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笑小說 - 第2章

東野圭吾

這次寒川落選就好了,廣岡想,何必讓灸英社占便宜。萬一這次寒川得了獎,下一部由我們出版的作品卻沒獲獎,那就麻煩了。這次落選吧!落選吧!「我也從心底祈禱他獲獎。」廣岡說完,喝起了送上的啤酒。

就在這時,寒川心五郎慢吞吞地走了進來。他身穿西裝,頭髮看來剛去美髮店打理過。三個編輯馬上站起身。

「哎呀,你們好你們好,特意趕來辛苦了。怎麼,連廣岡君也來了?」作家含笑說着,居中落座。

「這麼重要的日子,當然要來了。」廣岡諂媚地笑道,「今天老師也難得地穿了身西裝。」

「哦?是嗎,很難得嗎?不過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偶爾穿穿西裝也不錯。」作家顯得有點意外。

這人還是老樣子,一眼就看得透,廣岡心想。這會兒就惦記開記者招待會未免太早了吧,他就是在這種地方叫人鬱悶。

「這套西裝非常適合您。」廣岡說。

鶴橋招來店員,吩咐可以上菜了。

果然不該穿西裝嗎?寒川窺探着幾個編輯的表情暗忖。說不定一下就看穿我預備獲獎的心思了。看來我平時跟這些人在一起恐怕從沒穿過西裝。真失敗!

「大家不是都很忙嗎?」寒川環視着三人。

「哪裡,唯有今天,再重要的工作也要擱到一邊。」廣岡說。

「聽說扁桃社的駒井待會兒也要過來。」神田加上一句。

「哦,扁桃社啊。」

怎麼,就來個小編輯駒井?寒川撫着下巴。部長不來嗎?總編又是怎麼回事?以前見面的時候,明明表示過期待我獲獎的。難道他是去望月或乃木坂那裡了?

菜上桌了。神田說了聲「先干一杯」,率先舉起啤酒杯,其他人也依樣而為。寒川也微微舉起啤酒杯,一口喝乾,爾後再度觀察起三個編輯的表情。

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呢?是確實認為我會獲獎而來到這裡,還是覺得根本沒什麼指望,只不過礙於情面迫不得已才過來?

「依我看,」寒川悠閒地靠着椅背,架起腿來,「望月是最有力的候選人,能與他抗衡的則是乃木坂。」

「是嗎?」神田一臉驚異。

「是啊。你要知道,像這種評選,往往不是採取加分法,而是採取減分法,換句話說,不是看作品有多少值得加分的優點,而是看有多少需要扣分的缺點。望月這次的作品,似乎很少有人指摘缺點,而乃木坂至少有鞠野老師賞識,鞠野老師一定會千方百計推薦她的。」

「聽老師這樣說,形勢不妙啊。」神田苦笑,「關鍵是老師的作品怎樣?」

「我大概沒希望。」寒川笑着搖頭,「我已經入圍過好幾次,獎項的評選是怎麼回事,基本上心裡也有數了,所以不知不覺就忘了自己也是入圍者,客觀分析起形勢來。這也算是習慣成自然了吧。」

「哪裡的話,我們之所以聚到這裡,就是因為相信老師一定會獲獎。」

「好啦,好啦,總之,我今天過來也沒抱奢望,就當是開個落選的慰問會而已。大家放輕鬆,放輕鬆。」寒川一口氣喝下半杯啤酒。

他說相信我一定會獲獎。寒川反覆回味着神田的話。這是他的真心話嗎?他不像個信口開河的人,和誰說話都很慎重。那麼他對我說相信我會獲獎,莫非有什麼根據?我……我……有獲獎希望嗎?

「唉,真盼着這件事早點完。」寒川嘆了口氣,「我自己倒不怎麼放在心上,可是吃不消周圍人的念叨。實際上我稀里糊塗差點忘了今天就是評審會,還是太太提醒我才想起來。交稿期限快到了,很多麻煩事。」

「是啊,確實是這樣。」廣岡連連點頭。

說什麼自己沒希望!廣岡給寒川的杯子倒上啤酒,心想,明明想得獎想得要命。老老實實說想得獎不就得了,裝哪門子腔呀。不過也好,既然擺出這種姿態,今天就算落選,也不會嘮叨個沒完了。即便我說先走一步,也不會硬留住我不放了吧。總之,結果一公布,我就得馬上採取下一步行動。最有希望的候選人大概還數望月,他現在正在銀座的酒店等消息,我得儘量趕上記者招待會才行。

門忽然被用力推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朝門望去,進來的是扁桃社的駒井。「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是你啊。」廣岡聲音里透着不耐,「嚇了我一跳,還以為協會秘書處有電話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駒井點頭哈腰地道歉,在椅子上坐下,「結果還沒公布嗎?」

「還沒有,不過我看快了。」神田再次看了眼手錶,「已經過六點了。」

「那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廣岡說,「一般都是將近七點時公布,如果爭執不下,也有可能拖到八點。」

「沒錯。應該來得及上NHK的新聞吧?」

「不一定,以往也有過拖得太晚,來不及上新聞的情況。」

「算了,這個無關緊要。」寒川爽朗地說,「別操心獎項的事了,來吃點飯,喝點酒,輕鬆一下吧。」

編輯們齊聲稱是,動起筷子。

現在評委們正在爭論些什麼呢?寒川邊吃邊想。吃的什麼他渾然不覺,啤酒也絲毫沒喝出味道。一旦發生爭議,評委的意見很可能會分成兩派,那麼就有兩部作品同時獲獎的可能性。如此一來,我豈不是也意外有望?說不定會由望月和我,或者乃木坂和我共同獲獎,這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文學獎本來就出人意料。寒川自覺心跳越來越快,掌心也驟然滲出汗水。就是,如果真是我得獎也不意外。評委心思變化無常,誰知道他們會忽然怎麼說。倘若情況如我所料,我就是幸福的獲獎者了,明天的報紙上也會登出我的大名。

「不知老師對自己有多少信心?」駒井問。

「信心?」

「獲獎的信心啊。老師覺得有幾成勝算?」

「這和之前的問題一樣,沒有多大意義。我就是再有信心,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吧?所以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坦白說,獲獎與否都不重要,因為我並不是為了獲獎而寫小說。」

「沒錯沒錯。」神田重重點頭,「老師的作品首先考慮的是令讀者獲得樂趣,這一點讀者是最明白的。」

「確實,常有讀者寄來慕名信這樣表示。」

「那,老師真的對今天的評審興趣不大嗎?」駒井問。

「還好吧。當然,如果得了獎,我也會欣然接受。」說完,寒川大笑。

無關痛癢。駒井忖道。這位獲獎也好,落選也好,都跟我毫不相干,獎金又不會分我一毛錢。我只是不得不幫忙張羅今晚聚會的續攤,還有其他種種麻煩事罷了。今晚不管鬧到多晚恐怕都得奉陪,真膩味。要我說啊,他落選了才好呢。「我這一周一直向神龕拜祝,祈禱老師一定要獲獎。」駒井握起拳頭,熱情洋溢地說道。

「拜神龕說起來是老一輩的作風了,你年紀輕輕的,怎麼也這樣。」寒川笑道。

想得獎。作家內心暗暗念叨。無論如何都想得獎!一旦得獎,小說的銷路就完全不同了。書店裡會擺滿我的書,寒川心五郎一躍成為重量級人物,信用卡也能輕鬆申請到,電視台說不定也會請我做節目。聽到寒川心五郎這個名字,別人也不會再傻笑着說「哎呀,抱歉,沒聽說過」,也能爭口氣給那些認定我是滯銷作家的親戚看看了。想得獎!這已經是第五次入圍了,總該輪到我得獎了吧。說什麼都想得獎!一定要得獎!

「其他人肯定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寒川取出香煙,不慌不忙地銜上一根。

鶴橋馬上用打火機替他點燃。

「您是指望月嗎?」

「對,還有乃木坂。她應該也覺得自己這次有望獲獎。」

「是嗎?可乃木坂說過,這次該是寒川老師得獎了。」

「那只是社交辭令罷了。她知道你是我的責任編輯,才會那樣客氣一番。」

當真?乃木坂當真這樣說過?會說這種話,想必有某種理由吧?莫非她從誰那裡得到消息說形勢對我有利?哎,到底是怎麼回事?作家夾着香煙的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

當然是社交辭令了。鶴橋在心裡嗤笑。

「我看未必,乃木坂老師還說看了您的作品很受感動。」

「哦?那想來是恭維話。」寒川急急吸了口煙。

乃木坂倒也挺討人喜歡的。不對,搞不好是她認為自己的作品更勝一籌,才會這麼逍遙地說客氣話。沒錯,一定是這樣。有什麼了不起,那個狂妄的小丫頭!

我沒去乃木坂那裡,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氣?鶴橋很在意這件事。總編應該會替我委婉地解釋吧,比如「鶴橋很想和乃木坂老師一起等待結果,但不能不去寒川老師那裡」什麼的。要不然乃木坂獲獎時,我豈不是不好意思趕去見面。啊,可惡!就不能早點決定嗎,反正不是乃木坂就是望月。待在這種地方,沒勁透了。

門開了,身穿黑衣的店員探頭進來。

「請問神田先生在嗎?」

「我就是。」神田稍揚起手。

「有您的電話。」

室內瞬間安靜下來。

神田離開後,眾人依然沉默不語。最後還是作家打破了沉默。

「啊哈哈哈哈。」他大笑,「看來我猜得不錯,這次又是個安慰獎。要是真的獲獎了,應該是找本人聽電話。」

「我看也不一定。」廣岡說得這一句,後面就接不下去了。的確如此。他想。我從沒見過通知獲獎的電話不打給作家本人,卻打給編輯的情況,這下他確定落選了。

「沒什麼,」寒川用異樣熱切的聲音說,「不管怎樣,今天要好好喝一場,難得都聚在一起。鶴橋君,來喝一杯!」

「啊,謝謝。」見作家伸過啤酒瓶給自己倒酒,鶴橋連忙拿起杯子去接。

他果然沒指望了呀,那獲獎的是誰?要是望月倒不必着忙,要是乃木坂,非得設法趕過去不可。鶴橋心不在焉地喝着寒川給他倒上的啤酒。

「那麼,獲獎的是誰呢?」寒川說,「是望月,還是乃木坂?我們來賭一把吧。」作家臉上禁不住直抽筋,僵硬地堆出奇妙的笑容。

可惡!可惡!可惡!我又落選了嗎?為什麼獲獎的不是我?我哪裡不夠資格了?我啊,我啊,可是在這行打拼了三十年了,照理說總比那些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寫得有深度。為什麼這一點總是得不到認同?評委根本不了解我的水準。

「不要緊,就算這次不行,下次一定穩穩到手。」廣岡說,「就用給我們社寫的小說來競爭獎項吧,下回絕對沒問題。」

「哎呀,我不是說過了麼,我並不熱盼着獲獎。」

「您別這麼說嘛。」

問題在於落選的原因,廣岡搓着手思索。連續五次落選,說明寒川的作品可能根本不入現今評委的法眼。倘若如此,就需要重新考量了。不管他再努力幾次,也只能落得同樣結局。望月和乃木坂不知是誰獲獎,即便落選的那位,與眼前這位落選作家相比,今後獲獎的可能性也高得多,我應該先去燒燒冷灶才是上策。

「失陪一下。」駒井起身離席。他是去上洗手間,但同時也另有目的。

受不了,在裡面都喘不過氣了。從房間出來,他用力做了次深呼吸。簡直就像在靈前守夜。寒川老師表面還在逞強,其實一看就知道他的沮喪勁兒。這麼鬱悶的地方要早點離開才是,找個什麼理由溜掉呢?不過,聽說他落選,倒是鬆了口氣。

洗手間旁邊有部電話,神田正站在那裡接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作家覺得這時必須努力表現開朗,但還是忍不住反覆問自己。為什麼總是我落選?我那部作品為什麼得不到應有的評價?他的額上開始淌下黏熱的汗珠。

我明白了。是那些評委忌妒我的才能。對,一定是這樣。他們滿懷危機感,唯恐我的名字和作品一旦廣為流傳,就會搶走他們的讀者。他們害怕寒川心五郎,一心只顧着害怕了。這些人心胸何等狹窄啊!真是一幫卑鄙小人。他們就是靠這一手保住自己地位的。可惡可惡可惡!怎麼會有這種事?怎麼會有這種事?他感到頭腦發熱,手腳卻出奇地冰冷。

獲獎的是誰啊,快點跟我說了吧!鶴橋坐不住了,恨不得馬上起身離去。是乃木坂嗎?如果是她,我得火速趕去道賀。

這位大叔恐怕已經不中用了。廣岡望着作家紅得異樣的面孔想到。回顧過去,他第一次入圍的作品是寫得最好的,之後作品的水準便慢慢下滑了。這次他的小說能入圍,多半也是託了出版商正好是獎項贊助單位灸英社的福。他也有把歲數了,只怕指望不大。

門咣的一聲開了,駒井沖了進來。

「老師、老師、老師!」駒井一把抱住寒川。

「怎麼了?」

「恭喜老師!恭喜!」

「恭喜?難道是……」

「對,您獲獎了,恭喜!」

「咦!」寒川雙眼圓睜。「消息確定嗎?」廣岡問。

「確定,神田邊聽電話邊比了個勝利手勢。」

「啊!」廣岡和鶴橋同時大吼。

「祝賀老師!」鶴橋一把抓住寒川的右手。

「終於功夫不負苦心人,我就說我相信老師!」廣岡緊緊握住寒川的左手。

「我……獲獎了……」作家站起身。

獲獎了!終於獲獎了!這不是夢!我獲獎了!苦節三十年,終於……終於……終於……我……我……我……獲獎了……獲獎了……獲獎了!

「呀,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