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傳 - 第2章

還珠樓主

房琯接口笑道:「今日我已深知鄭兄不僅多才多藝,並且和杜兄一樣都是性情中人。故連二兄送別也不推辭。不過,相見時短,難得有此快聚,今夕最好只談風月,連明朝長亭一別也請作為送我榮行,方為快事,我先飲三大杯示罰如何?」隨將酒連飲而盡。

這一來,鬧得杜甫也不便再提前事,房琯始終談笑自若,夜還未深,便請安歇,並另設一榻與客相對。

杜甫因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好些忠義之士都受到權奸排擠。有的甚而遭了殺身之禍,滿肚皮的憂憤未得吐出。見房琯已在對榻沉沉睡去,打起呼來。既憂國事,又慮良友,一夜也未睡好。剛要合眼,忽聽窗外有人走動。睜眼一看,天還未明,房琯業已起身走出。剛將鄭虔喚醒,洗漱起身,外面車馬已早備齊。

房琯除杜、鄭二友外,家人子女都不令送,只帶兩個隨從和一些行李書籍上路。天還不曾亮透,路上行人稀少,城門也就剛開。走了一陣,杜、鄭二人望見長亭內外衣冠楚楚,餞行之人頗多。初意房琯平日好客,這些相知故舊多在暗中趕來相送,到後才知這般人雖多與房琯相識,送的卻不是房琯。被送的人恰是李林甫門下爪牙,新放外任。送行的也是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房琯竟如未見。相形之下分外顯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房琯依然行所無事,到了亭內便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這就分手罷。」隨即拱手作別。杜、鄭二人連一句借別的話也未顧得說,眼睜睜望着房琯輕車簡從往前馳去,天卻下起雨來。

第三回

急景正凋年

筆染煙雲惟有餓

考功仍下第

詩成珠玉也長貧

杜、鄭二人歸途雨勢漸大,見道旁有一小酒肆,便人內避雨。偏生那雨浙浙瀝瀝兀自不肯停歇,冷雨敲窗,淒風吹鬢,心情苦悶,更念遠人。正要了些酒菜來對飲消愁,並托酒家代辦兩份雨具。忽見兩個酒客冒雨走進,雖然張着雨傘,下半截衣服已被雨點飄濕。內一少年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雙眸炯炯,顧盼非常,進得門來,隨手把雨傘往壁間一擱,便喊:「酒保快備酒菜!」同來一人正向門邊抖那傘上的雨水,動作也頗輕快。杜甫因那少年雖像是個世家公子,衣冠卻頗樸素,眉宇之間別具英姿,人也隨便,沒有尋常紈挎習氣,不由多看了兩眼。正想此人倒也英俊,耳聽有人笑呼:「子美!」轉臉一看,一個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神采奕奕、儀容俊朗的少年正朝自己含笑走來。看去非常面熟,忽然想起,來人正是門邊抖雨的一個、前在東都相識的南陽岑參。因他人很豪爽,富有膽識,詩也作得極好,彼此十分投契,一別數年,不知何往。日前才打聽出前年中了進士,人在長安,正想尋他敘闊,不料無心相遇,忙即拱手笑迎,並向鄭虔引見。先一少年也滿面笑容走了過來。落座通名,才知少年正是自己平日佩服的忘年之交故尚書嚴挺之的兒子嚴武。前在東都相見時他還是個幼童,不料人已長大,生得這樣英俊,言談舉動又極豪邁。深幸故人有子,更加高興。

嚴武號季鷹,因父親在日屢次稱讚杜甫的才能,只為見面時父親正受到奸相李林甫的排擠,業已貶官退隱。不能使其進用,常時引為恨事。本有先人之見,再見到杜甫的言論丰采果與尋常腐儒不同,又是殷勤讚許,不以老輩自居,心更佩服,自然親近。風雨瀟瀟,肆中更無他客,這長幼四人都是多才多藝,而又喜友健談的人物,彼此投機自不必說。這一席酒竟吃到掌燈以後猶有餘興。後來還是杜甫恐鄭虔之妻等門,恰好風雨初停,便和鄭、岑、嚴三人定了後會之約一同散去。

過了幾天,杜甫把奉贈汝陽王的詩作好。因恐鄭虔懶得現畫,親自往訪,幫他挑了一幅現成的畫,題上一首詩,又強他換了一身乾淨衣履,同往汝陽王別墅,才知李璡已往驪山,便托孔巢父代為轉交,事後也未作理會。

光陰易過,轉眼隆冬。杜甫因鄭虔光景窮困,當此殘冬臘底,彼此都很艱難,正打算到奉天縣去尋父親要點錢米,與他分用,孔巢父忽奉李璡之命給二入送來好些潤筆和禮物,並請除夕前三日前往王府赴宴。巢父剛走,嚴武又親身送來二十兩銀子。

杜甫笑道:「孔巢父剛代汝陽工送我和鄭虔幾十兩銀子和許多禮物,足供我二人度歲之用。『君子周急不濟富』,這回的盛意我心領罷了!」

嚴武兩道秀眉一揚,轉問道:「先(前)輩旅食長安,人更疏財愛友,汝陽王區區數十兩銀子濟得甚事呢?如不肯收,就是嫌我來意不誠了。」

杜甫自和嚴武聚了兩三個月,知他性剛,說出話來定要做到,不便再推,只得笑道:「季鷹也是旅食長安,並非富有,屢蒙惠贈,心實不安,過蒙厚愛,我也不再推辭。鄭先生長才落魄,人又耿介,當此歲暮天寒,定難度日。自來救窮如救火,早一時好一時,你我同往訪他,就便把汝陽所贈財物給他帶去,如何?」

嚴武道:「汝陽潤筆為何不親自派人送去,卻要先輩轉交呢?」

杜甫道:「巢父本定是代汝陽親往,只為今日還有他事,又知鄭先生正在等用,才托我轉交,並為致意。我們先去找他,就便約了岑先生同謀一醉如何?」

嚴武道:「本想約好岑先生,再等先輩同飲的。不料岑先生已往郊外行獵,我正打算趕去呢。今日申西之交我在旗亭酒樓恭候先輩和鄭先生,同來一醉,暫不奉陪了。」說罷,起身作別。

杜甫急於趕往鄭家,送走嚴武,便即起身。因鄭虔人雖豪爽,性情孤僻,素來不喜王公貴人,上次送畫給汝陽王好像有些勉強。防他不受對方禮物,也不肯前去赴宴。正想見人之後如何說法,到時恰遇鄭妻出來開門,把杜甫請到畫室落座,說鄭虔選了十幾張畫,準備賣些錢回來和杜甫二人分用,一清早空肚子去,還未回來。

杜甫說明來意,把銀子禮物留下,又囑咐了幾句話。剛起身要走,忽見鄭虔籠着一雙破袖口,脅下夾着一大卷畫,無精打采地由外走進,臉都凍紫,忙呼:「鄭兄。」

鄭虔見了杜甫,立現喜容,開口便問道:「只要晚回一步我們就錯過了。」隨將脅下那捲畫往矮榻上一扔,冬日嚴寒,聲都微顫。

杜甫見他神情頹喪,料他忍着饑寒到處奔走,出賣心血,白跑了半日,一張畫也未賣成,失望而回。先前又見鄭妻母子三人均有寒色,分明近日光景越發窮苦。知道他人窮骨頭硬,此時定有滿腹牢騷,一個話不投機,就許拒而不受。好在方才囑咐鄭妻,已有安排,銀子禮物也都收起。不等發話,便先笑道:「今日彤雲密布,嚴季鷹約我二人同往旗亭消寒待雪。正好有人送了我些銀子,奉約吾兄到大街上先看兩件衣服,再往旗亭小飲如何?」

鄭虔清早出門時家中已無粒米,又知杜甫錢也用盡,同樣艱難,迫不得已,才狠着心腸把平日不願出賣的幾張畫拿去出售。先尋幾個相識的窮朋友,俱都無能為力。最後無法,才尋那些經營書畫的店鋪去沿門兜售。鄭虔以前曾見店中陳列的那些書畫,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比他所畫差得多,價值也頗昂貴。滿腹熱望,期於必售。哪知店主人見他是個不知名的寒士,非但拒而不要,還說了許多閒話,簡直無理可講。任他說得舌敝唇焦,對方只是置之不理。鄭虔想起家中兒女啼飢號寒的慘況,又不能不硬着頭皮再滿處去亂撞。後來走遍長安畫肆,所遇都是一般嘴臉。奔波半日,休說把畫出賣,連一口好氣也未換到。最可氣是,有兩處店主人說:「你用的絹倒還不差,你如不畫得這個樣還可換錢,這一畫分文都不值了。」

鄭虔初聽時氣得真想飽以老拳,等到連問好多家,話都大同小異,氣也越來越餒。甚而連自己精心得意之作都懷疑起來,恨不能把它一火燒光才痛快。最後還是想到家中妻室兒女尚在忍飢苦盼,不能不求活路,當時把牙一咬,決計趕回家中,把舊存和上月杜甫所送的一些素絹全數拿出,換些錢米,暫且度命,再作別的打算,從此絕筆,誓不再寫再畫了。急匆匆趕回來,沒想到杜甫正在此時來訪,再約他去看衣服;同時發現妻兒面上均有笑容,料定這位好朋友不知何處弄了些錢又來救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鄭妻笑道:「你放心跟杜兄去罷,省得誤了人家約會。我母女消消停停地做飯,免你在家又催得我心慌。」

鄭虔聞言,心中越定,又聽杜甫連聲催走,良友情重,受助已多,如何還落俗套?高高興興跟了就走。

杜甫先因鄭虔腹中空虛,買好衣服,同到旗亭。進門便說自己早來午飯不曾吃飽,無須再等嚴武,先叫了好些酒食,等鄭虔吃飽,談風又健,這才提起李璡送來潤筆之事。

鄭虔聽完,哈哈笑道:「子美兄,你當我不識時務麼?我拿畫送人,人家送我禮物,受之無愧。就是不送,擾了人家一席盛宴,又有杜兄的話,也不相干。汝陽極少王公習氣,人並不惡。我只是不慣和宦貴中人親近,前事已早忘懷,故未再提而已。所送禮物雖然多了一些,現在我們正用得着,也無須故示孤高,不近人情之理。」

杜甫隨又問知朝來賣畫受氣之事,好生憤慨。

旗亭在凝輝坊甫大街上,飛檐五重,地勢寬廣,飲食陳設樣樣精美,為唐時長安學士文人、伶官貴介宴飲行樂之地。杜、鄭二人去得早,座位正好臨窗,一面可以遙望終南陰嶺,一面可以近眺芙蓉御苑。俯視長安城內的十萬人家,屋瓦如鱗,許多繁盛的街市和流水一般的行人車馬往來都在足下。二人只顧說笑,也無心去看。後見時已西初,寒雲低壓,朔風不生,天空中漸有雪花飄下,登樓賞雪的酒客也越來越多,好些華服少年並還帶有伶官歌伎,衣香鬢影,笑語風生,整座酒樓便熱鬧起來。正想嚴武素來性急,已到約定時間怎還未到?忽見一個中年文士走上樓來。剛看出那是岑參新交的詩友薛據,耳聽鄭虔手指窗外笑呼:「子美兄快看!這人騎馬的本領似不在你以下呢。」回顧窗外雪已越下越大,東南方大片疏林中有兩人兩騎,掛了佩劍,衝風冒雪而來。當前一人頭戴綸中,身穿杏黃裘,騎着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跑得正急。到了左近溪前,似恐溪水冰凍,將馬滑倒,剛把轡頭一勒,緊隨身後的馬上少年騎術更好,跑得更急,也自追到。眼看二馬首尾相銜,快要撞上,少年忽把韁繩往側一勒,當時避開前騎,連入帶馬凌空騰起,竟將那一丈多寬的冰溪躍過,馬不停蹄,連同後面踏冰而渡的同伴一路急馳,往旗亭這面趕來。少年腰掛長劍,挺坐馬背之上,人既英武,披着一件大紅斗篷,騎的又是一匹白馬,突然騰空飛渡,吃風一吹,斗篷立被兜起,宛如一片紅雲,護着一人一馬飛翔於千層雪浪之中,豪快無倫,好看已極。等來人繞到樓前下馬,才看出後一騎像是岑參,馬上並還掛有東西。轉眼便聽來人上樓,當頭一人正是嚴武,手中還提着一串山雞等野味。見面才知他和岑參出城行獵,換了裝束,又正下雪,故未看出。岑參。薛據都是應約而來。

岑參剛同入座,便對杜甫說:「昨日聽說朝廷下詔,明春將要舉行考功之試,只要有一藝之長者均可前往應考,這是一個進身的機會,請杜兄不要錯過。」

賓主五人暢飲談笑到了掌燈之後,見樓上酒客越多,笙歌四起,雜以諧笑之聲,十分聒耳。岑參、鄭虔首先不耐。嚴武也覺聲音嘈雜,難以暢談,便說今日打來野味甚多,要請眾人同到他的寓所,再作長夜之談。

杜甫因岑參、薛據首先稱妙,嚴武年輕,又最好客喜事,不願掃他高興,也就笑諾,側顧鄭虔面有難色,臉又通紅,頭上直冒熱汗。知他先前穿得單薄,新買皮裘剛穿上身,爐火又旺所致。又想起他一清早在嚴寒中奔走了半日,到家還未坐定,便被自己拉來,此時難免疲乏,不等開口,便作為自己的意思,代向嚴武婉言辭謝。鄭虔自願回家,看他老妻兒女冬衣上身也未。乘機謝別,先自走去。

嚴武所居離旗亭甚近,連馬也未騎,便陪了岑、杜、薛三人踏雪同行。嚴武雖非大富,這時光景比這幾人都好,又當離年已近,酒食齊全,又是一個喜聚不喜散的性情,一同歡聚到夜間才罷。

第三日便是臘月二十七,杜甫和鄭虔應約同去汝陽王府赴宴。

李璡雖覺鄭虔是個才子,還不怎樣,對於杜甫卻是非常看重。第二日又單送杜甫好些豐酒果餅。杜甫本意去往奉天縣省親,這一來只好留在長安度歲了。

李璡所送酒食就多,嚴武又送了些年禮來。杜甫一個人自吃不完,便分送了好些給鄭虔和岑參,下余和全旅社的人們一同分享。因孫宰等幾個交情較深的人均已回家度歲,飯後覺着無聊,耳聽隔院客房內呼盧喝雉之聲,便去加入同賭,賭興甚豪,贏了十來兩銀子,部分送給了輸家,也沒有要。開春以後朋友相識的越多,李璡時為揄揚,並常送他一些費用,嚴武也常相贈,有時寫兩首詩送給比較看得起的朝臣,在才名漸起之際,也能得到一些饋贈。旅食生涯居然不惡,也無須再要父親接濟了。

三月中旬,朝廷舉行考試,杜甫滿擬近來詩文比前作得更好,斷無不取之理。不料徒勞無功,依然下第,杜甫先還以為主司無眼,不識真才,事後才知奸相李林甫妒忌賢能,一面暗囑考官所有應考的人一個都不許中,一面卻向朝廷去上賀表,大意說:「天子聖明,天下人才均受到朝廷重用,業已『野無遺賢』。所有應考的人都是妄想於進的庸流,全不見有一藝之長。考官不敢使此輩濫竊朝廷名位,因此一人也未取上。」當今天子居然深信不疑。再一訪問,如元結等富有才名的人物同樣也未錄取。心雖憤慨,無可如何。跟着接父親來信,老病催歸。不禁大驚,星夜趕往奉天縣,杜閒業已臥床不起。不久,便病故在任上。杜甫自然哀痛萬分。葬父之後,家境越發困難,便將鞏縣原有的先人遺產留給繼母弟妹,自回洛陽,將姑母當年所贈薄田和一些零星物件全數變賣,帶了妻子移居長安。在杜陵左近蓋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田地,自率家人耕種。另外還種上一些藥草,準備賣來貼補家用。一面又按照着當時風氣,作些詩文,去向朝貴們投送,以謀進取,或是求得對方一些贈送。這樣安定的生活和不可必得的事自然要受到許多的困難挫折。何況這三年工夫,一些可以幫助他的人,不是在奸相排擠之下貶官外調,便是光景比他好不了許多。能夠資助他的只有汝陽王李璡和附馬鄭潛曜等有限兩人。好友中嚴武已任太原府參軍事。岑參出身孤貧,先任左補闕,因為人剛直,又富膽力,時常斥責朝中奸邪,得罪權貴,被改任為起居郎,俸給微薄,也不得意。總算鄭虔的畫已漸有人要。雖然潤筆無多,依舊清貧,比初見時卻好了些。並且只賣出一張畫,必要來尋杜甫分用,或是快敘終日,暢飲一醉。對於杜甫不無小補,杜甫有了錢,自然也去尋他,這兩個窮朋友彼此相顧,交情越來越深,都把對方認為窮途中的一種安慰,無話不談。杜甫在長安住了四年,偶然也回洛陽去掃墓,看望親友。

朝廷連年用兵,多開邊釁,天寶初年雖然打過幾次勝仗,全都得不償失,並還加重了外族對唐室的仇恨。用兵的次數既多,壯丁越少,兵額自然不足,不得不把年紀漸長的百姓也強拉去當兵。徵兵官吏十九橫暴,甚至連老弱也被迫從軍應役。長期戰爭造成了兵源的缺乏。兵的質量也由強轉弱,由勝轉敗,空使萬民茹怒,士氣消沉。終於元氣大傷,走上不可收拾的地步。這時,相隔安史之亂還差着好幾年,在朝廷窮兵默武、苦戰不休的情況下,大量田園多被荒廢,國力調敝,民不聊生。李隆基一味貪戀酒色,浪廢無度,上行下效,相習成風。奸相李林甫、楊鍘(國忠)又都把持朝政,結黨營私,賄賂公行,無惡不作,更給人民加深了嚴重的災害。百姓們有家不能歸,有地不能種,鬧得瘡痰滿目,「野哭千家」,開元初期,「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繁榮盛況,竟變成了一片呻吟悲苦之聲!這和當時權臣貴戚們的儘量豪華、無窮享受、肉山酒海。早夜笙歌成了極鮮明的對照。長安物價也一天比一天昂貴起來。

杜甫在米珠薪桂、饑寒交迫的重壓下,只管未老先衰、又窮又病,除按當時的風氣奔走朱門,用心血所寫的詩文到處投遞,以爭取他全家老小的生存而外,更無他計。先還只向比較投機的人們去訴苦求助。後來光景越發窮困,萬般無奈,竟連一向看不起的朝臣和紈絝子弟也都找到。壓着滿腹牢騷,低首下心,強為歡笑,去做他們的門下賓客。長時期的磨折,雖使得他年紀剛近四十雙鬢已星,這位詩人的豪邁心情並未因此削弱。他自己的光景越來越窮困,全家長幼衣食不周,而所見到的許多鳩形鴿面、流離道路而又呼告無門的窮苦百姓,身受慘痛較他尤甚。本就由不得要灑上一掬同情之淚,再一想起平日,為了衣食奔走朱門所見到的酣歌恆舞,稍微大一點宴會便傾中人十家之產的豪華景象,越發加重了滿腹氣憤。明明知道這些宦貴中人十九是行屍走肉,無一通品,自己卻不爭氣,偏要常時去向他們乞憐。有時看不慣這些人的眉高眼低,也曾忍不住怒火說上幾句氣話,拂袖而去,走到路上還覺自己傲骨嶙嶒,到底不甘常為財勢所屈,滿腹氣忿,也舒散了好些。但一想到自己雖然發泄了幾句牢騷,人已酒足飯飽,家中卻是四壁蕭然,冷灶無煙,一二日內便有斷炊之虞。冷風一吹,盛氣立餒。勉強趕到家中,一面強打精神安慰妻子,一面還要搜索枯腸,亂打主意。昨晚這家業已得罪,明天又去尋誰?最可慮是,這班人方以類聚,常共宴遊,聲氣多半相通,傷了一個,就能帶上好幾個。近來已聽人傳說杜子美窮極無聊,人更狂傲。萬一尋上門去,再看上許多嘴臉,還受一頓搶白,豈不更糟?心中萬分愁急,表面卻不忍向妻子明言。這情景真箇苦痛已極。像這樣的苦痛,他身受已不止一回。磨來磨去,竟把少年時的鋒芒磨掉了好些。漸漸也能忍氣吞聲,輕易不肯發作,鬱積在心裡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盛了。他苦盼出一賢君,回復貞觀、開元之盛,使那千萬苦難百姓免於饑寒,安居樂業。自己也能因時進用,施展平生抱負。可是光景越來越窮,所想的事也越沒有指望。眼看窮得不能度日了,忽聽人說,韋濟由河南尹內調尚書左丞,已回長安。經過洛陽時,並還到屍鄉亭窯洞訪看他由長安回家也未。想到初到長安時,雖得過韋濟的幫助,又很賞識他的詩文。後來調任在外,雙方久未相見。這時聽說韋濟調京,自然認為是個救星,當時便找了去。偏偏韋濟出門未歸,那些應門奴僕又都不是舊人,無一相識。杜甫衣冠不整,不便在人家中等候,只得把話留下,去到街上閒踱。剛走了兩條街,因恐韋濟回來錯過,忙又趕到韋家探間,還是未回。似這樣接連去了幾次,韋家奴僕人嫌他來得絮聒,一次比一次厭煩,詞色自然有些不遜。杜甫也被鬧得越來越膽怯。未了兩次行近韋家先就氣短,已有望門卻步之感,到最後一次硬着頭皮去叩門時,被應門人上下打量,說了好些無禮的話。愧忿交雜,越想越恨,先覺求人之難,自己衣冠士類,如何受這奴才的氣?怒火剛起,忽然想到現在衣食艱難,如換別家,士可殺而不可辱,當然從此絕交,不再上門。韋左丞以前對我十分看重,又曾到我故鄉登門訪問,想見朋友熱腸仍如當年一樣,他本人並不在家,官做得大,奴僕就多,人情也必勢利。何況他們又不知道主人和我的交情,說話無禮也是難怪。想着想着不覺又走了兩街。猛又想起,韋家這般奴僕十分可惡,萬一回來他們不給我去通稟,如何是好?心裡一驚,忙往回跑。跑了一身汗,快要到達,望見韋家大門已然關閉,門前也無車馬,並不像是回來神氣。實在沒有勇氣再去看那應門奴僕的嘴臉,大老遠跑進城來,連在街上閒走,一直不曾停腿,人也有些疲乏。如往別處訪友,又恐錯過,便為難起來。想了又想,決計就在韋家門前等候。正站得心焦腿酸,猛想起韋濟喜靜好道,常時獨坐參玄,如其仍在家中,下人不為通報,轉眼就是黃昏天黑,身上分文皆無,城門一關怎麼回去?一時情急,更不尋思,匆匆又去叩門。剛想到方才受氣情景,心裡一寒,想要停手,門環已被敲動。

大門開處,走出來的恰是方才說話最蠻橫的健仆,不等杜甫發問,便氣沖沖喝問道:「告訴你主人不在家,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總共不多一會,你就麻煩了我們六次。……」

杜甫連方才想問主人是否在家靜坐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又氣又愧。窘在那裡,開不出口來。

健仆還想發作幾句,忽聽呵道之聲,探頭往西一看,忙即回身。剛一側轉,門內已有十幾個健仆搶了出來。大門全開,分行侍立,各自整理着所穿衣帽,一言不發。

這半天杜甫只一發現街上路過的騶從和呵道之聲,定必留意窺探,業已多次。見此情勢,料是韋濟回來,探頭往前一看,前行騶從果是尚書的儀仗。心中一松,連忙搶步迎上前去。

第四回

高誼托風塵

斗酒只雞珍遠別

清輝憐玉臂

砧聲午夜感深情

韋濟剛由城東景德坊軒轅廟訪看術士孫甑生回來,見杜甫長揖馬前,忙將從人喝住,下車相見。一面屏退陷從,自和杜甫步行到家。入內落座之後,因見杜甫形容憔悴,衣冠也頗敝舊,問知別後數年來的光景,便勸他道:「以子美之才,斷無長此落魄之理。愚兄近年勤習玄理,頗知此中消長盈虛之道,覺着人生朝露,越發甘於淡泊。還望子美養機待時,不以升沉為念才好。方才所說那些憤世嫉俗的話,以後不要再對旁人說了。故交重逢,我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惜今天楊丞相晚宴,在座都是王公大臣,我不得不奉陪未座,改日我再專誠拜訪,同謀一醉,細談別況罷。」

杜甫知道韋濟平日專以黃老之學和引進方士迎合君心,與李白的求仙好道精研玄理迥不相同。此人平日雖不貪收賄賂,對友也頗情長,偏愛交結一些無聊的道士,說上一些無稽的話來表示他有高世之想。其實,這正是他不高明的地方。照老朋友的情分,恨不能勸他幾句。無奈正當事急求人之際,萬一忠言逆耳,引使不快,非但錢借不成,還辜負了他平日愛對才美意。話到口邊又縮回去。正想如何開口,兩個妙齡侍女已分端了兩盤精緻的點心走進,朝賓主二人半跪獻上。

韋濟笑對杜甫道:「我方才在廟裡吃了一頓素齋,沒有吃飽。這是家廚所制的百花糕和鵝掌羹,羹里下有雞肉小餃,請稍微點點心罷。楊相招宴,必須早去,吃完就要和你改日再談了。」

杜甫正端起那鵝掌羹,便聽出主人口氣,表示吃完就要起身。知韋濟並非有心逐客,到底貴賤懸殊,時間又這樣匆促,好容易見到一面,再會不知何日?家中一二日內就要斷炊,這話如何說法?只顧盤算,那麼鮮美的一碗鵝掌羹竟會隨口吞下,含而不知其味,百花糕也忘了吃。心情煩亂中瞥見韋濟朝內中一個最秀美的侍女耳語了幾句,也不知說些什麼。因見主人快要吃完,並命另一侍女傳命準備車馬。心裡一急,又想開口。

韋濟笑道:「我已命人備馬,先送子美回去,三日後必往拜訪。近來酬應較忙,費用日多,未能多所奉贈,暫送白銀三十兩,略供茶酒之費。你我知交,幸勿見拒呢。」

杜甫話未聽完,見侍女已將銀子取來捧上,心中自是感激,接過之後再三稱謝。

另一侍女來報,車馬業已備齊。杜甫也就起身作別。

韋濟笑道:「此時天已不早,我命人送子美回去,馬已備好。請先走一步,我還要到後面換了衣冠才起身呢。」

杜甫推辭不掉,只得謝了。門外早有一名健仆備好兩匹快馬候在那裡。

韋濟親送杜甫出門上馬,並說「三日後必往訪看」,方始迴轉。

杜甫趕到家中天已黃昏。社妻楊氏拉着愛子宗文正在倚門凝望,一見丈夫乘馬歸來,另外還有一騎陪送,料知所訪韋左丞已然見到,心才略放。等杜甫打發來騎走後,同到裡面,便忙着把事前準備好的麥飯熱好端來,並說:「那盤醃芹菜是剛采來的。」要杜甫多吃一些,有話等吃完再說。

杜甫早把銀子取出,放在桌上。幾次要開口,都被楊氏攔住。不願辜負她的好意,匆匆把飯吃完,邊擦嘴,邊笑道:「韋左丞送了我三十兩銀子,又可以過個把月了。」

楊氏笑道:「什麼話還沒說,先提銀子。這,我早看見了。你怎麼吃得不多,是嫌沒有葷麼?幾時找到韋左丞的?」

杜甫這才把幾次尋找韋濟,人不在家,站在門外苦等的經過說了出來,還嘆了口氣。

楊氏知道丈夫心意和身受之苦,忍不住眼花一轉,又笑道:「你怕我聽你說出前半段難受,所以一開口就先提銀子。其實,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這類事何止一回呢?唉,像你這樣人,會有這種境遇,真是的……」話未說完,眼花二次一轉,又忍了回去。跟着又道:「你的好朋友岑參因在長安久不得志。嚴季鷹走後,他更無聊,今天午後前來尋你,說他本來打算還鄉歸隱,又覺就此老死山林心中不甘,想起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和他曾在季鷹家中見過兩面!打算去試一試,不久就要起身了。」

杜甫聞言大驚道:「岑參要走了麼?他雖中進士,當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官小俸薄,人又豪爽,光景和鄭虔一樣清貧。此行置備行李定必艱難,行期又是這樣急迫。好在天時尚早,相隔只有數里之遙,待我把這銀子分一半給他送去,就便和他話別,也許這兩天和他一起,我暫時不回來了。」

楊氏見丈夫邊說邊往外走,忙趕上去,伸手拉住道:「你平日人很安詳,只一沾上朋友的事,就是這樣心慌,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杜甫忙道:「別遠會稀,怎得不慌?有話快說,天不早了。」

楊氏道:「岑君正因行李艱難,還要籌辦旅費。走時留話,這幾天內不會在家。你如前往話別,必須在第六天的早上呢。」

杜甫道:「這真不湊巧,單單今天出去跑了一天。不然,多見一面也好。」

楊氏請杜甫坐下,又遞過一杯開水,笑道:「好朋友當然惜別。可是你今天如其見不到韋左丞,拿什麼銀子送他呢?」

杜甫無話可答。奔走了這一天,人也十分疲倦。把宗文抱坐膝上,說笑幾句,便聽楊氏勸告,先去安歇。

一晃三四天過去。杜甫先以為韋濟必要來訪,哪知由第四天等到第六天早上,一直未見他來。卻向人間出岑參已往華州訪友,定於第六日中午迴轉。行時並托同居友人轉告杜甫,雙方先到,必須同在一起聚會上幾天再走。這一來自難兼顧,匆匆洗漱就要出門。

楊氏笑問道:「你不等韋左丞了麼?」

杜甫道:「韋左丞近在長安,隨時都可見到。我和岑參這一別,卻不知何時才得相逢呢!」

楊氏又笑道:「岑君中午才回,一大清早你忙什麼?就要先去等他,你也吃點東西要走。」

杜甫不願辜負她的情意,又見天色果然還早,點頭笑諾,回房坐下。

楊氏因近來家境越發困苦。丈夫除了偶然有人約飲,在家時節吃的都是粗糲。昨日特地為他買了一斤羊肉,還未吃完。想用羊肉湯給他泡饃,吃飽再走,偏偏剩饃業已吃光。剛上籠的饃自然不是當時就能蒸透。中間杜甫連往灶後幫助添火,楊氏都把他攔了回去。好容易才把饃蒸熟,端到屋內,杜甫不等饃涼,便取了幾個,掰成三碗。楊氏微嗔道:「從來沒見你這樣性子急過。你不是不知道蒸籠上氣之後還要多蒸一會,偏要多費柴禾,再說你那兒子也吃不了這許多呀。」邊說,邊把羊肉湯給杜甫碗裡泡上,又夾了幾塊肥羊肉,然後再給宗文和自己澆湯。杜甫匆匆吃完,擦了擦嘴,剛站起身,楊氏又恐他住在岑參那裡晚涼衣單,強着添了一件夾半臂在裡面才送出去。

岑參孤身一人,寄居在杜曲東南相隔七八里的朋友家中。杜甫雖盼和他能早見面,但知岑參由華州來,就是馬快,也不會在午前趕到。因那家主人也是寒士,平日還談得來。本打算先尋主人探問岑參為何走得這急,剛走出兩里來地,便見岑參騎着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連忙揮手招呼。

岑參縱身下馬,拉着杜甫的手,開口便道:「我正找你,你倒提前趕來了。快到我那裡去!今天我有好酒,還有好些下酒菜。房主人並不差,只是酸氣太重。難得他一清早有事進城,留他不住。正好我們兩人痛飲暢談,過幾天你再送我上路。這回送我,就不像你送房次律那樣黯然魂消了。」

杜甫見岑參說時神采奕奕,穿着也似新制,並還騎着一匹鞍轅鮮明的快馬,料知有了遇合,好生代他歡喜。笑問道:「老弟高才雅量,數載沉淪,今日神情分外俊朗,必有佳遇,能見告麼?」

岑參笑道:「高仙芝已來信約我為他記室了(書記,等於現在的秘書)。事雖巧合,當不致虛此一行。大丈夫不能建立功業,卻去依人作嫁,怎能談到遇合之喜?我高興的是前日所遇見的一件奇事!」

杜甫忙問:「有何奇事?」

岑參笑答:「這件事不能隨便講。必須請你連飲三大杯,才能奉告。好在荒居離此才五六里路,我們先談一些別的吧,」

杜甫以為岑參才名高大,又有別的朝貴援引,忍不住又問道:「你不去安西了麼?」

岑參答道:「此是嚴季鷹為我先容,何況邊患日亟,焉有不去之理,我日前到華州去向人借盤川,見沿途田園荒廢,民不聊生。那些虎狼一樣的官差還在到處捉人當兵,連老弱俱都難免。朝廷重用哥舒翰、安祿山等著將,屢開邊釁,爭戰不休。李、楊二相又是那樣無惡不作。眼看天下非亂不可!此行我並不想學衛(青)、霍(去病)諸賢,立功異域,只想這位高節度萬一對我稍加信任,便可隨時進言,少害些人,使百姓減掉一些苦難而已。這樣釜底抽薪,雖然無補全局,如能辦到,到底也可少傷一點元氣。等到三杯酒後,我一說那件奇事,你就會拍掌稱快了。」

二人邊談邊走,不覺走到岑參的寓所。

岑參把馬交與應門小童,便陪杜甫入內。因其比較年輕,素喜清潔,又用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童。所住兩間西屋雖然土牆茅頂,陳設無多,紙窗竹榻卻是淨無纖塵。並且室有琴書,壁懸長劍,晴光朗照,花影扶疏,於整潔中別具一種高雅樸素之致。

杜甫照着平日習慣,坐在靠壁短竹榻上,連問有何奇事,岑參俱都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小童走進,說:「酒已溫好。」岑參便將室內兩個矮木墩和小童分拿出去,並請杜甫入座。

杜甫隨到外屋一看,矮木方几上放着一大盤炙雞,一大盤醃鹿脯和一盤春韭,還有一瓦壺酒。

岑參把酒斟上,便請杜甫先飲三杯。

杜甫因他自從嚴季鷹走後,留客同飲久已無此豐盛,越發想聽那件奇事,當時連幹了三杯。笑道:「三杯酒過,你該說那奇遇了吧?」

岑參笑道:「前日我往華州,無意中遇到一位名叫李九娘的少婦。正是你以前所談公孫大娘的女弟子,劍術極佳。聽說她的妹子李十二娘比她更強。你道奇也不奇?」

杜甫道:「我幼年時,曾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器。縱橫擊刺宛如電舞虹飛,驚心眩目,變化無方,嘆為絕技。好些年來不曾再見這樣高手。不料竟有傳人,果然是件快事。但是與你無干,奇在哪裡?」

岑參笑道:「她丈夫孫鷹也是一位俠士。」

杜甫剛「哦」了一聲,岑參忙又接口道:「本來我和這兩夫妻素昧平生。他們和常人一樣,也未露出鋒芒。只為眾官差強抓老弱去當兵,倚勢橫行,無可理喻。我本意上前勸解,並沒打算和這些人動武。不料這般奴才見我衣履敝舊,開口便罵,舉手便打。我正寡不敵眾,他兩夫妻忽然挺身相助,將好幾十個官差全數打敗,並逼他們把所擒十一名老弱全數放走,從此不許再往當地騷擾。妙在全數制伏,未傷一人。最後說出他夫妻的姓名,那伙官差竟全數抱頭鼠竄而去。我在途中打尖時又遇見了他們,彼此談得十分投契,定要留我聚上幾天。我也喜歡交到這樣朋友,便留了下來。臨分手前,孫鷹忽說,他們雖然隱跡風塵,手邊銀錢卻頗富餘。定要送我五十兩銀子川資,不收就是看他們不起。我因盛情難卻,只得如數愧領。昨天下午便趕了回來,連華州城裡也未去。到家正巧高仙芝由安西派人來接,並送了三百兩銀子的聘金。我本意單騎上路,就便察看沿途形勢,自然不願帶人。好容易才將來人請走,準備和你聚上幾天再行上路,你便如約而來。我單人匹馬用不着多少旅費,把這多餘的三百兩銀子聘禮分出二百兩來送你,正是一舉兩得。我輩中人,難道還有客套不成?」

杜甫聞言,想起平日開口告人難,和昨天去尋韋濟的情景,不由感激得眼花亂轉。知道岑參雖然出身孤寒,卻最憐念苦人,崇尚朋友義氣,全數推辭絕辦不到。但他此去間關千里,單騎長征,本想送他一點川資,還未開口,他卻反送了自己這許多,實在過意不去,強打笑容道:「班生此番壯遊(以班超作比),雖然前程遠大,只是如今人情難料。你性情剛直,手又大方,與高節度是否一見傾心,如魚得水,還拿不定。我前五日已蒙韋左丞送了三十兩,暫時尚不需用。過蒙厚愛,再愧領你三十兩,永志高義,下余仍請帶在身旁,防備緩急,便在途中發現貧苦無告之人,略微資助也是佳事。愚兄雖然窮困,尚有薄田數畝可以躬耕,即使青黃不接,也還有人可找。比那顛沛流離的苦人到底要強得多呢。」

岑參氣道:「昨日我問來人,得知安西這一帶除沿途幾處驛館外,往往走上數十百里不見人煙。真要遇上大批難民,把這三百銀子全數帶上也不濟事。聽說韋濟這一任河南尹宦囊頗豐,他並非不知你正在饑寒交迫,卻只送你三十兩銀子。今後想要靠他助你救窮恐無其事。至於另外那些達官富豪無非尸居餘氣,附庸風雅,想借你的才名來抬高他的身價,偏不願多破他的鏗囊。華筵之上多添一份杯筷於他無傷,何樂不為?欲求實惠,決非所喜。此中滋味你已飽嘗,真正看重你的人能有幾個?今天范叔一寒至此,便是再尋李璡、鄭潛曙,料也不是容易。怎麼和我客氣起來?」

杜甫見他越說越有氣,怎麼分說也是不聽,神態反更激昂。良友熱腸,無可推謝,只得應了。

岑參又道:「淮陰乞食,吳市吹蕭,丈夫不矜細行,自古已然。子美兄在功名未立以前,暫時用他們一點不義之財,略供日常薪米之費,本來無關大節,只是人情涼薄,最重衣冠。你穿得這樣破舊,就算主人真箇重你才華,也必要為他門下鼠輩排擠,多受骯髒惡氣。我也同此窮困,自然愛莫能助。難得有了銀子,我又無須乎用這許多,正好分送你和嫂夫人、宗文侄兒,換兩件乾淨衣服,備上幾個月的菜米,再作進取之想。即使情勢所迫,非和他們交往不可,衣冠整潔一些也要方便得多,不會被人輕賤了。今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此時想起孫氏夫妻兩位風塵知己,我還慚愧。你素來襟懷開朗,今天這樣小氣,豈非連我也不夠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