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死去的家 - 第3章

東野圭吾

「但你家總有相冊吧?那裡面肯定有你童年時的照片,比如七五三節啊、幼兒園入學儀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沒有想起什麼嗎?」

「父母給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裡光兒時的相冊就有兩本,但真正幼年時期的照片卻一張也沒有,相冊第一頁上貼的就是小學開學典禮的照片。」

「怎麼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有時間拿給你看看,就放在我家裡。」

「那你上小學之前的事情,你也沒聽父母回憶過嗎?」

「嗯……」沙也加側頭思忖着,「倒不是完全沒有,像出生後過的第一個女兒節、新年什麼的都提到過。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歲那年差點走失的事,聽父母說,當時他們急得臉色大變,到處找我,最後發現我在家裡的儲藏室里睡着了。」

「他們說起這段往事時,你也沒有任何印象嗎?」

「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呢。」她輕輕嘆了口氣,「就連父母提起的時候,也不是那麼津津樂道的口氣,只平淡地說有過這回事而已。」

「有過這回事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思索着。沙也加毫無兒時的記憶的確很奇怪,而她的雙親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那段時光的記錄,同樣令人費解。不管什麼樣的父母,在小孩剛出生的頭三年裡都會鉚足了勁拍照,甚至為此專門購置相機的也不在少數。

「話說回來,你以前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呢。」

「遇到你的時候,我對這種狀況已經習以為常了,更確切地說,我已經放棄了。只是我沒有兒時記憶的意識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時候也從未忘記過。」

我嘆了口氣,放在餐桌上的雙手時而交握,時而鬆開。她所說的事委實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

「也就是說,你認為由於某種特殊的緣由,你喪失了童年的記憶?」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問道。見她點頭,我又問,「而你期待這個地方有尋回記憶的線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圖。

「因為我很眼熟。」她說。

「對什麼很眼熟?」

「這把鑰匙。」她拿起黃銅鑰匙,「這把獅頭鑰匙我見過,不過不是在上小學以後,而是之前。我覺得如果從這把鑰匙着手調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記憶。」

我再次交抱雙臂,靠在咖啡廳的沙發上,不自覺地低吟了一聲。

「我不是很理解,這件事對你有這麼重要嗎?當然,我明白你一直為此感到煩惱,但現在你不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嗎?那這樣就可以了呀。我雖然有童年的記憶,可是根本不值一提,有沒有這種東西,對今後的人生並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啊。」

沙也加用力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似乎在努力壓抑內心的焦躁。她說:「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是十分必要的。」

「為什麼?」

「我最近才發現,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東西。反覆思索原因之後,我終於想到兒時記憶一片空白這個疑點。」

「你怎麼會欠缺什麼呢?」

「確實欠缺啊。」她固執地說,「我知道的,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有缺陷的人。」

聽她說出這種意想不到的話,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焦急地問,「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她搖了搖頭:「我不想在這裡說。」

「那什麼地方可以說?」

「如果去這裡應該可以。」說着,她把手放在那張地圖上,「只要去了這裡,找回記憶,我就會把一切告訴你,相信你也會理解的。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

我撓了撓頭。「你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

「對不起,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莫名其妙,但眼下我只能說到這種程度。」她又垂下頭。

依我推測,沙也加存在某種精神上的煩惱,為了徹底解決問題,才把尋找失去的記憶當成了救命稻草。我不是不想幫她這個忙,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煩惱所在,也不可能輕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說,「我覺得我不是妥當的人選,應該還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適。」

「我這麼懇求你都不行嗎?我已經坦白到這個地步了。」

「可是你並沒有完全坦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如此煩惱,我全都一無所知。不過或許這樣也好。」

她欲言又止,是疲於解釋,還是覺得再說也白搭,我無法判斷。她伸手去端茶杯,但杯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們倆都沉默下來,周圍的嘈雜愈發分明。我望了一眼剛才那對小情侶,他們正在愉快地嬉笑。

「好吧。」隔了半晌,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或許我不該來找你,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對前女友的煩惱一一奉陪。」

「你有煩惱可以隨時找我商量,只要不是這種性質。」

「謝謝你。不過,如果不是這種性質,恐怕我也不會向你求助了。」說着,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

她把地圖和鑰匙收進包里,欠身站起。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賬單,不料她也同時抓了起來,一時間形成僵持的局面。

「我來付吧。」

她搖了搖頭。「是我找你出來的。」

「可是——」我用力想搶過賬單,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內側。那裡蜿蜒着兩條與錶帶平行的紫色傷痕。我鬆開了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把抓着賬單的手藏到背後。

「我去結賬了。」她邁步走向櫃檯,左手依然藏着。

我在咖啡廳門口等她。她左腕上的傷痕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或者應該說,乍見時的震驚久久無法消失。

沙也加回來了。她低着頭,表情像個害怕被訓斥的孩子。

「多謝招待了。」我說。

「不客氣。」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我們並肩走出酒店大門。我本想步入地下通道,她卻停下了腳步。

「我搭出租車回去。」

「是嗎?」我點點頭。但我們並沒有就此道別,而是面對面站着。三個身着西裝的男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擔心你丈夫知道嗎?」

「什麼?」

「如果我們兩人結伴同行,這件事不會傳到你丈夫耳中嗎?」

「噢……」仿佛解開了一個死結一般,她的表情放鬆下來,「我會儘量小心的,而且那個人至少半年內不會回來。」

「這樣啊。」無數念頭在我腦海中盤旋,我又猶豫了。

沙也加抬頭望着我,「你願意和我一起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說道:「下周六你有空嗎?」

她頓時鬆了口氣,「有空。」

「那你周五晚上給我打個電話吧,具體情況到時再說。」

「好的。」她眨了幾下眼睛,「謝謝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便用右手握住那裡。我移開了視線。

「你不搭出租車回去嗎?我可以送你一程。」她的聲音比剛才開朗了不少。

「不用了。」

「好吧……」

我邁步向前,沙也加則留在原地。當我穿過酒店前的馬路回頭看時,發現她依舊在目送我。我朝她揮了揮手。

日本傳統的兒童節日,每年11月15日,三歲、五歲的男孩和三歲、七歲的女孩均穿和服隨父母到神社參拜,祈求能平安長大。參拜後通常會到照相館拍紀念照。

03

藍天上飄着一朵很有立體感的小小雲彩。「天氣好像熱起來了。」我拉上蕾絲窗簾,嘟囔着起了床。頭有點沉,顯然是昨晚白蘭地喝多了。但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頭腦立刻清醒起來,再沒有半點睡意。

醒來時是早上七點,這麼一大早就起床,平時簡直不可想象。簡單地活動活動身體後,我開始慢悠悠地洗臉、刷牙。儘管刻意放慢了節奏,也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全部搞定。早飯我不打算吃了,準備八點就從家裡出發。

把報紙的邊邊角角都瞄了一遍,又看了會兒電視新聞節目,總算快到八點了。可要出發時我才發現行李沒帶齊,最後落得手忙腳亂地出了門。

開車沿環七大街南下,在高圓寺從輔路上了甲州街道,之後一路西行。因為是周六,天氣又很和煦,出門旅行的人似乎很多,前後都擁擠着一看就是周末出來兜風的車。

過了環八大街,又開了幾分鐘,路左方出現一塊寫着「ROYAL

HOST」的招牌。我把車停到停車場,走進店裡。沙也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讓你久等了吧?」看到她面前的茶杯已經空了,我問道。

沙也加搖搖頭,「是我到得太早了,我還以為路上會很堵。」

昨晚我們在電話里商定,她先搭出租車到這裡,再由我開車載她過去。

我點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

「今天天氣不錯,真是太好了。」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說。

「是啊,不過聽天氣預報說,晚上會變天。」

「哦,是嗎?」

「是啊。我打電話問了長野的天氣預報。」

「你想得真周到。」

看來那一帶天氣多變啊,我思忖着,不經意地瞥了眼她身旁,那隻LV提包裝得鼓鼓囊囊的。昨晚我已經跟她說過,我們準備當天來回,這麼短的時間,一個女人也需要帶這麼多東西嗎?我不禁有點迷惑。不過問這個問題也很突兀,我還是閉上了嘴。提包旁放着一個紙袋,裡面裝的應該就是相冊。昨晚她在電話里主動提出要帶給我看的。

服務生過來送上我們點的東西。我就着咖啡吃三明治,時不時瞄一眼沙也加。她正用淺底的小勺吃冰淇淋,那伸出粉紅色舌頭舔冰淇淋的模樣和以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我朝她的左腕投去一瞥,發現她戴的手錶和上次不一樣,皮質的錶帶很粗。我猜想是為了更好地遮住傷痕。

吃完早飯,我們出發了。沿着甲州街道繼續西行,不久調布高速公路入口的指示牌就出現在眼前。

「我帶了CD,放來聽聽吧?」

駛入中央高速,車速穩定在一百公里後,沙也加客氣地問道。我車上安裝了CD播放設備。

「好啊,什麼歌?」會不會是Yuming的歌呢,我心裡想着,出聲問道。以前她常放Yuming的歌給我聽。

喇叭里傳出皇后樂隊的歌,但不是原唱。沙也加說,是喬治·邁克爾唱的。

「其他還聽些什麼歌呢?」

「邦喬維之類的。」她回答。她的愛好全變了啊,我在心裡感嘆。這也難怪,畢竟我們之間有那麼久的空白。

堵車不算嚴重,大約一小時後便到了須玉。但我們等了好一會兒才出了收費站,因為去清里的車太多了,幾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組合。想必在旁人眼裡,我們也是一對來享受周末的情侶吧。事實上在學生時代,我們的確去清里住過一次。記得當時我們住在仿佛圖畫書上才會出現的那種簡易旅館裡,吃的是味道不怎麼樣的法國菜,那手工紅腸真是難吃死了。

正當我們混在車流中,沿着銀杏樹成列的國道一四一號線——也就是俗稱的清里線開始北上時,旁邊的沙也加突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