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記 - 第2章

貓膩



第三章

拾荒

易天行把那輛二八的自行車從車棚裡面推出來,看着校園上方烏漆漆的夜空,眉頭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看着從身邊走過的同學,友善地與他們打着招呼。如今不是小時候了,他也懂得把自己的一身弄的清爽些,再也沒同學因為受不了他身上的氣味而疏離他。高中的學生也沒人會因為一個人的家境而歧視他,縱使有,但放在書香滿地的校園裡,是沒人敢把這麼沒品的厭惡表現在臉上的。

他推着那輛顯得過於高大的自行車往校外走着,通向大門口的道路兩旁燈光昏暗,正慢慢想着周六應該到縣圖書館去借什麼書,卻不料有人在自己身邊向風一樣的掠過,伴着這風聲,還有那隻伸到自己頭髮上亂抓了一把的手。

「小子,你該洗頭了,明兒晚上來家吃飯。」幾輛自行車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其中有一個短髮女生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笑了笑。那個短髮女生叫鄒蕾蕾,同桌,可惜不同路,至少回家的路不同。

蕾蕾也算是易天行在校園裡最熟悉的同學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上次全班同學到蕾蕾家聚會,蕾蕾的媽媽看着易天行直發愣,然後滿是油煙的手直接拍着他的臉蛋,叫喚道:「他爸,你快來看,這是不是那個小子?」

戴着眼鏡的鄒老師從書房裡慢騰騰地走了進來,然後取下眼鏡端詳半天,方緩緩說道:「眉目依稀仿佛,只是年月已久……」

蕾蕾的媽媽揮手打斷,嚷道:「哪用這麼笨?直接問這小子戶口上面的名字不就成了?」

同學們這時正奇怪地看着易天行和蕾蕾的父母,蕾蕾嗔怪一聲道:「爸媽,你們幹嘛呢?這是我們同學,平時最害羞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請到他的大駕,你別把他嚇着了。」

蕾蕾媽媽一揮手道:「大人說話,你小孩別插嘴。」接着滿臉溫和笑着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記住,是戶口簿上的喔。」

易天行此時成了十二尺的金剛,訥訥道:「我叫易天行。」

易天行這三字一出口,蕾蕾媽媽和鄒老師都笑了出來,嘿嘿道:「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取的嗎?」

易天行恍然大悟,看着兩位家長良久,才感激說道:「原來是胖主任和鄒老師啊。」

「胖主任?」鄒蕾蕾同學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着自己班上這個最沉默寡言的同學竟然喊自己媽媽胖主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待大家都坐在飯桌上之後,鄒老師才端着小酒杯給同學們講起了和易天行之間的淵源,說到動情處,更是不勝唏噓。隔了晌,胖主任,噢,蕾蕾媽媽關切問道:「你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就搬走了,你後來過的還好吧?」

易天行正在對付蕾蕾媽媽挾過來的一隻大雞腿,含糊應道:「都挺好的,街坊鄰居都挺幫忙。」

蕾蕾媽媽感嘆一陣他的生世,轉而又向桌上的同學們吹起易天行小學時候的天才過往,直把眾同學吹的肅然起敬方才罷了,也不管易天行的臉已經渾似一隻煮熟的大蝦。

吃完飯大家散夥,蕾蕾送易天行到門外,肩膀上披着件外衣,在昏暗的燈光下,女孩用清澈的眼神看着他:「想不到啊,易天行你還真能裝,原來你就是讀小學時候的那個怪物天才啊。」

易天行哭笑不得,說道:「是你自己把我名字忘了,怎麼成裝?再說……」忽然愣道:「怪物天才?難道這就是我小學時候的稱號?」

兩人對視一笑。

從那天后,易天行便和鄒蕾蕾熟絡起來,也時常去她家混頓飯吃打打牙祭,吃完飯再順路帶些好吃的回自己的小黑屋。

※※※

胖主任和鄒老師真是極好的人。

易天行看着遠去的自行車,站在校門口愣愣想着。抬頭只見天上的夜空越來越黑,心知晚上可能會下雨,他趕緊騎上自行車,往自己家裡趕去。

他的小黑屋還是在老地方,舊城關最邋遢的角落裡。

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看不出藍色還是白色的襯衣和西褲,疊好後放在床上,還在床單和衣物之間放了一張報紙。然後從床下摸出自己的工作服,眉頭也不皺一下,便熟練無比的穿上。

工作服是一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上面是一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一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還有一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

穿好工作服,背好身後的背簍,套上那雙陪伴他拾荒生涯已經十餘年的膠鞋,手中像握劍一樣握着前面劈成兩截的竹棍,我們的拾荒兒郎輕聲唱着:「只見君去,不見君還……」學着電視劇裡面的十四聲吟唱,便開始沿着黑黑的大街向着城關大片的垃圾場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好,要知道腳下這雙膠鞋以前穿着總是大,要用一根麻繩綁着才能行走,如今是越來越合腳了。心情一好,拾荒兒郎走在石子砌成的小巷裡也是越輕鬆,直似要跳起舞來。

前方便是他上夜班的地方,共和村垃圾站。

小山似的垃圾堆出現在易天行面前,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輕輕放下縛在自己鼻上的灰灰手巾,臉上卻沒有為難之色。也對,都已經揀了十幾年破爛了,難道還會不適應嗎?

他走到垃圾堆里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輕輕翻着,揀着裡面的塑料瓶,玻璃瓶。如今這年月易拉罐還不多,偶然發現一個,更像是揀着寶了,趕緊雙掌一合把它擊癟,然後放到背後的簍子裡。左手熟練無比地翻揀着,右手卻也不空,只見他輕輕用竹棍往地上的紙屑袋子一夾,再往後一放一松,渾不着力的黑爛紙團便被身後的簍子乖乖吃掉,動作熟練至極,一根長長的竹棍竟被他用的像世人手上的筷子一樣。

揀垃圾的人也算的上是同行吧?天天在一個垃圾堆里刨生活的同行也算同事吧?只可惜這種同事之間有的只是冷漠的眼神,這樣也好,省去了坐在辦公室里那些人們虛偽的笑容。

易天行遠遠看着在垃圾堆上行走的三四個同行,微微笑了一下。他對這種不與人交談的生活非常滿意,因為常常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別人說的東西,別人能不能夠聽懂。

夜色下的垃圾場泛着惡臭,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似乎也受不得這等臭氣薰擾,悄悄躲到了雲層的後面,易天行的四周更加的暗了。

沉沉夜色遠處,行來了幾個人,穿着時興的肥褲T恤,易天行眼神好,自然看的清楚,這些人抬着幾坨鋁錠,正在向垃圾場外停着的一輛農用車走去。

他皺了皺眉,知道這肯定是縣上的流氓在偷北面那家廠子裡的原材,趕緊轉頭往回走了幾步,走過那幾個老拾荒身邊的時候,悄悄打了聲招呼。那幾個老拾荒被他一提醒,才發現身後正有幾個流氓,嚇的一個激零,趕緊小碎步往垃圾堆的背面跑了過去。

易天行刻意落在最後,就是不想走的太急促反而引起那些小流氓的注意。

沒料到那輛接髒的農用車馬達一打着,車燈一亮,登時把他的身影照在了垃圾堆上。

「操,那小子你看什麼看?」有個流氓罵了下意識回頭的易天行一句。

第四章

泛金光的手指

易天行悶着聲,低着頭,慢慢往遠處走去,心裡笑罵着:「剛剛腳邊才有個易拉罐的,這下好,呆會兒回去又不知道要找多久了。」

不料事情還沒有完。

那輛接贓的農用車不怎麼發動起來卻動不了,幾個小流氓頓時呆了,看着幾百公斤的鋁錠,再看看成了擺設的爛車,摸着腦袋商量了半天,結果就看見一個流氓捂着鼻子向垃圾堆上拾破爛的眾人走來。

「喂,你們這幾個叫花子跟着爺走,有你們好處。」

拾破爛的眾人看見那個一臉橫肉的流氓,頓時呆了。其中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中年農民堆着笑問道:「大哥,有什麼事兒?」

「哦,我要幾個挑夫。」

拾破爛的眾人看了看停在場邊泥路上的農用車,頓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有些膽子小的趕緊擺手。

那流氓皺着眉頭吼道:「怕你媽的怕,叫你們幫我抬一下。又不是不給錢!都給老子過去,不然老子打不死你們。」說話間流氓把上衣解開,露出腰腹處別着的一把砍刀。

揀破爛眾人見流氓發狠了,當然不敢多說,囁囁嚅嚅地跟着下了垃圾山。只是易天行笑着說道:「大哥,我這還急着回去有些事兒,能不能讓我先走?」

那流氓上下打探了他幾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後生長的還蠻幹淨的,怎麼學這些叫花子刨起垃圾來了。」

「混口飯吃。」易天行安靜道。

流氓皺皺眉,也許是厭惡這個年輕後生不卑不亢的態度,忽然罵道:「老子也是要混飯吃,還不跟我走?」

易天行老老實實刨垃圾,哪裡想到這樣也會與人結怨。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他一向在面上都裝的老實本分的很,從不與人發生衝突,眼見對方發狠,心下思忖良久,本來按往常來講去便去吧,至不濟被帶到所子裡。自己一揀破爛的,還不信警察局肯讓自己白白吃幾天閒飯……只是……只是他今天晚上確實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做。

於是乎,老實了十五年的易天行,終於小心翼翼地表示了一下反對。

那流氓二話不說,上來就抽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

易天行微笑看着那流氓,臉頰上連個紅印都沒有。

那流氓吃驚地看看自己的手掌,覺得掌緣生辣辣地痛,再看着易天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心裡不禁有些發慌,總覺着有些邪門。

但小縣城裡的流氓和一般大城市裡流氓有很大區別。小縣城人太少,一個流氓誰都認識,若是哪次服了軟,不出半天便會傳遍道上,因此小縣城的流氓往往比大城市的流氓更狠,更不怕死……於是那個流氓左腳往前一領,右掌高高舉起,朝着那讓人看着生厭的少年的笑臉上狠狠抽了過去。

又是「啪」的一聲。

易天行還是背着爛簍子,拿着長竹夾子,微笑看着他,頭頂上的草帽都沒有動彈一絲。

反倒是那流氓卻用左手握着右掌,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絲絲抽着氣,慢慢向下坐倒,看模樣竟是痛的喊不出聲兒來了。

也不見易天行怎麼動作,便看見下一刻,他已經扶住了那將倒的流氓,笑道:「大哥千萬頂住,別坐在這垃圾堆上面,不然這麼新潮的褲子弄髒了可不好。」

他接着在這流氓耳邊輕聲說道:「大哥,你的無名指第二指節上面骨裂了,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易天行畢竟是個學生,不知道流氓行事的無恥,正當他左臂扶着那流氓的時候,沒有發現流氓的左手悄悄從懷裡抽出那把砍刀出來。

刀光一閃!

只見一把亮閃閃的砍刀正砍在易天行的脖頸上,令人駭異的是,刀鋒如雪卻沒有砍進他的脖子!

只有那流氓看的清楚,其利無比的刀鋒和眼前這少年人的脖子中間正隔着一根食指。

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食指。

沒有人知道易天行是怎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又是如何能夠將手指擋在刀鋒之前。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手指是什麼材料做的?竟然連刀都砍不進去?

此時腦中有這個疑問的,自然是那位拿着砍刀發愣的流氓大哥,不過此時他腦中過於混亂,驚恐之餘對於事情的發生有些不知所以的感受,只覺着無比害怕,臉上莫名詫異,手上下意識地用刀子又刺了一刀……

易天行見他還在動手,側身讓刺過來的那把刀子,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手就搭在流氓握刀的手腕上,輕輕咯的一聲,便把流氓的手關節捏脫臼了,流氓的手腕便像年糕一樣軟軟地垂了下來。

那流氓又痛又怕,竟是忘了呼痛求援,帶着滿臉的驚怖和不可思議,緩緩往骯髒無比的垃圾山上坐了下去。

易天行略帶厭惡看了他一眼,看着那流氓新潮的肥褲和帶着黑水的污紙磨蹭着,緊緊身後的背簍,踩着那雙破爛不堪的膠鞋,緩緩向垃圾山下走去。

※※※

回到家中,在外間的木板隔間裡,易天行脫掉身上泛着臭味的全套「工作服」,美美地用白天留好的大缸水沖了個澡,滑溜溜的肥皂在少年勻稱的身體上四處遊走着。

收拾妥當後,他取出中午炒好的干椒苦瓜絲,勺了一大勺在學校食堂打的白飯,扭開那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半蹲在家中唯一的一把破藤椅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了電視台重放的老電視劇。

「紅蘿蔔的胳膊、白蘿蔔的腿……」

今晚是康德第一保鏢的大結局,這麼重要的時刻,怎麼能被一個偷鋁錠的小流氓所阻擾?

易天行半靠在椅上看着自己的小家。

「家徒四壁」是他第一個學會的成語,不過他略有得意地想到,如今這家在自己的用心經營下也算不錯吧?……他眼比別人尖,手比別人快,真正跑起來,只怕劉易斯也不是他的對手……於是高中生易天行頗為驕傲地成為了小縣城裡拾垃圾的第一能手。

藤椅是縣法院那個副院長家扔的,床是四方堰一家嫁閨女的人家不用的,啊,這電視機的得來更是艱辛,當時他和另外三個人同時在垃圾山里發現了這個寶貝的一角,大家同時用自己平生最驚人的速度向這寶貝衝刺,而老實如易天行,自然不會在滿是碎玻璃、爛家什的垃圾山上施展自己的劉易斯加興奮劑速度,只好一路跑着,一路暗中用極準的勁頭將一路經過的東西向着幾個競爭對手踢去。

最後的戰況是:易天行得到了夢想已久的電視機,雖然事後還花了他三天的功夫來修理。而他的幾個可憐的競爭對手分別得到了:臉上的半截拖鞋,胸前的一塊石頭,嘴裡的一片月經帶……

這……就是易天行的幸福生活。

第五章

有女黠靈

幸福的生活不見得相似,不過幸福的感覺可以相似。

所以當第二天周末的下午,易天行看見一頭短髮靜靜搭在額上的鄒蕾蕾時,又一次體會到了拾破爛拾到一台黑白電視機的快樂。

鄒蕾蕾今天穿的是長裙子,騎的是藍車子,頭髮像個男孩一樣梳個偏分,乾淨無比的臉上眉直目淨,看着清爽無比。

而這個清爽無比的女子這時候正一隻腳踩在人行道上,一隻腳踩在自行車的踏板上,嘴唇微張着四處找尋着易天行的蹤影。

時不時有同學會從她身邊經過招呼她一起走,而她都只是笑笑,然後還是等着。

易天行有些享受這種被人等待的感覺。

所以他推着二八的那輛晃當大車慢慢地從校園裡面搖出來,遠遠地看着那個短髮女生,看着她的臉,看着她的發,心中舒爽無比。

「好慢。」鄒蕾蕾微嗔,鼻樑上皺出極漂亮的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