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生 - 第3章

東野圭吾

「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外地來的?」拓實問中西。

「那還不好區分?土裡土氣唄。」

「你是說穿着不入時?」

「才不是呢,眼下已是五月,也該知道穿什麼了。可那些鄉下人是打扮不來的,穿着不搭調啊。」

拓實暗笑—你自己不也穿着不合身的西裝嘛!

另外兩人單獨行動,拓實還要跟着中西見習一段時間。今天是他做這份工作的第二天,昨天他一個人去了池袋,一套也沒賣出去。

拓實的口袋裡也裝着商品,可從昨天起他就想,會有這樣的傻瓜來買嗎?

「試試那個傢伙。」中西沖人行道揚起下巴。

那邊走來一個穿牛仔褲和馬球衫的年輕人,看樣子並不急着趕路。

「不好意思,能問您幾個問題,做個調查嗎?不會耽誤您多少時間的。」中西像變了個人似的,用柔和動聽的語調說道。

然而,那年輕人看也沒看中西一眼,徑自朝車站走去。拓實聽見他咂了咂嘴。

中西又問了幾個人,還叫拓實別傻站着。於是,拓實也逐個向路人搭訕,卻連一個駐足聆聽的人都沒有。

中西倒讓一個行人停下了腳步。那是個穿着馬球衫、高中生模樣的細脖子青年。中西請他回答幾個問題,他同意了。

「那麼我們先從職業開始吧,你還是個學生?」中西流利地問開了。

那青年稱是。

然後,便是「你要去哪裡」、「喜歡哪個明星」等無關緊要的問題,但其中還暗藏着這樣一個問題:「你身上帶着多少錢?A.不到五千元;B.五千至一萬元;C.一萬至兩萬元;D.兩萬元以上。」

年輕人選了C。

如果這時他回答A,提問便會草草收場。中西面不改色地打開了第二張調查表。

「你喜歡旅遊嗎?」「至今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哪裡?」「今後還想去哪裡?」這類提問又開始了。不喜歡旅遊的大學生很少,那青年放鬆了表情回答起來,中西不時地附和着,露出欽佩的神情,討客戶喜歡。

到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民居、酒店的費用打對摺,你會去更多地方旅遊嗎?」

「會啊。」馬球衫青年答道。

「好,謝謝合作。回答全部問題的,可享受適用於全國的民居、酒店的特別打折套餐。能麻煩你在最後一欄填上尊姓大名和聯絡地址嗎?」

「哦,這個……」年輕人接過遞來的圓珠筆,依言寫下了名字和住處。

中西取出一個大計算器般的儀器,輸入調查表上的編號。年輕人寫完時,中西幾乎同時完成。

「辛苦了。這就是特別打折券。」中西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疊黃色的紙片,在大學生面前嘩嘩地翻了一通,「你看看,從北海道到九州,有名的酒店全在裡面了,到哪兒都能打折。看這個,一萬元一晚的只要五千,有的還能狂吃自助餐。有了這些,無論去哪裡旅遊,都會便宜許多啊。」中西講得飛快,青年只有點頭的份兒。

「哦,你剛才說和朋友一起去旅遊的情況較多。好,再加你一套吧。」中西又從口袋裡取出一疊。

「啊,好的。」年輕人接過兩疊打折券。

「那麼兩套一共是九千元。給大票也沒關係,有零錢找給你。」

一旁的拓實看到年輕人的表情開始狼狽起來:他剛反應過來,所謂有零錢找,是要自己先付錢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應該明白剛才一直在談買特別打折券的事。

中西早已從錢包中取出一千元,嚴陣以待。年輕人的目光游移不定,從牛仔褲口袋中取出錢包,從中摸出一張萬元鈔。

「啊,非常感謝。」中西接過錢,將一千元塞給對方,便風一般地離開了。拓實緊隨其後。

「就這麼幹,簡單吧?」中西炫耀道。

「那個大學生還在看我們呢。」拓實回頭望了望。

「不好!從那邊拐進去。」

他們在一家大型書店旁拐進了一條小巷。

「怎麼樣了?」

拓實探出頭去,穿馬球衫的年輕人已不見蹤影。「走了。」

「好。」中西叼起一根希望牌香煙,點上了火,「抽完這支煙再回去。」

「我可干不來。」拓實拉長了臉。

「不干怎麼行?關鍵是氣勢和時機。在一旁聽着,你會覺得,怎麼會上這樣的當,對吧?」

「嗯。」

「要緊的是,要讓客戶覺得是自己不好。你應該明白這套打折券為什麼定價四千五百元吧?」

「不懂,要是賣五千元,兩套整一萬,就不用找什麼錢了。」

「妙就妙在找錢上。客戶聽到一半時,還以為打折券是免費的。如果這時我們說兩套剛好一萬元,有的客戶就會一下子愣住。這麼一來,好容易積累起的勢頭就亂了,客戶就會醒悟『原來搞的是這一套』,就不買了。」

「這個我明白,可為什麼有了找頭就妙呢?」

「『給大票也沒關係,有零錢找給你的』,這句話要說得一氣呵成,不知不覺中便能讓客戶領悟到正在談買賣。這樣,客戶就會覺得所謂免費是自己弄錯了。這是個關鍵,鄉下人都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弄錯的,只好認倒霉掏錢。」

道理就這麼簡單,中西笑了笑,將煙蒂摔到地上踩滅,說:「走吧。」

拓實望着中西的窄肩膀想,手法是沒得說,可只有壞透了的人才幹得出來。

回到老地方,中西讓拓實單獨去捕捉客戶。拓實招呼了幾個人,也讓幾個人回答了提問,可依然一無所獲。對方只要明白過來是要花錢的,就全跑了。

「你的技術太臭了,不能讓客戶有思考的餘地。」中西在電話亭旁教訓拓實。

「總覺得是在騙人,自己就受不了。」

「渾蛋!你說這話,這買賣還幹得成嗎?」

這時,拓實的視野里出現了一個年輕人,就是那個穿馬球衫的大學生。他走近了,看來已經找了他們好一陣子。中西也發覺了,立即拉長了臉。

「勞駕,剛才我買的這個……」年輕人拿出那兩套打折券。

中西不與他目光相接,以與提問時判若兩人的冷峻表情側對着他。

「今天急着用錢。這個還給你們,你們把錢……」

中西大聲地咂了咂嘴,終於望向這個大學生。「你說什麼?事到如今,你這不是難為我嗎?剛才你不是已經簽了合同?文件上不都寫了你的名字了?」

「我以為那是調查的後續部分。」

「那是你的事。我已經輸入儀器了,無法取消。」中西又晃了晃那個大型計算器般的儀器。

大學生低下了頭。「拜託了!那是我留着明天回老家的路費。沒了這筆錢,我就回不了家了。」

「我可管不着。」中西抬腿便走。

「等一等,求你了!」大學生不斷地躹躬,拉住了中西的衣袖。

「拿開你的章魚腳!」

「中西,」拓實插進來將他們分開,「何必呢?你就把錢還給他吧。」

中西瞪起了眼睛。「你說什麼?你給我走開!」

「不就是九千元嗎,有什麼了不得的?」

「你到底是哪邊的?你倒是先去賺個一兩千來看看。沒本事就別來充什麼好漢!」中西唾沫橫飛,濺到了拓實的臉上。

拓實的神經被刺痛了。「我不幹了。這種髒活沒法干!」他將裝着商品和調查表的包放到腳邊。

「隨你便。我可告訴你,你今天的工資沒了。」

「沒了就沒了唄,你快把錢還給他。」

中西聞言,立刻伸手抓住拓實的領帶。「別昏了頭!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吩咐,嗯?」說着,他沖拓實小腿的正面踢了一腳。拓實疼得彎下了腰。一口唾沫隨即落在他眼前,頭上傳來一聲臭罵:「渾蛋!」

拓實站起身。中西一副「你還有什麼話說」的表情。

拓實剛才覺得通體無力,但這時,他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打開肘關節的同時,他看到自己的拳頭直直搗入中西的鼻子與臉頰之間,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

中西的身體一直飛到電話亭旁邊,磨損嚴重的鞋跟都露了出來。

拓實這才回過神來。路上的行人全站住了,那個大學生也已不見,看來是逃走了。我也是開溜為好—拓實撒腿就跑。

日本的大學三月開學。

02

那盒七星已空空如也,拓實從長椅上站起身。從明天起又要找工作了。這是最煩人的。

他正低頭走着,一個球滾到了腳邊,是個軟式棒球。他拾起來一抬頭,見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跑了過來。「不好意思。」

男孩接過球,便回到他原來待的地方,那裡掛着一塊「打鬼遊戲」的牌子。

拓實將手插在口袋裡,走了過去。那個男孩正在扔球,目標是拿着鐵棒的紅鬼的肚子,卻沒擊中。他似乎還想扔,卻被一個像是他媽媽的女子拖走了。

拓實走到賣球人那裡。一百元五個球,買聯票要便宜些,但他又不想常來。

他感受着球的手感,站到扔球的位置上。好久沒握球了,他不覺間採取了扔曲線球的握法,那是他最拿手的投擲法。

他回想起以前站在投球位時的情形,瞄準紅鬼的肚子輕輕將球扔了過去。他覺得應該會徑直命中,扔出的球卻畫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弧線,擊中了紅鬼的肩膀。

「狀態不行啊。」他自言自語着轉了一下右肩,稍稍用心地扔出了第二個球。又沒中,擦着紅鬼的大腿偏出。

拓實脫了上衣,他較上勁了。

他想象對面站着接球手,對準想象中的接球手套投了第三、第四個球,可依然一個也沒中,用足力氣投出的第五個球更是偏出了老遠。

拓實跑到賣球人那兒又拿了五個球。這時,他才注意到有觀眾在看他。說是觀眾,其實只有一個人,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個子不高,瘦瘦的,挺精幹,黝黑的臉龐和髮型讓人聯想到衝浪運動員,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連帽短風衣。

拓實本想說一句:「看什麼看?」可看到那青年親昵的笑容,便咽了回去。那人的眼神叫人聯想起找到了主人的狗的眼神,令拓實很在意。

他開始投球,前兩球都投偏了。風衣青年撲哧一笑。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拓實沒好氣地問道。

「不好意思。並不是有什麼好笑,只覺得真是一成不變。」

「什麼?」

「投球位、投法一直是這樣。肘部偏低,光用手腕在投。」

「對不起了。這不用你管。」

真叫人惱火!可氣的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拓實投球的缺點,以前教練也沒少說「拓實,肘又垂下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