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劍客 - 第2章

priest



這一家兒童醫院算是看小兒內科的權威,裡面到處都是帶着孩子的家長,還有一些是操着外地口音,專門帶孩子來看病的,楊領隊和義工隊伍里幾個常來的學生非常自然地過去幫他們指了路。

一邊帶着隊伍往裡走,楊玄一邊簡單地介紹起活動須知:「我們今天去的是住院部六樓的活動區,這邊的小朋友病情都不是很嚴重,沒有傳染性的疾病,如果來參加周六的活動,開的是八樓的活動區,那裡的小朋友很多是血液病患者,義工需要提前培訓一下。大家需要注意打吊針的小朋友需要待在病房裡,不能進活動區,不然他們玩起來不注意,碰歪了針頭會有危險,可以由家長來藉故事書和玩具,做好登記。活動區最好不要帶食物進去,比較不衛生,還有請大家注意禮貌,不要主動去問關於他們什麼病之類的話……」

楊玄對醫院熟悉得就像自家後院一樣,李伯庸偷偷問旁邊一個帶着眼鏡的小青年:「你們經常來麼?」

「啊,對啊。」小青年點點頭,「只要在網站上註冊了,義工中心就會把可以註冊的活動都用郵件提示出來,有民工小學的,自閉兒童中心的,濕地保護的,很多項目,有空就可以註冊來參加,時間長了混個臉熟,他們這邊還有一些實習可以介紹。」

李伯庸明白一點了——還是有好處的嘛。他指了指楊玄:「那領隊總是這一個麼?」

小青年說:「也不是,不同的項目有不同的領隊負責,而且義工中心人員流動也挺大的,有些人是兼職的,有些全職的也只是在找工作、或者申請留學什麼的空檔期,一般能做幾個月就算時間挺長的了。」

李伯庸想了想,覺得這個倒是可以理解。

大概是剛剛從調色盤那裡解脫出來,他感覺看這種素麵朝天的姑娘特別有親切感——起碼現在認識,一會她洗把臉,也能認出來。楊玄穿得很休閒,如果光看臉,白白淨淨的,顯得挺年輕,看起來也有點像個大學生,但是李伯庸知道她肯定不是,社會上工作過些年的女人再年輕,和學生妹也總是不一樣的。

她一路帶着他們走進住院部,上電梯直達六樓,說話始終保持不緊不慢的速度,等他們到了活動中心門口的時候,她剛好說完自己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保持着笑容刷卡推開活動室的門:「現在請大家用五分鐘的時間熟悉一下活動室的情況,一會我來安排具體的工作。」

做一個義工領隊,其實也沒什麼技術含量,也就是找醫院工作人員報備,然後安排人分頭去通知病房裡的小孩,維持秩序,陪着小孩一起玩之類。

可是儘管如此,通過李伯庸冷眼旁觀,他還是感覺這個叫楊領隊雖然存在感不高,但是特別有條理。

她會很自然地分配每個人去幹什麼,說話很有技巧和分寸,不會讓人產生這個女的很盛氣凌人的感覺,任何人有疑問,或者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第一時間找到她,叫她去解決。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上下,楊玄接了個電話,回頭對李伯庸低聲說:「記者到了,我提前和院方說過了,他們給安排了一個房間,可以給你們聊專訪的事,那邊我準備了一些您可能需要的東西,您用得到最好。」

李伯庸就跟着她從活動區里出來,下樓,拐了幾個彎,就看見越好的媒體的人已經等在那了。屋裡楊玄給放了一件志願者馬甲,上面還非常細心地分別貼了「手拉手」義工組織和百興有限公司的標誌,旁邊是一個拍照用的大支票。

楊玄輕描淡寫地說:「衣服是新的,如果不介意的話,您拍照的時候最好還是把西裝換下來。」

臨時起意、壓根啥也沒準備的李伯庸汗顏。

楊玄點點頭:「你們慢聊,有什麼事去六樓找我就行,宋記者有我的電話。活動一個小時後結束,需要拍照的話請注意時間。」

她說完,就帶上門出去了,李伯庸突然感覺,這姑娘如果當個助理,一定很靠譜。

剩下的事他的公關主管已經給安排好了,大部分的採訪稿其實都是出自百興公司公關部助理之手,然後交給記者稍微改一改,加幾張照片,就可以直接登出來了。

按理說,李伯庸醬油瓶子都滿了,該完成任務圓滿撤退了,可他不知道抽了哪門子風,愣是在送走了記者之後又重新回到了活動室,繼續跟小孩搭了一會積木——儘管他清楚地看見楊玄經過的時候非常詫異地挑了挑眉。

等到活動結束,小朋友們陸續離開,義工們開始收拾活動現場的時候,李伯庸才跟楊領隊搭上話,他問:「楊領隊是全職還是兼職?」

楊玄頓了頓,說:「全職。」

「哦……」李伯庸忽然動了那麼一點挖牆腳的想法,隨後琢磨琢磨,越琢磨越覺得靠譜,就又問,「那這個做完了是打算換個工作,還是找學校念書呢?」

楊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概暫時沒有別的打算。」

李伯庸不死心地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我們公司其實正好有個總經理助理的位置,」其實就是我的助理,這句話他留在心裡沒說出口,「你看看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應聘,我覺得你做事挺仔細的,應該比較合適。」

楊玄總算領悟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雙手接過他的名片,非常有禮貌地收起來,然後說:「謝謝您的好意,我會看一看的,合適的話再去試試。」

李伯庸樂呵呵地跟她告別,心裡這才有了那麼點「助人為樂」的感覺,別的不說,百興開給員工的工資在戶州市算是不錯的了,起碼比這種鬧着玩似的「義工領隊」像話多了。

不知道為什麼,李伯庸有了那麼點土財主周濟落地書生的快感。

他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回去了——直到一個禮拜後,等到人事的小孫過來遞送總經理助理的簡歷的時候,李伯庸才笑不出來了。

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也沒發現一個姓楊的,男的女的都沒有。

什麼情況?人事的給篩出去了?

李伯庸立刻給小孫打電話:「喂,孫立才,你們篩過簡歷麼?什麼……還沒有?不可能……你再好好看看,有沒有一個叫楊玄的人的簡歷?哦……行,行吧,如果看見了就直接傳給我。沒別的事了。」

他悶悶不樂地轉着鼠標滾輪,把面前電子版的簡歷從頭擼到尾,又從尾擼到頭,心想,我這是被誑了?她其實就是客氣客氣?

見了一面,連電話號碼都沒要——這個當然不能要了,李伯庸認為自己是一個嚴肅正經的好人,跟一個才見了一面的女同志直接就要電話,這怎麼好意思呢?他只是嚴肅正經地想雇個好員工,對人家又沒有什麼想法。

可是……總經理助理這個活又不重,說出去又體面,將來上升餘地也很大,公司開的薪水也不摳門,再怎麼也比那個近乎白乾的義工強吧?李伯庸皺起眉來,覺得楊玄這個女同志有點缺心眼。

然而這麼想了一會,他還是沒有得到心理安慰,還是糾結——說不出的糾結。

人有時候不能太羞澀——即使是個大齡男青年。李伯庸這麼想着,就打內線電話找到了他的公關主管趙軒:「咳……那什麼,上回那個義工的事,他們辦公室電話你還留着吧……嗯對,我有用,你替我聯繫一下那邊,找個人……」

第3章

誤會

楊玄楊領隊每天的生活是這樣的——早晨八點鐘起床,好歹洗涮洗涮,二十分鐘以後收拾整齊出門,在樓下的早點攤上吃點東西,坐兩站地鐵,九點鐘到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不用穿職業裝,不用穿高跟鞋,辦公室里甚至給大家一人準備了一雙毛絨拖鞋,整個環境以舒適為主,養了很多植物,色彩分明,就像個巨大的集體宿舍一樣。榨汁機里隨時有鮮榨的果汁喝,他們還養了一隻雜毛貓,起了個名叫鬧鬧,白天在辦公室自行玩耍,下班以後就輪流帶回家照顧。

牆上貼滿了帶着「手拉手」義工組織標誌的志願者照片,每個人都帶着大大的笑容,讓人看起來心情非常的好,筆記本電腦都是大家自帶的,辦公桌上貼了這個禮拜的活動時間表,旁邊還擺着各種活動的小紀念品,或者義工聚會的時候做的一些小手工。

整個上午半天,就在發郵件,編寫活動自己負責的活動日程以及大家互相說笑里過去,下午留一個值班的,其他人一起離開辦公室,各自去帶各自的項目。

下午四點半活動結束,解散志願者們,然後回辦公室,寫好回顧,帶上自己的行頭,輪班拎走吉祥物鬧鬧,各回各家。

這樣的工作,如果不是在戶州這個大城市裡月工資只有兩千出頭,還要求「中英文俱佳、不對小動物過敏」的話,恐怕是要給人擠破頭的。

好在楊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前有些家底,有個小房子住不用交房租,這些錢也勉強夠用。

手拉手辦公室總是在招人,因為很多人都把這裡當成一個跳板,或者只是來做個實習。只有楊玄不是,誰也不知道她有什麼打算,問她的時候,她總有本事敷衍過去,或者不知不覺地拉偏話題。

其實她是真沒什麼打算,想把這個工作做下去的,只是大家都不肯相信她。

別人先是問,你這麼個年輕人,正是幹事業的年紀,就沒有一點對自己未來的計劃或者打算麼?

哦,好吧,沒有就沒有,那就是又宅又嬌氣,胸無大志的小女生了,有男朋友麼?準備什麼時候結婚?什麼?你都快二十九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來來,大姐給你介紹一個,太替你着急了……

時間長了,楊玄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大正常,好像思想和大家不在一個頻道上似的。也唯有感嘆,這是個容不下隱士的時代了。

然而這感嘆還得暗暗地來,不能說太細,不然會有人介紹她去吉安寺當尼姑,據說要求是「研究生以上學歷,專業不限,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善於溝通」,月薪八千,外出講經還有差費補貼,結婚生子不限。

好吧……人生,總是因為有許多不同的風景,才豐富多彩。

可惜這對於打定了主意要把非典型人生走到底、爛泥糊不上牆的楊玄姑娘來說,都是浮雲。任你唾沫橫飛,我自巋然不動,餵貓,上網,死宅,玩一樣地上班,過着一種現代都市人難以想象的簡單生活,這就是她飛機場一樣的平胸里唯一的大志了。

這天她帶隊的項目是去民工小學支教,每周二下午雷打不動兩點到四點半,義工們會給小孩們補習一個小時的功課,然後讓他們自選是去學藝術還是去體育活動。楊玄帶着一幫小孩在簡陋的操場上瘋跑了半天,回來一身汗,連鬧鬧在她褲腿下面嗅了嗅,都嫌棄地走開了。

就在她匆匆忙忙和大家打了個招呼,飛快地寫好了例行公事一樣的回顧報告,拎起張牙舞爪喵喵亂叫的鬧鬧準備回家時,辦公室的周姐就叫住了她:「哎,小楊,等等。」

楊玄和鬧鬧一起抬頭看着她。

周姐扶了扶眼鏡,問:「你認識百興公司……一個姓趙的人麼?」

百興公司?

楊玄想了想,覺得有點耳熟,但是又忘了在哪聽過,於是搖搖頭。周姐露出狐疑的表情:「哦……哦,是麼?剛才有這麼個人打電話到辦公室找你,我說你出去了,他就要了你的聯繫方式,也許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吧,不用理他就行了——對了,這個月是我們春季度志願者聚會了,你帶吧,一幫年輕人,去哪玩都行,回頭把計劃表和預算發到我郵箱裡,多準備幾個備用的,等總部批。」

楊玄一聽就樂了,最愛幹這事了,當即答應下來:「沒問題。」

誰也沒放在心上,各回各家了。

可是就在當天晚上,楊領隊正為了洗澡這件事跟死貓鬧鬧大戰三百回合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她拎住爪子勾着地毯寧死不從的鬧鬧的脖子,把它丟進衛生間,鎖上門,在一聲慘厲的貓叫背景中開了門。

只見門口站着個花店小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卡片,問:「請問,是楊……楊玄小姐麼?」

「啊,對。」楊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上抱着的一大束花小哥。

「您的花,」小哥臉上帶着專業紅娘一樣的笑容,「請您簽收。」

楊玄愣了兩秒鐘:「送錯了吧?我沒買過花。」

小哥的笑容抽搐了一下:「楊小姐真逗,當然沒人給自己買花了,這是一個李先生送給您的。」

「什麼李先生?」楊領隊仍然找不着北中。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去……」小哥保持着職業化的笑容,然後在楊玄越來越迷茫的呆滯表情下齁不住了,一把把花塞進她懷裡,「算了您還是直接在這簽個字吧。」

鬧鬧有衛生間幽閉恐懼症,正在瘋狂地撓着門,嘴裡發出各種咆哮,楊玄簽了字關上門,抱着這一大坨能擋住她視線的植物,花團錦簇地打了個噴嚏,慢吞吞地對那邊喊了一聲:「您老別着急啊,小的這就去伺候您沐浴更衣。」

鬧鬧:「喵嗷嗷嗷嗷嗷——」

楊玄把花丟在客廳的桌子上,好半天才從裡面翻出一張帶着香水味的卡片,上面非常騷包地寫着:「致驚鴻一瞥的邂逅——李。」

楊玄愣了兩秒鐘,逐字逐句地把這一行連在一起就看不明白的中國字分析了一遭。

驚鴻一瞥?她想了一會,明白了——哦,那就是說不認識的意思嘛。

所以她漠然地把那張紙條塞進旁邊的垃圾箱裡,得出個結論:「這不是吃飽了撐得麼——來啦,瘋鬧鬧我跟你說,敢咬我毛巾,我就把你變成毛巾!」

這個事的真相,其實是這樣的:李伯庸沒交代明白,他那專門為老闆分憂的好員工趙軒於是自行腦補了,他先以為叫「楊玄」的像是個男的,還當是跟老闆有什麼私人過節,結果打過去一問,哎呀我的媽耶,大新聞!是個單身姑娘!

趙主管腦子裡飛快地跳出了一個等式:老闆在打聽一個單身姑娘=單身大齡男青年在打聽一個單身女青年=單身大齡男青年對這個女青年非常有興趣=單身大齡男青年——他老闆李伯庸思春了!

……所以說這貨還留他幹什麼?趕緊開除打出去算了,讓他另謀出路,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娛樂版頭條做做貢獻去多好。

於是誤會了的趙主管就自作聰明地打聽了楊玄的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戶口情況婚否給他老闆呈上去了,還偷偷訂了一束花,以老李的名義送到了楊玄家裡。以至於兩個禮拜以後東窗事發,李伯庸差點頓足捶胸——奸臣誤我!

東窗……是在「手拉手」義工組織組織資深志願者聚會春遊的時候,事發的。

地點在戶州世紀公園。

第4章

故人來

戶州世紀公園算是本市一個有名的大植物園,整個公園就像個森林,遊客可以租用公園的多人自行車,然後和幾個朋友一起蹬着在裡面亂竄。山上路邊種的每一種植物前面都掛着小牌子,上面寫着它的名稱、習性和相關的小知識。

還有專門給遊客們野餐的小亭子,給徒步旅行者散步的小石子路。

楊玄帶着辦公室的吉祥物鬧鬧,共同作為這次志願者季度聚會的領隊,歡快地宣布了行程——大家自由組隊,每個小隊發一張表格,上面寫着一些植物的名字,每個小組要蹬着自行車,在兩個小時之內把它們都找到,然後在後面的表里抄下牌子上的小知識,最後集合評比,發獎品,再合影留念,一起野餐。

楊玄其實交了好幾個聚會計劃,有一些是她真心想去的,有一些是隨便寫寫交上去湊數的,誰知道不過周姐說總部最終定下的是這個最無聊的,因為最省錢。

作為一個死宅……她其實痛恨一切披着小清新皮的體力運動,楊玄看着一群小青年們歡天喜地地蹦上多人自行車,各自協調不良蹬着車歪歪扭扭地跑出去,站在原地磨着牙。

小青年們沖她招手:「楊領隊,你也選一個組,一起來玩嘛!」

楊玄心想那不是要我老命麼,表面上卻還是笑容滿面溫柔和煦地說:「不了,世紀公園我都看過了,先去終點給大家準備午餐。」

一群小青年吹口哨,嚷嚷着「楊領隊真是賢惠的好女人啊啊啊啊」隨風遠去。

楊玄站在原地嘆了口氣,默默擦掉一把辛酸淚,隨手拎住玩命往薯片盒子裡鑽的鬧鬧的脖子,鄙視地對張牙舞爪的小毛團說:「薯片的薯又不是老鼠的鼠,文盲。」

鬧鬧狗刨狀劃拉着空氣,尖叫:「喵嗷——」都被你看光了啊快放朕下來女流氓!

可惜女流氓絲毫沒有領會精神,拎起鬧鬧陛下,一屁股坐上了常年空車的公園瀏覽車——是一個退休返聘的大爺在開,車速堪比蝸牛爬,一路放着歡快的《紅星閃閃》,一般而言,正常人都把它當成……一個特色景點,不會親自坐上去。

鬧鬧陛下感到很丟貓,蔫了,用爪子捂住了臉。

不時有三三兩兩散步的遊客超過觀光車,都圍觀似的回頭看一眼這唯一的乘客,楊玄也不着急,伸了個懶腰,塞上耳機,在公園清新的空氣里,拆開一包義工中心提供的薯片,嘎嘣嘎嘣地歡樂地啃起了垃圾食品。

一隊穿着休閒裝的人和觀光車擦肩而過,突然,走在最前邊的男人停下了腳步,猛地回過頭去,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翹着二郎腿、一臉愜意地坐在車裡的人:「……楊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