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水車館/水車館事件 - 第2章

綾辻行人

說起來,一年前的那個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開始的。那時新聞里也報道說大型颱風正在接近。還有正如預報所說的即將到來的那場暴風雨。

一年,從那個充滿血腥的暴風雨的夜晚算起來,竟然已經過去一年了。

我吸着煙斗,默默地想着。思維的觸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天發生的各種事情以及那以後……

我看了一眼房間角落的那扇門。紅銅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紅木鑲板。那扇現在已絕不打開的通向書房的門。

瘦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那是從內心深處不斷湧出的直到脊樑的無法形容卻又無法逃避的戰慄。

8點45分。

桌子上的電話立刻響了起來。小而輕、薄如米紙般的聲音宣告一天的開始。

「早上好,老爺。」聽筒那邊傳來穩重而熟悉的聲音,是管家倉本庄司,「早餐馬上就好了。」

「好,謝謝!」

我把煙斗放在煙斗架上,開始換衣服。脫下睡衣,穿上褲子和襯衣,套上長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後,將白布手套戴在雙手上最,後是臉。

面具——恐怕這是象徵着現在的我——藤沼紀一生活的全部的東西了。

面具——不錯,我沒有臉。為了隱藏起這張讓人詛咒的臉,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着面具,一個按照這座房子的主人本來應有的「容貌」製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膚上的橡膠般的感覺,罩在活生生的臉上的無生命的面具。

8點55分。

對面右側——書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門響起了敲門聲。這是通向起居室的門。然後,她——由里繪帶着和往常一樣的動人微笑,來拯救我這顆頹廢而孤獨的心靈了。

「早!」她用我給她配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來。雪白的連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來喝咖啡吧。」上了淡妝的櫻桃般的小嘴發出清澈的聲音。我從床上起來,把自己放到輪椅上。

在推來的小車上,由里繪一邊將壺裡的咖啡倒入杯子,一邊靜靜地看着我。我則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隨的木然表情回應着她的目光。

「已經一年了啊!」

她小聲說道,等着我的回應。

「我喝了!」說完我將手伸向杯子,並未對她作出任何回應。

一年——這看似未發生任何事情平穩度過的一年。

在山溝里的這個地方,依然有着仿佛被時代遺棄了般的幽靜。穿過山谷的河水清澈見底,三架水車不停地旋轉着。房子裡面,我和由里繪、倉本三人默默地生活着。除了每天早來晚歸的女傭,連一個上門的人都沒有。

一切都沒有變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許是這樣的,但我知道實際上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然,這都是因為一年前發生的那件事。

兩個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還有一個失蹤的男人……這些肯定給由里繪這位少女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或許是永遠都揮之不去的深深的傷痕。

這一年時間,我變了。似乎她也變了很多。

我一言不發地將杯子送到嘴邊,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視着由里繪。

由里繪——我惟一愛的女人,在這塔屋中度過十年孤獨時光的美麗少女……150厘米的身高,略顯瘦小的身體,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膚,直到腰際的閃閃發光的黑髮。

的確,她變了。在她總是呆呆地望着遠方的眼中開始有了某種奇怪的東西。而且,她開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後送到這個屋子來。她開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綠色。她開始將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來了。

她變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來越漂亮了。」

聽到我的話,她略微有點臉紅,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們又要來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會兒,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煙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聞到了少女甜甜的氣息。

「有一點害怕。」她回答說,「不過,我想不要緊的。」

「沒什麼可害怕的。」我儘量用溫柔的聲音說,「因為事情已經結束了。今年什麼都不會發生。」

(真的嗎?)

真的什麼都不會發生嗎?

對於這無意識的自問,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搖搖頭。

是的,任何事都不會發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個男人不要像幽靈一樣在這個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里繪默默地相互注視了一會兒。

(她正在看着這個白色面具上面的什麼呢?)

我胡亂地想着。從她的表情上我讀到了無法隱藏的不安的陰影。

「待會兒再彈鋼琴給我聽。」

聽了我的話,由里繪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露出了半邊的酒窩。

飯廳

(上午9點30分)

「做好了下午的準備嗎?」

這裡是位於塔一樓的飯廳。它有兩層樓高,是個寬敞的圓形大廳。和由里繪在占據房間中央的大圓桌上吃完早餐後,我向倉本庄司問道。

穿着深灰色三件套的倉本剛剛給由里繪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裡拿着咖啡壺,畢恭畢敬地轉身面向我。

「副館的房間從一號房到三號房,一樓的三個房間已經準備好給客人用了。下午2點客人們到,3點在那邊的大廳用茶,5點半在這裡用晚餐……我打算和歷年一樣,您看可以嗎?」

「全權交給你了。」

「是。」

這是正如「彪形大漢」一詞所形容的那樣的男人,擁有健壯而寬闊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頭的花白頭髮、寬闊的四方額頭、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唇。近60的他無論是什麼時候,你都無法在他布滿深深皺紋的蒼白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響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臉色一樣毫無感情,甚至有時讓人感到一絲寒意。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與在今天的日本社會中幾乎已經成為死語的「管家」一詞相稱。尊重主人,從不違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着主人家的事物,並且完全不帶入自己的感情——這是一種才能。他似乎生來就具有這種才能。

「對了,老爺。」倉本保持直立的姿勢說,「昨天晚上,老爺回到房間後,有一個電話打來。」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過對方說不需要特地叫您來接,所以我就問了他有什麼事情。」

「他怎麼說?」

「是……」倉本停頓了一下,「新村警官打來的。」

新村,是岡山縣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負責調查在這個房子裡發生的事件。

「他說有個人今天可能要來這裡拜訪,」倉本淡淡地對疑惑不解的我報告說,「說是九州——大分縣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說他是個奇怪的人。」

「他為什麼要來?」

「據說好像是對去年那件事感興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裡,問了很多關於那件事的情況後,要了這邊的地址,說『明天去拜訪一下吧』。新村警官說可能會給我們添麻煩,但因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幫忙,所以請我們原諒。」

「哦。」我給煙斗點上火,問道,「他叫什麼?」

「說是叫島田。」

當然,這是個陌生的名字。我從未打算歡迎陌生的來訪者。否則,誰願意帶着這樣的面具隱居在這種偏僻且遠離人煙的山村呢?別說見過,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人,還偏偏對去年的事件感興趣……

「怎麼辦,老爺?」

「打發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里繪一點都不想再回憶那件事了。這一年來,我們一直拼命努力從心裡抹去那個威脅着平靜生活的夜晚的記憶。

可是,即使沒有這個叫島田的來訪,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須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了。9月28日。他們——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來訪的這一天。

迴廊

(上午9點55分)

我讓由里繪推着從飯廳出來。

「回房間嗎?」

我搖了搖頭,說想去迴廊轉一圈。

從鑲有玻璃的大窗戶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們進入了環繞塔四周的走廊。鋪設的灰色地毯上搖曳着明亮的陽光。在寬敞的庭院中央閃閃發光的橢圓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布着褪了色的花叢……

過了窗戶後,右首出現一扇黑色的門——那是有着通往地下室的樓梯的房間。

我下意識地將目光從那扇通往令我厭惡的記憶的門上移開由——里繪也一樣。

正在這時,門從另一邊打開了。輪椅上的我嚇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從裡面出來的是野澤朋子,一個30歲上下的女子。

她是從去年底開始雇用的女傭。約好每周三天,早晨從鎮上來晚上回去。但從昨天開始到明天的這三天裡,特意請她留宿在這裡。

只見她圍着圍裙,手裡提着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動,微微低下頭,等着我們通過。

這是個內向、不怎麼說話的女人。和住在這裡一直干到去年今天的那個女傭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做好交代給她的事卻從不多嘴,這一點倒是和倉本一樣難能可貴,但我不喜歡她過分膽怯的態度。另外,她也和倉本一樣,有時讓人無法了解她的心中在想什麼,這一點常常令我着急。比如——嗯,她對於生活在這個房子裡年齡相差巨大的這一對「夫婦」到底是怎麼看的?

「對了,老爺!」這個女人少有的主動對我說。

「嗯?」

「是關於這裡的地下室。」

「什麼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覺得好像有點恐怖……」

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這個地下室里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

我舉起手打住了朋子結結巴巴的話。

「那個焚燒爐已經換成了新的,也讓人打掃過了。」

「是,這個我知道。不過,還是……而且那裡時常能聞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種,很噁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還是,那個……」

「好了!」

我用略帶嚴厲的聲音說。因為我注意到,從站在身後的由里繪的口中發出了滿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倉本說。」

「是。對不起。」

目送仿佛逃跑般離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頭對由里繪說:「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