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字殺人 - 第3章

東野圭吾

04

兩天後,是川津雅之的葬禮。我搭乘冬子駕駛的奧迪去了他在靜岡的老家。高速公路出人意料地通暢,所以從東京到他的老家只花了兩個小時左右。

川津的家是一幢兩層的木結構樓房。房子周圍是一個環繞着籬笆的、寬敞的院子,院子被打造成一個家庭菜園。

大門邊靜靜地站着兩位女性。一位年過六旬、滿頭銀髮的老婦人和一個瘦高個兒的年輕女子。大概是他的母親和妹妹吧。

前來參加葬禮的人中,有一半是他的親戚,另一半則是由於工作關係而認識的一些朋友。不知道為什麼,從事出版相關行業的人看起來總是和一般人不同。冬子在這些人中遇到了相識的友人,攀談起來。通過冬子的介紹,我知道那個膚色黝黑、小腹微微突出的男人姓田村,是川津雅之的責任編輯。

「不過,發生了這種事情,我只能說太令人吃驚了。」

田村慢慢地搖了搖圓滾滾的腦袋。

「聽說解剖結果顯示,他好像是在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晚上被殺害的,似乎是被毒死的。」

「中毒?」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聽說是一種農藥。好像是被毒死之後,再被人用鐵錘什麼的擊打了頭部。」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

「那天晚上,他好像去了一家常去光顧的店裡吃飯,據說通過當時他吃下的東西的消化狀態,可以很準確地推斷出他的死亡時間……啊,這些情況您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我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那麼,推斷出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幾點呢?」

「據說是十點到十二點左右。不過,其實那天我曾經約過他來着。我對他說,要是有時間就去喝幾杯。但是,他說早已有約,就回絕了我。」

「那麼,也就是說,那天晚上川津先生約了某人見面嘍?」冬子問。

「應該是這樣的吧。要是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就應該死纏爛打地追問他到底約了誰。」田村一臉懊悔地說道。

「這件事您對警察說過了嗎?」我追問道。

「當然了,他們現在也正在尋找和川津約會的對象呢。不過,好像至今也沒有找到什麼線索。」說完,他咬了一下嘴唇。

在靈前上完香,大家正打算回去的時候,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走近田村身邊和他打招呼。這個女人有着異常寬闊的肩膀,感覺上十分男性化,髮型也是充滿男孩子氣的利落短髮。

田村朝那個女人點點頭,接着問道,「您最近沒有見過川津先生吧?」

「是啊,自從那次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合作過。也許是川津先生覺得跟我合不來吧。」

男子氣十足的女人乾脆地回答道。但是,也許是因為她和田村並不是很熟,所以他們無關痛癢地交談了幾句後,她向我們輕輕點頭致意,從我們面前走掉了。

「那是攝影師新里美由紀小姐。」她離開後,田村小聲地告訴我們,「她以前曾經和川津先生一起工作過。兩人結伴遍游日本各地,川津先生撰寫旅行遊記,她則負責拍攝照片,好像在什麼雜誌上有個連載專欄。不過,據說兩人很快就散夥了。」

「這應該是一年前的事吧!」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對於川津的工作其實是一無所知的。也許,往後我會漸漸了解關於他的各種事情吧。但是,那些事情究竟有什麼用呢?

05

葬禮過後的第三天傍晚,最近一段時間一直疏於工作的我終於和以前一樣開始專心工作了,正在此時,文字處理機旁那部時髦的薄型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聽筒中傳來微弱的話音,好像是某人在真空管中說話一般,讓我覺得好像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問題。「對不起,請您稍微大聲點兒。」我的話音剛落,突然,話筒里傳來「啊」的一聲。

「這樣大小的音量可以嗎?」說話的是一位年輕女性,由於聲音有些沙啞,所以更加難以聽清。

「嗯,這樣可以了。請問是哪一位?」

「那個……我叫川津幸代,是雅之的妹妹。」

「啊……」我回想起參加葬禮的場面,當時我們只不過相互點了點頭便擦身而過。

「其實,我現在正在哥哥的房間裡,我想整理一下他的東西。」她依然用令人難以聽清的沙啞嗓音說道。

「是那樣啊,有什麼事情我能幫上忙的嗎?」

「不用了,沒關係的,我一個人應該可以應付的。今天就是簡單地整理一下,剩下的事情明天就全交給搬家公司了。那個……我給您打電話是因為有事和您商量。」

「商量?」

「是的。」

她要和我商量的其實是這麼一件事——在整理雅之東西的時候,她從房間的壁櫥中找出了大量的資料以及剪報。當然,那些東西可以作為雅之的遺物帶回靜岡老家,但是,幸代覺得如果那些資料能夠為和他比較親近的人帶來幫助的話,雅之會更加高興。所以如果方便的話,她想馬上叫快遞把那些東西送給我——

當然,對我而言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作為一名自由作家,川津在各個領域都有所涉獵,他的資料無疑是一座寶庫。而且,通過這些資料,也許我還能夠多了解一下生前的他。於是,我答應了她的要求。

「那我就儘快給您送去。我現在馬上就送到快遞公司去的話,還趕得上今天的收件截止時間——對了,除了這件事以外,您還有其他事需要我幫忙嗎?」

「其他事情?」

「就是……比如說有什麼東西忘在這個房間裡沒有帶走啦?或者是哥哥的遺物中有什麼您想要的東西啦?」

「我好像沒什麼東西忘記帶走的。」這時,我看見了放在桌上的手提包,那裡面放着他房間的備用鑰匙,「不過,倒是有一樣東西忘記歸還了。」

我說了備用鑰匙的事,川津雅之的妹妹告訴我將鑰匙郵寄給她就行了。但是,我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一來郵寄也挺麻煩的,而且我覺得最後再去一下逝去戀人的房間也不是一件壞事。不管怎麼說,我們也交往了兩個月。

「那麼,我等您。」直到通話結束,川津雅之妹妹的聲音始終是輕輕的。

他的公寓位於北新宿,一樓一二室就是他的住處。我按響門鈴,門口出現了一位我曾經在葬禮時見過的、瘦高個的女性。瓜子臉,挺直的鼻樑,無疑是個美女,可惜過於土氣的裝扮,平白糟蹋了難得的美貌。

「讓您特地前來,真不好意思。」她低下頭,替我擺放好拖鞋。

當我脫下鞋換上拖鞋的時候,房間裡面傳來了一陣響聲,接着有人探出頭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我在葬禮上見過的那個女攝影師新里美由紀。我們的目光一接觸,她便立刻低下頭,我帶着一絲疑惑向她點頭致意。「聽說她曾經和哥哥一同工作過。」雅之的妹妹告訴我,「她姓新里,也是剛剛才到。她說曾經受過哥哥的關照,因此希望幫忙整理。」

接着,她又把我介紹給新里美由紀,「這是哥哥的戀人,是一位推理小說家。」

「請多關照。」美由紀的聲音和參加葬禮時沒什麼變化,依然是很男性化的音調,隨後她又轉身走入房間。

「是您通知她明天要搬家的事嗎?」當美由紀的身影消失後,我輕聲問幸代。

「不是的。好像是她自己推測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會搬,所以才到家裡來的。」

「是嗎……」我感到有些疑惑,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房間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書架上將近一半的書都已經被收到大紙盒中,廚房中的壁櫥也已空無一物。電視機和音響則僅僅被拔下了電線。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幸代為我倒了一杯茶。看樣子這一類的日常小餐具還沒有被收起來。她又為雅之房間中的新里美由紀拿去一杯茶。

「經常聽哥哥說起您。」坐在我對面的她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道,「哥哥說您是一個很棒的女人,工作能力非常強。」

也許這無非是奉承客套之詞,但是卻沒有讓我產生厭煩的感覺,只是我的臉稍稍有些發紅。我喝了一口她沖泡的茶,開口問道:「您經常和哥哥聊天嗎?」

「是啊,因為他一兩個禮拜就會回一次老家。哥哥由於工作的關係,經常到處跑來跑去,所以我和媽媽老是期待着聽他說一些在各地遇到的趣事。我一直在家附近的銀行工作,因此對於外界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說完後,她也喝了口茶。我發現之所以在電話中她的聲音很小,是因為她的嗓音天生就是如此。

「這個,應該還給您。」我從包里拿出那把備用鑰匙放到桌上。

幸代盯着它看了一會兒,問道:「您是不是打算和我哥哥結婚?」

這真是一個叫我尷尬的問題,但是卻不得不回答。

「我們之間還沒說到這件事呢……一方面我們不想束縛對方,另一方面我們也都明白結婚對於雙方都是弊大於利。再者……我們之間還沒有充分了解。」

「您不了解他嗎?」她一臉的意外。

「不了解,甚至可以說……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我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被殺,一點頭緒都沒有。他的過去、包括之前做過什麼工作等等,我都沒有聽他說起過……」

「是嗎……工作方面的事情也沒有說起過嗎?」

「他根本不願意告訴我。」這樣說才更加準確吧。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幸代站了起來,走向堆放行李的地方,從一個裝橘子的箱子般大小的紙箱中取出一疊綑紮好的紙張放在我的面前,「這好像是我哥哥這半年中的日程安排表。」

的確,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各樣的預定行程,和出版社的接洽以及採訪等預定好像特別多。

我忽然想起也許他會把和我的約會也記在這些紙上,便連忙仔細查閱起他最近的日程。

在他被害之前的日程記錄中,果然寫着和我約會的那家店的店名以及時間,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看到這一行記錄,我的全身似乎湧起一股莫名的刺癢感。

接着,同一天白天的記錄欄中一行潦草的、小小的文字吸引了我的目光。

16:00

山森運動俱樂部

說到山森運動俱樂部,雅之好像是它的會員,他時不時地去那裡的健身房鍛煉。這樣的事情我還算清楚。

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最近傷了腳,照理說是不會去健身房的。難道那一天,他的腳已經康復了嗎?

「您怎麼了?」

因為我長時間沉默不語,川津雅之的妹妹以擔心的目光注視着我。

我搖搖頭,回答道:「沒什麼。」

雖然也許其中真的有什麼玄機,不過現在的我對自己已經毫無信心。

「這個可以借給我嗎?」我指了指手上的日程表。

「請拿去吧。」她微笑道。

話題就此打住,我們兩人的對話之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正在這時,新里美由紀從雅之的工作間走了出來。

「那個,我想問一下,川津先生的文件就只有那些嗎?」我感覺到美由紀的口吻中隱藏着驚訝以及些許的責備。

「嗯,就只有這一些。」

聽了幸代的回答,年輕女攝影師的視線稍稍下移,似乎正在猶豫着什麼。但是,她很快就抬起頭來,臉上流露出決心已定的神情,「不僅僅是那些書,有沒有其他工作方面的資料,或者是剪報簿之類的東西呢?」

「工作方面的?」

「您是不是有什麼特別想看的東西呢?」我問道。

她看向我,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我繼續說,「剛才,幸代小姐打電話給我之後,已經把他的資料全部送到我那裡去了。」

「已經送走了嗎?」她看起來更加橫眉冷目,接着又用那雙帶有怒意的眼睛看着幸代,「這是真的嗎?」

「嗯。」幸代回答,「因為我覺得這樣處理最好……有什麼問題嗎?」

我看到美由紀輕輕地咬了一下下唇,過了一會兒,她又把視線轉向我。

「那麼,那些東西明天就會被送到您那裡嘍?」

「這個,我也無法確定……」我看向幸代。

她點點頭,轉向新里美由紀,回答道:「因為是市內快遞,我想明天應該可以送達吧。」

「是嗎……」美由紀直挺挺地站着,低垂着頭,好像在思考着什麼問題,沒過多久,她再次抬起頭來,好像已經做出了某個決定,「實際上,在川津先生的資料中有一些我非常想看的東西。出於工作上的需要,我必須要……」

「是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也許是為了得到那些資料,她才來幫忙收拾的吧?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麼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說清楚呢?雖然心中湧起了種種疑問,但我並沒有立刻說出來。

「那麼,就請您明天到我家來吧。」我試探性地詢問她。她的臉上立刻閃過一抹放下心來的表情,「真的可以嗎?」

「明天應該沒什麼問題。那些資料,您明天一大早必須拿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