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 第3章

龍應台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着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里,她好奇地瞪着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個女人,大聲笑着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着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裡,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着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

山路

2009年09月24日15:02

五萬人湧進了台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雲在遊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注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仿佛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群眾跟着音樂打拍,和着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注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才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裡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湧向舞台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後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着,餘音繚繞然後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並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注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準備?

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一個是胡志強的。一年前中風,他走路時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他的身邊緊挨着自己大難不死的妻,少了一條手臂。胡志強拾起妻的一隻纖弱的手,迎以自己一隻粗壯的手,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是患難情深,更是歲月滄桑。

另一個頭,是馬英九的。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嗎?還是說,他的坐着,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他,和他的政治對手們,所開的車,沒有「R」擋,更缺空擋。

我們這一代人,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前後拉得很長。同齡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視。年長一點的默默走在前頭,或遲疑徘徊,或漠然而果決。前後雖隔數里,聲氣婉轉相通,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開始唱《恰似你的溫柔》,歌聲低回流蕩,人們開始和聲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我壓低帽檐,眼淚,實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號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這裡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混雜着城市的燈火騰躍,照亮了粉紅色的天空。此刻,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裡,一個人。

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的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胭脂

2009年09月24日15:02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着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裡?」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着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着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裡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干皮。我把新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指甲。腳指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里──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指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艷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指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殭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布」她,她靜靜地任我「擺布」。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布」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指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着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台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里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着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着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紋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在,她的手臂布滿了黑斑,黑斑在乾枯的衰老的皮膚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幫她擦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紋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着她,面對着大鏡,「冬英多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