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遊記 - 第4章

儒勒·凡爾納

他坐在大扶手椅上,手裡拿着筆,開始寫一些類似代數公式之類的東西。

我看着他那發抖的手,留意着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會不會得出什麼出乎意料的結論呢?我也在全身發抖,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真理的鑰匙已經掌握在我的手中,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方法能夠打開那個秘密。

漫長的三個小時中,叔叔一直在不停地工作,沒有說話,也不曾抬頭。他劃掉重新開始,然後又劃掉再重新開始,結果不斷重複竟達百次之多。

我很清楚,如果他能成功地把這些字母的每一種可能的組合全部排列出來,他一定能發現那個句子。但是,我知道,僅僅20個字母就有着2432902008176640000種排列組合方式,而這份密碼信有132個字母,這132個字母排列組合成的詞句,其數量完全是一個天文數字,簡直無法想象。

看到叔叔這種大無畏的解決困難的方式,我感到安心了。

時間在飛逝,夜晚來臨了。嘈雜的街道安靜下來,叔叔俯身在他的功課上,根本無視外界的存在,甚至瑪莎開門走進來他也沒有感覺。

這位忠誠的老傭人問道:「先生,要吃晚餐嗎?」

但是,叔叔什麼也沒有聽到。

可憐的瑪莎得不到回答,只好出去了。在經過頑強的抵抗之後,困意終於將我制伏,我倒頭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此時,里登布洛克叔叔還在不停地計算着。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那個不知疲倦的人仍堅守在他的崗位上。他兩眼通紅,臉色蒼白,兩頰紅紫,頭髮被狂躁的手抓得凌亂不堪。這說明他同那道「不可能解決的」難題進行了多麼激烈的搏鬥。在整個不幸的夜晚,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他殫精竭慮,在精神上忍受了多少折磨啊!

說實話,我開始可憐他了。儘管我有充分的理由責怪他,但是同情心還是漸漸地控制了我。這個可憐的人完全陷入自己的思考,甚至忘記了發脾氣。他全部力量都凝聚在一點上,由於沒有發泄的渠道,我擔心這種極端的緊張情緒持續上升,遲早會突然爆發。

我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立刻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但是我沒有這樣做。

當然,我不是一個心腸陰險的壞蛋。可是,我為什麼在如此緊要關頭卻裝聾作啞呢?因為我認為硬着心腸這樣做,對我的叔叔有好處。

「不,不,」我不斷重複着,「我不能說!他一定會執意要去的,我太了解他了,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他。他的想象力如同火山一樣強烈,為了嘗試其他地質學家沒有做過的事,他是不惜拿生命去冒險的。我要保持沉默,我一定要保守住秘密。如果讓他發現那個秘密,無異於害死了里登布洛克教授。如果他自己能找出答案,那就讓他自己尋找好了,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想到是我把他引上了死路而悔恨終生。」

下定決心之後,我就開始袖手旁觀,但是我沒有想到,幾個小時之後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當我們的好瑪莎正要去市場買東西的時候,發現大門鎖着,而門鑰匙卻不見了。是誰拿走了鑰匙呢?顯然,是叔叔昨天晚上匆匆散步回來時拿走了。

他是有意這樣做的,還是偶然所為?他要我們大家和他一起挨餓嗎?那樣也太過分了。難道他要瑪莎和我一起跟他受罪嗎?雖然我們和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這時,我想起過去發生的一件事情,內心仍感到一絲餘悸。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叔叔正在致力於他那偉大的礦石分類工作,他一連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吃飯,而全家也必須陪他一起享受這種科學待遇。我是一個食慾很強的少年,因此那次腸胃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我悲哀地看到,這頓午飯無疑又要同昨天晚飯一樣取消了,於是我決定像個男子漢一樣抗拒飢餓。瑪莎卻感到問題非常嚴重,她很傷心。我倒沒有感到這有什麼大不了。當然我有我的理由,這不需要說出來。

叔叔仍在不停地工作,他一心只想找到問題的答案。他的心完全不在人間,他也沒有任何人間的需求。

將近中午時候,我已經飢餓難耐。昨天晚上,瑪莎已經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的剩飯剩菜全都吃光了,因此目前家裡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不過,我還是要英勇地堅持下去。

下午兩點鐘,情況變得荒謬而令人無法忍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開始對自己說,我過高地估計了這份文件的重要價值,叔叔是不會相信它的,他會認為那純粹是胡扯,即使他真的不顧一切嘗試去冒險,我也可以阻止他,況且如果他自己發現了打開那個密碼的鑰匙,那我豈不是白白地忍受一場飢餓的折磨。

前一天晚上,我還對這些道理不屑一顧,現在它們看起來卻都變得合情合理了。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白白等這麼長時間,我決定如實告訴他我的發現。

就在我尋思找一個不太突兀的方式向他坦白一切的時候,教授突然站起身來,戴上帽子,準備出門去。

不,我不能讓他出去,不能再讓他把我們關在家裡。

「叔叔。」我說。

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

「里登布洛克叔叔!」我提高音量,又叫了一聲。

「什麼?」他似乎突然清醒過來。

「鑰匙!」

「什麼鑰匙?大門的鑰匙?」

「不是,」我大聲說道,「密碼的鑰匙!」

教授從眼鏡背後看着我。顯然,他看出我的表情有些異樣,因為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他的疑問是顯而易見的。

我點點頭。

他搖搖頭,滿臉冷憫的表情,似乎我是一個白痴。

我卻更加肯定地再次點點頭。

他的眼睛忽然炯炯放光,同時他的手用力抓緊了我。

此刻,這種無聲的交談,即使無動於衷的旁觀者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濃厚興趣。我不敢開口說話,擔心他會在突如其來的狂喜中做出令我窒息的舉動。不過,他是那樣急不可待,因此我不得不開口了。

「是的,鑰匙!我偶然——」

「你說什麼?」他用無法描述的聲音大叫起來。

「你看這個。」我說着,把那張寫過字的紙交給他,「你讀一下。」

「可是,這些字母沒有任何意思!」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

「如果你從前面看,那是沒有什麼意思,不過如果你從背後開始讀——」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教授就發出一聲驚叫,或者也可以稱為一聲大吼!顯然,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閃過他的大腦,他的臉都隨之激動得變了形。

「哦,聰明的薩克努塞姆!」他大叫着,「你把你的話寫在了反面!」

他目光矇矓地拿起那張紙,激動得結結巴巴地從頭到尾讀完了那封密碼信。這封信的內容是這樣:

In

Sneffels

Yoculis

craterem

kem

delibat

umbra

Scartaris

Julii

intra

calendas

descende,

audas

viator,ettelwestre

centrum

attinges.

Kod

feci.

Arne

Saknussemm.

這些原始拉丁文可以翻譯成:

勇敢的探險者,7月之前,斯卡爾塔里斯的陰影會落在斯奈費爾的詹庫爾火山口,你可以從這裡抵達地心。我已經到達過那裡。阿爾納·薩克努塞姆。

讀完這段文字之後,我叔叔突然觸電一般跳了起來。他的勇氣、喜悅和信心變得空前高漲。他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子,雙手抱着腦袋,不時地移動着椅子,或者把書堆放在一起,或者胡亂扔着他那些寶貴的水晶石。他揮舞着拳頭,打打這裡,拍拍那裡。最後,他終於平靜下來,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那樣猛然跌坐在椅子上。

「現在幾點鐘?」沉默了幾分鐘後,他問道。

「三點鐘。」我答道。

「真的嗎?我不知道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我已經餓得半死了。走吧,吃完飯後……」

「怎麼?」

「吃完飯,我要收拾行李。」

「什麼?」我大叫起來。

「還有你的。」無情的教授一邊說着,一邊走向餐廳。

第六章 通往地心的大討論

這些話使我感到全身發冷。然而,我竭力控制自己,甚至決定表現出一副滿意的樣子。我知道,只有科學論據才能影響里登布洛克教授,而這種科學論據很多,也能夠非常有力地證明這種旅行是荒唐的。前往地心!多麼荒誕的想法!可是我決定暫時保留我的辯論才能,先到餐廳吃飯。

我不想複述我的叔叔看到空蕩蕩的餐桌所發出的咒詛,不過他的憤怒很快便過去了。瑪莎重新獲得了自由,她急忙跑到市場,動作之迅速以至於一個小時之後,我的飢餓感便消除了,然後我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吃飯期間,叔叔似乎很愉快,他甚至還說了一些無傷大雅、不失學者身份的笑話。飯後,他做了個手勢,讓我隨他一起到他的書房。

我順從了。他坐在桌子一頭,我坐在了另一頭。

「阿克塞爾,」他用溫和的語氣說,「你是一個非常有創造力的年輕人,就在我已經感到筋疲力盡,正準備放棄這件事的時候,你為我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啊!要不然,我不知道還要耗費多少精力!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我的孩子,你將有幸率先和我一起分享我們的光榮。」

「哦,來了!」我想,「他現在看起來心情很好,正是和他討論這項光榮的最好時機。」

「首先,」叔叔繼續說道,「我要求你必須嚴守這個偉大的秘密,你明白嗎?在科學領域,有很多人嫉妒我的成就,也有很多人想嘗試了不起的發明,所以我們只能旅行回來,才能對外公布消息。」

「你以為,真的會有那麼多膽子大得不得了的人嗎?」我說。

「當然!能得到如此大的榮譽,誰還會猶豫不決呢?如果這份文件公之於眾,立刻就會有大批地質學家躍躍欲試,準備追蹤阿爾納·薩克努塞姆的足跡!」

「我感到,不一定會是這樣,叔叔。」我說道,「我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這份文件的真實性。」

「什麼?那本書不是證據?難道我們不是從那本書里發現了那份文件?」

「確實,我承認那些字是薩克努塞姆寫的,可是這難道就能證明他真的完成過一次那樣的旅行?那張老羊皮紙會不會是故意在騙人呢?」

我幾乎立刻就為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後悔起來,因為那樣說很容易激怒叔叔。教授皺起了眉頭,我開始為自己的安全感到憂慮。幸運的是,居然沒有嚴重的傷害發生。一絲微笑掠過我那位嚴厲的對話者的嘴角,他回答道:「我們會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我不顧一切地反駁道,「讓我把對這份文件的所有懷疑都說出來吧。」

「說吧,孩子,不要有任何顧慮。你完全有權利自由地表達你的意見。現在,你不再是我的侄子,而是我的同事。請你說下去。」

「好吧,首先我希望知道那個詹庫爾、斯奈費爾和斯卡爾塔里斯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些名字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當然沒有聽到過。最近,我從一位朋友那裡得到了一張地圖,那位朋友名叫奧古斯塔斯·彼德曼,住在萊比錫。這張地圖到得太及時了。請把大書櫃第二欄第四格以Z字母開頭的第三本地圖冊拿給我。」

我跑過去,遵照這些明確的指示,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我們需要的地圖冊。叔叔打開地圖,說道:「這是冰島最好的地圖之一,出自安德森之手,我相信它可以解決我們一切疑問。」

我俯身看着這張地圖。

「你看這些火山島,」教授說道,「注意這裡所有的火山都被稱為詹庫爾。這個詞在冰島語中的意思是冰河,因為冰島的緯度很高,所以那裡的火山噴發都要經過冰層,所以詹庫爾這個術語就是指冰島上所有的火山。」

「很好,」我接着說道,「可是斯奈費爾是什麼意思呢?」

我本來以為這個問題不會得到回答,但是我錯了。叔叔解釋道:「你來看冰島的西部海岸。你看見雷克雅未克了嗎,冰島的首都?看見了,很好!你再看,受到海水侵蝕的海岸一帶,有數不清的海灣,你沿着海岸向上看,注意靠近北緯65度下面這個地方。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一個半島,看起來像是一根大腿骨,頂端形狀類似膝蓋骨。」

「這是個非常貼切的比喻,我的孩子。現在,你在這根膝蓋骨上看見了什麼東西嗎?」

「看見一座山伸到海水裡。」

「非常正確!這就是斯奈費爾。」

「這就是斯奈費爾?」

「是的。這是一座5000英尺高的大山,也是這個島上最不尋常的大山之一。如果它的山口可以通到地心,它就會世界聞名了。」

「可這是不可能的!」我聳聳肩膀說道,非常厭煩這種荒謬的假設。

「不可能?」教授激動地問道,「請問為什麼?」

「因為火山口顯然塞滿了岩漿和滾燙的岩石,所以——」

「假如這是一座死火山呢?」

「已經熄滅的火山?」

「是的,目前世界上的活火山大約只有300座,大部分火山都是死火山。斯奈費爾屬於死火山,根據歷史記載,它只噴發過一次,那是在1219年。從此之後,它已經安靜了很久,不再屬於活火山了。」

叔叔如此肯定的論證,使我無言以對,只好把話題轉到其他疑問上。

「那斯卡爾塔里斯這個詞意味着什麼呢?它和7月怎麼聯繫在一起了呢?」

叔叔思考了幾分鐘。在這短暫的時刻,我又產生了一線希望,可是它們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叔叔很快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認為不可知的問題,對我來說卻是顯而易見的。這證明,薩克努塞姆希望巧妙而謹慎地把他的發現告訴別人。斯奈費爾有好幾個火山口,而他必須指出通向地心的那一個火山口。這位聰明的冰島人是怎麼做的呢?他通過觀察發現將近7月的時候,也就是6月的最後幾天,一座名叫斯卡爾塔里斯的山峰的影子正好落在這個火山口上,於是他就把自己的發現寫進了那封密碼信。還有什麼東西能比這更準確地指示出火山口的位置呢?這樣,當我們到達斯奈費爾山頂以後,就不用考慮該走哪條路了。」

叔叔斷然回答了我所有的疑問。我明白,我的疑問絲毫不能影響這張老羊皮紙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於是我不再圍繞羊皮紙上的內容向他施加壓力,不過我仍然要說服他,因此我就轉而提出了一些科學方面的問題,我認為這些問題比剛才的問題更具有說服力。

「好了,」我說,「我不得不承認,薩克努塞姆寫的非常清楚,沒有任何令人疑惑的地方。我甚至承認這份文件是真實可靠的。這位學者真的到達了斯奈費爾火山,他也確實看見了斯卡爾塔里斯的影子在6月最後幾天落在了火山口附近,他甚至真的從當時傳說的故事中,聽說過那個火山口可以通向地心。不過,至於他是否親自進行過那次旅行,而他是否曾經回來,我就拒絕承認了——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樣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