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死去的家 - 第2章

東野圭吾

「我還以為是我先到呢。」她站在餐桌旁說道,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我前面的事情提前結束,就先過來了。你別站在那兒,坐呀。」

她點了點頭,在我對面落座,向經過的服務生點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一如當初。

「你家住在這附近?」她望着餐桌問,不時偷眼覷我。

「不是,搭電車過來要換兩趟車。不過也不算很遠。」

「那為什麼要約在這裡見面?」她轉了轉眼珠,打量了一下大廳。

「我只是想找個我們倆住處中間的地點,不過還是離我更近一些啊。你現在是住在等等力吧?」

聽我這樣一說,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應該是對我知道她的住處感到意外。其實這是前幾天她在同學會上說的,我聽後便記在了心裡。這時她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我還以為我講話的時候你沒聽呢。」

「那我講的話你沒聽嗎?」

「聽了,你好像正在積極打拼啊。」

說到這裡,沙也加點的奶茶送過來了。等她喝了一口,我問道:「我家的電話號碼你是從哪兒打聽來的?」

「是工藤告訴我的。」

「我猜就是。」

工藤是同學會的組織者,那傢伙從前就很熱心,一到節日盛會更是活躍。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過去交往過,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電話,難免會讓他浮想聯翩。這一點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但她依然不管不顧,看來果然有很要緊的事情。

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到她面前。

「你住在練馬區?」她端詳着名片問。

「因為我想離大學近一點嘛。」我任職的大學位於豐島區。

「理學院物理系第七講座……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呢。」

「唯一的長進就是多了個助教的頭銜。」我自嘲地哼了一聲。

「很快就會變成副教授吧?」

「還早得很呢。」

沙也加凝視了一會兒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抬起頭。

「沒有其他的名片嗎?」

「其他?沒有了。這是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呢,文字工作……是這樣講吧?那天同學會上我聽人說,你也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哦,」我點點頭,啜了口有點變涼的咖啡,「那是打零工來着,連副業都算不上。」

「可是都在雜誌上連載了啊!」

「不過是三流科學雜誌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合適題材的時候,編輯部才會跟我約稿。」

那是一本由報社發行的月刊雜誌,其中有個欄目叫「科學家看社會現象」,內容是請被人們廣泛認為疏於世事的科學家針對社會熱點問題,從科學的角度發表看法。雜誌的總編輯和我們那兒的副教授很熟,本來是向他約稿的,但那位副教授說不想寫這種無聊的文章惹人笑話,就推給了我這個直接下屬。我記得第一期的標題是「關於職業棒球的選秀制度」,之後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

「不瞞你說,一聽說上面刊登了你的文章,我馬上去圖書館找那本雜誌,不過沒找齊,只拜讀了其中三期。」

「是嗎?怪難為情的,我的文筆很糟,讓你見笑了。」想起沙也加過去念的是文學系,我便這麼說道。

她搖了搖頭,「寫得很精彩,而且主題也饒有趣味。」

「那就好,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讀者的感想。」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望着她的臉問,「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沙也加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在最後確認自己的決定,而後拿起旁邊的提包,從裡面取出一個茶色信封。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掉出一根黃銅色的金屬棒和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到我面前。原來那看似金屬棒的東西是把黃銅鑰匙,手握的部分是個獅子頭像。我展開那張紙,是一幅黑墨水畫的簡單地圖。

我抬起頭:「這個是……」

沙也加緩緩開口:「我父親的遺物。」

「你父親過世了?」

「去年這時候走的,死因是心肌梗塞。」

「是嗎……」我並無特別的感慨,畢竟我和她父親從未會面。

我握了下黃銅鑰匙,沉甸甸的。那張手繪地圖看似是通往某處的路線圖,圖上唯一標註了地名的,是右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車站。

車站名為「松原湖站」,印象中這是長野小諸那一帶的車站。「那麼,這些東西怎麼了?」我問。

「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圖上畫的這個地方,」她說,「和我一起。」

我錯愕地瞪大雙眼。「我?和你?為什麼?」沙也加伸出右手,從我手中拿過黃銅鑰匙。她的指尖碰觸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細長的手指異常冰涼。

「我至今都對父親生前的行蹤無法釋懷。」她靜靜地開口道,「父親愛好釣魚,假日時常一個人出門,但有時又會發生很奇怪的事情,比如出門的前一天什麼準備都沒做,沒買魚餌,釣具也不齊,這種情況豈不是鐵定會空手而歸嗎?不只如此,回來後連魚竿也不整理,平常他可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呢。」

「你認為他是借釣魚的名義去了別的地方?」

「我只能這麼想了。」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嗯……兩三個月一次吧。當然我去上學或上班的時候是不得而知的。」

「關於這件事你問過他沒有?」

「問過一次。我問:『爸爸,你真的是去釣魚嗎?』他回答:『當然是真的,這還用問嗎?不要因為我沒釣到就嘲笑我哦。』雖然沒挨罵,但他的口氣明顯不太高興。我確信他是在說謊,不過當時我以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會了。我母親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你的推測很合理啊。」我兩肘支在餐桌上說。

「想到去世的母親,我心裡有些失落,但也有點期待,也許過些日子他就會把那個女人介紹給我。」她淺淺一笑,旋又恢復嚴肅的表情,「可是直到父親撒手人寰,那樣的女人也沒出現,證明我的猜測是錯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父親究竟去了哪裡,一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這把鑰匙和地圖,是在父親去釣魚時背的背包里發現的。」

「這樣啊。」我重又看了眼地圖,抬起頭,和她四目相對,「你猜想你父親是去了這張地圖上標示的地方?」

沙也加點點頭。

「然後你想弄明白那裡究竟有什麼,是嗎?」

沙也加再度點頭。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經喝光,於是作罷。

「那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沒必要跟着去了吧?」

「那個地方我很陌生,一個人去心裡不安。」

「那就約上別人一起去囉?」

「這種事我沒法拜託別人啊,而且我也沒有可以一起出門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着頭,兩手攀在椅子上,前後晃蕩着身體,這孩子氣的動作和過去一模一樣。

「我不太懂哎。」我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親的小秘密罷了,沒必要這麼着急啊。等你丈夫回來,讓他開車載你過去,就當一起出門兜個風不好嗎?你們還有女兒,一家三口——」說到這裡我戛然而止,因為她突然抬起頭,目光嚴峻地望着我。我有點驚慌失措地問:「怎麼啦?」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視線。看得出她是為了忍住淚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場合忍不住想落淚。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頭去,我也暫時緘口不語。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這其中一定有隱情。縱使對父親生前的行蹤抱有疑問,她也不可能只為這點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緣由後該如何處理,我卻還拿不定主意。我在心裡告誡自己,必須慎之又慎,因為我已經洞察到自己的弱點,就是內心深處懷有莫名的期待,或許和沙也加會再續前緣。沙也加微微抬起頭,眼圈並沒有紅。她似乎在為某事猶豫不決,一直望着遠方出神,但旋又注意到了什麼,緩緩收回目光。我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她是在看一對正走進咖啡廳的年輕情侶。個子嬌小的女孩穿着短到露出大腿根的裙褲,上身是件袖口寬鬆飄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則是polo衫搭牛仔褲,兩人的皮膚都曬得很黑。

沙也加望着他們,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襯衫袖子裡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學生時代我參加過田徑比賽,項目是短跑和跳遠。

她轉過臉直視着我,「你還記得高中時候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啦。」

「我也是。」說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將目光移向我的臉。「那初中時候的事情呢?還記得嗎?」

「有的記得,不過很多都忘了。」

「小學呢?」

「那麼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連同伴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

「但還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遊啊、運動會啊什麼的。」

「運動會我記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賽跑,最後沒拿到第一。」

「真的嗎?那還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問,「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學之前,你有記憶嗎?」

「你這可問倒我了。」我交抱雙臂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罵呀,不過具體的細節都記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說,「大概的印象還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周圍是些什麼樣的人。」

「差不多吧。」說着,我向她微微一笑,「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她重又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說:「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麼空白?」

「就是兒時的記憶啊。」她輕吸了一口氣,接着說道,「那時住的是怎樣的房子,鄰居都是怎樣的人,完全不記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個地方,就是為了找回記憶。」

講座是日本大學院系的構成單位,致力專門領域的研究,類似於專業。

02

「雖說不記得兒時的事,上小學以後的事情我還是有記憶的。特別是開學典禮時,媽媽牽着我的手,穿過小學的大門,沿着圍牆種着一排漂亮的櫻花樹,飄落的花瓣宛如吹雪般飛舞……」說到這裡,望着遠方的沙也加搖了搖頭,「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記憶就像完全脫落了一樣。」然後她求助般地看着我。

我鬆開抱着的胳膊,稍稍傾身向前。還沒有完全理解整個事態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樣呢?忘記往事的人多得是,誰也沒放在心上啊。」

「因為他們是隨着時間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樣,就不會耿耿於懷了。」

「你是說你和他們不同?」

「是的。其實我從上小學時就開始為這個問題所困擾了,為什麼我沒有任何兒時的記憶呢?要是我已經長大成人,想不起讀小學前的事情或許還很正常,可才上小學就這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嘛……確實有點奇怪。」

「因為太不可思議了,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幼兒園時候的事呢?父親回答說,因為那時我還小。但這個解釋無法讓我信服,我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不知不覺中,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煩惱。我很想徹底拋開,可又不知道怎樣才能拋開,一顆心沒個着落,總是莫名地覺得很孤獨、很恐懼。」沙也加兩手捂住胸口,做了個深呼吸。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問道。

「一點不誇張!」她自暴自棄地說,「完全是張白紙。連你剛才說的那種記憶碎片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