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始末 - 第2章

京極夏彥



革命兩個字雖然常見於史書中,但那只是一種誤解,將原本就會改變而改變的事物,誤以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變。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動個一兩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觸。即使好似自己改變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語,世界也從未因此改變過。世界,只是順其自然。

無論是堰塞或引流,水總是由高往低流。若違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異相的命運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麼無論怎麼樣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結果也是徒然。

會引來反動的使力方式,不能說是聰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壓力,就愈會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強硬的推進,愈會發生相同的矯正力量。無論往右搖或往左晃,結果也只會停頓在該安頓之處。總是內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幾乎沒有意義。

不可急功近利。

裝出倨傲的模樣也沒用。

不必要使出多餘的力。

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沒必要用力扭轉。

只消朝傾斜的方向輕輕一推即可。

異相的穢土,在某處歪歪斜斜的堆起。構造上有缺陷的東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會被自己的重量壓垮。只要朝傾斜的方向,用指尖輕輕一頂就好。

只要這樣就好。

只要這一點小動作,穢土遲早會一掃而空,淨土來臨。

很簡單。

只要慢慢地花上時間……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緩緩的。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肉眼無法察覺地,一點一點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後,虛假的世界將會崩潰。

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再也無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異形世界的人民啊。

歡慶淨土到來之宴,

——想必無比歡悅。

*

天空……從未想過天空是圓的。

村上貫一望着窗框圍繞出來的四方形白色虛空,這麼想到。

天空為什麼是圓的呢……?

自己是幾年前聽到這個問題的?那應該是剛復原回來的事了。那麼是五年前嗎?還是六年前?

——都過了六年了嗎?

貫一「嗯」地呻吟了一聲,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陽曬得泛黑,木紋、灰塵及污垢描繪出有機的花紋。

貫一對那些複雜的圖像一時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牆壁。很骯髒。暗淡無光。他覺得剛租下這房間的時候好像不是這種顏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記憶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體來說有哪裡不一樣。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紋樣和暗淡的牆壁,看在貫一的眼裡都格外新鮮。

貫一搬到下田已經十五年,成家則有十四年了。這棟屋子是在成家的時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時間並不算短,然而貫一卻沒有在這棟屋子裡悠閒度過的記憶。成家以後,他好一陣子拚命地工作。然後因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時間。復員以後,他更加賣力的工作。

戰後,貫一選擇的職業是警官。他現在隸屬於刑事課,也就是所謂的刑警。貫一很幸運,剛復員就得到熟人的推薦,進入下田署奉職,換言之,貫一算起來也已警官的身份度過了六年。

這六年之間,貫一從來沒有在白天待在家裡。

他會呆在家裡,只有睡覺的時候;就算醒着,也沒有理由仔細盯着牆壁和天花板瞧。貫一會感覺新鮮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幾乎不知道這個時段的自家情景。

偶爾休個假吧、也照顧一下身體吧、稍微關心一下家人吧——六年來,妻子不斷的這麼抗議。但是不管妻子再怎麼樣苦苦哀求,貫一也完全不理會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貫一併不是比別人熱愛工作,也並非不把家人放在眼裡。妻子勸諫、孩子撒嬌,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會心想:總有一天滿足他們吧,總有一天會有辦法吧,只是每當一回神,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然而……

那樣的自己,現在卻像這樣在家。

家裡沒有半個人。

貫一再次望向窗戶。被窗框切割下來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為什麼是圓的啊……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過耳際的話。

然而……那以不靈轉的發音編織出來的簡短疑問,貫一卻不知為何,從抑揚頓挫到音調,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儘管他完全不記得前後的狀況。而且這在六年間所交談過的無數話語中,也不算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