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 第2章

貓膩



很明顯,這兩句話的對象是兩個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邊的米酒一飲而盡,舉着空酒碗望着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頌道:「風起雨落夜將至。」

說風起時,有風自山外來,吹得衣襟呼呼作響,岩間老樹急劇搖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時,遠處飄至都城上空的雨雲驟然一暗,無數雨絲化為一柱,自最後暮色間傾盆而下,當他說完這句話時,黑夜剛好占據半邊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惱火咕噥道:「真他媽的黑。」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國天啟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場雨。

這座位於帝國廣闊疆域西北端的軍事邊城,為了防範草原上野蠻人入侵,四向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乾燥時節土牆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風刀子一刮便會四處飄騰,然後落在簡陋的營房上,落在兵卒們的身上,整個世界都將變成一片土黃色,人們夜裡入睡抖鋪蓋時都會抖起一場沙塵暴。

正在春旱,這場雨來得恰是時辰,受到軍卒們的熱烈歡迎,從昨夜至此時的淅淅瀝瀝雨點洗刷掉屋頂的灰塵,仿佛把人們的眼睛也洗得明亮了很多。

至少馬士襄此時的眼睛很亮。

作為渭城最高軍事長官,他此時的態度很謙卑,雖然對於名貴毛毯上那些黃泥腳印有些不滿,卻成功地將那種不滿掩飾成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

對着矮几旁那位穿着骯髒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禮,他低聲請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帳里的貴人還有沒有什麼別的需要,如果貴人堅持明天就出發,那麼我隨時可以撥出一個百人隊護衛隨行,軍部那邊我馬上做記檔傳過去。」

那位老人溫和笑了笑,指了指帳里那幾個人影,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意見。就在這時,一道冷漠驕傲的女子聲音從帳里傳出:「不用了,辦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對方的車隊冒雨沖入渭城後,馬士襄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猜到了車隊裡那位貴人的身份,所以對於對方的驕傲冷漠沒有任何意見,不敢有任何意見。

帳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從渭城往都城,岷山這一帶道路難行,看樣子這場雨還要下些時日,說不定有些山路會被沖毀……你從軍中給我調個嚮導。」

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個可惡的傢伙,沉默片刻後低頭回應道:「有現成的人選。」

營房外幾名校尉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慶幸有震驚,但很明顯他們都沒有想到馬士襄居然會選擇讓那個人去做貴人的嚮導。

「將軍,你真準備就這麼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驚說道。

渭城不大,軍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三百人,遠離繁華地的軍營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土匪窩子,所謂將軍只不過是最低階的裨將。然而馬士襄治軍極嚴,或者說這位渭城匪幫頭領很喜歡被人叫將軍,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談,下屬們也不敢忘了在抬頭加上將軍二字。

馬士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着營房四周的黃褐色積水,感慨嘆息道:「總不能老把他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推薦信的回執已經下來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進行書院初試,恰好和那位貴人的隊伍順路,就算送那位貴人一個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貴人可不見得領情……」校尉惱火回答道。

眾人身後的營房門被推開,一名模樣清秀的婢女走了出來,望着馬士襄和校尉們冷淡說道:「帶我去看看那個嚮導。」

到底是貴人的貼身婢女,面對着朝廷邊將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門房、貴人近婢、親王清客,這是官場上極令人頭痛的角色,近則惹人怨,遠之惹麻煩,最是麻煩。馬士襄實在是不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隨意說了兩句閒話,便揮手召來一名校尉,吩咐他帶着這名貴人婢女自去尋人。

雨暫歇,輕雨過後的渭城顯得格外清新,道旁三兩枝胡柳綻着春綠,不過景致雖好城卻太小,沒走幾步路,校尉便領着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處簡陋而熱鬧的營房。

聽着門內傳出的嘈亂聲喝罵聲行令聲,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難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軍營里飲酒?門帘被風拂起,裡面的聲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卻不是什么正經酒拳——聽着行令的內容,婢女清秀的容顏上閃過一絲羞紅恚怒,暗自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我們來劃淫蕩拳啊!誰淫蕩啊你淫蕩!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他淫蕩!……」

齷齪的行令聲往返回復嘈嘈不絕,竟是過了極長時間都沒能分出勝負,表情越來越惱怒難看的婢女掀起門帘一角,眼神極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見方桌對面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約摸十五六歲,身上穿着一件軍中常見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滿是油污,一頭黑色的頭髮不知道是天然生成還是因為幾年未曾洗過的緣故有些髮捲,也有些油膩,偏生那張臉卻洗得極為乾淨,從而顯得眉眼格外清楚,臉頰上那幾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誰淫蕩啊你淫蕩!」

與齷齪的划拳內容截然相反,這少年此時的神情格外專注嚴肅,不僅沒有絲毫淫褻味道,甚至眉眼間還透着幾分聖潔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劃着剪刀石頭布,出拳如風,出刀帶着殺意,仿佛對這場划拳的輸贏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更加重要。

幾隻在西北惡劣環境下生存下來的擁有強悍生命力的綠頭蒼蠅,正不停試圖降落到少年染着油污的棉衫前襟上,卻總被他的拳風刀意驅趕開來。

「我贏了!」

漫長得似乎要把桌旁對戰二人肺里所有空氣全部榨乾的划拳終於結束,黑髮少年用力地揮動右臂,宣告自己的勝利,極為開心地一笑,左臉頰上露出一個可愛的酒窩。

少年的對手卻不肯服輸,堅持認為他最後在喊誰淫蕩時變了拳,於是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激烈的爭吵,在旁觀戰的軍卒各有立場傾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不知道是誰大吼一聲:「照老規矩,聽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間一角,那裡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正在搬動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膚色黝黑,眉眼尋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從哪兒偷來的侍女服明顯有些過於寬鬆,下擺在地上不停拖動,搬着可能比自己還要重的水桶,明顯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轉過身來,軍卒們緊張地看着她,就像是賭場上的豪客們等待着莊家開出最後的大小,而且很明顯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

小侍女皺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後望向桌對面那名猶自憤憤不平的軍卒,認真說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說的是他淫蕩,所以那時候你就已經輸了。」

房間裡響起一片鬨笑聲,眾人就此散開,那名軍卒罵咧咧地給了錢,那少年開心笑着接過錢鈔,用手在胸前油漬上擦了擦,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表示誠摯安慰。

「想開一些,整個渭城……不,這整個天下,誰能贏我寧缺?」

婢女的臉色很難看,於是一直站在旁邊偷偷觀察她臉色的校尉臉色也難看起來。他用手攥住門帘,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咳嗽兩聲,卻被婢女瞪過來的兩道嚴厲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驚動對方,婢女遠遠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離開了營房,一路沉默觀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麼,只好歸為貴人親近人物慣有的謹慎怪異習性。

一路上那名叫寧缺的少年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買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館裡的胖大嬸打了聲招呼,顯得特別悠閒,唯一讓婢女覺得怪異,讓她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後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卻沒有絲毫幫手的意思。

帝國是個階層森嚴的國度,但民風樸實,就算是在都城長安那種浮華陰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貴人,想來也無法看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動容。

「軍中允許士卒養婢?」清秀婢女強行壓抑心頭的怒意,對身旁的校尉發問。

校尉撓了撓頭,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無數流民湧向南方和邊郡,路旁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桑桑就是寧缺那時候從死屍堆里抱出來的,寧缺也是孤兒,從那之後兩個人一直相依為命。」

「後來他報名從軍,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把這個小丫頭帶進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釋道:「都知道軍中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但他們的情況有些特殊,總沒辦法把一個小丫頭逼進絕路,所以大家都當……沒看見。」

聽到這番解釋,婢女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當她看到寧缺提着半隻燒雞晃蕩的模樣,再看到他身後數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動水桶而憋紅的黑瘦臉頰,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冷聲道:「這哪裡是相依為命,他分明想要那個丫頭的命。」

渭城確實很小,沒過多時,前後四人便到了南向某處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圍着一圈簡陋的籬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籬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個身子高的水桶艱難挪到水缸旁,然後站上缸旁的板凳,拼盡全身氣力異常艱難地將水倒入缸中,緊接着,她開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飯的空當,又拿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門窗,不多時便有水霧升騰,將她瘦小的身子籠罩在其中。

雖說昨夜下了一場雨,但雨水不夠大,門窗上積着的黃土沒有被沖刷乾淨,反而變成了一道道難看的泥水痕跡,這些泥水痕跡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頓時變得乾淨明亮起來。

很明顯這些家務活兒她天天都在做,顯得非常熟練快速,還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螞蟻般辛勤忙碌,像僕婦般東奔西走,累得滿頭大汗臉蛋通紅,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很明顯缺乏這兩種情緒,他安靜或者可以說是安逸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舊的書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樹枝在濕泥地上不停划動,偶爾沉思入神時,他便隨意將手中樹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後便有一壺溫度將將好的熱茶放到掌上。

渭城裡的軍卒早已習慣這間小院裡的日常生活畫面,所以並不覺得奇怪,站在籬笆外的貴人婢女目光則是逐漸冰冷,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侍女忙着做飯打掃的過程中,還不敢忘了留意觀察少年軍卒的要求,隨時準備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時,她的臉上霜色愈發重了,仿佛要凝結了一般。

第二章

能書能言窮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罷了,可你難道不是從死屍堆里揀出的她嗎?不是說你們二人是相依為命嗎?就算退一萬步說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難道不覺得她的年齡還太小,不應該承擔這麼重這麼辛苦的勞作嗎?小小少年怎麼就養了一身懶骨頭,為什麼就不能自己動動手?

或許是引發了童年時的不好回憶,或許是心中對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個傢伙破壞得太過徹底,婢女逕直推開籬笆走了進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認真讀的舊書上,淡淡嘲諷說道:「以為看的是什麼聖賢大作,能讓你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動靜,沒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隨處可買的太上感應篇,莫非像你這種人也奢望能踏進修行之道?」

寧缺坐起身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衣着華貴似乎永遠不應該出現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尷尬的校尉,停頓片刻後解釋道:「只能買到這本,所以也只好將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裡有什麼奢望。」

婢女明顯沒有想到這少年竟會回答得如此自然隨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門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悅說道:「我堂堂大唐,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寧缺疑惑皺了皺眉頭,順着對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邊的桑桑,明白了對方言辭間的鋒利由何而來,左臉頰里酒窩隱現,笑着說道:「看你應該比我大,要不然……你就當我不是男人,是個男孩兒吧。」

婢女這一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賴皮之人,袖中的拳頭緩緩攥緊,神色冰冷正欲發作之時,目光卻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樹枝畫出來的字跡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動,眸中隱現異色,讓她渾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麼。

渭城條件最好的營房內,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邊將馬士襄則是半躬着身子和帳內的貴人對話,謙卑的態度里,有着隱藏不住的驚訝神情。

「您對那名嚮導不滿意?」他疑惑問道:「為什麼?」

帳內貴人的聲音極其不滿,訓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幹的嚮導,而不是一個滿腦子全是修行美夢,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提燒雞的憊懶少年。」

馬士襄輕輕咳了兩聲,低聲解釋道:「以末將所知,寧缺雖然年歲尚淺,但這兩年來在草原上也斬過好些蠻人頭顱,若……只是綁幾隻雞,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大唐以武立國,首重軍功,帳後那人雖然身份尊貴到了極點,但既然觸及軍隊最看重的榮耀,馬士襄毫不猶豫選擇了反擊,似是解釋其實卻有些嘲諷反駁的意味。

帳後那道冷冽的聲音稍一停滯,不悅道:「能殺人便能做一個好嚮導?」

馬士襄回答得愈發謙卑:「渭城三百部屬,寧缺肯定不是其中殺敵最多之人,但末將敢以人頭作保,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後活下來的人里……肯定有這少年。」

然後他抬起頭來,微笑說道:「因軍功累加,他獲得了軍部的推薦信,這小子也確實爭氣,半年前便通過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書院報到了。」

聽到書院二字,帳後忽然沉默下來,那位貴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馬士襄離開後,那位穿着舊袍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蒼老而平靜的眼眸間難得流露出一絲興趣,他望着帷帳溫和笑着說道:「在這邊陲小城裡,居然有士卒能考進書院,實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無論品行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讓他做嚮導倒也不差。」

「離國不過一載,沒想到書院這等神聖之地居然也開始招收這等兵痞子了。」

語調依然清冷不屑,但實際態度卻已經有了變化,那位貴人至少不再反對寧缺作為自己隊伍的嚮導——只需要一個名字便能夠讓大人物改變主意,那個簡單叫做書院的地方,想來必然極不簡單。

老人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顯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過他寫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應篇第三節,字體線條簡練,卻又極為生動,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樹枝,落於濕地之上卻有刀鋒加諸泥范之感,這名叫寧缺的軍卒書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樣練出來的,師承又是何方。」

「那軍卒也只不過空有筆觸罷了,先前偶一觀之,新鮮之餘難免震撼,此時細細想來,也不過是些奇技陡筆的路數,談何正途,日後約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個賣字先生。」

貴人冷淡應道。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您所說新鮮二字便是關鍵。我不懂書法,但看那軍卒枝梢落處,竟真的隱隱能見金石之意,這等字中風骨極少見,真有些像道壇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說神符?」

帳後貴人一怔,旋即嘲諷道:「世上億萬人眾,符道大家卻不過十數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隱於宮中,或靜坐於觀內,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氣息於金鈎銀劃之間。那少年身上全無氣息波動,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應篇只怕連初境都無法踏入,哪裡敢和那些大家並列討論?」

老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雖說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極得對方尊敬,但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謂尊敬實際上不過是憐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得好。

當然他並不贊同帳後那位貴人的話,關於那名叫寧缺的軍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斷: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夠體悟到天地氣息從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說是萬中無一,起始感應一關最是艱難,絕非易事,然而那寧缺若真能入書院學習,萬一哪日因緣際會上了傳說中的二樓,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異而極富力道的書法,定會對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廝始終無法開竅,單憑那手字就能讓書院和道壇里的高人們另眼相看,至不濟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書家。

寧缺放下手中的書籍,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臉上尤自掛着淡淡的失落與不甘。

這本小時候跟運糧隊去開平趕集買的太上感應篇,正如那位貴人婢女所說,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色。他很清楚這一點,卻依然時刻不忘誦讀學習,仿佛這本書就是傳說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書七卷。

書籍早已翻得頁角髮捲,顯得破舊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線密密縫住書脊,只怕偶一翻動就會化做幾蓬紙錢迎風而去祭窮酸的先賢。只可惜這麼多年過去,書頁已翻爛,上面的字句深刻於腦中早已熟爛,他卻依然不得其門而入,不要說什麼修行之初境,就連書中所言最簡單的感應都無法做到。

曾經失望甚至絕望過,後來知曉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正常人都無法體悟到天地之氣,他的心情才變得平靜了很多——是的,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們都不是正常人,都是變態人士,因為只有極罕見的變態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麼多本太上感應篇在世上流傳,怎麼沒聽說過都城長安的夜空里到處都是飛劍閃來閃去,高人飄來飄去?

而他寧缺很正常,或者說很普通。只是,忽然發現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寶山,你卻只能空着手回去,忽然發現天地間充斥着那種叫做元氣的像看不見的白雲一般的奇妙東西,你卻抓不到一片雲彩,終究還是會有些不甘心吧?

「渭城這麼窮,草原上的蠻人早就讓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過來,所以軍功也沒辦法積得太快,能回都城當然是好的,我哪裡會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

燈光昏暗的軍營內,寧缺向身前的將軍恭敬行禮,言辭懇切解釋道:「只是距離書院報名的日子還有段時間,我想着沒必要這麼早離開。這些年在將軍麾下雖談不上突飛猛進,但總被您教誨得像了個人樣兒,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命好考進書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邊多呆幾天,能多聽聽您的教誨……哪怕就是這麼多坐會兒,多說說閒話也是好的。」

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頜的鬍鬚微微拂動,不知是被夜風吹拂還是非常生氣的結果,沒好氣說道:「寧缺啊寧缺,曾幾何時你也變成這麼不要臉的傢伙了?」

寧缺認真回答道:「只要將軍您需要,我隨時可以不要這張臉。」

「說真話吧。」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來,表情嚴肅問道:「為什麼你不肯當這個嚮導?」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將軍,那位貴人應該很不喜歡我。」

「貴人不喜歡你?」馬士襄厲聲訓斥道:「你好像忘記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現在還不是書院的學生,身為帝國軍人必須服從上級軍令,服從老子我的命令!貴人喜不喜歡你,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至於你喜不喜歡那位貴人,是沒有人會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後完成命令!」

寧缺沒有回答,低頭看着軍靴中間那塊泥巴里長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對。

馬士襄拿這個少年無可奈何,嘆息說道:「你到底是要鬧哪樣?為什麼就不肯跟他們回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