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級生 - 第2章

東野圭吾

經理,在體育團隊中主要負責事務性工作的職位,也稱領隊。

02

守靈從傍晚六點開始。包括十六個高三學生在內,棒球社所有成員全部參加。與宮前由希子交往甚久的高三成員自不必說,連高二的和春天剛剛入社的高一成員也個個陰沉着臉,比正式比賽中被對方逆轉淘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甚至想,假如去世的不是女經理而是一名普通成員,大家恐怕不會如此沮喪吧。從踏上開往寺院的電車的那刻,守靈似乎就開始了。

到達宮前家作為檀家的寺院時,那裡已聚集了為數不少的同級生。雖尚有部分女生拿手帕拭着眼角,但絕大多數人已完全從同級生去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他們如周一晨會前一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暢所欲言。更有不少傢伙似乎早已忘記這是什麼場合,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

「這算什麼啊。一點都不悲傷,就不要來參加什麼守靈!」楢崎薰怒目而視。

「你要是那樣說,恐怕絕大部分人都要回去了。」捕手吉岡良介縮起龐大的身軀,伸手掩着嘴說道。

「回去豈不是更好,省得礙眼!」似乎有意讓別人聽見,薰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瞧,那個灰藤老頭子怎麼來了?!」吉岡指指前方。寺院入口旁站着個瘦削男人,一頭花白頭髮倒梳在腦後。比起教師,他倒更像個缺德的律師。

我頓時興味索然。「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肯定是來監視學生的啊。分明像在學校一樣,用同樣的眼神盯着學生。」

正如薰所言,灰藤鬆弛的眼瞼下那雙混濁的眼睛目光凌厲,骨碌碌轉動着,和在學校正門前檢查學生服裝時一模一樣。

「既然老頭子在,那個謝花老太婆肯定也在。」吉岡四下張望,「果不其然,到底來了!」

一個女教師正歇斯底里地高聲呼喊,試圖讓亂鬨鬨的學生站好。「快站好,不要閒聊了。如果有心悼念宮前同學,就給我安靜下來。這樣對死者家屬未免也太不敬了。喂,說你呢,把扣子好好繫上。還有你,襪子怎麼不是白色的!」

這個中年女人習慣一說話就眉頭蹙起,頸部青筋暴凸,活像一隻臉上刻滿清晰皺紋的老母雞。她就是在學生們的傳說中能把即將綻放的花兒嚇得縮回去、無法稱之為女人的御崎藤江。我們將御崎和頭髮花白的灰藤並稱為「修文館高中的老頭老太」。此外,兩人也同屬嫉妒我們大好年華的老頭子老太婆集團—所謂的學生指導部。

御崎藤江向我們這邊走來。「你們是棒球社的吧。社長呢?」

「我是。」

「哦,知道怎麼燒香吧?」

瞧不起我們嗎?這個臭老太婆!我默默地點點頭。

「燒完香,大家就趕快回家。絕對不允許到處亂走!」御崎着重強調了「絕對」二字。她噴出的氣息里混雜着讓人噁心的臭氣,我忍不住背過臉去。「真是個囉唆的臭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靈儀式當成什麼了啊?!」御崎藤江走後,不知何時在我旁邊冒出來的川合一正咕噥道。

我們排成長隊,等待燒香。兩人一組,依次上前。我和川合一起。

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時,由希子的臉龐驀地出現在我腦海中。她半張開粉色的嘴唇小聲說道:「你是認真的吧?」

你是認真的吧……

與那時相仿,同樣揪心的感覺。

唯恐祈禱時間太長會令後面的人生疑,我把手放歸原處,睜開眼睛,沒想到川合依然雙手合十。

循規蹈矩地燒過香,我們被幫忙料理後事的大嬸帶到備好茶和點心的房間。這兒也有學生指導部的老師,剛喝上一口茶,他們又開始絮絮叨叨催促我們趕緊回去。我故意優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再續上一杯。其他成員也對呼喊不迭的老師視而不見,大口大口地嚼着點心。等我們起身離開時,盆里的點心已一掃而空。幫忙的大嬸「哎呀呀」地好不吃驚,但毫無不快之色,隨即又將茶點補足。備好的食物如果最終仍堆積如山,肯定更讓人難過。

「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會兒。」出了寺院解散後,川合一正走到我身邊說。

「再待一會兒?」

「真正的守靈是要陪伴逝者整個晚上吧。不過我不會那麼做,只想再待上一小會兒。」

「哦。」「那我也再待一會兒吧」之類的場面話到了嘴邊,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別着涼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點點頭邁步走開。回頭一瞥,川合正倚着寺院的垣牆仰望夜空。

歸來的電車上,其中一程我與楢崎薰同行。

「經理用的日誌被由希子帶回家了。等心情平靜了,我還得拿回來。」薰抓着吊環,茫然望着窗外說道。

「今後可要辛苦你了。」

「不要緊,反正高一的時候也是我一個人。只是,到底有些……」

她沒再說下去。我想後面可能要續上「寂寞」之類的詞吧。

楢崎薰作為經理加入棒球社,是在我們高一的時候。她的工作是徵收社費、將訓練安排寫到仿造的高級紙上或添加到日誌里。她連女生很少會做的比賽計分也會,但從來不給社裡的成員清洗制服或打掃房間什麼的。

「所謂經理,是為促進社裡各項活動順利開展而進行管理的人,不是打雜的,當然也不是大家的老婆,不可能給大家洗短褲。你們要是不樂意我就不幹了。」她向當時的社長聲明。社裡的成員都不敢惹怒這難得加入的一點紅,最終一致應允了她的條件。

修文館高中棒球社此前從未有過女經理。薰身材嬌小,纖長的睫毛和閃爍不定的大眼睛是她最為動人之處。可以說,她擁有媲美偶像明星的俏麗容顏。

升入高二後,宮前由希子也加入了棒球社做經理。似乎是楢崎薰邀請了她。她是那種膚色白皙、端莊文靜的女生,相比於棒球社的經理,倒讓人覺得更適合茶道花道社或文藝社。身材修長、眉目清秀的她立刻被眾學長爭相追求,可她與誰都不曾交往,也未接受社外男生的追求。

我知道其中的緣由,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川合果真很喜歡由希子啊。」楢崎薰似乎與我思考着同樣的事,小聲說道,「看樣子他受的打擊很大。」

「每個人都受了打擊。」

「你也是嗎?」

「嗯。」

薰睜大眼睛仔細端詳我,隨後小聲說了句「哦」。

我正要問她想說什麼,薰的目光移到了我背後。回頭一看,水村緋絽子正站在我身後。

「守靈歸來?」緋絽子直直盯着我,眼神讓人聯想起裝腔作勢的貓。

我稍稍側身,努力裝得面無表情。「是啊,水村你也是吧?」

「嗯,我和由希子高二時同班。」她褐色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我。

「在寺里沒有看見你啊。」

「我第一個燒了香,之後便去喝茶了。」緋絽子終於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了薰。「楢崎,你和宮前同班。關於事故,你知道什麼詳情嗎?」

「幾乎一無所知。」薰答道,「水村,你聽說了些什麼嗎?」

緋絽子停頓片刻,瞥了我一眼,搖搖頭。「不知道。」

「這樣啊。」薰微微點頭,將臉轉向窗外。

三人都緘默不語,一股凝重驟然襲來。

「好像打擾你們了,我去那邊啦。」說着緋絽子轉身走向旁邊的車廂,窗口吹進的風拂過她烏黑飄逸的髮絲。

「我不怎麼喜歡她。」水村緋絽子的身影消失後,薰說道,「怎麼說呢,有點兒難以接近,像女王似的。」

「她自命清高嘛,大家都這麼說。」我毫不在乎地說。但不得不承認,這樣貶低她,有種按住發痛牙齒的快感。

「聽說她父親是東西電機的專務董事。家裡有錢,又是那樣的美女,自命清高也無可厚非。」薰說完,瞬間又想起什麼似的皺起眉頭,「她怎麼會跟你搭話呢?你們沒有同班過吧?」

「啊……確實沒有,但之前什麼時候說過話。」這樣的回答並不合理,我一時有些不安。薰不無懷疑地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很快,薰到站了。

「那麼,明天見。」

「嗯,要打起精神來哦!」

聽我這麼說,薰微微一笑,說句「是啊」便下了車。

車廂里空了很多,我找個座位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正考慮着宮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事,覺察到有人坐到旁邊。我感覺有些異樣,斜眼一看,是水村緋絽子。我頓時坐立不安,靠近她的身體一側開始發熱,腋下也滲出汗水。

「剛才我說謊了。」緋絽子目視前方。

「說謊?」我把臉轉向她,「說了什麼謊?」

「關於事故,我說一無所知。但我也許知道你們不知道的事。」

「聽說由希子衝上馬路,被卡車撞了。難道不是嗎?」

「沒錯,確實是那樣。」水村緋絽子緩緩轉過臉。四目相對,我急忙移開視線。

「只不過,」緋絽子說,「她似乎不太正常。」

「怎麼回事?」

然而緋絽子馬上噤了聲。電車即將到站,我不免有些焦躁。她在這站下車。

「到底怎麼回事?」我再次詢問。

「由希子,」緋絽子站起身來壓低聲音,「懷孕了。」

「啊?」我仰起臉。

「千真萬確。」她低頭望着我,說完徑自走向出口。

寺院所屬的信徒家庭,亦是寺院的經濟來源。

03

從車站步行十幾分鐘便是我家。在整齊劃一的住宅區內,我家是鱗次櫛比的數十棟樓房中普普通通的一棟。

打開門,玄關處一雙嶄新的女式運動鞋隨即映入眼帘。我自然知道那是誰的,連忙脫下鞋子進了房間。

「不是明天出院嗎?」一進客廳我立刻問道。

妹妹春美正坐在沙發上與父親玩拼圖遊戲,母親在廚房裡準備晚飯。

「你回來啦。我感覺身體不錯,就求醫生讓我提前一天回來了。」春美微笑着回答。小樹枝般瘦弱的手腳、欠缺圓潤的臉頰、過於蒼白的膚色,全然稱不上健康,但看起來倒確實精神飽滿。

「明天去上學嗎?」

「明天休息,後天去。爸爸說送我去學校。」春美興致勃勃地說。

「爸爸工作那邊沒有問題嗎?」我問正擺弄拼圖的父親。

「一天倒是還沒問題。」父親背對着我回答。一說起春美,他總是這樣只給我背影。

「莊一,好好撒鹽了嗎?」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你去守靈了吧?」

「撒了。」我才沒做那麼麻煩的事,但怕她囉唆,便順口應付。況且,現在我不想提守靈的事。

「誰去世了呀?」春美果然當即表現出關切。

「哦,」我決定矇混過關,「是同級生的奶奶死了。都九十歲了,老死的。」

「哦。」春美深信不疑地抿了抿嘴唇,點點頭。

「啊,對了,前些日子你說的滿是小貓的圖冊,我借來放在房間裡了。過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