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字殺人 - 第2章

東野圭吾

我的話音剛落,她就笑了起來,「嗯,下次吧!」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冬子好像也是如此。這段無關緊要的插曲很快就被我拋諸腦後。

但是,就在幾周之後,我卻真的邂逅了川津雅之。他剛好也在我和冬子去的那間酒吧,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正在銀座舉辦個展的、胖胖的畫家。川津雅之的確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身高大概有一米八,皮膚被陽光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五官俊朗,身穿白色夾克,更顯出了他的帥氣。一發現冬子,他便在吧檯邊稍稍舉起手,向她示意。

冬子愉快地和他打了招呼,隨後把我介紹給他。不出所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即便聽冬子介紹說我是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他也只是滿臉疑惑地點了點頭。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會有如此反應吧。

之後,我們幾個便在那家酒吧聊了很久。當時哪裡來的那麼多話題,至今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至於到底聊了些什麼,現在已經全無記憶。我唯一能想起來的是聊天結束後,我和川津雅之兩人單獨步出了酒吧。接着,我們又去了另一家店,大約在一個小時後離開。我雖然有些許醉意,但還不至於要他送我回家,而他也並沒有堅持。

三天後,他打來電話約我吃飯。因為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他也的確是個不錯的男人,所以我沒有太多的猶豫就接受了邀請。

「推理小說的魅力到底在哪裡呢?」

走進賓館的餐廳,點完食物,剛喝了一口杯中的白葡萄酒潤潤喉,他便提出了問題。我想都沒想,就機械性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嗎?」他追問道。

「要是知道的話,我的小說就能賣得更好了。你是怎麼想的呢?」

他撓了撓鼻子,認真地說:「推理小說的魅力應該在於虛構吧。現實中的事件有許多是難以區分黑和白的。也就是說,正義和邪惡的分界線是很模糊的。所以,雖然提出了問題,卻很難指望有適當的結論,永遠只能看到真相的冰山一角。在這方面,小說卻能實現我們的願望。小說就像是一個建築物,而推理小說則是這個建築物中最讓人花費心血的部分。」

「也許是這樣的吧。你也曾經為了正義和邪惡的分界線而煩惱過嗎?」

「那個嘛,當然有嘍!」他微微揚起嘴角。

應該是有過吧,我這樣想。

「那有沒有把那些寫進你的文章中呢?」

「也寫過。」他回答,「當然,不能寫進文章中的東西也有很多。」

「為什麼不能寫?」

「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的問題似乎令他有一絲不快,但他很快就恢復了溫和的表情,換了個話題,聊起了繪畫。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了我家。我的房間中到處留有前夫生活的印記,令他頗有些手足無措,但是,沒過多久,他也就習慣了。

「他是個新聞記者。」我說起前夫的事,「是一個幾乎不着家的男人,到最後,他再也找不到回這個家的理由。」

「所以,他就再也不回來了嗎?」

「正是如此。」

川津雅之在前夫曾經擁抱過我的床上,用遠比前夫溫柔的動作和我做愛。纏綿過後,他用手環繞着我的肩膀,對我說,「下次到我家去吧!」

我們每周總要見一兩次面。大部分都是他來我家,有時候,我也會去他那裡。聽說他至今單身,從沒結過婚,但是,他的房間卻整潔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個單身漢之家。我猜測也許是有人幫他打掃的吧。

我們兩人的關係很快就被冬子知道了。冬子來取稿件的時候,他也正巧出現在我家,因此根本沒有辯解的餘地。不過,似乎也沒有辯解的必要吧。

「你愛他嗎?」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冬子問我。「我很喜歡他。」

「準備結婚嗎?」

「怎麼可能!」

「是這樣啊。」冬子好像稍稍放下心來,吁出一口氣,輪廓優美的雙唇浮起一抹笑意。「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你們關係好,我當然很高興,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太投入。維持現在這種關係可是明智之舉噢!」

「別擔心,在這方面我可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之後,又過了兩個月。

我和川津雅之之間的關係一直維持在和冬子約定的那種程度。六月的時候,我們曾經結伴旅行,所幸的是,他並未提及任何關於結婚的話題。如果他真的宣之於口,恐怕我就不得不陷入煩惱了吧。

不過回頭想想,他要是提出結婚的要求也不足為奇。畢竟他已經三十四歲了,完全到了可以考慮婚姻大事的年齡。這樣說來,他是否也是一方面和我交往,一方面小心地將我倆的關係維持在一定的程度上呢?

但是,現在再考慮這些事情,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在我們相遇兩個月後,川津雅之在大海中告別了這個世界。

03

七月的某天,刑警來訪,告知了他的死訊。刑警比我在小說中描寫的還要普通,但卻頗具警察的風範——也許說頗具說服力更為恰當吧。

「今天早晨,有人在東京灣發現一具浮屍。打撈上來後,通過他隨身攜帶的物品,我們證實他就是川津雅之先生。」

一位四十不到、看起來身強力壯的矮個子刑警說道。在他身邊是另一個年輕的刑警,安靜地站在那裡。

幾秒鐘的失語後,我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身份已經確認了嗎?」

「是的。」矮個子刑警點點頭,「他老家在靜岡吧。我們已經請來了他的妹妹,進行了辨認。而且,通過齒模和X光片進行了比對確認,的確就是川津雅之先生。」

我默然無語。

「我們想要詳細地請教您一些問題,可以嗎?」矮個子刑警客氣地問。他們一直站在門口,門大敞着。

我請他們先去附近的咖啡店稍等片刻,刑警們靜靜地點頭離去。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門口,呆呆地望着門外。過了一會兒,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門關上,回到臥室換了一身外出的服裝。當我站在梳妝檯的鏡子前想要擦點口紅時,突然嚇了一跳。

鏡子裡是一張精疲力竭的臉,已經疲倦得無法再做出任何一絲表情。

我將目光從鏡中自己的臉上移開,調整了一下呼吸,再次面對鏡中的自己。這次鏡中的映像稍稍有了一些變化。我點點頭,總算接受了自己的模樣。我的確非常喜歡他,喜歡的人死了,感到悲痛也在情理之中……

幾分鐘後,我走進了咖啡店,與等候在那兒的刑警相對而坐。這家店我經常來,這兒也賣蛋糕之類的甜點。是一種低甜度、口味清淡的蛋糕。「他是被謀殺的。」刑警開門見山地說。

但是,我並沒有表現出吃驚的神色,這已經是意料中的事。

「他是怎麼被殺死的呢?」我問道。

「是以非常殘忍的方式。」刑警皺着眉頭回答,「他的後腦受到了鈍器的猛烈擊打,隨後被丟棄在港口邊,就像是一件垃圾一樣,被隨隨便便地扔在了那裡。」

我的愛人,像垃圾一般被人隨隨便便地丟棄——

刑警輕輕地咳了一聲,我從悲傷中抬起頭。

「那麼,死亡原因是顱內出血之類的吧?」

「不。」他停頓一下,重新端詳了我的臉之後,再度開口,「現在就下結論還為時過早。雖然後腦有受到重擊的痕跡,但是在正式的解剖結果出來之前,還無法斷言。」

「是這樣啊。」

換言之,也有可能兇手是以其他手段殺死他之後,再重擊他的後腦並拋屍。如果是這樣的話,兇手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我們還有一些問題……」也許是發現我開始陷入沉思,刑警及時地開口提醒我,「您和川津先生的關係好像相當親密吧?」

我點點頭,因為沒有任何需要否認的理由。

「是情侶嗎?」

「我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刑警接着詢問了我們相識的經過,我也一五一十地回答了。雖然不希望給冬子添什麼麻煩,但是最終,我還是說出了她的名字。

「您最後一次和川津先生交談是什麼時候?」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然後回答,「是前天晚上,他約我出去。」

那天我們先在餐廳吃了飯,隨後去酒吧喝酒。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什麼都聊……不過,其中……」我低下頭,注視着桌上的玻璃煙灰缸,「他曾經提到自己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

「嗯。」

我把前天晚上他說的話告訴了刑警。很明顯,刑警的雙眼一下子放出了熱切的光芒。

「也就是說,川津先生其實自己早就心中有數嘍?」

「但是,他也無法肯定。」

的確,他並沒有斷言自己真的有什麼線索。

「但是,您對這件事是毫無頭緒的吧?」

我點點頭,「我什麼都不知道。」

隨後,刑警又詢問了他的朋友、工作等情況。對這些,我幾乎一無所知。

「那麼,請問您昨天在什麼地方?」

最後的一個問題是要我提供不在場證明。對方之所以沒有提出昨天的具體時間點,也許是由於尚未推斷出正確的死亡時間。然而,就算他們能夠提出精確的時間點,對於我的不在場證明也沒有任何作用。

「昨天一天我都待在家裡。」我回答。

「在工作嗎?如果您能證明,對我們的工作將會很有幫助。」刑警雙眼緊盯着我。「很遺憾……」我搖搖頭,「這我恐怕無法證明。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人來過。」

「真是遺憾啊。遺憾的事情總是那麼多。那麼,我們就告辭了,百忙之中前來打擾,真是抱歉。」刑警邊說邊站起身來。

當天傍晚,不出我的意料,冬子出現了。她氣喘吁吁,似乎是一路急奔來到我家的。我開着電腦想要工作,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便拿過一罐啤酒。在喝酒之前,我大哭一場,直到哭累了才開始喝起酒來。

「你也聽說了?」冬子盯着我的臉問道。

「刑警來過了。」我回答。

聽了這話,她有些驚訝,可不一會兒,就覺得理所當然般接受了我的答案。

「你知道些什麼嗎?」

「雖然沒有什麼頭緒,可我知道他被人盯上了。」

我把前天和川津雅之之間的對話告訴了張口結舌的冬子。和剛才那個刑警一樣,她看起來無限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就沒有採取什麼對策嗎?比方說,和警察談一談之類的。」

「我不知道。但是,他不去找警察,恐怕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她再次搖了搖頭,「那你也沒有任何線索嗎?」

「當然沒有。因為……」我停頓了一下,「因為,關於他的事情,我幾乎是一無所知的。」

「是那樣啊。」冬子看起來有些失望,露出了和白天那個刑警一樣的表情。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想關於他的事情。但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和他之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去侵入對方的領域。這樣說來,這次的事件應該是發生在他的領域當中的吧……噢,對了,你喝啤酒嗎?」我問冬子,她點點頭。我走進廚房幫她拿了一罐啤酒,這時,身後傳來了她的聲音。

「在他說過的話裡面,就沒有其他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了嗎?」

「最近我們好像沒怎麼聊天。」

「一定會說些什麼的吧,不會一見面就上床吧?」

「差不多就是那樣。」話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的臉頰猛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