自己功力大淺,你怎麼說出這樣話來?要一張畫一張原非難事,只是暫時敷衍交卷,非但貽笑大方,以後養成惡習,不肯用心,越畫越糟。何以見人?實在不勝煩擾,我才稱病謝客,這是得已的麼?」

杜甫覺着所說有理,慨然嘆道:「說起來也實難怪。不過,你以前未受當今知遇,往來的人不多,還不妨事,今後難免不與朝中貴人來往,應付他們還是謹慎些好。我是吃過苦頭的了。」

鄭虔笑道:「其實你性情和我差不多,勉強忍耐也只一時,一個不巧,仍要發泄出來。這些話你我都會想會說,但都到時不由自己。不要再提了。你這多日來到底怎麼過的?」

杜甫便將岑參贈銀經過說了。

鄭虔高興道:「岑兄那日同你來訪,還贈了我二十兩,不料送你這許多,如此熱腸,真叫那些自命愛才的守財奴愧死!等我畫完進御,就可和你朝夕盤桓了。」

杜甫知他奉詔甚急,恐誤限期。正想設詞起身,耳聽鄭妻出去開門,引進兩個鄰人,端來桌椅用具,酒食也早準備停當。知難脫身,只得同了鄭虔人座。

鄭虔一面勸酒,笑道:「子美還是子美,鄭虔還是鄭虔。今天我們還是只談詩文書畫和李自、岑參,連嚴武都可不必,別的更是不提為妙。難得快聚,不要為這些俗人俗事擾我們的清興吧。」

杜甫含笑點頭。跟着又把孫鷹夫婦任俠尚義和岑參遇合經過從頭說了。

鄭虔撫掌稱快,連說:「我們想要交的正是這類人物。」忽又問道:「昨日遇見韋左丞還問起過你。聽口氣,好像你久已不去尋他了。此公在朝,雖然無甚建白,對你卻頗看重。你今後出處還是離不了這班人,最好不要和他太疏遠了呢。」

杜甫想起彼此都是憤世嫉俗,為時詬病,才致落拓長安,久不得意。有時談起近況,互相勸告,不要那樣迥異庸俗,自取困辱,也都覺得對方有理,應該世故一些。偏是積習難改,心中鬱憤只有日益加深。今日本是專心誠意趕來勸他,不料他也同樣要勸自己。心中好笑,乘機答道:「今日本定往踐韋左丞的約會,只為聽到鄭兄喜信,特地趕來。你向來不肯獨飲,如和朋友相對卻是每飲必醉。日色早已偏西,今天又不能去了。」

鄭虔因杜甫一來高興非常,意欲暢飲之後留他下榻。聞言,不知杜甫以進為退,脫口便道:「杜兄雖然多才,朝中並無一人肯為援引。難得此公奉調回京,又肯代你榆揚。已有前約,怎好不去?」

鄭妻人頗聰明,正和阿駕收拾床榻,早看出杜甫心意,在門內接口道:「杜兄由韋家回來,再和你作長夜之談也是一樣。你少飲兩杯,把這頭一幅畫先趕出來,送進宮去吧。你只會閉門作畫,可知蒼頭還未找到以前,我母女二人應門不勝其煩麼?」

鄭虔也覺詔期甚急,惟恐誤事,笑道:「小弟本意留你暢飲,並作長談,略洗近兩日所染塵濁之氣。不料君命難違,你也非去應酬一下不可。你我二人平日互相勸告,到底未能免俗。你說有多可笑呢?」杜甫知他性情,乘機又道:「等你畫成進御,再將一些畫債略微清理,定出日常清課,來日方長,盡可盤桓,無須急此一時之聚,你索性安心寫畫,十天之後我再來拜讀你的佳作。吃飯還不到時候,請幹這一大杯,我告辭了。」

鄭虔因天已申西之交,恐杜甫耽誤韋家約會,笑道:「前日聖意本要給我一個官做,那老兒說我疏懶狂傲,難於理事,給我補了一個廣文館博士。幸而仍是冷職閒曹,已使我俗塵猖集,門庭若市。再要做個黃豆大的官兒,恐怕我們見面都難了。今天由你的便。這兩張畫至多還有三天就可畫完。等到進呈之後,便往尋你,藉此躲上兩天也是好的。」

杜甫面容立變道:「又是李林甫那個老兒阻塞賢路麼?」

鄭虔笑道:「你又來了不是?遠古雖不可稽,近自秦漢以來,朝廷祿位早為此輩竊據,他們治亂興衰迭為消長,卻累我輩中人窮愁抑鬱以終者不知多少!你干生氣,其奈他何?不過,冰山易倒,終有盡時。你不像我那樣懶散,也許還有出頭之日。於秋後世自有公論,暫時由他去吧。」

杜甫和鄭虔對飲了一大杯,便起告辭。

鄭虔早準備送給杜甫一些財物,知他此時還不短用,又正要往韋家去,不便攜帶,決計改日親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謝,便沒有提。

杜甫離開鄭家,見天色還早,索性去往韋家道謝。至門一問,才知韋濟又往軒轅廟聽術士孫甑生講經說法。好些權貴也在那裡,要到三日之後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聽了愛妻楊氏的勸,托人在杜曲買了十畝田、一頭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紙窗竹屋,環以疏籬。庭前藥草肥茂,雜花繽紛。又有小溪臨門,南山在望。煙雨晴嵐朝夕百變,景尤清麗。生活起居既勝於前,夫妻情愛又厚,日常對月賞花,迎風修竹,頗多樂事。

楊氏因丈夫還要進取功名,長安物價日昂,不能不作長久打算。雖用了一名老長工,不時仍和杜甫同往田裡相助操作,料理農事。又把屋後隙地闢作菜畦,桑麻之外,並養雞豚。

鄭虔不久遷居朱雀街西第二街第七坊,地名安豐坊。房舍自然比前較寬,又添了一些用具,畫室還是那麼亂糟糟的。以前收過潤筆不能不畫的,也非一兩年內所能畫完,成了欲罷不能之勢。打算再像先前那樣杜曲尋幽,樊川選勝,與杜甫嘯歌終日,清談永夜,自難如願。先後雖往杜陵訪看幾次,只有一次和杜甫往游韋曲何將軍山林。因主人好客,殷勤留宴,加上天氣太熱,實在無心寫畫,才和杜甫同在園中下榻,住了十幾天。余者都是聚上一半日便須別去。杜甫恐鄭虔任性縱飲,因而誤事,極少加以強留。偶往城中訪看,也必設詞推託,不肯留住,以免妨他繪畫。所受岑參贈銀雖因遷居用完,田裡卻有了出產,柴米蔬菜漸可自給。加上鄭虔不時分潤,耕讀生涯居然不惡。比起初來長安,常與富貴中人酒食徵逐的那一段歲月,反而舒暢得多。因為夫妻二人日與田夫野老相接,由不得就有了感情。再常看到好些親手種植的菜蔬花果按時成長,也實高興。習慣自然,樂在田問,竟把進取功名之念淡了好多。自來環境移人,近於此者必遠於彼。杜甫晨旭耕稼,夜月吟詩。遇到春秋暇時,約上左近兩個老農同往採藥,涉彼南山,已成了他的愛好。休說不願奔走豪門,連李璡、韋濟。鄭潛耀等以前交往較多的人也漸漸疏遠起來。

杜甫出身士族,以前同情苦人,只是看到民生疾苦,心生憐憫。除想進身廟堂,作那致君堯舜、澤及黎庶外,並沒有把這些田夫野老和自己同樣看待,也沒想到他們遇到災荒固是流離道路,以致死亡,便是雨腸時若、五穀豐登,在當時也是終歲勤勞,未必每人都能溫飽。平日雨淋日曬,所受勞苦和他們長年耕作的恆心毅力,更非身經其境的人不能想象。剛定居時,雖因功名失意,志在田野,實由多受困辱,忿而出此。楊氏磕彼南畝還能強任其勞,按時無缺。他那春耕夏耘、躬親隴畝的打算還不過是句空話。田裡的事開頭並插不下手去。所用長工項明,面黑背駝,形容老丑,由襄樊一帶逃荒來此。先在鄰家做短工,看去本似衰弱。楊氏因想用一個老年誠實的人,加上憐貧之念,把他雇用了來。沒想到項明全仗外表老駝,才未被徵兵的官差抓去。實則年紀剛過四十,體力甚健,種田更是好手,杜甫夫妻過了幾年窮苦日子,本就惜老憐貧,再見項明那麼誠樸耐勞,越把他當作自家人看待。項明小時與人牧牛,稍長與人傭工,受盡勞苦饑寒。沒想到家破人亡、死裡逃生之餘,會遇到了好人,心既感激,更肯賣力。但因以前常受主人鞭打凌辱,養成了一種倔強脾氣。老覺杜甫是個讀書人,田裡的事一竅不通,每天偏要趕來問長問短,動手動腳。先還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屢托楊氏轉告,說:「這十畝田我一人包種。像主人那樣只好讀書做官,這些事他決搞不來。那幾畝稻田剛插秧時,請他不要動手,偏不肯聽。那時天還不算很熱,他只在太陽下忙了一天半,已連背上的皮都幾乎烤焦,還直喊腰疼。所插的秧不是歪倒水裡,就是悶死。我好容易重新整治,才救活了一多半。下去天氣更熱,主母送飯無妨。田裡的事不是主人搞得成的。請主母勸他多讀書,少下地,莫叫小人為難罷。」

楊氏見丈夫常時鬧得泥手泥腳,滿頭大汗,自找苦吃,什麼也搞不成。自己雖然立志耕織,也有許多事不會。覺着這不過是一個退身之計。以丈夫之才,仍是求取功名要緊。幾次婉勸杜甫,田裡的事雖應知道,不必親自下手,並把項明的話說了。

杜甫自來意志堅強,少年時又常騎馬試劍,頗有力氣,能耐勞苦,認定雨淋日曬只是暫時有些難耐,日久自會習為故常,聞言付之一笑。只一無事照樣往田裡去。

項明見他不肯聽勸,惟恐自己種的莊稼受到毀損,漸漸出言頂撞,公然攔阻。

杜甫被他一激,更非親自下手學會不可。因知項明話雖粗魯,人卻忠誠樸實,不願使其難過。先在一旁留神觀看,等看會了幾成,再和他好說:「讀書貴於明理,但不是徒託空言便可明白。作文章和種莊稼一樣,都不是生下來就會的。我即使不能長為農夫,也應通曉田家之事。如其不知稼牆艱難,連寫一首田家即景詩,也會讓你們聽了笑掉大牙,還談什麼致君澤民?我當然不會耕種,常和你在一起也就會了。多少給你分點勞總是好的。你老不要我動手,萬一有個風寒暑熱,不是彼此都不便麼?」

項明本恐杜甫勞苦,污了衣服,還要礙手礙腳。見他這樣堅持,話又溫和誠懇,不由臉上一熱,笑道:「主人最好先做點零碎事吧。田裡的事情多,這時全要下手,是累不了的,日子一久就不覺得了。」

杜甫強他不過,只得依了。過了幾天,天氣更熱。見項明終日勤於農作,常是熱汗交流,點點下滴,周身黑里透亮,仿佛快被太陽曬出油來。實在於心不忍,勸他不要在陽光盛時下田。

項明力言:「農忙時哪天不熱,難道種得好好的莊稼由它荒廢?我們搞慣的人不算什麼。」

杜甫勸他不聽,便把上衣鞋襪脫去,定要和他一起。項明見他只在柳蔭底下幫助車水,做點雜事,業已臉曬通紅,汗流浹背,再要隨同下田,勢非受熱暈倒不可。勉強爭執了些日,見莊稼漸要成長,當年長安天氣也實大熱,方允中午陽光盛時在柳蔭底下歇息,或是睡個午覺;但要杜甫答應暫時不要下田去做重活。杜甫越看越覺這個面容老丑的長工善良可喜,又知自己如果中午回家,項明仍要偷偷下田。本來就願和他談說田裡的事,索性連午睡都廢去,藉口柳蔭涼爽,帶上條席於,去和項明做伴談天,使其歇息。除非真箇有事,不到日色偏西不肯迴轉。

項明外表老實,心卻聰明。對於料量晴雨,依時耕鋤,憑着多年經歷,原有好些心得。杜甫又是遇事留心,對人和氣,雙方感情越來越厚。

日子一久,杜甫才知田裡的事竟有許多書本上不曾載過的學問。當年秋收之後改種小麥,親自下手,居然順理成章,有條不紊。第二年四月麥黃時節,竟仿佛成了一個熟手。由此起,這為時不過年余的田間生活使杜甫越來越與這些窮困勞苦的老百姓接近,也為後來流落西川,往來東屯、瀼西,以農耕自給的一個時期,無意中作了準備。

第六回

不見咸陽橋

慘霧彌天

哀鴻載道

同乘颯露馬

長河落日

故友班荊

杜甫和項明一起耕作,又常與左近老農相交,稼穡艱難知道日多,田間的事也更感到興趣。第二年開春,越發勤於農事。先把隔年種的麥田耙好,讓嫩苗由土裡青蔥也似長將出來。又聽了項明尺寸土地均可利用的話,在隴背上加種高粱和包穀。當年天時調和,莊稼長得十分茂盛。四月中旬以後,杜甫見所種六畝麥田已是一片金黃,浪濤一般隨風起伏,過不幾天便可收割。所養雞豚也都肥壯,心中已是高興。麥熟時,左近兩家老農又趕來相助,許多方便。剛把麥子曬乾收起,一場雨過,另四畝稻田裡的秧針碧綠映水,隴背上的高粱,包穀也很快成長起來。楊氏在屋後所種菜蔬既頗鮮嫩,新生竹筍味更清腴。覺着這樣日子過得非常舒服,幾乎連進取功名之念都忘卻了。

項明見他談起田家之樂,常時眉飛色舞,忍不住苦笑道:「主人莫太喜歡。幾畝麥田原是瓜地。先前種瓜那一家大人都被官差抓去當兵,只剩下一個老婦人帶着兩個小孫子,見所種的瓜又肥又大,正想求人採下賣錢,趕上兩天兩夜的大雨,瓜全爛掉,迫於無奈,把田出賣,投往外縣,依靠女兒去了。頭年我們犁田翻土,雖然多費點事,地裡頭卻長了力氣。加上今年的風雨冷熱都剛合適,才有這樣難得遇到的豐收。誰能保住常有這樣天時呢?你是讀書人,城裡的大官又來看望過兩次,里正官差都以為你是故意隱居在南山、二曲等地,專候朝廷召用的官,不知底細,沒有敢來騷擾。否則,他們見有這麼好的收成,早來無事生非,鬧得我們雞犬不寧了。你看,去年左近一帶鄉村中種田的還有不少是中年人,今年這好天時,開春以後,除了豪家用的佃工不算,有幾個種田人是在五十歲以下?官家天天抓人去當兵,鬧得有田無人耕,有地無人種。下去這日子才難過呢!還是聽我的勸,這時候只有做官才得活路。只顧戀在田裡,連城都懶得進,實在不是長法。」

杜甫初來長安時,雖見朝廷征役頻繁,聚斂極於錨銑,民間到處都是怨嘆之聲。因近畿地方還是桑麻片片,禾麥相接。樊川、杜曲一帶大家園林的樓台掩映,花樹成行,又易迷人眼目。除偶和知心朋友談起近十年來邊釁大開,民不堪命,憤慨上一陣,也就忽略過去。近見百姓自耕的田園多半荒蕪,勞于田間的多是一些婦孺。京郊如此,外郡可知。漸漸覺着民間疾苦日深,心中愁慮。因這一年來十九光陰是在力田,除和鄭虔、王倚二三好友偶有來往外,連韋濟、鄭潛曜各自親來看了一次,均未回拜,更未遠離京郊。好些天災人禍還不盡知。聞言,猛然回憶起開元全盛時的繁榮和此時荒涼衰落的景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國有內憂,必有外患。何況內憂是由頻年對外用兵而來?照此下去,東晉季年異族入侵、四方割據、南北分峙、使大好河山瓜分豆剖的慘禍又難免再見於今日。」愁腸觸動,百憂皆集。

楊氏見丈夫日常長吁短嘆,愁眉不展,再三勸他出外散散心,或是到城裡去看望朋友。

杜甫也覺光坐在家裡憂國優民無濟幹事。進城訪友,就便探詢世局朝政,雖仍無濟於事,到底多知民間疾苦和國家治亂之機,可為未來作一打算。略一尋思,依言起身。因其無求於人,人也樂於接待,久未相見,反倒不似以前那樣冷淡。杜甫先後在鄭虔家中下榻好幾次,連仿看了好些相識人家,都只問出邊將哥舒翰。安祿山之流常建邊功,斬獲甚多,時傳捷報。朝廷每次犒賞,動輒以千萬計。至於如何安輯流亡、撫綏老弱的善政一句也問不出來。許多豪門貴族的奢侈盛風、爭奇競富卻是更甚於前。城裡頭終年大興土木,甲第連雲,酣歌恆舞常是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富貴人家盤餐之費動傾中人十家之產。這和鄉村中的苦難荒涼景象成了天上地下之分。像楊氏兄妹五家和姦相李林甫等朝貴那樣駭人聽聞的荒淫豪奢情景還未身經,僅應兩個貴公子之約,到城外丈八溝去納涼,坐了一次遊船,又和晉國公主的駙馬崔惠童在南山附近游宴了半日,便覺着這些人休說服食器用之華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想見,便是出遊時的蘭舟翠幔。錦纜牙槁和采輿車騎賓從之盛,也使路人目指,極盡招搖,使得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沉重起來。

當年天氣更熱,麥收前一場好雨之後,僅在丈八溝納涼時遇到過一次轉眼停歇的暴雨。此外,由四月底起老是烈日當空,連一滴雨也沒下過。附近溪河中的水幹得快要見底。大熱天,突然又來上一次冰雹和兩次大風,平日辛苦耕耘的莊稼自更沒有指望。杜甫到底是讀書人,只管旱災已成,仗着暫時衣食無憂,也就聽其自然。卻因天災人禍、國事日非激動了功名之念,又拿一些詩文去投贈當道,再作進身獻策打算。後見所往來的這些權貴人家只能以違心之論博取酒食,進取功名仍無機會,也聽不到什麼有關國計民生的消息。日子一久又厭煩起來。這日意欲走往渭北一帶村落中察看一回,先在延秋門尋一相識人家,借住了一宿。次日清早,步行起身。

長安八月初的天氣熱還未退,田中禾稻早就旱死,泥土干成了極細的粉末。稍微有點風過便滿地飛揚,旋轉不休。風再略大,那一蓬接一蓬的黃沙更不時蔽空而下,撲面沾衣,嗆鼻迷眼,使人難耐。道旁林木無蔭,葉盡黃落,只剩一簇簇的干枝,亂箭也似,刺空橫斜,在風沙中搖撼不休,瑟瑟有聲。

咸陽橋在長安的西北面,橫跨渭河兩岸,為當時通往西域的大道。被征戍邊的百姓經常不斷都要由此經過,杜甫見沿途草木枯黃,浮沙更多,走不多遠,鞋襪里便裝了不少沙土,身上衣冠也漸染成黃色。相隔都城這樣近的所在竟是滿目荒涼,使人感到風塵之苦。想起那年因送孫宰出為縣尉,曾來渭北。偶見暮雲春樹,懷念遠隔江東的李白情景,依稀如在目前。彼時,農村雖已調敝,墟里炊煙猶映斜日,道旁高柳尚趁晚風。今天卻是驚沙晨起,田野皆空,滿目山河惟有蕭颯。自來年荒易招世亂,何況朝廷崇尚奢侈成為風氣。邊將貪功冒賞,災害生民,以致府庫空虛,物價日昂。元氣已虧,難於挽救。眼看千萬黎庶多受流離死亡之慘,使這一座雄偉壯麗的皇都也必難以永保。越想越難受,一路尋思,不覺把渭水上的長橋走過。正想順着荒野小路到左近山腳村落中尋幾個老年人訪問一下,忽聽來路號哭喧譁,雜以車馬奔騰之聲震撼田野。大驚回顧,來路橋那面忽然湧來了大隊人馬車輛,走得並不算快,因為人多雜亂,互相搶擠踐踏,被捲起來的塵霧迷漫遙空,竟將那橫亘渭水上的長橋遮蔽了一大半。前行車騎之外,隨着大隊腰掛弓箭的新兵。黃塵十丈中還隱現着不少老弱婦孺,一個個爭先恐後,順橋兩旁舞扎着雙手搶向前去,分朝那些腰掛弓箭的新兵亂撲。押送新兵的軍校便朝這些老弱婦孺厲聲喝罵,揮鞭亂打。有兩個拼死命追上前的,剛和所追的人抱緊一起,吃眾軍校搶將過去,一路亂撕亂打,活生生硬拆開來,丟下被打倒的老弱,威逼着那被抱持的人上路。內一貧婦竟被兵差連打帶推,往後一仰,掉下河去。大片慘號悲哭之聲由塵霧鞭影中傳來,分外顯得慘痛。杜甫雖然義憤填胸,但知此是官府征往邊關的新兵,押送軍校兇惡勝於狼虎。稍微攔路,定遭鞭撲,不可理喻,此時上前,平白受辱。因想救那落水貧婦,便順側面小徑往橋前繞去。剛剛趕近橋頭,見兩面河灘都已乾裂,僅當中河心還有一條寬不過丈的濁流,方才翻倒河中的貧婦已無蹤影。正張望中,耳聽車聲轔轔,馬聲蕭蕭,一夥凶神也似的軍校押着上千個蓬頭垢面、涕淚縱橫的新兵已由橋上馳過,往前面驛路上趕去。大隊人馬捲起來的塵埃簇湧起大片黃雲朝前翻滾。整座咸陽橋也在塵霧籠罩之下,兀自還未停息。橋上眾聲哭喊也更慘厲,人影卻望不見。一時情不自禁,冒着煙塵往橋上趕。行約半里,橋上煙塵漸息,這才看出被軍校打傷推倒的老弱婦孺一路都是。有的已快暈死。左側地上一個新兵和一婦人拼命摟在一起;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緊抱着女的一條腿不放,喘吁吁聲都哭啞。這夫妻母女三人身上的衣服均已撕裂,背上各現出一條條的鞭痕。女的披頭散髮,臉上還流着血。因在塵埃中一陣亂滾亂掙,呼號宛轉,血淚模糊,業已不似人形。另一八九歲的幼童急得滿眼角布滿了紅絲,眼珠也似快要凸出,披着滿頭黃沙,不住口地亂噴亂吐,偏噴不出半點口水,只在一旁跳腳乾嚎,看去可憐已極。同時發現旁邊一個軍校正朝這老少四人發威,把手中長鞭亂揮亂打,響起一片噼噼啪啪的鞭聲,刺耳驚人。實在看不下去,怒火一壯,便拼受屈辱,打算上前勸解。

軍校手指地上三人低喝道:「你當我真箇沒有一點人心麼?身邊沒有銀錢,快給我回家拿去。連二兩銀子都不肯出,休說我無法交差,連我就此逃往他鄉也辦不到。難道為了救你,叫我乞討回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