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始末 - 第3章

京極夏彥



貫一翻了個身。

不過他也並非一直在意着這句話。只是突然想到。貫一沒在思考什麼,也沒在看什麼,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裏面就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那道懷念的聲音帶着遠方霧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從貫一被煙霧熏的漆黑污穢的肺腑之間,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腦袋深處響了起來。

——天空看起來是圓的嗎?

六年前,貫一是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

他回溯記憶。就和牆壁的顏色一樣,遙遠的記憶極為曖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裡圓了?——貫一一定是以粗魯的口吻這麼回答。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連問題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極。當然沒有後續吧。貫一完全不記得接下來是否被繼續追問,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貫一嘆了口氣。的確,要是得到這種回答,即使再怎麼無法接受,也提不起勁繼續追問了吧。那等於在強迫對方「不許問」。自己從那個時候起,就什麼也不明白。雖然只是一點小事,但遠在六年以前,誤會就已經萌芽了。

——不算小事嗎?

以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對於年幼的孩童來說,那或許是無比重大的事。那麼就算貫一沒有惡意,如此冷語冰人,不曉得在親子之間造成了多麼深的鴻溝。貫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當然,貫一也想好好疼愛孩子。但是只有心裡這麼想,終究也無法親切的對待孩子吧。不管心裏面覺得多可愛,笨拙的貫一也不可能理解該如何對待幼子。因為不久前,貫一還呆在軍隊裡,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滿腦子只嚴肅的思考着生死問題。

——六年。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六年——不,才過了六年。

才過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時,響起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是那些傢伙在吵鬧。

——鑼嗎?還是篳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裝異服的傢伙們在街上徘徊。他們站在每個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異國樂器。不過他們似乎只是吹奏,並不像托缽僧那般會要求施捨。好像是一種宗教活動。

聲音很快就停了。這並不是違法行為,所以也無法取締吧。而且聲音並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聽了也不會令人在意。可是……總覺得坐立難安,心情虛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聲音罷了,然而僅是如此,卻讓人感覺仿佛整個城鎮都微妙的扭曲了。貫一爬起身來,後頸根很痛。

被……兒子毆打的傷。

他撫摸着脖子。

——隆之。

貫一的兒子叫隆之。開戰的時候出生的,今年應該十二歲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連小蟲都不敢抹殺,是個溫柔的孩子。貫一隻記得責備過他沒膽量、沒志氣,未曾罵過要他不許撒野。當然,貫一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孩子動粗。

然而這……全都只是貫一什麼都不看、什麼也不聽、什麼都不明白罷了。他故意用力按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這種鈍痛,還有額頭上的傷痕,都更證明了貫一是個無能的父親。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

「隆之……」出聲呢喃。

沒有人回應。

家裡沒有人。總覺放不下心。這樣的行為一點都不像貫一。但正因為沒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軟弱的態度。貫一甚至想就這樣淚流滿面,撲倒在棉被上——雖然他根本流不出淚來。

那不可思議的聲音再度響起。

昨天……

貫一被隆之揍了。那時,原本性情溫厚的兒子板着臉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斷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貫一亂了方寸。挨上一擊的瞬間,貫一醒悟到,原來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貫一是個強悍的警官。雖說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時貫一毫無防備、渾身破綻。是因為內疚吧。

隆之手裡拿的是他生日時貫一送紿他的文鎮。貫一察覺此事,頓時失去了對兒子動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擊也被打個正着。

意外的是,貫一被第三擊中後昏倒了。

所以貫一不曉得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醒來時,兒子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垂頭喪氣的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頭,連話都不肯說,貫一也無法問出兒子去了哪裡。

於是,貫一當上警官後第六年,第一次請了假。

貫一還可以硬撐,而且傷也不是痛到無法行走,其實沒有必要請假。

可是貫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覺得自己的職場污穢不堪。

而且他也覺得如果這時候還滿不在乎地採取無異於平日的行動,似乎太對不起家人了——對不起妻子和兒子。儘管應該要道歉的家庭已經分崩離析了,但貫一不想承認。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藉口。

說穿了,貫一隻是想要勉強營造出非日常性,來逃避現實吧。

這個狀況異於日常、一切都不同——貫一為了拚命這麼說服自己,選擇了放棄職務這個最不像貫一會做的事。這也是一種默默的主張,聲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總覺得得很卑鄙哪——貫一想。

不過也像是理所當然。

聲音停了。

——這麼說來。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過去處才出門的吧?

貫一在被子上盤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掃視了家裡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