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生 - 第2章

東野圭吾

兩人在吉祥寺的一套小公寓內開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很順利。不能生孩子的事常常會讓某一方傷心,有時兩人也相互刺激對方,但總是沒過多長時間就將它拋在一邊了。

然而,苦難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不期而至。麗子懷孕了,那是在婚後整兩年的時候。

「絕對不會有這種事!」宮本抱頭咆哮。

「千真萬確,我去醫院查過了。你可別胡思亂想,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麗子平靜地說。

宮本根本沒懷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願面對。的確,並非全無可能,他們自然採取了避孕措施,卻越來越不嚴格。此事應該是一時大意所致。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明天我就去。」麗子儘量說得輕鬆一點。

「要打掉?」

「嗯,不然又能怎樣?」

「不就是一半對一半嗎?」

「什麼?」

「疾病遺傳的概率啊。即便是男孩,繼承有缺陷基因染色體的概率也只是百分之五十,對吧?如果是女孩,就算遺傳了,也不會發病。」

「你想說什麼呀?」

「就是說我們的孩子得格雷戈里綜合徵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反過來說,生下正常孩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

「所以,」麗子盯着他的臉,「你想讓我生下來?」

「也有這樣的選項吧。」

「別胡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你不要來動搖我。」

「不還有百分之七十五嗎……」

「數字隨它去好了,這又不是抽籤。萬一是個男孩,遺傳了缺陷基因該怎麼辦?難道說一聲『運氣不好,沒抽中』就行了?孩子有病歸有病,也是有人格的。對我來說,要麼是零,要麼是百分之百,我選零。結婚前不就已經說好了嗎?」

麗子的話沒錯。對孩子來說,沒有什麼中不中籤的問題。宮本無言以對。

但他沒有那麼乾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中活動起來——一個已遺忘許久的東西。

宮本苦惱着,思考着。墮胎不是最好的辦法,他開始尋找心中縈繞不去的那東西的真實面目。

不久,他耳邊響起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未來不僅僅是明天。

對了!自己要找的就是「他」說的話。

「生下來吧!」他懇求麗子,像懇求她父親時一樣,深深地低着頭,「不管有什麼結果,我都不後悔。不管生下什麼樣的孩子,我都真心愛他,盡力使他幸福。我會盡一切努力。」

麗子一開始並不相信,還發了火,說他總是意氣用事,但見他依然低頭懇求,才明白他所言非虛。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知道。如果生下了患病的孩子,就要受苦了,對吧?沒關係,我要你生下來,那孩子肯定也想降臨人世。」

麗子說:「讓我想想。」之後,她整整考慮了三天。

我也下了決心—這就是她考慮的結果。這次她根本沒與父母商量。等懷孕四個月才向家裡匯報時,她的雙親特別是父親勃然大怒。

「負起責任來!你們兩人自己決定的,你們自己去解決。不論有什麼後果,都不要後悔,也不要來哭鼻子!」

父親最終也沒有同意,雙方幾乎吵翻。然而,他們出門後,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追了出來。

「既然你們決定要生,我也不多說什麼了,但有句話你們可要記着。」她看了看他們,「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說,你們也要苦死了,簡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樣的疾病去世了。無疑,當時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心上。不過,她並沒有訴說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們準備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宮本說完,麗子望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幾個月後,麗子生下了一個男孩。

「名字就叫時生。」宮本抱着剛出生的孩子道,「時間的時,出生的生,可以吧?」

麗子並未反對。「你早就想好了?」

「嗯,這個……」他含糊應道。

宮本和麗子都沒要求給時生做體檢。宮本當時想,或許麗子也抱着同樣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其實,他確信,如果檢查,十有八九會得出不好的結果。這倒不是他下意識認為如此,可以說,他當時已有預感。

時生很健康地成長着。正像結婚前憧憬的那樣,宮本買了一輛四輪驅動的客貨兩用車,經常帶妻兒四處兜風。最令時生開心的一次,是從東京一直開到北海道,幾乎游遍了那裡。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岡上,他們吃了燒烤。晚上,三人擠在狹窄的車內,打開頂棚,眺望着滿天星斗,直到睡着。他們也去了令人懷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麵包廠旁邊的公園。為什麼那是個令人懷念的地方,宮本卻沒說。

時生上小學時毫無問題。他成績好,又擅長體育,還頗具領導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時,也基本沒事。所謂「基本」,是因為臨近畢業時他出現了某些症狀。身體的各個關節開始疼痛,有點像普通的關節痛,他還以為是玩足球玩過了頭。父母並未對他說過什麼被詛咒的血統。

宮本帶時生去了醫院,但不是什麼整形外科之類。他早已找好治療格雷戈里綜合徵技術最好的醫院,並與權威醫生取得了聯繫。那位醫生曾囑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狀發生,馬上將孩子帶來。

這正是時生一直住院的醫院。

醫生的結論對宮本家來說無比殘酷,但也在夫婦倆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無疑問是格雷戈里綜合徵。

「我將盡力抑制病情的發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惡化—」後面的話醫生沒說出口。

麗子當場失聲痛哭,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後不久,時生就住院了,因為此時他走路都已開始困難。他把嶄新的教科書帶到病床上,刻苦自學,以便隨時都能重返學校。

「爸爸,我總能治好吧?」時生經常問宮本。

「當然能治好了。」宮本總是這麼回答。

不久,時生說想要電腦,宮本第二天就給他買來了。然而,沒過多久,電腦也用不成了,時生的手指已無法隨意活動。

與一個電腦工程師朋友商量後,宮本買來了當時還很貴的語音輸入裝置,又將電腦改造得只用一個手指便幾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時生躺在床上,通過網絡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並未放慢腳步,黑暗的命運毫不留情地降臨到時生身上。漸漸地,他無法正常進餐,排泄困難,免疫力下降,心臟也開始出現障礙。

不久,終於進入了最後階段。時生明明醒着卻毫無反應,奇怪的發作也越來越頻繁。這是意識障礙的後果。

所幸,意識清醒時,他似乎還聽得見。因此,只要時間允許,宮本和麗子就陪在時生身邊,對他說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藝圈和體育界的事情、時政新聞、鄰居與朋友的動態,等等。高興的時候,時生會多眨幾下眼睛。

終於,發展到了今天晚上。

護士疾步走來,宮本的身體僵硬了。但好像與他們無關,護士從他們面前走過。

宮本已半起身,見狀又坐了回去。

「不後悔嗎?」他問了一句。

「什麼?」

「生下時生。」

「嗯,」麗子點了點頭,「你呢?」

「我……不後悔。」

「哦,這就好。」她反覆搓着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你覺得把他生下來好嗎?」

「我?」麗子將垂到前額的頭髮捋了上去,「我想問問那孩子。」

「問什麼?」

「有沒有『來到世上真好』的感覺?幸福嗎?恨不恨我們?可我問不出口。」說完,她雙手掩面。

無疑,時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宮本是在看他的上網記錄時知道這一點的。時生曾輸入「格雷戈里」這一關鍵詞,瀏覽過幾個機構的信息。

宮本舔舔嘴唇,做了個深呼吸。「其實,我有話要說,是關於時生的。」

麗子望向他,只見他雙眼充血。

「很久以前,我就遇見過他了。」

「啊?」麗子側過臉,「什麼意思?」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二十三歲。」

「你在說時生?」

「是啊。」宮本盯着麗子的眼睛,一定要讓她相信自己的話,「當時,我遇見了時生。」

麗子似乎有點害怕,縮了縮身子。

宮本搖搖頭。「我腦子很正常,一直想說來着,可我決定不能在時生神志清醒時說。現在,應該可以了。」

「遇見過時生……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特別的含義,他跨越了二十年的時間去尋找我。依現在的狀態來說,他就要去找二十三歲時的我了。」

「開什麼玩笑?」

「不是開玩笑。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不相信,直到現在,才能充滿自信地說出這件事。」

宮本緊盯着妻子的臉。他明白這番話令人難以相信,但至少要讓妻子明白,自己沒有發瘋。

不多時,麗子問道:「在哪兒遇見的?」

「花屋敷。」他答道。

位於東京台東區的淺草寺附近,是東京歷史最悠久的遊樂園。

01

帶着陣陣浮誇低俗的聲響,過山車飛速滑落。那是日本最早的過山車。遊客們大驚小怪地尖叫着。看到他們個個面帶笑容,拓實便覺得不爽。

個個都像傻瓜。從臉上就可看出,他們根本沒吃過什麼苦。

現在還不到五點。他坐在長椅上,吃着冰激凌。天上陰晴不定,也不知會不會下雨。一個黃色氣球飄過混濁的天空。就在他抬頭看天的時候,融化的冰激凌溢出了蛋卷,流到手掌上。他趕緊拿開,但還是慢了一拍。啪的一聲,一滴冰激凌落在他鬆開的領帶上。

「啊,渾蛋!」他用空着的那隻手去解領帶,卻一時解不下來。他不習慣系領帶,也不擅長解開。沒辦法,只得吃完了冰激凌,騰出雙手,才解了下來。手上的冰激凌沒擦,解下的領帶自然也黏糊糊的。他坐在長椅上沒動身,將領帶扔進旁邊的垃圾筒。

這下輕鬆了。

拓實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煙,叼上一支,用廉價的芝寶打火機點燃,抽了一口。夾着香煙的右手手指上還殘留着揍中西時的感覺。

僅僅兩小時前,中西還是拓實的上司。其實,他與拓實年齡相仿,但頭髮燙得瀟灑,又穿着做工考究的雙排扣西裝,故而顯得老成持重。拓實知道,那西裝也是借來的。

中西的部下連拓實在內共有三人。今天的活動場所是神田車站旁邊,目標是外地來的大學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