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普爾小姐最後的案件 - 第2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麼,這就是你能告訴我的所有情況嗎,哈蒙夫人?」

「是的,就這些,」邦奇說,「這些是從他大衣兜里拿出來的東西。」

在桌子上,海斯巡佐的肘邊,放着一個錢包和一塊相當破舊的手錶,手錶上刻着名字的首字母W.S.,還有一張回倫敦的返程票。僅此而已。

「你查出他是誰了嗎?」邦奇問。

「有一對艾克爾斯夫婦給警察局打來電話。他好像是艾克爾斯夫人的弟弟,姓桑德勃恩。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不佳有一陣子了。最近,情況變得愈加糟糕。前天,他出門後就再也沒回去,並且隨身帶了一把左輪手槍。」

「然後他到了這裡,用那把槍自殺了?」邦奇問,「為什麼?」

「啊,你瞧,他一直情緒低落——」

邦奇打斷了他。「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單單選在這裡?」

很明顯,海斯巡佐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此他答非所問。「他是坐五點十分的巴士來這裡的。」

「嗯,」邦奇又說,「但是,為什麼?」

「哈蒙夫人,我不知道,」海斯巡佐說,「人各有所好吧。如果一個人的神經不正常的話——」

邦奇替他把話說完。「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這件事。但是,我仍然覺得他沒有必要坐巴士,來到這樣一個鄉下小地方。他在這裡誰也不認識,是吧?」

「目前還無法確定,」海斯巡佐說,他站起身來,歉意地咳嗽了一聲,說道,「夫人,艾克爾斯夫婦過來的時候,可能要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當然不介意,」邦奇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只是希望我能告訴他們一些情況。」

「我會一起過來的。」海斯巡佐說。

「如果不是謀殺案,」邦奇邊說邊和他向前門走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這時,一輛汽車已經開到了牧師寓所的門前。海斯巡佐看了一眼車,說道:「夫人,看起來艾克爾斯夫婦這就要來拜訪你了。」

邦奇調整好情緒,準備接受那個在她看來會很嚴峻的考驗。「然而,」她想,「我總可以叫朱利安來幫我。當人們痛失親人的時候,牧師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

邦奇本不能準確地描繪出她料想的艾克爾斯夫婦會是什麼樣子,但當她迎接他們的時候,她產生了一種詫異的感覺。艾克爾斯先生身材矮胖,面色紅潤,毫不拘束的舉止說明他本是開朗、愛開玩笑的人。艾克爾斯夫人外錶帶着艷俗之氣。她長着一張難看的小嘴,嘴唇微噘,聲音又細又尖。

「哈蒙夫人,正如你能想象的,真的太令人震驚了。」她說。

「哦,我知道,」邦奇說,「那一定是個天大的打擊。請坐吧,我能給你們——啊,現在上茶可能有點兒早——」

艾克爾斯先生揮了揮短而粗的手。「不用,不用,什麼也不用給我們準備,」他說,「我確信您是個好人。我只是想知道……啊……可憐的威廉都說了什麼,還有所發生的一切,您知道嗎?」

「他在國外待了很長一段時間,」艾克爾斯夫人說,「我覺得他一定是有過一些令人非常不愉快的經歷。他回家之後就沉默寡言,情緒低落,說他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盼頭了。可憐的比爾,他總是鬱鬱寡歡。」

邦奇盯着他們倆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

「他確實偷拿了我丈夫的左輪手槍,」艾克爾斯夫人接着說,「我們並不知情。然後他好像坐巴士來到了這裡。我猜,那樣他會感覺好些。他不想在我們家裡做那樣的事情。」

「可憐的傢伙,可憐的傢伙,」艾克爾斯先生嘆了口氣說,「現在說什麼都已經無濟於事了。」

艾克爾斯先生又停頓了片刻,問道:「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遺言什麼的,一句也沒有嗎?」

他那雙明亮的、豬一樣的眼睛緊盯着邦奇。艾克爾斯夫人也是,前傾着身子,好像急於得到答案。

「沒有,」邦奇平靜地說,「他臨死前,來到了教堂,為了聖所。」

艾克爾斯夫人不解地說道:「聖所?我想我沒太……」

艾克爾斯先生打斷了她。「神聖的地方,親愛的,」他不耐煩地說,「牧師夫人就是那個意思。那是犯罪——自殺,你知道。我估計他是想贖罪。」

「臨死前,他想要說些什麼,」邦奇說,「但他只說了『求你』二字就沒有繼續下去。」

艾克爾斯夫人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抽泣着。「哦,親愛的,」她說,「太讓人難過了,不是嗎?」

「喂,喂,帕姆,」她的丈夫說,「別激動,這些事兒誰也沒辦法。可憐的威利。不管怎樣,他現在安息了。啊,哈蒙夫人,真是太謝謝您了,希望沒有打擾到您。我們知道教區牧師的妻子一定很忙。」

夫婦倆分別跟邦奇握了手。臨出門時艾克爾斯突然轉過身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想他的大衣還在您這兒吧?」

「他的大衣?」邦奇皺了皺眉。

艾克爾斯夫人說:「我們想要拿走他所有的東西,您知道,留個念想。」

「他兜里有一塊手錶、一個錢包和一張火車票,」邦奇說,「我都交給海斯巡佐了。」

「那好吧,」艾克爾斯先生說,「我想,他會把那些東西交給我們的。他的私人證件可能在錢包里。」

「錢包里只有一張一鎊的紙幣,」邦奇說,「沒有別的了。」

「沒有信件,或者類似的東西?」

邦奇搖了搖頭。

「啊,哈蒙夫人,再次感謝。他身上穿的大衣——也許也在巡佐那裡,是嗎?」

邦奇緊皺眉頭,努力回憶着。

「沒有,」她說,「我認為沒……讓我想想。我和醫生把他的大衣脫下來,檢查他的傷口。」她茫然地環顧屋子四周,「我一定把它和毛巾、水盆一起拿到樓上了。」

「我現在想知道,哈蒙夫人,您是否介意……我們想要他的大衣,您知道,那是他最後穿的東西。噢,我妻子對它很有感情。」

「當然可以了,」邦奇說,「用不用我把大衣先洗乾淨了?我恐怕它相當——啊——髒。」

「哦,不用,不用,不用,沒關係的。」

邦奇皺了皺眉。「現在,我想知道把它放在了哪裡……麻煩稍等片刻。」她上了樓,幾分鐘過後,又回來了。

「太抱歉了,」她氣喘吁吁地說,「我的女傭一定把它和其他要送去洗衣店的衣服放在一起了。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在這兒呢,我用牛皮紙給你們包起來吧。」

儘管艾克爾斯夫婦一再推辭,她還是把大衣包了起來。然後,夫婦倆再次千恩萬謝與邦奇道別,便離開了。邦奇慢慢地走回來,穿過前廳,走進書房。朱利安·哈蒙牧師抬起頭,眉頭舒展開來。他正在寫一篇布道文,擔心自己對居魯士大帝統治時期猶太人和波斯人之間政治關係太好奇,會把他引入歧途。

「親愛的,有事兒嗎?」他滿懷期待地問。

「朱利安!」邦奇說,「到底什麼是聖所啊?」朱利安·哈蒙愉快地放下了布道的講稿。「噢,」他說,「羅馬和希臘寺廟裡的聖所指的是裡面的內殿,在那裡供奉着神像。拉丁語的聖壇這個詞,『ara』,也有保護的意思。」他一副學問淵博的樣子,繼續說道,「公元三九九年,聖所在基督教教堂里的權利才被最終確立下來。在英格蘭,最早提到聖所權利的是公元六世紀由埃塞爾伯特簽發的《法典》……」

他繼續講解了一會兒,但是,如往常一樣,他妻子對他博學的見解的接受程度令他感到尷尬。

「親愛的,」她說,「你真好。」

邦奇彎下腰,親吻了丈夫的鼻尖。朱利安感覺自己很像只小狗,因為耍了一個聰明的把戲而得到獎賞。

「艾克爾斯夫婦剛來過這裡。」邦奇說。

教區牧師眉頭緊皺。「艾克爾斯夫婦?我好像不記得……」

「你不認識他們。他們是躺在教堂里那個人的姐姐和姐夫。」

「親愛的,你應該叫我過去的。」

「沒有任何必要,」邦奇說,「他們並不需要安慰。我現在想知道……」她皺了皺眉頭,「明天如果我把焙盤放在烤箱裡,你能應付得過來嗎,朱利安?我覺得我應該去趟倫敦,逛逛那裡的特賣會。」

「船

(2)

?」她丈夫一臉茫然地看着她,「你是說一艘遊艇、小船,還是別的什麼?」

邦奇笑了。「不,親愛的。在巴羅斯和皮特曼店裡有個白色織物特賣會。你知道,就是賣床單、桌布、毛巾和玻璃砂布之類的。我已經不知道該拿家裡的玻璃砂布怎麼辦,破得都沒法用了。還有,」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想,我應該去見見簡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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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邦奇」(Bunch)是哈蒙夫人的綽號。阿加莎在《謀殺啟事》中提到,由於哈蒙夫人從小臉形和身材就胖胖圓圓的,所以很早得了「邦奇」(圓圓)這一綽號,以至於本名戴安娜被棄置不用。

(2)

英語中,特賣會「sales」和船「sails」發音相同,所以文中朱利安牧師才會誤解妻子的話。

第二章

那位溫柔的老婦人,簡·馬普爾小姐,兩個禮拜以來,正愉快地享受着大都市的生活,舒適地住在她外甥的一居室公寓裡。

「親愛的雷蒙德真是太好了,」她念叨說,「他和瓊去美國待兩個禮拜,就非要讓我來這裡享受生活。現在,親愛的邦奇,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

邦奇是馬普爾小姐最喜歡的教女,邦奇用手把她最好的氈帽往腦後推了推,開始講述她的經歷,而老婦人則極其疼愛地看着她。

邦奇的講述準確清楚。當她說完的時候,馬普爾小姐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說,「是的,我明白了。」

「所以,我覺得我得過來見見您,」邦奇說,「您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太聰明——」

「親愛的,誰說你不聰明。」

「不,我不聰明。沒有朱利安那麼聰明。」

「當然了,朱利安才智非凡。」馬普爾小姐說。

「是的,」邦奇說,「朱利安才智過人,但另一方面,我有判斷力。」

「你掌握了很多常識,邦奇,你很有頭腦。」

「您瞧,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能去問朱利安,因為——嗯,我的意思是,朱利安太剛正不阿了……」

馬普爾小姐看上去徹底明白了邦奇的意思,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親愛的。我們女人——嗯,是不一樣的。」她繼續說,「你告訴了我發生的事兒,邦奇,但是,我想先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一切都不對勁兒,」邦奇說,「教堂里那個快死的人,他知道關於聖所的一切事情。他說起聖所的樣子和朱利安一樣。我的意思是,他是一個飽讀詩書、受過教育的人。如果他是自殺的話,不會硬撐着來到教堂,說『聖所』的事兒。聖所的意思是,當你被人追殺時,一旦你進入了教堂,你就安全了,追殺你的人就不能動你一根汗毛。曾經有一個時期,即使是法律在教堂面前也是無能為力的。」

她向馬普爾小姐投去探尋的目光。老太太點點頭。邦奇繼續說:「而那些人,就是艾克爾斯夫婦,十分不同,既無知又粗俗。另外,還有一件事兒,那塊手錶——死者的手錶。表的背面刻着姓名的首字母W.S.。但裡面——我把它打開了——刻着幾個非常小的字:『父親贈沃爾特』,還有日期。沃爾特。但是,談起死者時,艾克爾斯夫婦不停地稱呼他威廉還是比爾什麼的。」

馬普爾小姐似乎想說點兒什麼,邦奇卻緊接着說道:「哦,我知道別人不總用教名來稱呼你。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你的教名可能是威廉,但是別人可能叫你『波吉』或『卡羅慈』或別的什麼。但是,如果你真叫沃爾特,你姐姐不可能管你叫威廉或比爾。」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他姐姐?」

「當然,她不是。他們極其令人討厭——兩人都是。他們到牧師寓所來拿他的東西,還想知道那個人在臨終前是否說了什麼。當我說他什麼也沒說時,我看到他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解脫。我覺得,」邦奇最後得出結論,「就是艾克爾斯殺了他。」

「謀殺?」馬普爾小姐說。

「是的,」邦奇說,「謀殺。所以我來這裡找您,親愛的簡姨。」

邦奇的話,對於不了解情況的聽者來說,可能有些不合邏輯。但在某個圈子裡,馬普爾小姐在處理謀殺案方面,是很有名望的。

「他臨死前對我說『求你』,」邦奇說,「他想讓我為他做些什麼。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馬普爾小姐沉思了片刻,然後一下子抓住了問題的關鍵,這點也是邦奇之前想到過的。「但是,他到底為什麼去你們那裡的教堂呢?」

「您的意思是,」邦奇說,「如果一個人想尋求庇護,可以進到任何一個教堂。完全沒有必要坐一天只開四趟的巴士,到一個像我們那兒那麼人跡罕至的地方,來尋求庇護。」

「他去那裡一定是有目的的。」馬普爾小姐想。「他一定是過來看誰。邦奇,齊平克萊格霍恩地方不大,你一定對他過來想見的誰有些猜測吧?」

邦奇在腦海里回想了村裡的所有居民,但她拿不定主意,搖了搖頭。「要我說,」她說,「誰都有可能。」

「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什麼名字嗎?」

「他說了朱利安,或是我認為他說了朱利安。我猜,也有可能是茱莉婭。據我所知,齊平克萊格霍恩沒有叫茱莉婭的人。」

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現場的場景。那個男人躺在教堂高壇的台階上,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閃爍着寶石般的紅光和藍光。

「寶石。」馬普爾小姐若有所思地說。

「我現在要說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邦奇說,「這才是我今天來這裡的真正原因。您瞧,艾克爾斯夫婦對於拿走死者的大衣太小題大做了。醫生給他檢查身體的時候,我們把他的大衣脫了下來。那件大衣又舊又破——他們沒有理由想要它。他們假裝是為了感懷,但那都是胡扯。」

「儘管如此,我還是上樓去找了。正要上樓時,我回想起他似乎做了個用手拿東西的姿勢,好像正笨手笨腳地比畫那件大衣。所以,當我拿到大衣的時候,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一下,發現有個地方的襯裡是用不同的線縫的。於是我拆開它,發現裡面有一小片紙。我把它取了出來,又用和原來做工一樣的線把里襯縫好。我很小心,我覺得艾克爾斯夫婦不會知道我做過什麼。我是這麼認為的,但也不十分確定。我把那件大衣拿下來交給了他們,並為耽誤的時間編了個藉口。」

「小片紙?」馬普爾小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