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 第2章

龍應台



在中國台灣、香港,新、馬和美國,流傳最廣的,是《目送》。很多人說,郵箱裡起碼收到十次以上不同的朋友轉來這篇文章。在大陸,點擊率和流傳率最高的,卻是另一篇,叫做《(不)相信》。

是不是因為,對於台灣和海外的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經不是切膚的問題,反倒個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舍」,才是刻骨銘心的痛?是不是因為,在大陸的集體心靈旅程里,一路走來,人們現在面對的最大關卡,是「相信」與「不相信」之間的困惑、猶豫,和艱難的重新尋找?

很難說。每個人,來到「花」前,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都得到不一樣的「明白」。

對於行路的我而言,曾經相信,曾經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舊在尋找相信。但是面對時間,你會發現,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麼了。因此,整本書,也就是對時間的無言,對生命的目送。

目送

2009年09月24日15:02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着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裡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鈎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着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着一隻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着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着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雨兒

2009年09月24日15:02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髮,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着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台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台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裡,看着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台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裡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裡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着談着,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