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小說 - 第2章

東野圭吾

「哇啊!」福島保大叫起來,「我要坐下,我累死啦!」

「噓——」洋子把食指豎到唇前,「安靜點,你看,別人都沒大喊大叫,對吧?乖哦。」迫於周遭眼光的壓力,她不得不出聲教訓兒子,但心裡並不覺得兒子有什麼不對。

幹嗎幹嗎!不就是小孩子聲音大了點嘛,至於個個一臉厭煩的樣子嗎?這么小的人兒,怎麼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纖細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們看哪,他這臉蛋多可愛,看到這張小臉,誰還生得了他的氣?下回他就要去報名參加兒童模特甄選,而且穩選得上,因為他長得這麼討人喜歡。很快他就會成為明星,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到那時候,他才不會再搭這種爛電車呢!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島保開始怪聲尖叫。

真想把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從報告上抬起頭,瞪着旁邊大吼大叫的小孩。為了明天的會議,他必須牢牢記熟手上的報告內容,所以連搭電車時都在抓緊埋頭細看。可自從這對該死的母子上了車,他就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小弟弟,要不要坐我這兒呀?」浜村沖小孩開口。小孩看了看他,又忸忸怩怩地抬頭看媽媽。

「啊呀,這怎麼好意思。」女人的語氣帶着幾分歉意,手裡卻早把小孩推了過去,用肉麻的語調對他說:「那你就乖乖去坐吧。」

浜村剛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飛快撲上座位,面朝車窗跪在位子上。

「哎呀,不可以這樣,要把鞋子脫掉。」媽媽替小孩脫掉鞋子。

「這孩子真可愛。」浜村諷刺地說。到底哪裡可愛了?簡直跟猴子沒兩樣。兒子不懂事,當媽的也傻乎乎的,都給我去死吧!

「你過獎啦。」福島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張大了。是吧,很可愛吧?再多夸幾句呀。

可惜她的願望落了空,浜村再沒多說就走開了。

藤本就子心想,真是個蠢女人!這種女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吹氣似的胖起來,最後變得跟這厚臉皮的中年婦女一樣,缺根筋!遲鈍!完全不適應社會!

阿部菊惠心想,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愛瞪不瞪,我們家庭主婦可是很辛苦的。看那個年輕媽媽,光一個小孩就攪得她手忙腳亂了,這種滋味你很快就會懂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個媽媽像什麼樣嘛,我以後才不要變成她那副德行。還有那個小孩,一點都不招人愛,萬一我生出那種小孩可怎麼辦?不,不可能,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麼會呢!擠得真氣悶啊,就沒有人關心一下我?

葛西幸子心想,為什麼總有這麼多女人拖我們後腿?那個媽媽,還有這個孕婦,有沒有想過女人應該獨立自強?哎,討厭死了。就因為你們這樣,女人才會被男人看不起。啊,那個男的,又在看體育日報的下流新聞了,他到底長的什麼神經啊?

山本達三心想,旁邊那大叔還在嘩啦嘩啦地翻經濟日報,煩死人了。還有,那髮蠟的氣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別人想一想?

佐藤敏之心想,對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我啥都沒做,不過瞄了一眼脹鼓鼓的胸口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過了,而且來者不拒,只要給錢,跟誰都可以上床,電車裡瞟上幾眼算什麼啊?算什麼啊!

中倉亞希美心想,色老頭,盯着我看個沒完。瞧你那腦滿腸肥的模樣,我都快吐了。啊,那個學生也還在偷看我,這些人真是夠了!

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嗎?真的看不到嗎?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這姐兒迷你裙底的春光啊……

高須一夫心想,你這老太婆有完沒完,就不能往別的地方挪挪?我是不會讓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車為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們的辛勞支撐起來的,在電車裡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不對?一毛錢也不掙的老年人待在家裡就得了,少來妨礙我們這些社會中堅!

田所梅心想,這些傢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誰也不肯讓座。既然這樣,我反倒非要逼你讓座不可。你不讓座,我絕對不走開!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剛躲離那滿嘴蒜味的老頭,又來了杆老煙槍,身上的煙味簡直衝得要命,快得上肺癌死掉吧!

岡本義雄心想,可惡,完全沒有空座,怎麼會這樣?

電車再度靠站,車內廣播報出站名。

直到車門即將關閉時,打盹的河原宏才倏地驚覺,跳下電車。真是驚險萬分。

「呼,好險,差點坐過站。」他正要邁步向前,忽聽公事包里傳來咻咻的聲音,不由得心頭一凜,急忙打開包。那裡放着兩小瓶氣罐,其中一瓶的閥門沒擰緊,氣體正不斷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

這是受警察廳委託研製的自白氣體,人一旦吸入,就會忍不住把內心的想法盡數說出。

他看了眼手錶。這種氣體在被人吸入一定時間後才會生效。他回想自己搭上電車的時間,發現差不多快要生效了。

算了,電車裡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有什麼話不吐不快吧?

他望向軌道前方。

電車已消失無蹤。

泛指除JR(日本鐵路公司)外的各家私營鐵路公司。

追星阿婆

歌謠秀迎來了最後的高潮。

身穿金光閃亮西服的杉平健太郎,演唱着他最受歡迎的歌曲《雨戀音頭》,緩緩走向舞台中央。他微側着身,顧盼神飛,全場觀眾開始隨着旋律打起拍子。

勝田茂子大大地張着嘴巴,目不轉睛地盯着舞台,她已完全沉浸在現場的氣氛中。

就在這時,坐在她旁邊的老太太忽然站起來,從腳邊的袋子裡取出花束,風風火火地衝下台階。仔細看時,其他觀眾也同樣沖向台階下方的舞台。她們都拿着花束或紙袋,擁擠着圍在舞台前方,爭先恐後地把手上的禮物遞向杉平健太郎。

剛才從茂子旁邊起身的老太太用手壓着身旁婦人的腦袋,拼命把握着花束的右手向前伸,讓茂子聯想到極力向母親伸嘴討食的雛燕。

杉平拿着麥克風向她們走去,首先接過那位老太太遞出的花束,用握着麥克風的手臂抱住,再把空出來的手伸向她。老太太欣喜若狂地和他握手,那一情景從茂子的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

杉平彎下腰,很有禮貌地和其他觀眾逐一握手。握到手的觀眾都露出死而無憾的表情,各自回到座位。

坐在茂子旁邊的老太太也回來了。幽暗的光線中,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依然清晰可見。

杉平唱完《雨戀音頭》,謝過觀眾,帷幕便落了下來。但演出自然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全場觀眾不停地鼓掌,帷幕再度升起。杉平再次登上舞台,掌聲愈發熱烈。

返場後,杉平又唱了兩首歌,方才真正落幕。

茂子被其他觀眾推擠着走出劇場,腦中還有點恍惚。外面涼風習習,感覺很舒服。

邁步走向車站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劇場的宣傳板。「杉平健太郎特別公演」這行字旁邊,是杉平面露微笑的照片。他一身俠客裝束,因為在歌謠秀之前演出的劇目是《浪子戀情》。

宣傳板上的杉平眼神溫柔,仿佛正對茂子脈脈相望。她不禁心頭一熱。

「這是推銷報紙的人送的,我們家沒人去看,勝田太太你有沒有興趣?」前幾天茂子在公寓前遇到了隔壁主婦,那人一邊說一邊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張門票。其實茂子和她並不是很熟,大概對她來說,這張票送給誰都一樣。

門票上印着「杉平健太郎特別公演」的字樣。

「咦,杉平健太郎?」

「沒興趣的話,你就隨便處理好了,無所謂。」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啦……」

不等茂子說完,主婦已轉身走開。茂子再度望向手上的門票。她早就知道杉平健太郎這位演員,也聽說他的影迷都是中老年婦女。如同印證這種說法一般,茂子在醫院遇到的老人中,就有幾位是他的鐵杆影迷。但聽着她們的討論,茂子心中很是鄙夷,覺得何必這麼迷戀區區一個演員?為這種事花錢真是傻瓜。

而現在她拿到的,正是這位杉平健太郎的公演門票。

該如何處置呢?茂子忖道。若在往常,她會選擇把票賣給熟人,而且早早打好算盤,出價兩千元應該會有人要。但這天她忽然心血來潮,覺得偶爾看看這種演出也不賴。她並未抱任何期望,出門時只當是去消磨時間。

然而——

杉平健太郎本人太帥了。演戲的時候威風凜凜,唱歌的時候深情款款,談吐也令人如沐春風。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男人!

當晚,茂子興奮得久久無法入睡。

次日早上六點一醒來,茂子就伸手拿起昨晚放在枕邊的宣傳冊。浪子打扮的杉平健太郎溫柔地微笑着。光是看着這張照片,就仿佛重溫了昨晚的興奮感受。

那出戲真好看啊,還有那首歌……

她還想去一次。看宣傳冊上的介紹,公演為期三天,今天和明天還將繼續演出。

可已經沒有免費票了,要去就得自掏腰包,從生活費里拿出好幾千元。一念及此,她就覺得胃隱隱作痛。

勝田茂子在鄰里老人間出了名的小氣,再加上她是大阪人,一口關西腔,更是令別人加深了這種印象。她確實極其節儉,不講究穿着,平常總是粗茶淡飯,不訂報紙,沒有電視,連收音機也沒有。

茂子無依無靠,自從前年長期看護的老伴離開人世後,她就一直獨自生活。收入只有少得可憐的養老金,老伴留下來的存款和保險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能省一分是一分」也就成為她維持生活的手段。

茂子再次望向宣傳冊,杉平健太郎依然在朝她微笑,笑容爽朗溫柔。

不行,越看越心癢,我哪有閒錢這麼浪費!

她把宣傳冊塞到棉被下,打算就此忘記杉平健太郎。

但想是這麼想……

這天下午,茂子又出現在昨天來過的劇場前。還沒到開演時間,她猶豫着是否要進去。就在她徘徊不定的當兒,觀眾絡繹不絕地進入劇場,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

一個老太太來到現場售票處,從手提袋裡取出錢包。

「還有票嗎?」她問。售票員回答了些什麼,她聽後微微點頭:「嗯,有票就好,位置無所謂的。」

老太太交了錢,拿過從窗口遞出的門票,向劇場入口走去。

對哦,再磨蹭下去,門票說不定就賣光啦!

想到這裡,茂子焦急起來,開始覺得沒時間再猶豫了。

回過神時,她已來到售票處,打開了錢包。遞出幾張千元鈔的時候,右手不禁微微顫抖。

但演出一開始,茂子就把錢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杉平健太郎真是太帥了,風流瀟灑,造型迷人。雖然是和昨天同樣的戲碼,唱的也是同樣的歌,茂子卻比昨天更感動興奮,拍手直拍得掌心通紅。到了返場時間,她依然鼓掌鼓得比誰都熱烈。

啊啊,杉平健太郎太棒了!這麼出色的男人,看多少次都不會膩啊!

和昨天一樣,茂子暈暈乎乎地踏上歸途。但當她順道走進超市,打開錢包想買些菜做晚餐時,就被無情地拉回了現實。

不行……

她頓時陷入絕望,醒悟到自己花了不該花的錢。

她什麼也沒買就離開了超市,晚飯用醬湯和鹹菜對付。她告訴自己,以後真的、真的要忘掉杉平健太郎了。

這個決心一直維持到第二天上午。

不,應該說,只維持到第二天上午而已。到了下午,茂子開始坐立不安。

一想到杉平健太郎的演出即將開始,她的心情就無法平靜,總想着如果馬上出門,還趕得上開演。她用自制力壓下了衝動。不能再干傻事了,哪有那麼多閒錢啊,快忘記杉平健太郎吧!

可是,她做什麼事情都心不在焉,正洗着碗就出神停手,任由自來水不停流淌。覺察到時,她十分懊悔浪費了這麼多水費。

煩惱到最後,茂子還是來到了劇場。她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