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疑案 - 第3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是什麼?」那一瞬間我簡直被卡洛琳附體。

「研究人的本性,先生!」

「這樣啊。」我好聲好氣地回答。

果然是個退休的理髮師。還有誰能比理髮師更了解人性的奧秘呢?

「而且我還有個朋友,多年來和我形影不離。他有時愚笨得令人害怕,但卻和我非常親密。告訴您吧,我甚至十分懷念他的傻裡傻氣、天真純樸,懷念他那一臉誠實的表情,懷念他在我的過人天賦面前所表現出的那種驚喜交加——我對他的懷念,完全不足以用言語來表達。」

「他去世了?」我萬分同情地問道。

「那倒沒有,他活得好好的,而且事業發達——不過卻在地球的另一邊。他定居阿根廷。」

「在阿根廷啊。」我不禁羨慕起來。

我一直都想去南美洲。嘆了口氣,一抬頭發現波羅特先生一臉憐憫地望着我,看樣子他還是個善解人意的小矮人。

「您也想去阿根廷嗎?」他問道。

我搖搖頭,再次嘆氣。

「一年前原本可以成行,」我說,「但我太傻了——傻得不能再傻——貪心不足,壓上全部身家,卻都化為泡影。」

「明白了,」波羅特先生說,「你搞投機生意?」

我悲戚地點點頭,心中卻暗自發笑。這小矮子故作嚴肅,感覺相當自負。

「難道是博丘派恩油田?」他突然問道。

我瞪大了眼。

「老實說,本來考慮過,但最後都砸給了西澳大利亞的一個金礦。」

新鄰居以一種深不可測的奇特神情審視着我。

「這都是命運。」

「什麼命運?」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命運竟然安排我和一個真把博丘派恩油田、西澳大利亞金礦當回事的人做鄰居。告訴我,您該不會也對金髮情有獨鍾吧?」

[2]

我張大了嘴瞅着他,他卻放聲大笑。

「不,不,我可沒有精神病。別緊張,這個問題是挺蠢的。不瞞你說,剛才我提到的那位朋友是個年輕人,他不僅認為所有女人都天性善良,而且其中大多數都貌美如花。但您已經人到中年了,又是一名醫生,而醫生對我們生活中的種種荒唐與虛榮必定有深刻理解。好啦,好啦,咱們總歸是鄰居,還請您務必收下我最好的西葫蘆,就當是送給令姐的禮物。」

他彎下腰,沾沾自喜地挑了個特大號的西葫蘆遞給我,我連忙畢恭畢敬地接過來。

「真的,今天這個早晨可真沒虛度,」小矮子興高采烈地說,「沒想到我的好朋友去了天涯海角,結果在這裡還能認識和他這麼像的人。對了,有件事想請教:

毫無疑問您肯定認識這小村莊裡所有人。那麼,那位烏黑頭髮、烏黑眼珠、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是誰?他走路時總仰着頭,嘴邊掛着從容的微笑。」

經他這麼一形容,那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肯定是拉爾夫·佩頓上尉。」我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以前從沒見過他啊?」

「對,他好一陣子沒到村里來了。可他是芬利莊園主人艾克羅伊德先生的兒子——準確說來是養子。」

新鄰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當然,我早該猜到。艾克羅伊德先生多次提起他。」

「您認識艾克羅伊德先生?」我微微有些訝異。

「我和艾克羅伊德先生在倫敦就認識——當時我在那兒工作。我還交代他千萬別在這裡泄露我的職業。」

「這樣啊。」這傢伙真會裝腔作勢,倒把我逗樂了。

不過小矮人臉上仍然掛着做作的傻笑。

「我不圖虛名,低調做人就好。村裡的人都把我的名字搞錯了,我也懶得糾正。」

「那是那是。」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隨聲附和。

「拉爾夫·佩頓上尉,」波羅特先生若有所思,「他與艾克羅伊德先生那位迷人的侄女弗洛拉小姐訂婚了。」

「誰說的?」我大吃一驚。

「是艾克羅伊德先生,大約一周之前吧。這樁婚事讓他心滿意足——看得出來,他盼着這一天很久了。估計他還向那小伙子施加了不少壓力,這可不太明智。年輕人結婚應該出於自身幸福考慮——而不是為了將來可能分到的財產而討好繼父。」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真沒想到艾克羅伊德竟會對一名理髮師推心置腹,甚至和他商談侄女與養子的婚事。雖然艾克羅伊德歷來對下層民眾十分慷慨,但他也相當看重自己的尊貴身份。我意識到,波羅特絕不可能是個理髮師。

為了掩蓋心中的疑惑,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您怎麼會注意到拉爾夫·佩頓?就因為他長得英俊?」

「不,不僅如此——雖然他在英國人之中的確堪稱百里挑一的美男子,按貴國女性小說家的標準,他夠得上希臘天神級別。不,關鍵在於這小伙子身上有些我看不透的東西。」

他說最後這句話的語氣意味深長,我不禁有些納悶。仿佛他對那小伙子下的結論,是基於某些我並不知曉的內情。我正納悶的時候,姐姐在屋裡大聲召喚。

我回到屋裡,只見卡洛琳戴着帽子,顯然剛從村里回來。她開門見山地說:

「我見到了艾克羅伊德先生。」

「是嗎?」

「那還用說,我迎面攔住了他。不過他匆匆忙忙,急着趕路。」

這話想必不假,他撞見卡洛琳時的心情,多半和我今天早些時候撞見甘尼特小姐時一樣——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卡洛琳可沒那麼容易打發。

「我當即就向他打聽拉爾夫的情況,他着實吃了一驚,壓根就不知道那小子已經溜回村里來了。他還說肯定是我搞錯了。我!我會搞錯!」

「太可笑了,」我點評道,「他早該看透你的本質才對。」

「然後他又告訴我,拉爾夫和弗洛拉已經訂婚——」

「我也知道這事了。」我揚揚得意地打斷她。

「誰告訴你的?」

「咱們的新鄰居。」

卡洛琳明顯有些搖擺不定,就像輪盤賭的小球徘徊在兩個數字之間一樣。隨後她總算放棄了吊我胃口的計劃。

「我告訴艾克羅伊德先生,拉爾夫住在『三隻野豬』。」

「卡洛琳,」我說,「你難道從來沒反省過,你這不分輕重到處傳話的毛病會帶來多少麻煩嗎?」

「胡扯,」姐姐反駁道,「人們有權知道這些事,分享消息是我的天職。艾克羅伊德先生還對我千恩萬謝呢。」

「好吧。」我隨口應了一聲,因為她明擺着還有下文。

「我估計他會直奔『三隻野豬』,但即便如此,他也找不到拉爾夫。」

「找不到?」

「對,因為當我穿過樹林回來時——」

「你回家居然還得穿過樹林?」我忍不住插嘴。

卡洛琳的臉紅了。

「天氣這麼好,」她大聲說,「我想應該四處溜達溜達。這個季節,林子裡的秋色多美呀。」

卡洛琳才不會對任何季節的林間景色動心,她一直覺得在樹林裡會打濕鞋子,還會有各種各樣討厭的玩意兒掉到腦袋上。不用說,必定是貓鼬的本能將她引進村裡的小樹林。要想和年輕姑娘說說悄悄話,同時又得避開全村人的視線,在金斯艾伯特附近只有那唯一的選擇。而小樹林恰恰毗鄰芬利莊園。

「唔,接着說。」我催促道。

「剛才說到我正穿過小樹林回家,忽然聽見說話聲。」

卡洛琳停了下來。

「然後呢?」

「其中一個聲音是拉爾夫·佩頓——我立刻就認出來了。另一個是位姑娘,當然,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

「當然當然。」我難掩揶揄之意,不過這對卡洛琳純屬無用功。

「只是免不了聽到幾句而已。那姑娘的話我基本上沒聽清,然後拉爾夫的答話聽起來非常生氣。『親愛的小姐,』他說,『你還沒意識到那老傢伙可能一個子兒也不留給我嗎?這幾年下來他可是受夠我了,不能再火上澆油。我們又很需要錢。只要老傢伙一斷氣,我就腰纏萬貫了。雖然別人都覺得他很小氣,但他的確富得流油。我可不想讓他修改遺囑。全都包在我身上,你就別瞎操心了。』這都是他的原話,一個字也不差。倒霉就倒霉在我那時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什麼的,驚動了他們,他們就壓低嗓門溜走了。當然,我總不能追上去吧,所以沒看到那姑娘是誰。」

「最可恨的就在這兒,」我點評道,「儘管如此,我猜你仍然風風火火地趕往『三隻野豬』,頭昏眼花地跑進酒吧要了杯白蘭地,順便打探一下兩名女招待是否都當班,對不對?」

「那人不是酒吧女招待,」卡洛琳毫不猶豫地說,「事實上,我幾乎完全肯定她就是弗洛拉·艾克羅伊德,只不過——」

「只不過這樣說不通。」我同意她的看法。

「可如果不是弗洛拉,又能是誰?」

姐姐連珠炮似的把左鄰右舍的未婚女子挨個排查一遍,分析了一大堆正反面理由。

趁她停下來喘氣的機會,我嘀咕着要去探視一位病人,拔腿就走。我打算去一趟『三隻野豬』,拉爾夫·佩頓很可能已經回去了。

我對拉爾夫非常了解——可以說,我是金斯艾伯特村最了解他的人,因為早在他降生之前,我就認識他母親,因此許多旁人迷惑不解的情況,我卻心知肚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基因遺傳的犧牲品。雖然並未遺傳母親那種嗜酒如命的脾性,然而他卻有些內在的性格缺陷。正如我今早剛認識的朋友所言,他外貌英俊非凡,身高六英尺,體格勻稱,舉手投足間帶着一股運動員的氣定神閒;

他皮膚黝黑,和母親一樣,擁有一張古銅色的俊美面龐,唇邊時時掛着迷人的笑容。拉爾夫·佩頓天生是那種不費吹灰之力便能魅力四射的類型,他奢靡放縱、揮霍無度、目空一切,卻又特別招人喜歡,朋友們都對他忠心耿耿。

我能為這孩子做點什麼嗎?我想應該可以。

在「三隻野豬」詢問一番後,我得知佩頓上尉剛剛回來。我來到他房門口,沒打招呼就進去了。

鑑於之前的所見所聞,我不禁有些擔心他會不歡迎我,但顯然我多慮了。

「啊,是謝潑德!見到你真高興。」

他張開雙臂迎上前來,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在這鬼地方,也只有見了你我才能笑得出來。」

我揚了揚眉毛:

「這地方有什麼不妥?」

他略有些懊惱地大笑起來:

「說來話長,最近特別不順。醫生,請你喝一杯怎麼樣?」

「謝了,」我說,「那就來一杯。」

他按了按鈴,然後一屁股坐進椅子裡。

「老實說,」他悶悶不樂地說,「我的處境一團糟,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出什麼事了?」我關切地問。

「都怪我那可惡的繼父。」

「他幹什麼了?」

「倒不是他已經幹了什麼,而是他接下來可能要幹什麼。」

侍者應鈴聲的召喚而來,拉爾夫點了酒。那人走後,他在椅子裡弓着背,愁眉不展。

「真有那麼嚴重?」我問道。

他點了點頭。

「這回我麻煩大了。」他認認真真地說。

他那不同尋常的嚴肅語氣告訴我,他說的是實話。能讓拉爾夫如此正經,可見事態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