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新婦之理 - 第3章

京極夏彥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隱瞞,我也知道。你的弱點——就是你那種身不由己的人道主義。」

「人道主義……嗎?」

「或者說是現代主義也行。你的詭辯——你所編織出來的咒文確實靈驗。但是,有時候你卻會故意讓它產生破綻。」

女子的眼睛銳利地望向男子。「說起來,你是個反現代的陰陽師,和我一樣,是中世紀黑暗的後裔,不是嗎?然而你卻同時又是個現代主義者,這令人費解。述說遠古的黑暗、創造黑暗、驅逐黑暗的人,為何又在咒文里織入「要規律、要健全、要做一個現代人」這類溫吞的話語呢?你是不是想要藉此與社會妥協?若是這樣的話,那豈非重大的欺瞞?」

一瞬間,風停了,花瓣輕柔地飄下。

漆黑的男子猶如死神般的風貌浮現出來。

男子開口了:「這話有些不對。祈禱驅魔是我的工作。縱然不情願,縱然違反我的主義主張,甚或自相矛盾,都沒有關係。我只是選擇當下最有效的咒文來念誦罷了。現代、反現代、人道、非人道——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類區別。」

女子反駁道:「這是詭辯。你雖然表現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態,但那其實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難得表露出來的人道主義,也只能夠在現代主義的非生產性上,反照出根植於遠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棲身之處,只能夠枯坐着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毀滅。你……也是在殺人,跟我一樣。」

「很遺憾,這也不對。」男子紋風不動(原文為文),「我並未以現代或現代以前這樣的範疇來看待歷史。對我來說,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過去就是過去。除了將來,包括現在在內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現代主義還是反現代主義,一切的言論都不可能超脫咒文的範圍。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像人道主義,那是因為聽的人被人道主義的毒素給侵蝕了。我沒有那一類的主義或主張。如果我的話有破綻,那也是在計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給逼死了!」女子難得激動起來。「那並非你的本意,不是嗎?」她詰問男子。不知為何,她相信這樣的話能夠撼動男子。

男子回答說:「那的確並非我的本意,結果叫人難受。但是,那時已經註定好的。由於我的介入。破滅將確實造訪——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所以,我總幻想着會出現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為失效。但是……這類事情從未發生。」

「已經……註定好的?」

「這一點你應該也明白。」男子靜靜地向女子挑釁。

女子有些混亂,撫上冰冷的墓碑。然後她開口了:「你的介入攪亂了絲線,雖然你堅持做一個旁觀者,但你也明白觀測行為本身就包含了不確定性吧?那麼……預測根本就……」

一陣旋風捲起覆蓋地面的花瓣。

男子的話語乘着漩渦,變得饒舌:「確實,觀測者沒有自覺的話,就無法擺脫不確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觀測者清楚這樣的局限,把自己的視點也放入觀測對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覺自己是事件的旁觀者。換言之,我清楚觀察行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語言,用語言區別自己的境界。我連我觀察這行為都視為事件的一部分,並置換為語言。我並非想要從既有的境界中脫逃,也並非試圖脫離領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於此。我一直在想,難道你不悲哀嗎?但是看樣子,你只是對這一點沒有自覺罷了……」

男子轉向女子

女子顫抖了起來,但是他並未退縮。

男子以勾勒着黑影的兇惡眼神盯住女子。「……這下子我總算明白了。」

「明白……什麼?」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發動的計劃是依循什麼樣的原理而動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間忘了虛張聲勢,退後了兩三步。這對女子來說是一種屈辱。男子抓住這一點破綻,進行威嚇。

「所以你無法停手。」

「停……手?」

停手。

無法停手。

櫻花旋轉舞落。

「你可以刺激漫無秩序地活動的因子,創造出一個新環境,使其中發生的事件能夠自行生產出網狀組織,不斷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個因子及行動雖然會對計劃本身造成許多作用,但計劃的運作——事件——不會對,每一個個體的因果作用有所反應,只是不斷的反覆生產出事件。你在無意識當中策劃、發動的計劃,它的運作本身已經規定了它的體系……」

「那麼……我……」

「……在這種情況下,主體與客體、能動與被動這種二元對立的認識論將會失效。如此一來,無自覺的觀察者只會誤認情況。觀察者已不再能夠客觀地認清當事人所獲知的事實,修正軌道。觀察者知道的情報愈多,觀察就越是淪為隱蔽事實的行為。已經發動的計劃永無休止的反覆生產新的事件。所以最後……你的願望實現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許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驅逐了,除掉了。」女子說。

女子搖頭,芳葩翩翩飄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麼你為何驚惶?」男子嚴厲地說,「你……其實悲傷不已。殺害了親人、朋友,牽連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當然悲傷。」

女子真的很悲傷。

因為,雖然她說了無數的謊,卻總是坦率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男子脫掉黑色的外衣。

幾枚花瓣飄落。

他用一種不知是勸諫還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說:「即是如此不擇手段獲得歸宿……你還是甘願要去嗎?今後也要繼續同樣的事嗎?老實說,不管你是悲傷還是痛苦,我都無所謂。你很堅強,而且聰明,我甚至想為你喝彩,只是……在那個體系當中,沒有你這個個體。所以長此以往……你會崩潰。」

男子噤聲。

女子望着墳墓。

女子想到了藉口:「你是說……沉湎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我贖罪嗎?這麼說來,聽說你曾經自稱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詭辯。」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