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之匣 - 第3章
京極夏彥
多麼美好的情景啊。
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靜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噁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動着,必須是山裡的、無人的湖才行。與加菜子相配的必須是沒有生物的,也沒有波浪、聾音,仿佛凍結似地,一動也不動的靜謐之一湖才行。
光是想象滿腦子就心曠神怡。
幸好,賴子母親這三星期來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門,當然笹川也不在。由於最近已不再與母親交談,所以他們去哪裡做什麼賴子並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會回來。
因此,要實行計劃最好趁星期五。畢竟就算每天都晚歸,賴子過了深夜還沒回來的話,母親也會起疑心。搞不好還會叫笹川出來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遠方,就必須利用星期五爭取時間。
於是決定暑假第三個星期五為實行計劃的日子。
那之前兩個星期賴子一直關在房裡。就算離開房間,也只會看到客廳堆了滿地令人作嘔的人偶頭部與無頭的身體。
當天終於來臨。
六點過後,笹川前來迎接母親出門。賴子確定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後才離開家。
她為不知該穿什麼而煩惱了一下,最後決定穿制服,覺得那樣比較合適。
加菜子早已先在車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
「嗨!」
加菜子似乎——有點疲累的樣子。
而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兩眼紅腫,很明顯地,直到剛才——賴子到達之前——都還在哭泣。
不知該說什麼好,賴子沉默不語。
「好,出發吧。」
加菜子用過分開朗的聲音說,話中卻帶着哭音。
賴子困惑了,但還是跟着走。穿過剪票口,月台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加菜子發出喀喀作響的腳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燈光下停下來。
賴子莫名地覺得那是與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顏色。與清澄的月光不同,總覺得這種人工的混濁光芒會污染加菜子的靈魂。這種恐懼心緊緊地包纏着賴子不放。
賴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後方。
「楠木。」
背後的樹木沙沙作響。
賴子耳里隱隱約約地似乎聽見了那首外國音樂。
那首積存在脊椎處的音樂。
「楠本,我、我可能即將……」
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發現了小片陰形。
那是痣吧。
還是瘀青,不是。
那是痘子。
痘子?
是痘子
*
「痘子。「
「剛說過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所以說後來呢?我在問你那之後到底發生什麼事咧,小妹妹。」
木場修太郎的耐性快到達臨界點。
眼前這位少女的話里聽不到重點,徹頭徹尾不得要領。不,更重要的是她話里的諸多名詞對木場而言也像是外國話般,無法明確理解。
木場後悔了,早知會卷進這種麻煩,就不該為了趕搭末班電車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乾脆留下來熬夜處理文件還比較好。說不定在休息室堅硬的沙發上打個盹還遠勝過現在必須面對的難堪狀況。
少女有張美麗的臉龐。
扎着辮子,理所當然地臉上沒化妝,光滑細緻的肌膚令人聯想到嬰兒。像一種成熟艷麗與天真無邪氣息並存的奇妙生物。再過五年,十年或許會變成大美人吧。這點就連木場也看得出來,不過就算看得出來也沒什麼意義。
從學生證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賴子。十四歲。木場今年三十五歲。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確實足以讓彼此的言語產生隔閣。
不,事實上並非這個因案。
木場自己也知道。
其實是眼前叫這名女孩即將成長為女人的緣故。
木場生來不擅長與異性交談。當然他並非得了所謂的女性恐懼症,所以還不至於對社交生活造成障礙。只不過對木場而言,這與女性恐懼症其實無甚差別。
不知何時變得如此。
一想到這些,更覺得少女的言語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究竟想訴說什麼也變得全然無法理解。
「對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個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這我懂,而你們為何這個時間還在車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後究竟怎麼了?」
「你說了解,你真的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去看湖嗎?」
「呃,所以說——」
其實不太了解。
「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嘛。」
「才不是無關緊要的事呢!這根本不是無關緊要事。」
又害少女哭了。從剛剛就不知害她哭了幾回,話題也不斷在原地打轉,一直無法問出重點。
現在,少女——楠本賴子又顫動着肩膀嗚咽起來,她腦中也一團混亂吧。這也難怪。先讓她休息一下或許較好。她家人過了這麼久,別說是趕到現場,就連聯絡也聯絡不上,木場對此感到些許惱火。不只如此,就連受到瀕死的重傷,正徘徊於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還沒聯絡上。
路燈的光芒朦朧地照映在低頭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後的窗子上。
這是事件——該說事故嗎——發生的現場。
木場打從心底厭煩起來,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木場是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一課的刑警,從豐島區的警署轉調到本廳約過半年。上個月上旬,還在豐島值勤時代參與調查過的懸案以難以想象的怪異形式結案,害得木場這個月整月都在處理善後。
那是讓木場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
因為該抓的犯人已經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壞人。
對原本是職業軍人的木場而言,終戰代表的不過只是「失去敵人」罷了。
木場有此自覺。
木場並非皇國主義者,也無右派思想。亦從未以歌頌戰爭者自居——但在聽到玉音放送(天皇透過廣播宣布投降)的瞬間,失去明確「敵人」的木場,明顯地感到了迷惘。當然,木場十分清楚戰爭這種行為有多麼愚蠢,也知道和平時代有多麼美妙,但就是無法拂拭這種尷尬感受。
從政治、倫理、哲學方面來說,縱使支持和平時代的理論有多么正確,也仍是複雜且微妙的。雖不是很明確地知道,但木場也還是了解這個道理。只是,雖說縱使了解了也無濟於事。在木場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與敵方、善與惡構成的二元論單純結構才是能讓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復員後木場選擇了警察做為職業。
警察之職責乃負責取締違法者與制度外的游離者,並予以指導或揭發。這就是木場所認為的警察。
在此沒有曖昧不明的部分。對警官而言,捍衛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義。也就是善;同時只有違反法律才是惡,才是敵人。
警官的眼裡就只有守法者與違法者的差別,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這點上不至於發生像先前戰爭時,明明昨天之前還忌恨為鬼畜美英的敵人,僅隔一夜就變成了良善鄰居的愚蠢事態。
總不可能下達——取消一切罪行從今以後與犯罪者和平共處——的命令吧。
木場如此判斷。
但是木場卻完全沒想到這世上存在着無法憎恨的犯罪者與無法懲罰的惡人,而且實際上這類人還比較多。
木場上次參與搜查的事件非常複雜,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明清楚,就連木場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會在善後處理上處處碰壁。
不管說明多少次上司也還是不能接受,該交給檢察官的文件遲遲不肯批准。報告書或悔過書之類的也不知重寫了幾次。木場生來不擅寫文,總是搞到加班。原本習慣操勞身體的木場,如今為了寫文件,甚至連想出外活動筋骨也不成。
這樣過了一個月,疲勞到達頂峰。
木場明顯感到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發現赫爾辛基奧運已在不知不覺間結束之時。虧木場先前還很期待奧運的到來。
木場連——日本最後究竟獲得幾個獎牌也不清楚。沒時間聽廣播,不,甚至連看報紙的空閒也沒有。
開始覺得不妙。
幸好辛勞有了代價,事情總算處理得差不多了。想說——今天回房間睡好了。所以木場才會將後續交代給同僚青木負責,趕忙搭上末班電車。公寓裡像仙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麼的令人懷念啊。
電車車輪嘎嘎作響,配上枕木與鐵軌合奏出的輕妙律動仿佛安眠曲,誘人進入夢鄉。
真舒服。
但是這股舒服感卻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斷。
列車緊急剎車。車內乘客少,當時木場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來的煞車讓他翻起筋斗整個人栽了過去。
「怎麼、搞什麼鬼,混帳東西。」
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場要下一車的車站——中央線武藏小金井站——站內。怎麼停的。怎會這麼亂來。但如果沒因此醒來大概也會坐過頭,想到此就算了,木場靜候車門打開。總之,與可愛的仙貝棉被之間也只剩下一點點距離。
然而一反期待,車門遲遲不開。只見到數名看似站員的男子臉色大變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
——或許發生事故了吧。
立刻傳來發生事故的車內廣播。幸好車體幾乎已經完全進站。車門約一分後開啟。木場朝事故現場走去。腦內閃過三鷹事件、下山事件等一連串發生的鐵路相關犯罪事件。與其說是興趣驅使,不如說是身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現場周遭約有七、八名看熱鬧的群眾圍觀。亮着橘色燈的電線杆下有個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員催促她快點站起,但少女似乎嚇到腿軟,無法起身。木場見過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間學校的。
木場撥開看熱鬧的人牆靠近現場,拿出訾察手冊給一臉訝異的站員看過後報上身分。
「意外?還是自殺?或是?」
「這我們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麼會……」
「我只是恰好搭這班車而已。已經跟消防署和警察聯絡了嗎?」
「是的,現在正趕往這裡吧。」
數名站員把放在擔架上的被害人從鐵軌上抬上來。
「喂,隨便亂動好嗎?」
「呃……什麼好不好——刑警先生,這女孩還有氣啊,沒道理放着不管吧。」
「什麼,原來不是屍體啊。」
沒錯,這不是殺人事件。只是殺人課的木場誤會了,一心想着——在鑑識課的人來前必須保存現場完整。
「原來是自殺未遂。」