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島 - 第2章

儒勒·凡爾納

就在這時,從熱氣球上突然傳來了一聲狗叫。原來乘客中還夾着一隻狗,它就靠在它主人的身邊,緊緊地攀在網眼上。

一個人大聲地問:「嘿,誰能告訴我托普看見了什麼?」

「地面!是地面!」緊接着就有人驚喜地喊。

從早晨到現在,熱氣球在風力的作用下向西南飄出了幾百英里。現在,終於有一片很高的陸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可是這塊陸地離眼下的距離還有30多英里,要飄到那塊陸地上去降落,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

問題就在這裡:這個在不斷下降的熱氣球,它還能靠着僅剩不多的氣體撐過一個小時嗎?

那塊陸地已經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他們的眼前,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島嶼還是大陸,不知道自己身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但是生還的希望似乎就在手邊,那片陸地上有什麼生物,那片陸地是否能讓人們生存下去,他們已經不再計較,他們只有唯一的選擇:無論如何也要讓熱氣球飄到那片陸地上。

可這個時候的氣球已經實在有些支撐不下去了,它慢悠悠地貼近水面。先是翻滾的波濤一口一口地吞噬着網的下部,讓它越來越沉重,如同一隻折了羽翼的飛鳥,即便想飛也飛不高。緊接着熱氣球在半個小時以後終於耗盡了它所有的能量,在距離陸地只有1英里的海面上皺皺巴巴地懸浮着,現在只剩下了氣囊上層那麼點兒微薄的氣體在苦苦撐着。不一會兒,氣囊漸漸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口袋,攀着氣球網的乘客們有半個身子浸在了海水裡,咸澀的海水拍打在他們身上,熱氣球因此變成了一片帆,藉助着風力向前飄着。人們只能祈禱熱氣球就這樣到達陸地。

他們提心弔膽地攀在氣球網上,距離陸地只剩下了400米,大概也就是兩個錨鏈那樣的長度了。忽然一個巨大的波浪席捲過來,氣球網上的人們齊聲發出驚叫,在驚叫聲里,那個本來奄奄一息的氣球,忽然神奇地升了上去。過了一會兒,它好像又開始下降,在1500英尺的上空又遇到了一陣風,不過這陣風沒有把它吹到岸上,而是讓它飛向了跟陸地幾乎平行的方向。

風似乎是在和這些人開着玩笑,兩分鐘以後氣球又斜着轉了回來,最後終於降落在一個波浪無法企及的沙灘上。乘客們剛剛互相攙扶着從網眼裡解脫出來,失去了重量的氣囊旋即就被風提了起來,消失在蒼穹深處。

人們馬上又發現了問題,吊籃里原來有的五個人和一隻狗,在上岸之後只剩下了四個人。

失蹤的那個夥伴去哪裡了?一定是在剛剛海浪拍打熱氣球的時候,把那個倒霉的人捲走了。正是因為這樣,氣囊才會減輕了重量而被那陣風卷上雲間。剛剛從危險的絕境下逃生的人們,馬上就發現少了一個同伴:「他興許是會游到岸上來的。我們得救他!得救他!」

氣球終於落在沙灘上

第二章

南北戰爭中的事——叫賽勒斯·史密斯的工程師——吉丁·史佩萊——叫納布的黑人——叫潘克洛夫的水手——會合於深夜——出發後的暴風雨

誰也不會想到,被暴風棄置在岸上的那幾個人,壓根就不是什麼職業的或者業餘的氣球飛行員,而是一群英勇豪邁的戰俘,因此,為了逃脫出來,他們才會想到如此奇異大膽的主意。

他們有數以百次險些就要從破裂的熱氣球上掉到驚濤駭浪里,真是九死一生。可上天就這麼別有用心地將他們的生命保留了下來,並且幫助他們在3月20日那天成功逃出了里士滿。在南北戰爭的時候,里士滿曾是南方的要地,尤里斯·格蘭特將軍所統帥的軍隊正包圍着那裡。在他們逃出了里士滿之後,在空中經過了五天的行程,到如今,他們離開那弗吉尼亞的首府已經有7000英里了。

下面說說這幫戰俘們的逃跑經歷吧:

時間在1865年的2月份,格蘭特將軍為了取得勝利,準備出奇兵攻下里士滿,結果不僅沒有成功,他的幾個軍官還成為了敵人的俘虜,被關押在了里士滿城內。聯邦參謀部的賽勒斯·史密斯是這些人中最出色的一個。他來自馬薩諸塞州,是一位學者,知識廣博,在戰爭里他曾接受政府的任命擔當起在戰略上至關重要的鐵路管理工作。他今年大概四十五歲了,長得骨瘦如柴。他頭髮很短,那一小撮鬍子倒是很濃,不過都已經變得灰白,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他有個很端正的腦袋,一雙眼睛很有神,嘴巴的形狀看起來挺莊嚴,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做勳章上的圖案似的。從外表上看,激進派學者的身份倒是很適合他。正如同一個出身行伍的將軍一樣,他是從操持錘子和斧頭做到工程師的,他腦子靈活,心靈手巧,還擁有一身強健的肌肉。他還擁有活動家和思想家的雙重身份,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得倒樂觀向上的他。他還去過很多地方,了解很多事情,不論什麼樣的緊要關頭,他總是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堅定的信心和頑強的意志,做到隨機應變。他的座右銘是:「就算已經沒有成功的希望,我們也能夠接受任務,堅韌不拔。」這是十七世紀奧蘭治的威廉(1)的話。

賽勒斯·史密斯就是勇敢的象徵。南北戰爭的每次戰役中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自從在伊利諾斯州毛遂自薦投靠尤利斯·格蘭特的軍隊後,史密斯跟隨着格蘭特將軍轉戰帕蒂尤卡、貝爾蒙特、匹茲堡等地,在圍攻科林斯、吉布森港、黑河、查塔努加、威爾德尼斯、波托馬克等戰役中英勇作戰,好幾次都險些成為陣亡將士中的一員,格蘭特將軍總是喜歡說「我決不計算我的傷亡」,顯然,作為格蘭特將軍的得力戰將,他並未辜負格蘭特將軍的訓導。但是他很幸運,直到在里士滿戰場上受傷被俘之前一直都平安無事。而與史密斯同一天被俘的還有一位重要人物,是奉命跟隨北軍做戰地報道的吉丁·史佩萊,他是《紐約先驅報》的通訊記者。

在英、美的新聞採訪員中,吉丁·史佩萊赫赫有名,他致力於採訪到正確的消息,不論將要面對怎樣的艱難險阻,他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確切消息發送給自己的報刊。聯邦的很多報紙都有着強大的實力,《紐約先驅報》就是如此,這些報刊的通訊記者就是它們的代表。吉丁·史佩萊無疑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他精明能幹,精力旺盛,遇事機敏,喜歡開動腦筋思考問題,而且到過世界各地。他既是士兵也是藝術家,他在與人交談時充滿熱情,做出行動時則堅決果斷,疲憊和危險都不能阻止他的腳步,他既是為了自己去採訪新聞,也是為了報刊。他總是能夠先於別人得知那些新鮮奇特的、未經公諸於眾的、他人尚不了解也無法得知的東西。作為一個戰地記者,他渾身是膽,總是能夠穿梭於槍林彈雨中進行採訪寫稿,對於他來說,「危險」就是最好的報道資料。

在每次戰役的最前線,都能夠看到他一隻手拿着左輪槍,另一隻手拿着筆記簿,他的鉛筆從來沒有因為葡萄彈而顫抖。他喜歡寫簡短有力、簡明扼要的報道,絕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喜歡搜腸刮肚地沒話找話,以致經常需要沒完沒了地打電報。可這並不代表他沒有幽默感。他在黑河的戰鬥結束之後,就決心不惜一切地占據電報局窗口向報刊報道戰鬥的結果(2),在拍發完了報道黑河戰鬥的電報以後,為了拖延時間,他接着花費兩個小時拍發《聖經》的前幾章,為此付出了兩千美元,但《紐約先驅報》卻搶先登出了黑河戰鬥的新聞。

已經四十來歲的吉丁·史佩萊身材高大魁梧,面龐上長着淡紅色的鬍鬚,變化迅速的視線里透着堅定與活潑,這是一雙可以將所有景象一覽無餘的眼睛。強健的體格讓他如同一根被冷水淬硬了的鋼筋,能夠適應各種各樣的氣候。

已經擔任《紐約先驅報》通訊記者有十年的吉丁·史佩萊不但文筆出色,而且擅長繪畫,他的通訊和插圖大大充實了報刊的內容。就在被俘之際,他還在記敘戰鬥的經過,描畫當時的場景,手上的筆記簿寫着他被俘前的最後一句:「南軍的一個士兵正拿槍對着我,但是……」但是,那個南軍的士兵沒有打中他。運氣似乎總是伴隨在吉丁·史佩萊的身邊,即便是這樣近在咫尺的危險也沒有讓他受任何傷。

雖然此前從未謀面,一起被押到里士滿的賽勒斯·史密斯和吉丁·史佩萊對彼此早已慕名已久。工程師的傷痊癒得很快,在養傷期間,他得以認識了這位大名鼎鼎的通訊記者。他倆成為了好朋友。過了不久,他們產生了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要逃出里士滿,回到格蘭特的軍隊裡,繼續為聯邦的統一而戰鬥。

他們總是在市鎮裡到處溜達,尋找着能夠逃跑的任何機會,可是里士滿的戒備非常森嚴,想要逃出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但始料未及的是,史密斯居然在里士滿遇到了他昔日的僕人——一個對史密斯絕對忠誠的人。他是個黑人勇士,出生於史密斯的家裡,他的父母也是奴隸。可史密斯不論在信仰上還是道義上都反對奴隸制,因此給予了他自由。這個獲得了自由的黑人,不願意離開他的主人,甚至願意為自己的主人付出生命。他三十歲上下,健壯、活躍、聰明、伶俐、溫和,偶爾還顯現出天真的一面,平常總嘻嘻哈哈的,勤奮而誠實。他名叫納布加尼察,人們總是稱呼他為納布。

納布之所以未作猶豫就離開馬薩諸塞,並憑藉着自己的機敏和智慧來到里士滿,就是因為他聽說了自己的主人在里士滿被俘,於是冒着生命危險潛入了這座被圍困的城市。終於找到自己的主人時,納布高興極了。史密斯在這個時候見到納布,喜悅之情也是溢於言表。

雖然納布可以進入里士滿,但是要想再出去可就不那麼容易了。關押在里士滿的北軍戰俘都被嚴格看守着,插翅難逃。要想成功脫逃,除非得到天賜的良機,可這種機會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更不是誰都能創造出來的。

這時候,格蘭特將軍雖然代價慘重地贏下了匹茲堡戰鬥的勝利,並且繼續作戰,但是在里士滿戰線上,他和巴特萊軍隊聯手合攻也沒有取得勝利,里士滿的北軍戰俘們的獲釋看起來仍然是遙遙無期。

通訊記者無法容忍這樣枯燥乏味的囚禁生活了,在這樣的生活里,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記錄下來的事情。於是他開始費盡心思地琢磨一件事情——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逃出里士滿。可在依然持續的圍困中,他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能跨越那重重障礙。被南軍俘虜的戰俘想逃回格蘭特軍中繼續征戰,而身陷孤城面對城外北軍重圍的南軍士兵也急切地希望和大部隊取得聯繫,約拿旦·福斯特就夢想着逃出圍困,尋找南軍。被俘的北軍被南軍囚禁着,而南軍也出不了城,因為城外是北軍設下的天羅地網。孤守城池多日的里士滿的總督很想和李將軍取得聯繫,以期李將軍能夠增派援軍來解除北軍的圍困。約拿旦·福斯特聽聞後即心生一計,提議乘坐熱氣球越過重圍,抵達南軍大部隊的營地。

這個計劃隨即被總督批准,然後根據福斯特的需要製作了一個熱氣球,並選拔了五個人做他的助手。這些即將從天上飛躍北軍重圍的勇士,攜帶了武器以備降落時自衛,準備了乾糧以備航程延緩時食用,一切都準備就緒。

預計的啟航時間是3月18日。據飛行員的介紹,他們必須在夜間起飛,而且要藉助和緩的西北風,這樣只需要幾個小時他們就可以到達李將軍的營地。

可天有不測風雲,原計劃啟航的那天晚上,吹得並不是什麼和緩的西北風。就在他們整裝待發的18日,和緩的風已經變成了颶風。風越來越猛烈,乘客和熱氣球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恐怕很難飛到李將軍的營地,倒是有可能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福斯特無可奈何,只得另擇時日動身。

困守在城裡的人們都渴盼着暴風緩和下去,熱氣球已經灌足了氣,被固定在里士滿的廣場上,只要風勢減弱,就可以隨時啟航。

可是兩天過去,糟糕的天氣仍然沒有什麼改觀。被固定在地上的熱氣球反而因為風暴猛烈的衝撞顯得岌岌可危,別說起飛,要保護它都非常困難。

到20日的早晨,風暴愈加猛烈,熱氣球根本不可能起飛。

就在這一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里士滿的一條大街上叫住了工程師賽勒斯·史密斯。叫住史密斯的人名叫潘克洛夫,年紀大概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他身強體壯,皮膚黝黑,面龐英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潘克洛夫來自美國北方,是個水手,他週遊過各大洋,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探險,只長雙腿不長翅膀的一切生物所能夠碰到的遭遇他都曾親身遇到過。由此就可以看出,他任何時候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不能嚇倒他。潘克洛夫在年初因處理事務帶着一個新澤西的男孩子來到里士滿,男孩才十五歲,是個孤兒,父親曾是潘克洛夫的船長,潘克洛夫對這個男孩視如己出。潘克洛夫沒有能在圍城之前離開這裡,等到他發覺自己陷於孤城之中時,萬分沮喪。他決定想辦法逃出這座城,向困難低頭不是他的作風。他早就聽聞大名鼎鼎的賽勒斯·史密斯是個堅強的男子漢,他也了解這位工程師軍官在囚禁中的苦悶。所以他找到了史密斯,並且毫不隱諱地跟工程師說:「史密斯先生,你在里士滿有沒有待夠呢?」

史密斯遲疑地看着眼前與他說話的人,對方隨即低聲補充:

「先生,你準備離開這裡嗎?」

「什麼時候?」史密斯的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他還沒有看清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到底是誰。但是當他用敏銳的眼光端詳了水手爽朗的臉孔之後,他就確信了這是個誠實牢靠的人。

「你是什麼人?」史密斯的問話簡短直接。

潘克洛夫就向史密斯介紹了一下自己。

「好吧,」史密斯說,「你有什麼計劃幫我們逃出這裡呢?」

「廣場上的那隻熱氣球,它放在那裡什麼都幹不了,分明是上帝為我們預備下的……」

不用水手再說什麼了,工程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史密斯一把抓住潘克洛夫的手臂,把他帶到自己住的地方。水手在那裡說出了他的計劃,是個簡單的計劃,除去生命危險其他的事情根本不用擔心。是的,到處是肆虐的風暴,可這並不能難倒像賽勒斯·史密斯這樣精明能幹的工程師,他當然知道如何操縱熱氣球。其實就潘克洛夫而言,如果他的飛行技術能跟航海一樣熟練,他早就不加猶豫地帶着他的小朋友赫伯特出發了。他是個喜歡在驚濤駭浪里冒險的人,風暴根本不能夠阻擋住他。

在水手講話的過程中,史密斯一直沉默地傾聽着,他的眼中閃耀着滿意的光芒。渴盼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當然不能坐失良機。但必須承認的是,這個可行的計劃非常兇險。在他們走近停着的熱氣球、爬上吊籃、割斷繫着吊籃繩索的過程里,夜間的崗哨很有可能發現他們,並把他們擊斃。當然,他們也有希望取得成功,要是沒有這場風暴那麼一切就好辦了!可是說歸說,要是沒有這場風暴,熱氣球早已搭載着福斯特和他的助手啟航,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也就不會落到他們面前了。

「我不是只有一個人。」最後,史密斯說。

「還有幾個人?」水手問。

「我的朋友史佩萊和僕人納布兩個人。」

「那你們一共三個人,」潘克洛夫說,「加上我跟赫伯特一起是五個人,熱氣球一共能承載六個人……」

「沒有問題了,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裡!」史密斯堅決地說。

史密斯所說的「我們」包括着史佩萊,因為他知道通訊記者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果然,史佩萊完全同意這個計劃,可他也在心裡感到驚奇,為什麼這麼簡單的方法自己從前竟然沒有想到。至於納布,他追隨他的主人,不管去什麼地方。

「那麼,史密斯先生,」潘克洛夫說,「今天晚上都到那裡去集合。」

「時間就定在晚上十點,」史密斯回答,「上天保佑,但願在我們離開之前,風暴依然像現在一樣。」

與工程師匆匆告別的潘克洛夫,回到了他的寓所。獨自留在那裡的年輕人赫伯特,知道水手的計劃,他急切的盼望着潘克洛夫向工程師提議後得到的結果。就這樣,這五個意志堅定的人準備到暴風雨里去碰碰運氣了!

「史密斯先生,你在里士滿有沒有待夠呢?」

暴風並沒有絲毫的減退,約拿旦·福斯特和他的助理們都不願意在這樣糟糕的天氣狀況下啟航。

這一天顯得很漫長。工程師只擔心在猛烈的大風的撞擊下,那系在地面上的熱氣球會經受不住而被撕成碎片。幾個小時裡,他一直在幾乎空曠無人的廣場上對着這個飛行工具來回踱步。潘克洛夫也來到了廣場上,雙手插着衣袋,不時打着呵欠,就像是個沒有辦法消磨時間的人,其實他跟他的朋友想的一樣,生怕氣球會有所損壞,或者會因為繩索被風吹斷而被風卷到天上去。

天色漸晚,四周顯得有些昏暗,烏雲般的大霧在地面上瀰漫,雨伴着雪從天空落下來,氣候很冷。強烈的風暴似乎讓對壘的交戰雙方處於休戰狀態,怒吼的狂風掩去了大炮的聲音。城市的街道上杳無人跡。官方似乎也認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熱氣球是不可能會丟失的,所以覺得沒有在廣場上設崗的必要。俘虜們逃脫的有利條件都已經具備,但是,在狂風暴雨中所作的冒險嘗試會為他們帶來怎樣的結果呢?

「糟糕的天氣!」潘克洛夫頭上那頂要被風捲走的帽子被他一拳壓住了,「但是,成功必將屬於我們!」

史密斯和他的夥伴們在九點半從不同的方向趕到廣場,汽燈被狂風吹滅,一片漆黑籠罩了整個廣場,使得他們幾乎無法看清那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吹倒在地的大氣球。網索被系在沙囊上,便道的一個鐵環里有一根結實的鋼纜,吊籃就被鋼纜穿着。五個俘虜在吊籃邊會合,誰也沒有發現他們,由於天色昏暗,他們甚至連彼此也看不見。

沉默的史密斯、史佩萊、納布和赫伯特爬進吊籃,在裡面各自坐下。在工程師的指示下,潘克洛夫將沙囊一一解開,幾分鐘以後,水手也爬進了吊籃。

現在,只要工程師一聲令下,解開繫着氣球的最後一道鋼纜,他們就可以啟航。

就在這時,一隻狗突然跳進了吊籃里。這隻叫「托普」的狗是工程師的愛犬。為了追隨它的主人,這隻忠實的畜生掙脫了身上的鎖鏈。工程師想打發掉這份外加的重量,怕它會影響他們的上升。

「就帶上這個可憐的畜生吧!」潘克洛夫說着就為了減輕吊籃的重量而扔掉了兩袋沙土,然後把鋼纜解開。氣球向上升的時候是斜着的,因為起來的勢頭太猛烈,吊籃在兩個煙囪上碰了一下,然後就無影無蹤了。

在夜間,到處是怒吼着的颶風,工程師根本不敢向下降。等到拂曉,大地被濃霧遮蔽得什麼都看不到。

他們在五天之後才從雲朵的縫隙里看到了下方的一片汪洋。氣球在猛烈風勢的推送下,以讓人無法置信的速度飛行。

大夥都知道:這五個在3月20日一起起飛的人,到3月24日被拋棄在遠離祖國6000英里的荒涼海灘上時卻只剩下了四個人,丟失掉一個人!丟失掉的這個人就是工程師史密斯,他們的領袖。所以一着陸,他們就連忙趕到海灘上去,準備展開救援工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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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威廉三世,1689-1702年英國的國王。

(2)

資本主義國家報刊的記者為了能夠比其他報刊搶先發出消息,就會占據電報機,不斷地拍發電報,讓其他記者無法及時拍發出同一事件的新聞。

(3)

格蘭特將軍於4月5日攻陷里士滿,平定了南方人的叛亂;聯邦政府在南軍退往西方以後取得了勝利。

第三章

傍晚五點——失蹤者——絕望的納布——到北邊去尋找——渺小的島嶼——恐怖的黑夜——清晨的霧——游泳的納布——陸地景色——渡過海峽

海浪捲走了從網眼上掉下去的工程師,吊籃里的狗非常忠實,它主動去營救它的主人,也跟着失蹤了。「快往前走啊!」通訊記者喊道。史佩萊、赫伯特、潘克洛夫和納布到處尋找着史密斯,他們四個人完全忘記了疲倦。悲從中來的納布淚如雨下,這個世界上自己最親愛的人已經喪命,每想及此,可憐的他都感到萬分沮喪。

他們希望能夠及時營救史密斯,因為從賽勒斯·史密斯失蹤到他們着陸,前後不過兩分鐘。納布喊叫着:「我們要快去找他!我們要快去找他!」

「是的,納布,」吉丁·史佩萊說,「我們肯定能夠找到他!」

「他尚在人世嗎?」

「他一定還活着!」

「他會游泳嗎?」潘克洛夫問。

「當然,」納布回答,「托普還跟他在一起呢。」

水手望着巨浪拍打在岸上,不禁搖了搖頭。

工程師是在海濱的北部失蹤的,他失蹤的地方離他們着陸的地點有將近半英里,換言之,他離最近的海岸也足有半英里。

快六點時,濃霧被暮色籠罩,周圍顯得很昏暗。他們向北方的一片陌生的地區走去,在荒涼的沙地上艱難地跋涉着,腳下坎坷不平,地面上有些走起來非常困難的坑洞。有許多不怎麼能飛翔的大鳥不時自坑洞裡向各處飛去。從他們頭頂掠過的是比較靈活的鳥,它們成群結隊,如同一片雲朵。水手認出了這些海鷗和鷺鷥,連奔騰洶湧的海潮也掩蓋不了它們的尖叫聲。

他們走一會兒,就停下來高聲喊叫着,然後聽着海上是否有回音。他們覺得,如果工程師在離他們不太遠的地方登岸,就算他沒有辦法表示出他所在的位置,托普的聲音也會傳達到他們耳中。他們停下腳步靜靜地聆聽着,但除去澎湃的風浪和拍打着海岸的驚濤以外,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們只好繼續向前跋涉,在海濱的每一個角落裡尋找。

二十分鐘的徒步行走之後,腳下翻騰的白色水浪阻擋住了他們的步伐,前方不是陸地了,他們只有停下來。海水猛烈地衝擊着海角的尖端,此時他們才發覺自己已經到達這個海角的盡頭了。

「這裡是個海角,」水手說,「夥計們,我們只能按照原路返回,就是向着右邊走下去,這樣,就能夠回到我們來的地方。」

「不如我們再喊幾聲吧,他說不定就在那裡!」納布說着指了指黑暗中濁浪排空的汪洋大海,於是他們又一起喊叫起來,可還是沒有收到任何響應。他們停歇了一會兒,又再次喊着,仍然沒有回音。遇難的人只好先回去了,他們沿着海角的另一邊走着,那裡道路崎嶇,腳下到處都是沙石。但潘克洛夫發現海岸線比較直,地面也漸漸高起來,於是他告訴大家,這說明這裡毗連着丘陵斜坡,然後他隱隱約約地透過濃霧望到了山巒的雄姿。這一帶的海岸上鳥類不多,也不大能聽見海水的喧囂,甚至連拍打着海岸的波濤聲也被減弱了。一個半圓形的海港在海角的這一面顯現出來,海角的尖端被海浪掩蓋着。順着這個方向可以向南走,正好對着史密斯有可能登陸的海岸。他們在徒步走了一英里半以後沒有辦法在海岸上找到拐回北邊去的彎路,他們曾繞過這個海角盡頭,確定它肯定和本土相連。他們隨時盼望能夠突然看到一個使自己回到原地去的轉角,為此他們雖然早已疲憊不堪,但仍然鼓起勇氣往前走。走了差不多兩英里,他們來到了一個高聳的地岬上,這裡遍布濕滑的岩石,路再次被海水替代了,他們失望之極。

潘克洛夫說:「我們正在勘察的是一座小島,剛剛我們從它的一端走到了它的另一端。」

水手所言屬實。風暴把他們拋棄在了一座全長還不到兩英里、寬度更短的小島上,這個地方不是什麼大陸,甚至還稱不上是海島。

在這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上,亂石遍布,是海鳥的棲身之處。它是否還和其他較重要的群島連在一起呢?這一時難下斷言。飛行員曾透過雲霧看到陸地,但是他們在吊籃里並沒有機會做仔細的觀察。饒是如此,航海經驗豐富的潘克洛夫,即便是在昏暗中還是可以確定西邊那看不清楚的巨影就是隆起的海岸。至於那是一座孤島,還是和其他島嶼連接在一起,他們在黑暗中是不能夠確定的。因為被大海包圍,他們不能離開這個島,他們只能把尋找工程師的事情放到第二天。糟糕的是他們至今連一聲叫喊都沒有聽到,這讓他們無法得知工程師的生死。

「雖然我們的朋友依然沉默着,但這並不能證明什麼,」通訊記者說,「我們不能灰心喪氣,他或者是暈過去了,或者是受傷了,不能夠即刻做出回答。」

通訊記者提議可以在小島上燃起個火堆,作為與工程師取得聯絡的信號。但這裡遍布沙石,並沒有什麼樹枝或乾枯的荊棘。納布和他的夥伴們都非常尊敬和喜愛勇敢的史密斯,他們的悲痛已經不能用文字來表達,只有用畫筆才能描繪出來。顯然,除了儘量忍耐到天亮,他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幫助他了。如果工程師不能自己逃生、在海岸上找到一個地方避難,他就有可能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痛苦的時光過得很漫長。天氣非常寒冷,但是他們連一分鐘也不想休息,一心掛念着他們的首領,他們幾乎沒有感覺到自己眼下的處境是多麼困難,他們仍然懷揣希望,或者說是懷揣着一線希望,繼續奔走在不毛之地上,幾次回到了距離遇難地點最近的小島北端。現在風浪已經平息,他們傾聽、叫喊,一起高聲呼喊,並且準備叫喊得更加響亮,好使遙遠的地方也能聽見。有一次,納布的喊叫仿佛得到了回聲。於是赫伯特提醒潘克洛夫說:「這說明西邊不遠的地方有海岸。」水手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說謊,他點了點頭。可納布的呼喚得到的只是遙遠的回聲,小島的東部仍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空在這期間漸漸轉向晴朗。午夜時的天空已經是繁星閃爍,假如這時他們的身邊有工程師,他必定會對他的夥伴們說,他們頭頂上所看到的星星不屬於北半球。在美國絕不會看到這裡天空中的那些星座,南十字星代替了北極星在天空中閃耀着光亮。

黑暗的夜終於過去了。3月25日清晨快五點時,天空逐漸亮了起來,但地平線上還是黑黝黝的一片。破曉時分,海面上升起了一團晨霧,使他們連20英尺以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最後,動盪不停的大片濃霧向四周散去。

他們用了很多辦法,可還是沒有辦法看到周圍有什麼東西,這很不幸。通訊記者和納布仔細地巡視着海洋,水手和赫伯特着急地尋找着西邊是否有海岸,可卻沒有看到一點陸地的影子。「沒關係,」潘克洛夫說,「就像可以斷定我們現在已經離開里士滿一樣,我可以斷定那裡絕對有陸地,雖然我沒有看見,可是我相信我的感覺。」沒有多久朝霧就停止了上升,這些朝霧不過是晴天的煙靄,炎熱的陽光很快就會照射到海島上。大約在六點半鐘左右,也就是太陽升起後三刻鐘的時候,煙霧愈加淡薄。它上面的部分在逐漸濃厚,下面的部分卻在消散。小島好像是從雲中降落下來一樣,不一會兒就顯現了出來。四周的海洋在同一時間也顯露出來,它的東面向遠處延伸出去,它的西面卻被突然插進來的險灘擋住了。

沒有錯,那裡有陸地。他們至少暫時獲得了安全。一條半英里寬的海峽出現在小島和對岸之間,海峽里是湍急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